吴壹在南郑的居所这几日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方面，汉中郡遭了瘟疫，即将面临封锁的挑战；另一方面，成批的饥民要从周围的小镇小村拼了命地来南郑讨粮，挤破了脑袋也不罢休的如麻局面！
吴壹作为一郡最高级别的军政长官，虽算老成，毕竟架不住被手底下人成天催着往东往西的，大小事务叠摞在一起，这百忙之中，难免会出点岔子……
负责给南郑这位大人传信的从南从北而来，很巧合地在今天碰了个头，他俩交换几下眼神，心怀突然不畅——从对方风尘仆仆的神态里各自读出浓重的惶惧。
“走呗……”左边这人用袖子潦草地抹去额前的汗，让另一人先行。
“……你先吧。”右边的却畏缩起来，似乎吴氏的府门通往阎罗殿。
“咳咳……那我先。”左边的仁兄鼓鼓气，先掏出一条状简牍，不太自信地又看了几眼那上的字迹，似乎希冀那些话不是真的一样。他一咬牙、一跺脚，就进去了！
……
“混账东西！”
信者的身影刚消失，在廊下站岗的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极其隐忍的低吼。他和对面的伙伴交换神色，彼此心照不宣地摇摇头——这位吴大人的脾气近日愈发火爆，今晨尤甚。更确切点说：应当是那两封信令大人爆了粗。
吴壹火冒三丈的时候，那是遇着谁就骂谁，搞不好还会把谁就此革了职、逐出府去也不一定呢！所以人人都不敢在他冒着火的眼前瞎蹦跶。如此一来，府中上下自然冷静了许多，而为吴壹日夜把守内室大门的，就成了两个“火烤屁股”的角色——兢兢业业地立着不是，玩忽职守地逃跑，那可就更不是了！二人不由得心中一阵相同的焦虑……
“父亲何故动怒啊……”
阶下正好路过了这府的长公子，两个看门的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抢着回答：“回大公子：老爷之前见了两个传信的，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啥，老爷突然就生气了！”
吴克规规矩矩地理平衣襟，正了冠带，这才轻轻踏入父亲的里间。
甫一进门就看到吴壹脚底碎了几个碟器。吴克在心底有了估量，先弯下腰拜见父亲，再开始不急不慌、小心翼翼地拾掇那些碎渣。只听站在窗下的吴壹低低来了句：“克儿，让下人收拾。”
吴克心底微微讶异——自小到大，他几乎不曾见过父亲发怒至此。
“父亲保重身体啊。”吴克说得谨慎。
吴壹摆摆手，稍显倦怠：“汉中不宁，北方立马虎视眈眈。为父记得汉水以北早在一旬前就已全面封锁，竟不知这消息是如何飞到雍州去的。”
吴克先是惊讶，转而担忧起来：“孩儿手底下的人这几天也探得一些情况，言及长安备战之事，孩儿原不信，只因大疫锁城之故……但父亲的信差向来都准确，如今是不信也得信了！为防贼寇窥伺薄弱之处，父亲还要早做准备啊！”
“这才是第一封信。”吴壹幽幽道，“那第二封信更是了得……”
吴克从父亲手里接下尚未封存的信札，细致地看过，面容沉重。
吴壹不禁合上了眼，深吐一口气：“儿啊，为父我替天家效命，战战兢兢多年，未曾有过怨怼之语。吴氏一门是天子外家，即便身居高位，为父也自视约束，不曾违逆过皇帝，而你姑母在后宫处事更是谨慎。如今，我不碍了人，人反要碍了我么？”
吴克心中大动：“父亲，出了何事？可是那蒋大人真要动手，改了咱们这东三郡的防务吗？！”
吴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吴克的神情变得不甚自然。
“我不动手，他就来替我动了！”吴壹怒道，“当初将东三郡的防务悉数交付邓伯苗，无奈邓芝他干不动这个活，所以陛下才委任了为父。兼之马氏在前线平定了魏氏之乱，陛下希望我在汉中与之形成制衡。谁料那马氏不按常理出牌，在本该往上攀爬的时机突然甩掉了一切军职！陛下自以为马氏此举是要乖乖听他的话了，不尽然也！小皇帝这是急着把为父手里的兵权要回去啊！”
“父亲，陛下而且没有明说此事，倒是顺着那新上任的蒋琬大人的意思，为东三郡换防，这是国家旧例，父亲自然不好阻拦。但是孩儿十分担忧——虽然换来的人仍归父亲辖治，可是他们的心……”吴克也不敢再说什么。
“哼！”吴壹嗤笑，“咱们这位陛下长熟了，这是要收回一些他认为独属于他的东西呢！但他还是稚嫩啊……因为他不懂，在这个世上，吃亏多的偏偏都是那些性子急的。”
“父亲预备如何应对？”吴克低头问。
吴壹不回答，反问他儿子：“克儿，你也知道魏氏落败的始末，那你觉得魏氏究竟为何得了这个下场？”
吴克恭谨答：“回父亲：孩儿认为那魏氏徒有野心而无果决。假使当初他能当断则断，不与马氏搅和，也不偏听那费祎大人的缓兵之计，说不准……”
“不是‘说不准’，而是‘一定’。”吴壹捋须，“魏氏勇武有余而心性亏弱，有道是——壁立千仞。既然想做，就要做到底；只要能做到底，便能做成。”
吴克心中虽一阵扑腾，但还能稳住面色，温然问道：“父亲这几日可还要给姑母传信吗？”
“差不多了……”吴壹摆摆手，“蒋琬的人一到，汉中全郡封锁。到那时，上天入地皆无门，看咱们的小皇帝还怎么翻腾！”
吴克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孩儿也会将父亲的指令传给阿弟，让他去赵大人府上多多走动。”
吴壹满意地点头。吴克还是折腰蹲下，十分谨细地捡拾起那些尖利的碎屑，他的父亲就站在原处盯着他，目光是难得一见的爱怜。
闻听明德宫的高烛和那费府一样，一燃就燃去一夜。坐上这方龙椅，至今已近十二年，而在小宦的印象里，今夜是皇帝第二次不眠不休——第一次是得知国丧的消息从五丈原传来，那夜距今虽不久，但岁月却好似跋涉过半生。
皇帝托着下巴，眉心团蹙，微微努着唇。他的脸仍然很年轻，却已不再年少。这张消了些稚嫩的脸上此刻挂满忧思，谁也不知他心头会作何想、竟作何思。
“陛下！陛下！……”突然从玉阶之下传来几句拼力压住情绪的喊叫，伴随着“哐当”一声，殿内未眠的贵人便知道那发出喊叫的大约是在殿外跌了。
“莽子！”小宦低低轻呵，顺眼瞥过皇帝，急忙往殿外趋步。
果不其然。那人正正跌倒在玉阶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猛捶几下自己的胸口，看见黄皓站于彼处，瞪着自己。
“诶……你这小子，你师父教多久才能把你教会？！”黄皓提裳下殿，口中自然怪责。
“是、是小奴给师父丢脸了……”那人怯怯地弯着腰，满面羞臊，这才意识到殿外喧哗，确失了礼数。
“再有下次……”黄皓提了声调。
“黄公公，小奴再也不敢有下次了！只求黄公公高抬贵手，这次——这次可千万别告诉我师父呀……”
“行了行了，瞧你！畏畏缩缩的，什么样子……”黄皓不耐烦地拉长了音调，“忙里忙慌的，什么事啊，说吧？”
“那个给赵大人跑腿的柳鹗在外殿站着呢！”年轻人低头说，“他说赵大人有要事禀告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半个时辰到。”
黄皓眉头抽动几下，看看殿内通明的灯火，心中愈发不自然。
费祎在家静坐了一日一夜，他那府中上下未免人心惶惶。当蒙猇在一片夜雨声中摸到素日还算熟悉的费氏府门前，看到的却是由宫中指派而来的戍人把守在此，将朝臣的家门看守得严严实实的场景。
一盏巡夜灯笼敏锐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照来，欲探究竟，蒙猇灵巧回避，随即折进巷道深处。感到袖间小盒轻轻晃荡，再望向那座一时半会儿难以突破的府邸，不禁计上心来。只轻飘一飞身，他便踩着湿漉漉的木檐，上到了与费府正对着的这座小楼的顶部，掩在雕梁后。没了任何遮蔽，男人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这雨像下得不要命似的，绝无停息的迹象。
似乎那汉中郡三载未落的雨水要在成都的这一夜下到尽头……
蒙猇将小盒中的东西悉数裹在一只绸包里，又将刚从马府拿到的东西一并裹了，拉紧绸带。他从护心甲中摸住一只小弩，眼睛暗暗瞄准费府某一角落。他又将绸包牢牢地同箭身拴为一体，再三确认后，这两样东西似已合而为一。
男人平举手臂，将弩机稳稳地托在小臂上。
费府只是一片宁祥，屹立在雨中。
赵统在明德阶前卸了剑，经由一番例行搜查，这才得以进入皇殿。皇帝早已坐在高处等着，实话说来，自入了夜，他还从未挪身。赵统在殿外稍稍缓步，持重地迈过这道他向来熟悉的高槛。
刘禅沉着气，静等他叩拜。待君臣之礼行过，皇帝抬臂：“为赵卿赐座吧。”
赵统沉静地跪坐在侧，开门见山：“臣闻陈仓侯下了诏狱，心中震惊，不知那光禄大夫所触何罪？”
皇帝托额沉叹，无奈之意再上心头：“不止爱卿，朕料这满朝诸臣之讶异，皆不下于卿啊……”皇帝起身，拢起袖子，往近处走了几步，似有沉吟。赵统连忙俯首，以示敬重。
只听皇帝叹气道：“朕还是没什么头绪。就算将杨卿所诉之事提为公案，交移廷尉审查，还是有些事令朕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马大夫既有私宅，为何隐而不报？朕后来了解到，汉中的马氏宅邸成于建安年间，马氏兄弟入川之后，都在蜀中，很少旧地重游，既然如此，还要隐瞒，他真是无心么……”
“其二，根据现有的粮簿记述，他也的确将军粮挪在了南郑。但那由头究竟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确因相父叮咛，而其间隐秘不可为外人道也……”
“这其三……”皇帝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幽幽问道：“赵阿兄可猜到我想说什么了吗？”
赵统抿唇，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
“陛下所思所虑，情理之中。”
“嗯。”刘禅点点头，站在赵统面前，略略仰面，阖上目光，似乎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得到了表达——尽管这表达的方式并非出于他自己之口。
“人言：‘共青梅、共竹马；最知心、最解意。’当真如此啊。”刘禅无奈地笑着，“故人之心，赵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白着。”
“陛下是在打趣臣了……”赵统垂了脑袋，心中却默默然涌起无名的失落，“如今方知，故人之心，最是难解，纵然青梅共竹马……”
刘禅知道他的心事，不作多语。
“马氏之事，赵哥哥又怎么看？”刘禅问。
“深夜冒昧搅扰陛下清梦，臣便为了此事而来。”赵统叩拜于地，“去岁撤军之事，恐有蹊跷。臣……请陛下明察。”
刘禅眉间皱紧，颇为沉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自小相识的伙伴、他如今的臣。
“臣请彻查马氏在南郑侯逆案中扮演的角色。”赵统咬紧牙关，腹底轻颤，还是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刘禅脸上的神色现在已经换做完完全全的讶异。
“因臣携宿卫营北上前，曾见过当朝尚书令蒋琬大人，蒋大人言语间已将南郑侯定为逆臣。当时，臣虽存疑虑，终究不敢违命。臣府中一侍从与军中之人略有交游，后来于某日谈话间得知，那天自前线传邸报之人……正是马府旧人。”
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难以琢磨，“爱卿的意思，马氏确在借朕之名铲除异己？”
赵统低低伏拜，后背汗涔涔的，面颊有些发烫。
但他并未否认。
刘禅：“爱卿可掂量过这些话的重量吗……”
赵统沉默一刻，终道：“回陛下：臣知道。因臣来之前，也曾日夜纠虑，囿于往事，不甘罢休……但臣思量，既为陛下效命，还是应当向陛下直陈心情：南郑侯之案颇具疑点，惟愿陛下垂问二三。”
