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混乱；沌，混沌。迷，迷离……
她应当在云间。似生了双翅膀，伴着不知从哪而来的悠扬轻乐，四面八方的物皆顺着耳廓、肩头、足