刘禅突然干巴巴地笑起来：“‘辰为商星，参与晋星’……未曾料到赵哥哥还是与妍姐姐生疏了。”
“即便夫妇，中道不离分，已是万幸。何况故爱无常，故恨亦无常……”赵统缓缓抬起肩头，心中痛意尖钻，不忍再说一个字……
司马昭一身客袍，腰间佩着趁手的窄吻长剑，神色自若。马蹄悠扬，载着座上男人往□□深处去。
满目春色也盛，但古怪的气候仍在统治着整个川北地界，因此还是烈日当空。
“公子，南郑已经封锁，城中很快就会缺水，还好咱们动身得及时。”侍人也骑着一匹良驹，晃在他身侧，见状感慨着。
城外的风物确实比城中千篇一律的景观开阔得多。如司马昭这般自小看惯了中原景致的人，当然会更心仪那些不受束缚的山郊野林。
兼之他自十七岁起就随着父亲在军中见世面，将一个男人青春正好的六年都送与那苍苍莽莽的战场，自将细水窄道抛了，而将这天下的高川险阻视作风流。
司马昭不理会身侧人，自在心下盘算起那座静立渭北已千年的古都长安。
前日他给身在豫州的兄长司马师遥遥去信，言及长安与陇南之间有一条阔长的走廊。它经由京兆西始，西至扶风，再至武功、陈仓，在陈仓北变道，南下可至橐关，由此进入武都的辖界，方可刺通蜀地。但因尚未经过实地勘察，不知其可行性。况且这些年来，国家一直忙于东、西两境的战事，亏于人力，分身无暇，因此这条假想中的走廊还未完全被打通。
司马师的信还没复，但司马昭对此事的思考一直未曾停歇。
这是一个不保守的设想，也不完全成熟。但它的优势在于，一旦嗅到了这条道路的战略价值，千里雍州的土地就能够如文帝在世时曾颁布的重划行政区域的举措那般，在真正意义上从属于关中。
况且这个关中并非旁的，它是大魏的关中——是大魏含辛茹苦守了护了很久、不肯轻易让人的关中！
“司吏、秦州、陇右分开得太久了。”司马昭不禁说。
“啊？”侍人听他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也下意识地惊讶道。
“无事。”司马昭意识到今天跟着他出来的这个并非老李，而后者十分了解自己的脾性，知道在什么时候开腔，也知道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留与他独自思考的空间。想到此，他自然而然地谅解身边人。
“公子，陈大人派的那个人这两天就到了。”侍人接口提醒道，“陈大人手底下传口信的还说，那小吏要在冯翊郡就职，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屯田。但具体时限嘛……陈大人没提。陈大人的意思是，看公子您的打算了。”
一段日子以来，司马昭总是从早忙到晚，将很多不是那么紧要的事通通遗在脑后，而这新跟着他的小侍者倒成了本尽职尽责的“事簿”。
“嗯。”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去自己领一两锭银，做得不错。”
侍人为主人的慷慨而高兴起来，再走一段路，观察到司马昭脸上沉静的神色，这才明白，原是他又陷入了沉思。侍者于是大着胆子，轻轻地哼起了一首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听到的洛阳调……
小吏穿着身还算齐整的衣衫，彼时方至，正站在这道古朴的大门外，稍显局促地抹平自己胸前的褶皱。与这座并无宏伟之意的府第比照，他并且显得平凡又卑渺。但这张因长期经历着风吹雨淋而稍稍发黄的面孔却保持着平淡，看不出半分卑微之态。
司马昭从这座他在汉中已经凑合住过几月的小宅里迈出来，一眼瞥到此人，站住了步子。
“下、下官……邓、邓、邓艾……拜见、见司马大、大人！”
司马昭不禁皱了眉。
他身侧的小厮忙迎上去，代主道：“请问您是？”
这个连自己大名都报不利索的人俯首作揖的动作倒是格外顺捷。他磕磕巴巴地回答：“艾、艾……”
司马昭原有些事务要出门走一趟，眼见这人磨了半天的时间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生去意。
小厮也颇感无奈地望着眼前说不清话的男人，干巴巴地替他着急。
男人竟拦在了司马昭面前：“司马大人！”
司马昭挑眉。
许是因他的目光渐渐犀利，这结巴男人亦觉尴尬，一咬牙一闭眼，深吸一口气：“汝、汝南县……县令……屯田佐、佐吏邓、邓艾……参……”尽管已有“充足的”准备，男人仍说得十分艰难。
司马昭抱臂，不禁移开了目光：“汝南县令屯田佐吏邓艾。”
邓艾面色稍红。
“得闲了再说吧，今日本公子实在没空。”司马昭摇摇脑袋，难掩匆忙之色。
结巴似乎有些不快——倒也不是由于司马昭拒绝了他今天大老远跑过来的拜会，而是因为前者的神态。
“这样吧。”司马昭打个响指，对身后小厮吩咐道，“听陈大人说，你调至雍州未久，官署还没给你个像样的栖身之所。今日开始，你暂时在我这宅子里住着，等郭刺史手底下的人把调令交完，你再去潼关。”
说完，他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邓艾握着拳头站在原地，喉头上下滚动，脸上黯淡，似有不甘。
有这么一刻，他好似生出了追上司马昭的念头，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邓艾，你随我进来吧？”小厮为他打开门。
邓艾却拱手摇头，谦卑地微笑一下，转身就走了。
小厮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半只胳膊悬在空中，手里还抓着一大串钥匙。
络腮胡男人脚力非凡，带着头走了很久，丝毫没有倦怠之意，而两个女子一言未发地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同样未显半分倦色。他们一行人已然从喧杂的城郊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芷妤却恰好识得此处——她偶然听马岱说起过汉中旧事：这地方北接褒斜道，据自然形势的高低起伏分了六截，因此被路人唤做“六截谷”。
在耳闻过的环境中，芷妤一直吊着的心事不禁松懈几分。但那走在身旁的鸯儿却不肯松半口气似的，始终抓着自家主母的手腕，满面警惕。
男人突然停了脚步。两名女子也跟着止在不远处。男人的眸底一片阴森：
——峰峦竟无青烟冒起！
不对。这不对劲。
自从将那小孩子移至此处，他们约定每日都会在这个时辰燃一股青烟以示安好……男人突然大步奔向山顶！两个女子不明所以，但也慌张起来，磕磕绊绊地往满是碎石、杂草丛生的坡上爬……
眼前的场景一片凌乱，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似乎发生了激烈的撕扯与打斗，原本留下看守那小男孩的两个男人，连带那孩子消失地了无痕迹，而络腮胡男人没看到别的，只剩铺溅了一地的血，与不知是布料还是躯体的几十片碎渣……除此以外，是从野兽身上脱落下来的毛发！
男人“咻”地一声抽出随身短剑，目光警觉，打量周边环境。
然则一片死寂。
除却林间风，没有活物的声迹。
芷妤和鸯儿这才赶到，前者看到惊悚，双眼发黑，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鸯儿赶着去扶，却没能扶住！
“祯儿……祯……”芷妤的嗓子眼突然一阵火辣，又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她下意识地按住喉口，似乎再晚上哪怕一刻，她那颗狂乱的心脏就要跃出！
拔了剑的男人环视四下——寂静无声。他缓慢地半跪在地上，格外谨慎地伸出手中剑刃，挑起面前散落的兽毛。
“野狼。”他沉了语调。心中随即升起一股浓厚的不安。
这并不是字面意思所展示出来的简单的推测，这意味着狼的族群——狼群来过这里——而且大抵是嗅着人味来的。他们带着那孩子在此一昼夜，即便火把在夜间常燃不灭，足以威慑狼群，但狼的嗅觉神经异常之通达，恐怕已到了为人类所不可捉测的境地。
一丝轻风带过，狼便足够借此判断猎物所在。
敏锐的寻觅猎物的能力使它们立足山林，而群体活动的习性又使它们长居不败之地。最可怖的，狼的耐性也是天下第一。这意味着，但凡人类稍有松懈，便会将自己送入狼口。而狼则会将这些怠慢生命的人类嚼骨嗦皮。凡处山野之间，除却体型庞大的苍兕、野彘、鼍龙，以及那吟啸于山巅的众兽之君——猛虎，最令渔猎百姓闻风丧胆的，就是野狼。
鸯儿紧紧握住芷妤的手臂，二人的身体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络腮胡用他的剑尖在泥地上拨拉几下，随即起身：“这里不再安全了，先跟我走……”
芷妤的双眼却突然冒起了红：“你到底是谁？我孩儿在何处？！”
络腮胡不由分说地钳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带着她就往山下返回。鸯儿用力扳住那人的猿臂，怒道：“站下！我家夫人凭什么再跟着你走！”
络腮胡却轻轻一拨，鸯儿这姑娘就被他的力怼得摔在了地上。
芷妤惊呼：“鸯儿！”
鸯儿趔趄几下，又爬起来去阻络腮胡：“……你不交出我家小公子，又要把我家夫人带到哪里去？！”
络腮胡亦怒上心头：“你家小孩子贪玩跑失，能怪得着我么？”
“胡说！”鸯儿眼底上火，“我家小公子平日乖巧，怎会自己跑失！定是你诱骗他来此，又弄丢了他！”
芷妤用力脱开男人的力道，后退几步：“我那孩儿究竟在何处？”
男人沉声回答：“在这之前，就在此地。在这之后，我也不知。”
芷妤眼底渐冰，感到心口仍是扑通扑通地狂跳，没有半点缓解的迹象。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男人说：“去见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在何处？”
“骆崖。”
“我的孩儿怎么办？”
“主人替你找。”
“你家主人是谁？”
“不是你该问的。”
“不是我该问的？”芷妤突然提高了声调，向男人挥挥手里那属于马祯的贴身之物，冷冷道，“我这孩儿但凡有闪失，你和你家主人恐怕都承受不起。”
男人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耳中，只淡淡地说：“你若不放心，大可在此候着，不必跟我走。”说罢便提剑下山，没留给两个女子思考的机会。
芷妤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跟他而去。
鸯儿犹豫一刻：“夫人不如暂随他去，婢子在此等等。”
芷妤焦急地摇头：“天将黑了，不能把你一人留在此地。”
鸯儿抬头看看山边，心中虽也害怕，还是不禁宽慰芷妤道：“夫人宽心，婢子定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况且那人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家主人在骆崖。夫人若果真跟他去了，婢子怎样也能寻过去的。”
芷妤满眼忧思，不肯赞同姑娘的话。
鸯儿握住芷妤的手心，感到两股冷意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夫人无忧。”鸯儿作笑状，“夫人莫忘了，婢子从前就是在汉中长大的呀！”
芷妤皱着眉，心中始终不愿松动。
鸯儿推开芷妤的手，从脚边抄起一条还算结实的木枝，在地上“嚓嚓”地扎了两下，说：“夫人若还不放心，婢子就用这东西防身，不怕！”
“鸯儿！”芷妤回头，“今晚一定到那人说的骆崖来找我。”
鸯儿郑重地点点头。
费祎整理官服，站在自家门口等着。不一会子，就有几个小厮推着两车土，手里拿了几把铁铲之类的工具来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至此仍不太明白自家主人的决定。
一身整洁的费祎用了些力气，将大门推开。
门口自然候着那些宫中的守卫，见有人从里间出来，依令是不可允准的，于是立刻变换成一副副严苛且谨慎的神态。
“费大人，您应当回府。”戍卫者持着礼貌，如是说。
费祎捋平自己的官帽绶带，作轻松态，不睬他的话，只令身后的一众小厮开始干活。小厮个个精壮，干起活来毫不含糊，眨眼的功夫就见得这费府大门竟叫他们从外面给封上了！
戍卫的人目瞪口呆，一时摸不着头脑。
费祎这才轻松了一点，对戍卫者们说：“本大人这便进宫陈辞。府门已封，因此这一去若是不能回来，便也就不回了。”
戍卫者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阻拦。
费祎身后紧紧跟着的还是那副老面孔的随从，端着一只朴旧的木椟，精神抖擞地走在主家身后，满眼庄重。
出了那条黑漆漆的地下洞穴，似有柳暗花明之境——至少变得格外开阔起来。而从他们站着的地方瞭望，底下是一片崎岖。
此地竟是峡谷。
到了这里，那一直负她在后背的男人才将她安稳放下。姝妍有些脸红，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出神。男人俯身参拜：“主母是想近路下山，还是走坦途？”
姝妍抬眸看过山势，在心下估计一番，问：“阿翁意思如何？”
男人似乎没料及她将问题抛回来，这一刻自然是沉默下去。
姝妍解释一句：“对这些自然风物，阿翁比我熟识。”
男人知她好意，心底随之宽和了些，但脸上还是无甚波澜：“主母若问，仆下建议走坦途。”
“耗去多少时间？”
“两个时辰。”
“太长了。”姝妍站起身，轻拍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阿翁无非是担心它，眼下它虽历经颠簸，却一切安好。而它的阿娘原本是习些武事的，虽带着病，却尚存力气。”
男人还是沉默。
“侯爷御下，很严苛么？”她突然眯了眼问。
“主母何出此言？”
姝妍轻笑一声：“……阿翁侍奉这么久，仍是畏首。”
男人也轻笑，不再答话。
“此地名唤‘骆崖’，是不经南郑便可进入斜谷的走廊。但因其险峻，因此常年累月，无人问津。”男人寻来两根较为粗壮的木枝，一枝递去给姝妍，自己走在女子身侧，将她护住。
“‘骆崖’……”姝妍默然念过地名，不禁认为这“骆崖”竟与“落崖”有同音之合，一阵不祥感自心下掠过。
“其谷口夹于两峰间，若自更高的崖顶俯看，则像极了那佝偻着脊背、来自西域的橐驼，故得名。”男人淡然解释。
“此地确实险得很。”姝妍瞧瞧四下环境，又感脚底时而平、时而硌，由此可知这路确实不甚好走，于是赞同。
“不过……彼处有一狭长通道，荆棘丛生，常有野兔在那里筑巢，遮风挡雨，应当还算平坦。”男人指指脚下不远处。姝妍不禁弯腰望向他手指处——大约那里是一处开阔些的地方，但若不蹲了细看，倒也不会察觉那里竟是险中一点平。
姝妍点点头。
一只鹰隼自头顶掠过，撇下一声如箭般尖而利的鸣！
一支真正的羽箭却自他们一侧“咻”地飞来！不及眨眼的功夫！男人猛地别过面颊，那支羽箭竟精确地擦着他的鬓角，狠狠扎在他们身后不到十步远近的一棵歪脖子树上！
男人的反应很迅捷！而姝妍也不差！女子在一瞬间与他避往相反一侧——这支羽箭摆明了就是要利利落落、将他们分开的！
自二人头顶的坡地传来一声带着调侃的慵懒：“一日未见，如隔三秋啊，姜夫人。”
姝妍抬头去看，却大为惊讶地在那人身后看到了衣衫不整、奄奄一息的芷妤！
“我走那日，夫人还在榻上饱受病痛之苦，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男人与她寒暄。
她却想都没想，立刻沿着面前尽是烂石碎土的小路往上爬。这路很不好走，她几乎手脚并用。但她顾不得任何。一切该有的体面都在望见芷妤经受折磨的脸色之后而消失殆尽！
“……主母！”
姝妍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男人低呼。
司马昭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就这么盯着她的狼狈，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多余的人就不要上来了，我要和姜夫人单独聊聊。”他说。
姝妍回头看一眼那人，示意他不必再跟。几个人也立刻阻在姝妍身后。于是在那身后跟着的男人只得站在坡面彼侧，所能做者，唯独是将姝妍的身形尽量地盯在自己眼底。
姝妍好容易站在司马昭面前，强压心口扑腾。
司马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姝妍，又回头看看身后被强制架在两个男人臂膀里、身子早已软去的女人，继续将注意力回到手底这盘棋局。
姝妍这才看到芷妤：她面颊无光，眼神涣散，灰白交杂的脸上显露着深深的惊惧和疲倦，而且不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那外衫被撕裂了，其里的翡翠色中衣若隐若现……
姝妍心头骤紧，强压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之怒，一掌打翻了司马昭的棋盘！
络腮胡男子跨前一步，将剑鞘横抵在姝妍心口！这女子面无惧色，反逼近他一步，只一下，就推开了男人那柄冷硬的剑！
“我一直都喜欢你的脾气。”司马昭朗声而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她怎么了？”姝妍质问他，她的声音同样冰冷。
“你的身体好了么？”司马昭不答反问。
姝妍怒目而视，不肯回答。
“火气这么大，看来应当是恢复好了。”司马昭笑道。
他弯下腰去，先拾起棋盘，放回原处，又用手指夹起其中一枚散在姝妍鞋边的白子，轻吹尘粒，将它安稳摆在棋盘正中，压住阵脚。
“芷妤怎么了？”姝妍的声音有些尖锐。
“……没什么啊。”司马昭将一条修长的腿惬意地顺着石块半耷一侧，另一条腿则盘了，看上去不动如山，男人耸肩挑眉，“一些你来我往、恩恩怨怨。”
“司马昭！”姝妍低声怒喝，“她是我婶娘！”
“多可惜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希望她不是你婶娘。”男人的声音又变得冷冽起来。
“什么恩怨，你大可以冲我来！”
男人猛地抓住姝妍的手腕，强迫她将脑袋凑近自己，狭眸道：“冲你来？好哇！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有好几次我都可以直接杀了你——毕竟你才是与他同出一脉的至亲！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这不是理所应当么！……可我竟然没舍得。”
姝妍不知他在说什么，她感到手腕生疼，心底的怒气已经涌现在面子上，使她的目光将要毁噬这个狷狂之人！
“你还真的是不知道啊……”司马昭故作惊讶，咬牙一字一句道，“你那位衣冠楚楚的小叔叔马岱！他一年前在阳平关干的事，难道不是人神共愤？！难道不是么！”
姝妍定定地瞪着他狂乱的神态：“把话说清楚，司马昭！”
“好、好！”司马昭一把松开她的手腕，突然笑起来，“姝妍，你不是一向都好奇么？那我今天就把话跟你一五一十讲明白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鹰隼盘旋三圈，在苍白的日头下发出凄厉厉的嗥叫。
姝妍皱着眉将他的话听到尽处。众人头顶那只徘徊不前的苍鹰已经向未名远方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而他的话却如巨石入水，在她心中砸开了一圈又一圈不可磨灭的波纹。
男人的神色渐复冷寂，好像此前带给他一切巨大痛楚的源自内心深处压抑着的情感动荡从未出现。
“向妇孺幼子下手，你还是男人吗……”姝妍痛骂一句。
“马岱不也如此么？陈奚玉殒香消之时，十八岁都不到！”司马昭眯眼凑近，语调颇具兴致，“都是翻手阴谋、覆手权变，谁比谁高贵？！”
姝妍看一眼被强行架在远处、早已瘫软了身子的芷妤。
“好巧不巧的，在此地遇见了你，算她走运，我给她留个全尸。”司马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语间难祛讽意。他挑眉，轻轻歪着脑袋，认真道，“……可你要知道啊，我本来的想法不是这样的。”
姝妍心头一阵惊颤，骤感目眩，身子摇摇欲坠。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向来好奇的你了解个前因后果，免得你将来恨我。”司马昭甩甩袖口，半蹲在地上，耐心地捡拾每一颗被她打落的黑白玉子。
“你疯了……”姝妍喃喃道。
“你们马氏做事从来都不给人留余地，不就是逼着我发疯么？”司马昭幽幽道。
姝妍不自觉地用手心撑在面前这座还算高大的石块上，借此倚住自己将倾的身体。她的心口止不住地战栗着，像被一只大手揉皱，怎么也无法展平！
司马昭看她一眼：“你还是随着那个人回去的好，若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去死，得多难受啊。”
姝妍缓慢地朝那条她曾手脚并用而来的小道走去，看见那个相识不过两三天之短却已格外熟稔的男人仍候在原处。她定定心，勉强站住了步子。
“阿翁，我还有些话要与这位公子说，您先顺着小道下山去吧。”
那人当然不肯离开。
“阿翁若实在不放心，可在方才来时的平坦处等我。”
男人犹豫着，细细将话把味一番。良久，他皱起眉头，利索地俯首作揖，转身便大踏步地往山下赶去了。
姝妍捋平前襟，折身走向司马昭。
“司马公子，我婶娘带着的小男孩在哪里？”
司马昭平静地看着她：“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不知道那孩子在哪里。”
“还有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姑娘唤做鸯儿的，她又在何处？”
司马昭耸耸肩头，随即认真道：“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那婢子被狼群撕碎了。”
“你说什么！”姝妍急怒交加。
“在那座山上，曾有野狼去过。”司马昭故意不理睬，自顾自道，“所以根据经验来看，我们这座山，也离狼群不远。你需要长话短说。”
脑海中不听话地冲入鸯儿那张天真烂漫、神采奕奕的脸，以及她自汉中便跟随马氏兄弟南下巴蜀的这些年……姝妍感到落败，感到窒息。此时此刻的她有回避不了的痛苦，无法抗拒、无法缓解……理智所剩无多，因此她只有拼命般地握住最后一点点近乎绝望的病态的感觉，就像溺水之人对空气和对生存的渴求那样，竭力地探出脑袋，在尊严尽失的临界点向岸上人展示她残留的狼狈不堪的所谓意志。
“我要你放芷妤走……”她扶着身侧石座，缓缓地蹲下。她感到足趾发软，只得贴靠在这冰凉的石头旁。
“妍儿，这不可能啊。”男人略带轻蔑地笑着，一双黑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热烈的阳光下，就像是鎏了一层浅薄的金色。
他已经收好了最后一颗散落在地的棋子，但他却不将这颗放回棋篓，又是习惯性地拿了，在手心婆娑。
“你煞费苦心地设了这个局，三番五次接近我，只为打听她的动向。”姝妍一字一句地说，满眼是泪，“而那日在老槐下，我竟以为你的确希望我能改变对你的印象。”
“我说什么来着？”司马昭淡淡地笑，也蹲在她面前，目光衔住她痛苦的脸色，“在这个世道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真心’。你不要去审视别人的真心，当然也不要审视自己的，因为二者最终都会令你失望。”
姝妍似乎被突然戳中心事一般，垂眉不语。
“我说的在理，对么？”司马昭眯眼，这使他成为了一只看上去有些厌世的猫，“你有心事。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心事就困在这‘真心’二字里。”
“是我告诉你，她会来南郑看望我……”悔恨的泪水一霎那冲出眼眶，姝妍感到心脏就要无声地裂开，“……因为我曾一度迷信你口中所谓的‘真心’，因为我信了，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司马昭没有犹豫，伸出手心，为她抹去了泪。他的手在触到她的面颊前一刻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因他本以为姝妍会像曾经无数次的抗拒那样，将脸面转开。
这次却不知为何，她没有任何动作。如此僵在这里，像一尊精致的木偶，任他碰触……
“别这么苛责自己。没准还是我的皮囊令你意乱神迷的。”司马昭收了手心，不禁笑着低下头颅。他轻呵着，皓齿半露，眼光在女子的面中来回地穿梭、细致游走，“可别说，你从未关注过我这张脸……”
他说得半差不差——他的确拥有一张在一众男人中都非常出挑的脸，而这张脸上的五官又搭配得极为精致，这使他即便是在发怒、在讽刺，也能不失俊雅。他的眸子虽时时刻刻都雾沉沉的，弥散着难言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这对眼眸中的蛊惑力向来强大。
姝妍反应过来，别开脸面，也皱了眉头。
“怎样才能放了她？”
“我说了，不可能的事。”司马昭笑着看她，“如果我没有认识过你，或许你可以替她去死。但真的好可惜啊，我不仅认识了你，还对你动了些感情。”
姝妍低低地压着声音啜泣。男人与她相对无言。
“你不也打量过自己的真心么？”姝妍心中一阵苍凉，“……子上。”
她竟然将他的小字喊出口。司马昭的心尖忽地软了一寸。
“你的表字很好听，子上。”姝妍几乎搜集了身体中全部可堪称为清醒的意念来压住临近崩坍的情感，“不信真心的人，却困于真心。这世上，还是薄情人多。”
他的眼眸早已清除了狠戾，变得澄澈起来。石座之侧，两个人的面对面，竟构成了一个独特而隐秘的空间，让几载的桎梏与哽噎终于得以倾泻。
男人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掌宽长的丝帛，慢条斯理地展开，最终摊在女子面前。
姝妍的眼睛盯着他的手心。
司马昭自嘲地笑起来，语气极尽无奈，也格外柔和：“我想和你认真相处一天，哪怕是看到你痛痛快快地哭，不过只是想亲眼看到你的真实模样。”
姝妍心中恻恸。
“后来和你相处了不止一天，看到你为那些平头老百姓开仓、奔走，甚至因为不知从哪来的野人染了瘟，一点也不像个……”他不说了。
姝妍的目光却定格在他的脸上，轻讽道：“一点也不像个‘公侯之妻’，对么……”
司马昭眼底忽上黯然。
“公侯不公侯的，始终都在‘妻’这个头衔之前，‘某某之妻’、‘某某之妾’、‘某某之眷属’，‘某某’只管领着它身后的字走啊走，却不在乎这个字本来的意义。”姝妍的眼底是与他一般的黯淡。
“看来世道也没给你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想及酒肆那日他也说过这话，但那以后却以不快收场，司马昭不禁喟然。他将手中的小像重新折好，掩回袖中。
“画得很好，就像……作画的人亲眼见过我。”姝妍盯住他的面子，看他作何反应。
男人没有抬眸，沉默一刻，说：“你这样的人，很久都没遇过了。”
“司马昭，我求你。”姝妍突然说。
他难以置信地看住她。
“求你放了芷妤。”
男人的神色已不似一个时辰前那般尖利，被复仇欲念裹缠多日的心顺着女子的话渐渐松活，刻意闭塞的心事突然有了裂隙，就在这裂隙中探出了他在暗夜中热烈渴求着却又不肯直面的情绪。
“你知道么……我待若至亲的妹妹陈奚——就是那个姑娘——她不该死。”司马昭感到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心一起颤动着。
“芷妤就该死么？”姝妍幽幽地问。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男人一字一句地抛给她。
一霎沉寂。
“……你恨错人了。”良久，姝妍抬头看住他的眼睛——这双在初相识的那日就令她莫名感到心惊肉跳的眸子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幽幽的光，“……你说得对，我才与泰伯同出一脉，我们都姓马。所以你的确应当从我身上寻求报复。”
司马昭的神色略微变化。
二人对峙。
又是一刻的功夫，女子缓缓扶着石壁起身，眼光扫过依旧挟着芷妤的那帮男人，异常平静地说：“况且，‘以命偿命，天经地义’，世上没人能反驳这句话。”
司马昭猛地跟着她站起来，把住她的手臂，不禁沉声：“你做什么？！”
经过这么一大番的折腾，姝妍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能够骤然脱开他的把握，目光炯炯，指着崖底深渊：“司马昭，这地方够高了吧？”
司马昭嗤笑：“够高，那又如何？”
“我当着你的面从这里跳下去，自此以后，恩怨两清。这个交换，大人满意么？”姝妍盯住他的眼，一刻不挪。
“……哦？那就听你的。”司马昭硬了语气，心中根本不拿这话当回事。
“此话当真？”姝妍沉了声调。
见她并非开玩笑的模样，司马昭才稍稍换了神色。他一把按住姝妍的小臂，将女子往自己身侧拽过几步，低喝道：“你可看清了：底下遍布枯石，连一滴水都没有，跳，就是个死！你敢么？！”
“想知道我敢不敢么？别急，公子马上就知道了。”姝妍一面轻蔑地笑着，一面慢慢地将手臂从他手间抽离。她的脸色虽苍白至透明，但毫无畏色，“倒是公子你一定要记得，你也是公侯之子，下次寻求报复，可别让人把你给看轻了。”
司马昭手间用力，姝妍也同样在用力摆脱他的束缚。
“要报复马氏，今后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报复！”
“姝妍！”司马昭压低声音，怒喝一句。感到女子的身体正在向崖边挣扎，他狠狠地拽着她，不肯松手。
“放手！”姝妍从齿间冷冷挤出两个字。
“夫人！”
众人同时看去，是一个男人正沿着刚才姝妍登过的小石路那处爬上来，在场的都有些警觉——除了姝妍。
“蒙猇？！”她不禁皱眉。
“夫人！”蒙猇僵立原处，生怕自己身上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给姝妍带去祸事，“夫人……这是要做什么？！”他神情紧致，一双晶亮的眼睛一刻不离姝妍的身。
“每个人都有些私人恩怨的，蒙大哥。”姝妍平静地说。
“夫人不顾惜腹中孩儿吗？”蒙猇眼底发灰，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姝妍眼底突生潮意。此时此刻再想及这还未来到人间、还未啼哭过半声的孩子，让她心底羞惭，生出一份软弱。这小家伙开始撕扯她的身与心……
蒙猇又喊一声：“夫人三思啊！”
“蒙大哥……”姝妍深吸一口气，强忍痛楚，扯出一个苍然的微笑，“托你给侯爷带个话：看来这一世，我与他只这几年的夫妻情分……叫他好好把凝儿抚养长大，要是凝儿日后出了什么岔子，本夫人可在地下等着跟他算账呢……”
“仆下不给侯爷带话！”蒙猇突然跪拜在地，情绪激烈道，“侯爷与夫人的情分也不会止步于今日！这位大人既然一定要一个人的命，那就把仆下的命拿去吧！仆下本就归夫人所有，今日但求能替夫人死……望大人成全！”
姝妍滞愣一刻，盯着他向自己叩拜的颅顶，五味杂陈。想到蒙猇的素日点滴，她心中一动，还不等司马昭有所反应，便抢先训责：“蒙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大人知道你是哪个么？还不赶紧退了！”
蒙猇只是倔强地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行啊，你可以替你家夫人死，但我不会因此放了你那婶娘。”司马昭转眼向姝妍，发了狠一般威胁道，“公侯之妻，也是个玉质娇体。到了地下，总归也得有个人伺候着……只是我真的没想到啊，竟有这么多男人争先恐后为你去死！”
姝妍心中剧颤，眼中冒火，突然甩开司马昭的手，顺着那尖锐的山崖边缘而去！
“司马昭，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姝妍眼底流转晶莹，凉薄地笑着，“……记着你方才说过的。”
女子决然转头，不等他有任何反应，跃身而下！
蒙猇将惊惧的情绪以平生最大的气力狠狠地压在心口，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拼了命似的冲向姝妍刚刚站过的地方！而司马昭身侧那几个人则完全没料到姝妍真的会跳崖，因此没一个来得及去拦那发了疯般的蒙猇，统统滞愣在原处，净剩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最震撼的还是司马昭。
那道倩影在他目光里消失殆尽的瞬间，他才猛然觉得全身的每一处肤、每一块骨皆似崩碎，腿脚早已软成了一滩烂泥，而他自己竟浑然未觉！
“夫人！夫人！夫人！”蒙猇冲向至高处，跪在崖顶，双手死死地扒住碎石乱草，胡乱看着崖底，眼里渗红。
然而整座山谷除却他自己绝望的哀吼，哪还有发自于人的声响？！
芷妤满脸是泪，被强行按在远处，布块塞口，她的所有尖叫与哀嚎都被狠狠地压住，无法冲破喉口！女子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件件桩桩皆关乎自己，件件桩桩都无能为力！
蒙猇猛然抽出腰间短剑，一个激灵便从地上站起来，此时的他背对着无底山崖，面朝众人，以一对四，倍显单薄。
司马昭乌沉的眼眸一片死寂，狠狠地盯住姝妍消失的那处，如何也不肯移开。良久，他才朝那里走去两步，心口突然正正地抵在蒙猇的剑尖上！
蒙猇眼底的恨意一览无余，他将它尽数倾泻在司马昭的脸上。两个男人之间的敌意如针似锋！
司马昭的眼眸终于移回蒙猇脸上，他冷笑：“你的剑很冰。但可惜，你的剑还是有感情。”
蒙猇双眼赤红。
司马昭的眼底也发了红。
四目相对，像极了来自荒原的两匹孤狼，各自都受了些伤，却绝对不肯放过对方，非得将这场决战拼杀到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要是死了，我一定杀了你。”蒙猇说。
“又一个败给‘真心’的。”司马昭淡淡地说。
蒙猇将剑尖抵得更紧，他的力通过这柄窄而细的短刃顶住司马昭的心口，在彼处危险而清晰地颤动着，一触即发！
“要动手就趁现在。”司马昭说，“恐怕日后你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蒙猇怒喝：“以为我不敢么！”
司马昭竟用手心握住了这柄明晃晃的利刃！众人看到几抹赤红从那只手掌中涌下！他将蒙猇的剑引着移往自己的喉间，而那柄剑也能感到男人颈上的动脉“突突”跳着。此时此刻只要蒙猇稍一动作，这条承载着司马昭生命律动的脉便能永久破裂，且再也无法挽回！
司马昭的手心里全是血，但他的手依旧牢牢地握在剑刃上。
蒙猇骤然抽回了剑！
司马昭的手随着他的变化猛地松开。剑身染了血渍，也顺带着将一串血珠溅在他二人之间。
蒙猇没看司马昭一眼，提着剑便下山去了。在他身后，那白手握刃的男人这才感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痛意顺着手心攀上后心，他的心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无法遁藏的惶惑感与愈发明晰的窒息感才敢在此刻将他的全身锁绕起来，令他正视自己无处可排亦无处可解的剧痛……
很难分辨此刻如血的夕照同他盈满了深赤的眼底比起来，究竟哪个更为惨烈。
将爱恨装成从容不迫的模样，然而与他同立方寸空间之中的层崖陡壁仍将他的神色看透。
吴壹作为一郡最高级别的军政长官，虽算老成，毕竟架不住被手底下人成天催着往东往西的，大小事务叠摞在一起，这百忙之中，难免会出点岔子……
负责给南郑这位大人传信的从南从北而来，很巧合地在今天碰了个头，他俩交换几下眼神，心怀突然不畅——从对方风尘仆仆的神态里各自读出浓重的惶惧。
“走呗……”左边这人用袖子潦草地抹去额前的汗，让另一人先行。
“……你先吧。”右边的却畏缩起来，似乎吴氏的府门通往阎罗殿。
“咳咳……那我先。”左边的仁兄鼓鼓气，先掏出一条状简牍，不太自信地又看了几眼那上的字迹，似乎希冀那些话不是真的一样。他一咬牙、一跺脚，就进去了！
……
“混账东西！”
信者的身影刚消失，在廊下站岗的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极其隐忍的低吼。他和对面的伙伴交换神色，彼此心照不宣地摇摇头——这位吴大人的脾气近日愈发火爆，今晨尤甚。更确切点说：应当是那两封信令大人爆了粗。
吴壹火冒三丈的时候，那是遇着谁就骂谁，搞不好还会把谁就此革了职、逐出府去也不一定呢！所以人人都不敢在他冒着火的眼前瞎蹦跶。如此一来，府中上下自然冷静了许多，而为吴壹日夜把守内室大门的，就成了两个“火烤屁股”的角色——兢兢业业地立着不是，玩忽职守地逃跑，那可就更不是了！二人不由得心中一阵相同的焦虑……
“父亲何故动怒啊……”
阶下正好路过了这府的长公子，两个看门的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抢着回答：“回大公子：老爷之前见了两个传信的，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啥，老爷突然就生气了！”
吴克规规矩矩地理平衣襟，正了冠带，这才轻轻踏入父亲的里间。
甫一进门就看到吴壹脚底碎了几个碟器。吴克在心底有了估量，先弯下腰拜见父亲，再开始不急不慌、小心翼翼地拾掇那些碎渣。只听站在窗下的吴壹低低来了句：“克儿，让下人收拾。”
吴克心底微微讶异——自小到大，他几乎不曾见过父亲发怒至此。
“父亲保重身体啊。”吴克说得谨慎。
吴壹摆摆手，稍显倦怠：“汉中不宁，北方立马虎视眈眈。为父记得汉水以北早在一旬前就已全面封锁，竟不知这消息是如何飞到雍州去的。”
吴克先是惊讶，转而担忧起来：“孩儿手底下的人这几天也探得一些情况，言及长安备战之事，孩儿原不信，只因大疫锁城之故……但父亲的信差向来都准确，如今是不信也得信了！为防贼寇窥伺薄弱之处，父亲还要早做准备啊！”
“这才是第一封信。”吴壹幽幽道，“那第二封信更是了得……”
吴克从父亲手里接下尚未封存的信札，细致地看过，面容沉重。
吴壹不禁合上了眼，深吐一口气：“儿啊，为父我替天家效命，战战兢兢多年，未曾有过怨怼之语。吴氏一门是天子外家，即便身居高位，为父也自视约束，不曾违逆过皇帝，而你姑母在后宫处事更是谨慎。如今，我不碍了人，人反要碍了我么？”
吴克心中大动：“父亲，出了何事？可是那蒋大人真要动手，改了咱们这东三郡的防务吗？！”
吴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吴克的神情变得不甚自然。
“我不动手，他就来替我动了！”吴壹怒道，“当初将东三郡的防务悉数交付邓伯苗，无奈邓芝他干不动这个活，所以陛下才委任了为父。兼之马氏在前线平定了魏氏之乱，陛下希望我在汉中与之形成制衡。谁料那马氏不按常理出牌，在本该往上攀爬的时机突然甩掉了一切军职！陛下自以为马氏此举是要乖乖听他的话了，不尽然也！小皇帝这是急着把为父手里的兵权要回去啊！”
“父亲，陛下而且没有明说此事，倒是顺着那新上任的蒋琬大人的意思，为东三郡换防，这是国家旧例，父亲自然不好阻拦。但是孩儿十分担忧——虽然换来的人仍归父亲辖治，可是他们的心……”吴克也不敢再说什么。
“哼！”吴壹嗤笑，“咱们这位陛下长熟了，这是要收回一些他认为独属于他的东西呢！但他还是稚嫩啊……因为他不懂，在这个世上，吃亏多的偏偏都是那些性子急的。”
“父亲预备如何应对？”吴克低头问。
吴壹不回答，反问他儿子：“克儿，你也知道魏氏落败的始末，那你觉得魏氏究竟为何得了这个下场？”
吴克恭谨答：“回父亲：孩儿认为那魏氏徒有野心而无果决。假使当初他能当断则断，不与马氏搅和，也不偏听那费祎大人的缓兵之计，说不准……”
“不是‘说不准’，而是‘一定’。”吴壹捋须，“魏氏勇武有余而心性亏弱，有道是——壁立千仞。既然想做，就要做到底；只要能做到底，便能做成。”
吴克心中虽一阵扑腾，但还能稳住面色，温然问道：“父亲这几日可还要给姑母传信吗？”
“差不多了……”吴壹摆摆手，“蒋琬的人一到，汉中全郡封锁。到那时，上天入地皆无门，看咱们的小皇帝还怎么翻腾！”
吴克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孩儿也会将父亲的指令传给阿弟，让他去赵大人府上多多走动。”
吴壹满意地点头。吴克还是折腰蹲下，十分谨细地捡拾起那些尖利的碎屑，他的父亲就站在原处盯着他，目光是难得一见的爱怜。
闻听明德宫的高烛和那费府一样，一燃就燃去一夜。坐上这方龙椅，至今已近十二年，而在小宦的印象里，今夜是皇帝第二次不眠不休——第一次是得知国丧的消息从五丈原传来，那夜距今虽不久，但岁月却好似跋涉过半生。
皇帝托着下巴，眉心团蹙，微微努着唇。他的脸仍然很年轻，却已不再年少。这张消了些稚嫩的脸上此刻挂满忧思，谁也不知他心头会作何想、竟作何思。
“陛下！陛下！……”突然从玉阶之下传来几句拼力压住情绪的喊叫，伴随着“哐当”一声，殿内未眠的贵人便知道那发出喊叫的大约是在殿外跌了。
“莽子！”小宦低低轻呵，顺眼瞥过皇帝，急忙往殿外趋步。
果不其然。那人正正跌倒在玉阶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猛捶几下自己的胸口，看见黄皓站于彼处，瞪着自己。
“诶……你这小子，你师父教多久才能把你教会？！”黄皓提裳下殿，口中自然怪责。
“是、是小奴给师父丢脸了……”那人怯怯地弯着腰，满面羞臊，这才意识到殿外喧哗，确失了礼数。
“再有下次……”黄皓提了声调。
“黄公公，小奴再也不敢有下次了！只求黄公公高抬贵手，这次——这次可千万别告诉我师父呀……”
“行了行了，瞧你！畏畏缩缩的，什么样子……”黄皓不耐烦地拉长了音调，“忙里忙慌的，什么事啊，说吧？”
“那个给赵大人跑腿的柳鹗在外殿站着呢！”年轻人低头说，“他说赵大人有要事禀告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半个时辰到。”
黄皓眉头抽动几下，看看殿内通明的灯火，心中愈发不自然。
费祎在家静坐了一日一夜，他那府中上下未免人心惶惶。当蒙猇在一片夜雨声中摸到素日还算熟悉的费氏府门前，看到的却是由宫中指派而来的戍人把守在此，将朝臣的家门看守得严严实实的场景。
一盏巡夜灯笼敏锐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照来，欲探究竟，蒙猇灵巧回避，随即折进巷道深处。感到袖间小盒轻轻晃荡，再望向那座一时半会儿难以突破的府邸，不禁计上心来。只轻飘一飞身，他便踩着湿漉漉的木檐，上到了与费府正对着的这座小楼的顶部，掩在雕梁后。没了任何遮蔽，男人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这雨像下得不要命似的，绝无停息的迹象。
似乎那汉中郡三载未落的雨水要在成都的这一夜下到尽头……
蒙猇将小盒中的东西悉数裹在一只绸包里，又将刚从马府拿到的东西一并裹了，拉紧绸带。他从护心甲中摸住一只小弩，眼睛暗暗瞄准费府某一角落。他又将绸包牢牢地同箭身拴为一体，再三确认后，这两样东西似已合而为一。
男人平举手臂，将弩机稳稳地托在小臂上。
费府只是一片宁祥，屹立在雨中。
赵统在明德阶前卸了剑，经由一番例行搜查，这才得以进入皇殿。皇帝早已坐在高处等着，实话说来，自入了夜，他还从未挪身。赵统在殿外稍稍缓步，持重地迈过这道他向来熟悉的高槛。
刘禅沉着气，静等他叩拜。待君臣之礼行过，皇帝抬臂：“为赵卿赐座吧。”
赵统沉静地跪坐在侧，开门见山：“臣闻陈仓侯下了诏狱，心中震惊，不知那光禄大夫所触何罪？”
皇帝托额沉叹，无奈之意再上心头：“不止爱卿，朕料这满朝诸臣之讶异，皆不下于卿啊……”皇帝起身，拢起袖子，往近处走了几步，似有沉吟。赵统连忙俯首，以示敬重。
只听皇帝叹气道：“朕还是没什么头绪。就算将杨卿所诉之事提为公案，交移廷尉审查，还是有些事令朕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马大夫既有私宅，为何隐而不报？朕后来了解到，汉中的马氏宅邸成于建安年间，马氏兄弟入川之后，都在蜀中，很少旧地重游，既然如此，还要隐瞒，他真是无心么……”
“其二，根据现有的粮簿记述，他也的确将军粮挪在了南郑。但那由头究竟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确因相父叮咛，而其间隐秘不可为外人道也……”
“这其三……”皇帝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幽幽问道：“赵阿兄可猜到我想说什么了吗？”
赵统抿唇，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
“陛下所思所虑，情理之中。”
“嗯。”刘禅点点头，站在赵统面前，略略仰面，阖上目光，似乎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得到了表达——尽管这表达的方式并非出于他自己之口。
“人言：‘共青梅、共竹马；最知心、最解意。’当真如此啊。”刘禅无奈地笑着，“故人之心，赵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白着。”
“陛下是在打趣臣了……”赵统垂了脑袋，心中却默默然涌起无名的失落，“如今方知，故人之心，最是难解，纵然青梅共竹马……”
刘禅知道他的心事，不作多语。
“马氏之事，赵哥哥又怎么看？”刘禅问。
“深夜冒昧搅扰陛下清梦，臣便为了此事而来。”赵统叩拜于地，“去岁撤军之事，恐有蹊跷。臣……请陛下明察。”
刘禅眉间皱紧，颇为沉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自小相识的伙伴、他如今的臣。
“臣请彻查马氏在南郑侯逆案中扮演的角色。”赵统咬紧牙关，腹底轻颤，还是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刘禅脸上的神色现在已经换做完完全全的讶异。
“因臣携宿卫营北上前，曾见过当朝尚书令蒋琬大人，蒋大人言语间已将南郑侯定为逆臣。当时，臣虽存疑虑，终究不敢违命。臣府中一侍从与军中之人略有交游，后来于某日谈话间得知，那天自前线传邸报之人……正是马府旧人。”
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难以琢磨，“爱卿的意思，马氏确在借朕之名铲除异己？”
赵统低低伏拜，后背汗涔涔的，面颊有些发烫。
但他并未否认。
刘禅：“爱卿可掂量过这些话的重量吗……”
赵统沉默一刻，终道：“回陛下：臣知道。因臣来之前，也曾日夜纠虑，囿于往事，不甘罢休……但臣思量，既为陛下效命，还是应当向陛下直陈心情：南郑侯之案颇具疑点，惟愿陛下垂问二三。”
刘禅突然干巴巴地笑起来：“‘辰为商星，参与晋星’……未曾料到赵哥哥还是与妍姐姐生疏了。”
“即便夫妇，中道不离分，已是万幸。何况故爱无常，故恨亦无常……”赵统缓缓抬起肩头，心中痛意尖钻，不忍再说一个字……
司马昭一身客袍，腰间佩着趁手的窄吻长剑，神色自若。马蹄悠扬，载着座上男人往□□深处去。
满目春色也盛，但古怪的气候仍在统治着整个川北地界，因此还是烈日当空。
“公子，南郑已经封锁，城中很快就会缺水，还好咱们动身得及时。”侍人也骑着一匹良驹，晃在他身侧，见状感慨着。
城外的风物确实比城中千篇一律的景观开阔得多。如司马昭这般自小看惯了中原景致的人，当然会更心仪那些不受束缚的山郊野林。
兼之他自十七岁起就随着父亲在军中见世面，将一个男人青春正好的六年都送与那苍苍莽莽的战场，自将细水窄道抛了，而将这天下的高川险阻视作风流。
司马昭不理会身侧人，自在心下盘算起那座静立渭北已千年的古都长安。
前日他给身在豫州的兄长司马师遥遥去信，言及长安与陇南之间有一条阔长的走廊。它经由京兆西始，西至扶风，再至武功、陈仓，在陈仓北变道，南下可至橐关，由此进入武都的辖界，方可刺通蜀地。但因尚未经过实地勘察，不知其可行性。况且这些年来，国家一直忙于东、西两境的战事，亏于人力，分身无暇，因此这条假想中的走廊还未完全被打通。
司马师的信还没复，但司马昭对此事的思考一直未曾停歇。
这是一个不保守的设想，也不完全成熟。但它的优势在于，一旦嗅到了这条道路的战略价值，千里雍州的土地就能够如文帝在世时曾颁布的重划行政区域的举措那般，在真正意义上从属于关中。
况且这个关中并非旁的，它是大魏的关中——是大魏含辛茹苦守了护了很久、不肯轻易让人的关中！
“司吏、秦州、陇右分开得太久了。”司马昭不禁说。
“啊？”侍人听他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也下意识地惊讶道。
“无事。”司马昭意识到今天跟着他出来的这个并非老李，而后者十分了解自己的脾性，知道在什么时候开腔，也知道在什么时候保持沉默，留与他独自思考的空间。想到此，他自然而然地谅解身边人。
“公子，陈大人派的那个人这两天就到了。”侍人接口提醒道，“陈大人手底下传口信的还说，那小吏要在冯翊郡就职，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屯田。但具体时限嘛……陈大人没提。陈大人的意思是，看公子您的打算了。”
一段日子以来，司马昭总是从早忙到晚，将很多不是那么紧要的事通通遗在脑后，而这新跟着他的小侍者倒成了本尽职尽责的“事簿”。
“嗯。”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去自己领一两锭银，做得不错。”
侍人为主人的慷慨而高兴起来，再走一段路，观察到司马昭脸上沉静的神色，这才明白，原是他又陷入了沉思。侍者于是大着胆子，轻轻地哼起了一首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听到的洛阳调……
小吏穿着身还算齐整的衣衫，彼时方至，正站在这道古朴的大门外，稍显局促地抹平自己胸前的褶皱。与这座并无宏伟之意的府第比照，他并且显得平凡又卑渺。但这张因长期经历着风吹雨淋而稍稍发黄的面孔却保持着平淡，看不出半分卑微之态。
司马昭从这座他在汉中已经凑合住过几月的小宅里迈出来，一眼瞥到此人，站住了步子。
“下、下官……邓、邓、邓艾……拜见、见司马大、大人！”
司马昭不禁皱了眉。
他身侧的小厮忙迎上去，代主道：“请问您是？”
这个连自己大名都报不利索的人俯首作揖的动作倒是格外顺捷。他磕磕巴巴地回答：“艾、艾……”
司马昭原有些事务要出门走一趟，眼见这人磨了半天的时间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心生去意。
小厮也颇感无奈地望着眼前说不清话的男人，干巴巴地替他着急。
男人竟拦在了司马昭面前：“司马大人！”
司马昭挑眉。
许是因他的目光渐渐犀利，这结巴男人亦觉尴尬，一咬牙一闭眼，深吸一口气：“汝、汝南县……县令……屯田佐、佐吏邓、邓艾……参……”尽管已有“充足的”准备，男人仍说得十分艰难。
司马昭抱臂，不禁移开了目光：“汝南县令屯田佐吏邓艾。”
邓艾面色稍红。
“得闲了再说吧，今日本公子实在没空。”司马昭摇摇脑袋，难掩匆忙之色。
结巴似乎有些不快——倒也不是由于司马昭拒绝了他今天大老远跑过来的拜会，而是因为前者的神态。
“这样吧。”司马昭打个响指，对身后小厮吩咐道，“听陈大人说，你调至雍州未久，官署还没给你个像样的栖身之所。今日开始，你暂时在我这宅子里住着，等郭刺史手底下的人把调令交完，你再去潼关。”
说完，他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邓艾握着拳头站在原地，喉头上下滚动，脸上黯淡，似有不甘。
有这么一刻，他好似生出了追上司马昭的念头，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邓艾，你随我进来吧？”小厮为他打开门。
邓艾却拱手摇头，谦卑地微笑一下，转身就走了。
小厮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半只胳膊悬在空中，手里还抓着一大串钥匙。
络腮胡男人脚力非凡，带着头走了很久，丝毫没有倦怠之意，而两个女子一言未发地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同样未显半分倦色。他们一行人已然从喧杂的城郊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芷妤却恰好识得此处——她偶然听马岱说起过汉中旧事：这地方北接褒斜道，据自然形势的高低起伏分了六截，因此被路人唤做“六截谷”。
在耳闻过的环境中，芷妤一直吊着的心事不禁松懈几分。但那走在身旁的鸯儿却不肯松半口气似的，始终抓着自家主母的手腕，满面警惕。
男人突然停了脚步。两名女子也跟着止在不远处。男人的眸底一片阴森：
——峰峦竟无青烟冒起！
不对。这不对劲。
自从将那小孩子移至此处，他们约定每日都会在这个时辰燃一股青烟以示安好……男人突然大步奔向山顶！两个女子不明所以，但也慌张起来，磕磕绊绊地往满是碎石、杂草丛生的坡上爬……
眼前的场景一片凌乱，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似乎发生了激烈的撕扯与打斗，原本留下看守那小男孩的两个男人，连带那孩子消失地了无痕迹，而络腮胡男人没看到别的，只剩铺溅了一地的血，与不知是布料还是躯体的几十片碎渣……除此以外，是从野兽身上脱落下来的毛发！
男人“咻”地一声抽出随身短剑，目光警觉，打量周边环境。
然则一片死寂。
除却林间风，没有活物的声迹。
芷妤和鸯儿这才赶到，前者看到惊悚，双眼发黑，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鸯儿赶着去扶，却没能扶住！
“祯儿……祯……”芷妤的嗓子眼突然一阵火辣，又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她下意识地按住喉口，似乎再晚上哪怕一刻，她那颗狂乱的心脏就要跃出！
拔了剑的男人环视四下——寂静无声。他缓慢地半跪在地上，格外谨慎地伸出手中剑刃，挑起面前散落的兽毛。
“野狼。”他沉了语调。心中随即升起一股浓厚的不安。
这并不是字面意思所展示出来的简单的推测，这意味着狼的族群——狼群来过这里——而且大抵是嗅着人味来的。他们带着那孩子在此一昼夜，即便火把在夜间常燃不灭，足以威慑狼群，但狼的嗅觉神经异常之通达，恐怕已到了为人类所不可捉测的境地。
一丝轻风带过，狼便足够借此判断猎物所在。
敏锐的寻觅猎物的能力使它们立足山林，而群体活动的习性又使它们长居不败之地。最可怖的，狼的耐性也是天下第一。这意味着，但凡人类稍有松懈，便会将自己送入狼口。而狼则会将这些怠慢生命的人类嚼骨嗦皮。凡处山野之间，除却体型庞大的苍兕、野彘、鼍龙，以及那吟啸于山巅的众兽之君——猛虎，最令渔猎百姓闻风丧胆的，就是野狼。
鸯儿紧紧握住芷妤的手臂，二人的身体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络腮胡用他的剑尖在泥地上拨拉几下，随即起身：“这里不再安全了，先跟我走……”
芷妤的双眼却突然冒起了红：“你到底是谁？我孩儿在何处？！”
络腮胡不由分说地钳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带着她就往山下返回。鸯儿用力扳住那人的猿臂，怒道：“站下！我家夫人凭什么再跟着你走！”
络腮胡却轻轻一拨，鸯儿这姑娘就被他的力怼得摔在了地上。
芷妤惊呼：“鸯儿！”
鸯儿趔趄几下，又爬起来去阻络腮胡：“……你不交出我家小公子，又要把我家夫人带到哪里去？！”
络腮胡亦怒上心头：“你家小孩子贪玩跑失，能怪得着我么？”
“胡说！”鸯儿眼底上火，“我家小公子平日乖巧，怎会自己跑失！定是你诱骗他来此，又弄丢了他！”
芷妤用力脱开男人的力道，后退几步：“我那孩儿究竟在何处？”
男人沉声回答：“在这之前，就在此地。在这之后，我也不知。”
芷妤眼底渐冰，感到心口仍是扑通扑通地狂跳，没有半点缓解的迹象。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男人说：“去见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在何处？”
“骆崖。”
“我的孩儿怎么办？”
“主人替你找。”
“你家主人是谁？”
“不是你该问的。”
“不是我该问的？”芷妤突然提高了声调，向男人挥挥手里那属于马祯的贴身之物，冷冷道，“我这孩儿但凡有闪失，你和你家主人恐怕都承受不起。”
男人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耳中，只淡淡地说：“你若不放心，大可在此候着，不必跟我走。”说罢便提剑下山，没留给两个女子思考的机会。
芷妤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跟他而去。
鸯儿犹豫一刻：“夫人不如暂随他去，婢子在此等等。”
芷妤焦急地摇头：“天将黑了，不能把你一人留在此地。”
鸯儿抬头看看山边，心中虽也害怕，还是不禁宽慰芷妤道：“夫人宽心，婢子定能在天黑之前下山，况且那人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家主人在骆崖。夫人若果真跟他去了，婢子怎样也能寻过去的。”
芷妤满眼忧思，不肯赞同姑娘的话。
鸯儿握住芷妤的手心，感到两股冷意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夫人无忧。”鸯儿作笑状，“夫人莫忘了，婢子从前就是在汉中长大的呀！”
芷妤皱着眉，心中始终不愿松动。
鸯儿推开芷妤的手，从脚边抄起一条还算结实的木枝，在地上“嚓嚓”地扎了两下，说：“夫人若还不放心，婢子就用这东西防身，不怕！”
“鸯儿！”芷妤回头，“今晚一定到那人说的骆崖来找我。”
鸯儿郑重地点点头。
费祎整理官服，站在自家门口等着。不一会子，就有几个小厮推着两车土，手里拿了几把铁铲之类的工具来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至此仍不太明白自家主人的决定。
一身整洁的费祎用了些力气，将大门推开。
门口自然候着那些宫中的守卫，见有人从里间出来，依令是不可允准的，于是立刻变换成一副副严苛且谨慎的神态。
“费大人，您应当回府。”戍卫者持着礼貌，如是说。
费祎捋平自己的官帽绶带，作轻松态，不睬他的话，只令身后的一众小厮开始干活。小厮个个精壮，干起活来毫不含糊，眨眼的功夫就见得这费府大门竟叫他们从外面给封上了！
戍卫的人目瞪口呆，一时摸不着头脑。
费祎这才轻松了一点，对戍卫者们说：“本大人这便进宫陈辞。府门已封，因此这一去若是不能回来，便也就不回了。”
戍卫者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阻拦。
费祎身后紧紧跟着的还是那副老面孔的随从，端着一只朴旧的木椟，精神抖擞地走在主家身后，满眼庄重。
出了那条黑漆漆的地下洞穴，似有柳暗花明之境——至少变得格外开阔起来。而从他们站着的地方瞭望，底下是一片崎岖。
此地竟是峡谷。
到了这里，那一直负她在后背的男人才将她安稳放下。姝妍有些脸红，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出神。男人俯身参拜：“主母是想近路下山，还是走坦途？”
姝妍抬眸看过山势，在心下估计一番，问：“阿翁意思如何？”
男人似乎没料及她将问题抛回来，这一刻自然是沉默下去。
姝妍解释一句：“对这些自然风物，阿翁比我熟识。”
男人知她好意，心底随之宽和了些，但脸上还是无甚波澜：“主母若问，仆下建议走坦途。”
“耗去多少时间？”
“两个时辰。”
“太长了。”姝妍站起身，轻拍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阿翁无非是担心它，眼下它虽历经颠簸，却一切安好。而它的阿娘原本是习些武事的，虽带着病，却尚存力气。”
男人还是沉默。
“侯爷御下，很严苛么？”她突然眯了眼问。
“主母何出此言？”
姝妍轻笑一声：“……阿翁侍奉这么久，仍是畏首。”
男人也轻笑，不再答话。
“此地名唤‘骆崖’，是不经南郑便可进入斜谷的走廊。但因其险峻，因此常年累月，无人问津。”男人寻来两根较为粗壮的木枝，一枝递去给姝妍，自己走在女子身侧，将她护住。
“‘骆崖’……”姝妍默然念过地名，不禁认为这“骆崖”竟与“落崖”有同音之合，一阵不祥感自心下掠过。
“其谷口夹于两峰间，若自更高的崖顶俯看，则像极了那佝偻着脊背、来自西域的橐驼，故得名。”男人淡然解释。
“此地确实险得很。”姝妍瞧瞧四下环境，又感脚底时而平、时而硌，由此可知这路确实不甚好走，于是赞同。
“不过……彼处有一狭长通道，荆棘丛生，常有野兔在那里筑巢，遮风挡雨，应当还算平坦。”男人指指脚下不远处。姝妍不禁弯腰望向他手指处——大约那里是一处开阔些的地方，但若不蹲了细看，倒也不会察觉那里竟是险中一点平。
姝妍点点头。
一只鹰隼自头顶掠过，撇下一声如箭般尖而利的鸣！
一支真正的羽箭却自他们一侧“咻”地飞来！不及眨眼的功夫！男人猛地别过面颊，那支羽箭竟精确地擦着他的鬓角，狠狠扎在他们身后不到十步远近的一棵歪脖子树上！
男人的反应很迅捷！而姝妍也不差！女子在一瞬间与他避往相反一侧——这支羽箭摆明了就是要利利落落、将他们分开的！
自二人头顶的坡地传来一声带着调侃的慵懒：“一日未见，如隔三秋啊，姜夫人。”
姝妍抬头去看，却大为惊讶地在那人身后看到了衣衫不整、奄奄一息的芷妤！
“我走那日，夫人还在榻上饱受病痛之苦，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男人与她寒暄。
她却想都没想，立刻沿着面前尽是烂石碎土的小路往上爬。这路很不好走，她几乎手脚并用。但她顾不得任何。一切该有的体面都在望见芷妤经受折磨的脸色之后而消失殆尽！
“……主母！”
姝妍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男人低呼。
司马昭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就这么盯着她的狼狈，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多余的人就不要上来了，我要和姜夫人单独聊聊。”他说。
姝妍回头看一眼那人，示意他不必再跟。几个人也立刻阻在姝妍身后。于是在那身后跟着的男人只得站在坡面彼侧，所能做者，唯独是将姝妍的身形尽量地盯在自己眼底。
姝妍好容易站在司马昭面前，强压心口扑腾。
司马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姝妍，又回头看看身后被强制架在两个男人臂膀里、身子早已软去的女人，继续将注意力回到手底这盘棋局。
姝妍这才看到芷妤：她面颊无光，眼神涣散，灰白交杂的脸上显露着深深的惊惧和疲倦，而且不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那外衫被撕裂了，其里的翡翠色中衣若隐若现……
姝妍心头骤紧，强压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之怒，一掌打翻了司马昭的棋盘！
络腮胡男子跨前一步，将剑鞘横抵在姝妍心口！这女子面无惧色，反逼近他一步，只一下，就推开了男人那柄冷硬的剑！
“我一直都喜欢你的脾气。”司马昭朗声而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她怎么了？”姝妍质问他，她的声音同样冰冷。
“你的身体好了么？”司马昭不答反问。
姝妍怒目而视，不肯回答。
“火气这么大，看来应当是恢复好了。”司马昭笑道。
他弯下腰去，先拾起棋盘，放回原处，又用手指夹起其中一枚散在姝妍鞋边的白子，轻吹尘粒，将它安稳摆在棋盘正中，压住阵脚。
“芷妤怎么了？”姝妍的声音有些尖锐。
“……没什么啊。”司马昭将一条修长的腿惬意地顺着石块半耷一侧，另一条腿则盘了，看上去不动如山，男人耸肩挑眉，“一些你来我往、恩恩怨怨。”
“司马昭！”姝妍低声怒喝，“她是我婶娘！”
“多可惜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希望她不是你婶娘。”男人的声音又变得冷冽起来。
“什么恩怨，你大可以冲我来！”
男人猛地抓住姝妍的手腕，强迫她将脑袋凑近自己，狭眸道：“冲你来？好哇！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有好几次我都可以直接杀了你——毕竟你才是与他同出一脉的至亲！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这不是理所应当么！……可我竟然没舍得。”
姝妍不知他在说什么，她感到手腕生疼，心底的怒气已经涌现在面子上，使她的目光将要毁噬这个狷狂之人！
“你还真的是不知道啊……”司马昭故作惊讶，咬牙一字一句道，“你那位衣冠楚楚的小叔叔马岱！他一年前在阳平关干的事，难道不是人神共愤？！难道不是么！”
姝妍定定地瞪着他狂乱的神态：“把话说清楚，司马昭！”
“好、好！”司马昭一把松开她的手腕，突然笑起来，“姝妍，你不是一向都好奇么？那我今天就把话跟你一五一十讲明白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鹰隼盘旋三圈，在苍白的日头下发出凄厉厉的嗥叫。
姝妍皱着眉将他的话听到尽处。众人头顶那只徘徊不前的苍鹰已经向未名远方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而他的话却如巨石入水，在她心中砸开了一圈又一圈不可磨灭的波纹。
男人的神色渐复冷寂，好像此前带给他一切巨大痛楚的源自内心深处压抑着的情感动荡从未出现。
“向妇孺幼子下手，你还是男人吗……”姝妍痛骂一句。
“马岱不也如此么？陈奚玉殒香消之时，十八岁都不到！”司马昭眯眼凑近，语调颇具兴致，“都是翻手阴谋、覆手权变，谁比谁高贵？！”
姝妍看一眼被强行架在远处、早已瘫软了身子的芷妤。
“好巧不巧的，在此地遇见了你，算她走运，我给她留个全尸。”司马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语间难祛讽意。他挑眉，轻轻歪着脑袋，认真道，“……可你要知道啊，我本来的想法不是这样的。”
姝妍心头一阵惊颤，骤感目眩，身子摇摇欲坠。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向来好奇的你了解个前因后果，免得你将来恨我。”司马昭甩甩袖口，半蹲在地上，耐心地捡拾每一颗被她打落的黑白玉子。
“你疯了……”姝妍喃喃道。
“你们马氏做事从来都不给人留余地，不就是逼着我发疯么？”司马昭幽幽道。
姝妍不自觉地用手心撑在面前这座还算高大的石块上，借此倚住自己将倾的身体。她的心口止不住地战栗着，像被一只大手揉皱，怎么也无法展平！
司马昭看她一眼：“你还是随着那个人回去的好，若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去死，得多难受啊。”
姝妍缓慢地朝那条她曾手脚并用而来的小道走去，看见那个相识不过两三天之短却已格外熟稔的男人仍候在原处。她定定心，勉强站住了步子。
“阿翁，我还有些话要与这位公子说，您先顺着小道下山去吧。”
那人当然不肯离开。
“阿翁若实在不放心，可在方才来时的平坦处等我。”
男人犹豫着，细细将话把味一番。良久，他皱起眉头，利索地俯首作揖，转身便大踏步地往山下赶去了。
姝妍捋平前襟，折身走向司马昭。
“司马公子，我婶娘带着的小男孩在哪里？”
司马昭平静地看着她：“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不知道那孩子在哪里。”
“还有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姑娘唤做鸯儿的，她又在何处？”
司马昭耸耸肩头，随即认真道：“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那婢子被狼群撕碎了。”
“你说什么！”姝妍急怒交加。
“在那座山上，曾有野狼去过。”司马昭故意不理睬，自顾自道，“所以根据经验来看，我们这座山，也离狼群不远。你需要长话短说。”
脑海中不听话地冲入鸯儿那张天真烂漫、神采奕奕的脸，以及她自汉中便跟随马氏兄弟南下巴蜀的这些年……姝妍感到落败，感到窒息。此时此刻的她有回避不了的痛苦，无法抗拒、无法缓解……理智所剩无多，因此她只有拼命般地握住最后一点点近乎绝望的病态的感觉，就像溺水之人对空气和对生存的渴求那样，竭力地探出脑袋，在尊严尽失的临界点向岸上人展示她残留的狼狈不堪的所谓意志。
“我要你放芷妤走……”她扶着身侧石座，缓缓地蹲下。她感到足趾发软，只得贴靠在这冰凉的石头旁。
“妍儿，这不可能啊。”男人略带轻蔑地笑着，一双黑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热烈的阳光下，就像是鎏了一层浅薄的金色。
他已经收好了最后一颗散落在地的棋子，但他却不将这颗放回棋篓，又是习惯性地拿了，在手心婆娑。
“你煞费苦心地设了这个局，三番五次接近我，只为打听她的动向。”姝妍一字一句地说，满眼是泪，“而那日在老槐下，我竟以为你的确希望我能改变对你的印象。”
“我说什么来着？”司马昭淡淡地笑，也蹲在她面前，目光衔住她痛苦的脸色，“在这个世道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真心’。你不要去审视别人的真心，当然也不要审视自己的，因为二者最终都会令你失望。”
姝妍似乎被突然戳中心事一般，垂眉不语。
“我说的在理，对么？”司马昭眯眼，这使他成为了一只看上去有些厌世的猫，“你有心事。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心事就困在这‘真心’二字里。”
“是我告诉你，她会来南郑看望我……”悔恨的泪水一霎那冲出眼眶，姝妍感到心脏就要无声地裂开，“……因为我曾一度迷信你口中所谓的‘真心’，因为我信了，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司马昭没有犹豫，伸出手心，为她抹去了泪。他的手在触到她的面颊前一刻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因他本以为姝妍会像曾经无数次的抗拒那样，将脸面转开。
这次却不知为何，她没有任何动作。如此僵在这里，像一尊精致的木偶，任他碰触……
“别这么苛责自己。没准还是我的皮囊令你意乱神迷的。”司马昭收了手心，不禁笑着低下头颅。他轻呵着，皓齿半露，眼光在女子的面中来回地穿梭、细致游走，“可别说，你从未关注过我这张脸……”
他说得半差不差——他的确拥有一张在一众男人中都非常出挑的脸，而这张脸上的五官又搭配得极为精致，这使他即便是在发怒、在讽刺，也能不失俊雅。他的眸子虽时时刻刻都雾沉沉的，弥散着难言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这对眼眸中的蛊惑力向来强大。
姝妍反应过来，别开脸面，也皱了眉头。
“怎样才能放了她？”
“我说了，不可能的事。”司马昭笑着看她，“如果我没有认识过你，或许你可以替她去死。但真的好可惜啊，我不仅认识了你，还对你动了些感情。”
姝妍低低地压着声音啜泣。男人与她相对无言。
“你不也打量过自己的真心么？”姝妍心中一阵苍凉，“……子上。”
她竟然将他的小字喊出口。司马昭的心尖忽地软了一寸。
“你的表字很好听，子上。”姝妍几乎搜集了身体中全部可堪称为清醒的意念来压住临近崩坍的情感，“不信真心的人，却困于真心。这世上，还是薄情人多。”
他的眼眸早已清除了狠戾，变得澄澈起来。石座之侧，两个人的面对面，竟构成了一个独特而隐秘的空间，让几载的桎梏与哽噎终于得以倾泻。
男人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掌宽长的丝帛，慢条斯理地展开，最终摊在女子面前。
姝妍的眼睛盯着他的手心。
司马昭自嘲地笑起来，语气极尽无奈，也格外柔和：“我想和你认真相处一天，哪怕是看到你痛痛快快地哭，不过只是想亲眼看到你的真实模样。”
姝妍心中恻恸。
“后来和你相处了不止一天，看到你为那些平头老百姓开仓、奔走，甚至因为不知从哪来的野人染了瘟，一点也不像个……”他不说了。
姝妍的目光却定格在他的脸上，轻讽道：“一点也不像个‘公侯之妻’，对么……”
司马昭眼底忽上黯然。
“公侯不公侯的，始终都在‘妻’这个头衔之前，‘某某之妻’、‘某某之妾’、‘某某之眷属’，‘某某’只管领着它身后的字走啊走，却不在乎这个字本来的意义。”姝妍的眼底是与他一般的黯淡。
“看来世道也没给你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想及酒肆那日他也说过这话，但那以后却以不快收场，司马昭不禁喟然。他将手中的小像重新折好，掩回袖中。
“画得很好，就像……作画的人亲眼见过我。”姝妍盯住他的面子，看他作何反应。
男人没有抬眸，沉默一刻，说：“你这样的人，很久都没遇过了。”
“司马昭，我求你。”姝妍突然说。
他难以置信地看住她。
“求你放了芷妤。”
男人的神色已不似一个时辰前那般尖利，被复仇欲念裹缠多日的心顺着女子的话渐渐松活，刻意闭塞的心事突然有了裂隙，就在这裂隙中探出了他在暗夜中热烈渴求着却又不肯直面的情绪。
“你知道么……我待若至亲的妹妹陈奚——就是那个姑娘——她不该死。”司马昭感到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心一起颤动着。
“芷妤就该死么？”姝妍幽幽地问。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男人一字一句地抛给她。
一霎沉寂。
“……你恨错人了。”良久，姝妍抬头看住他的眼睛——这双在初相识的那日就令她莫名感到心惊肉跳的眸子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幽幽的光，“……你说得对，我才与泰伯同出一脉，我们都姓马。所以你的确应当从我身上寻求报复。”
司马昭的神色略微变化。
二人对峙。
又是一刻的功夫，女子缓缓扶着石壁起身，眼光扫过依旧挟着芷妤的那帮男人，异常平静地说：“况且，‘以命偿命，天经地义’，世上没人能反驳这句话。”
司马昭猛地跟着她站起来，把住她的手臂，不禁沉声：“你做什么？！”
经过这么一大番的折腾，姝妍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能够骤然脱开他的把握，目光炯炯，指着崖底深渊：“司马昭，这地方够高了吧？”
司马昭嗤笑：“够高，那又如何？”
“我当着你的面从这里跳下去，自此以后，恩怨两清。这个交换，大人满意么？”姝妍盯住他的眼，一刻不挪。
“……哦？那就听你的。”司马昭硬了语气，心中根本不拿这话当回事。
“此话当真？”姝妍沉了声调。
见她并非开玩笑的模样，司马昭才稍稍换了神色。他一把按住姝妍的小臂，将女子往自己身侧拽过几步，低喝道：“你可看清了：底下遍布枯石，连一滴水都没有，跳，就是个死！你敢么？！”
“想知道我敢不敢么？别急，公子马上就知道了。”姝妍一面轻蔑地笑着，一面慢慢地将手臂从他手间抽离。她的脸色虽苍白至透明，但毫无畏色，“倒是公子你一定要记得，你也是公侯之子，下次寻求报复，可别让人把你给看轻了。”
司马昭手间用力，姝妍也同样在用力摆脱他的束缚。
“要报复马氏，今后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报复！”
“姝妍！”司马昭压低声音，怒喝一句。感到女子的身体正在向崖边挣扎，他狠狠地拽着她，不肯松手。
“放手！”姝妍从齿间冷冷挤出两个字。
“夫人！”
众人同时看去，是一个男人正沿着刚才姝妍登过的小石路那处爬上来，在场的都有些警觉——除了姝妍。
“蒙猇？！”她不禁皱眉。
“夫人！”蒙猇僵立原处，生怕自己身上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给姝妍带去祸事，“夫人……这是要做什么？！”他神情紧致，一双晶亮的眼睛一刻不离姝妍的身。
“每个人都有些私人恩怨的，蒙大哥。”姝妍平静地说。
“夫人不顾惜腹中孩儿吗？”蒙猇眼底发灰，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姝妍眼底突生潮意。此时此刻再想及这还未来到人间、还未啼哭过半声的孩子，让她心底羞惭，生出一份软弱。这小家伙开始撕扯她的身与心……
蒙猇又喊一声：“夫人三思啊！”
“蒙大哥……”姝妍深吸一口气，强忍痛楚，扯出一个苍然的微笑，“托你给侯爷带个话：看来这一世，我与他只这几年的夫妻情分……叫他好好把凝儿抚养长大，要是凝儿日后出了什么岔子，本夫人可在地下等着跟他算账呢……”
“仆下不给侯爷带话！”蒙猇突然跪拜在地，情绪激烈道，“侯爷与夫人的情分也不会止步于今日！这位大人既然一定要一个人的命，那就把仆下的命拿去吧！仆下本就归夫人所有，今日但求能替夫人死……望大人成全！”
姝妍滞愣一刻，盯着他向自己叩拜的颅顶，五味杂陈。想到蒙猇的素日点滴，她心中一动，还不等司马昭有所反应，便抢先训责：“蒙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大人知道你是哪个么？还不赶紧退了！”
蒙猇只是倔强地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行啊，你可以替你家夫人死，但我不会因此放了你那婶娘。”司马昭转眼向姝妍，发了狠一般威胁道，“公侯之妻，也是个玉质娇体。到了地下，总归也得有个人伺候着……只是我真的没想到啊，竟有这么多男人争先恐后为你去死！”
姝妍心中剧颤，眼中冒火，突然甩开司马昭的手，顺着那尖锐的山崖边缘而去！
“司马昭，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姝妍眼底流转晶莹，凉薄地笑着，“……记着你方才说过的。”
女子决然转头，不等他有任何反应，跃身而下！
蒙猇将惊惧的情绪以平生最大的气力狠狠地压在心口，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拼了命似的冲向姝妍刚刚站过的地方！而司马昭身侧那几个人则完全没料到姝妍真的会跳崖，因此没一个来得及去拦那发了疯般的蒙猇，统统滞愣在原处，净剩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最震撼的还是司马昭。
那道倩影在他目光里消失殆尽的瞬间，他才猛然觉得全身的每一处肤、每一块骨皆似崩碎，腿脚早已软成了一滩烂泥，而他自己竟浑然未觉！
“夫人！夫人！夫人！”蒙猇冲向至高处，跪在崖顶，双手死死地扒住碎石乱草，胡乱看着崖底，眼里渗红。
然而整座山谷除却他自己绝望的哀吼，哪还有发自于人的声响？！
芷妤满脸是泪，被强行按在远处，布块塞口，她的所有尖叫与哀嚎都被狠狠地压住，无法冲破喉口！女子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件件桩桩皆关乎自己，件件桩桩都无能为力！
蒙猇猛然抽出腰间短剑，一个激灵便从地上站起来，此时的他背对着无底山崖，面朝众人，以一对四，倍显单薄。
司马昭乌沉的眼眸一片死寂，狠狠地盯住姝妍消失的那处，如何也不肯移开。良久，他才朝那里走去两步，心口突然正正地抵在蒙猇的剑尖上！
蒙猇眼底的恨意一览无余，他将它尽数倾泻在司马昭的脸上。两个男人之间的敌意如针似锋！
司马昭的眼眸终于移回蒙猇脸上，他冷笑：“你的剑很冰。但可惜，你的剑还是有感情。”
蒙猇双眼赤红。
司马昭的眼底也发了红。
四目相对，像极了来自荒原的两匹孤狼，各自都受了些伤，却绝对不肯放过对方，非得将这场决战拼杀到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要是死了，我一定杀了你。”蒙猇说。
“又一个败给‘真心’的。”司马昭淡淡地说。
蒙猇将剑尖抵得更紧，他的力通过这柄窄而细的短刃顶住司马昭的心口，在彼处危险而清晰地颤动着，一触即发！
“要动手就趁现在。”司马昭说，“恐怕日后你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蒙猇怒喝：“以为我不敢么！”
司马昭竟用手心握住了这柄明晃晃的利刃！众人看到几抹赤红从那只手掌中涌下！他将蒙猇的剑引着移往自己的喉间，而那柄剑也能感到男人颈上的动脉“突突”跳着。此时此刻只要蒙猇稍一动作，这条承载着司马昭生命律动的脉便能永久破裂，且再也无法挽回！
司马昭的手心里全是血，但他的手依旧牢牢地握在剑刃上。
蒙猇骤然抽回了剑！
司马昭的手随着他的变化猛地松开。剑身染了血渍，也顺带着将一串血珠溅在他二人之间。
蒙猇没看司马昭一眼，提着剑便下山去了。在他身后，那白手握刃的男人这才感到一阵钻心剜骨的痛意顺着手心攀上后心，他的心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无法遁藏的惶惑感与愈发明晰的窒息感才敢在此刻将他的全身锁绕起来，令他正视自己无处可排亦无处可解的剧痛……
很难分辨此刻如血的夕照同他盈满了深赤的眼底比起来，究竟哪个更为惨烈。
将爱恨装成从容不迫的模样，然而与他同立方寸空间之中的层崖陡壁仍将他的神色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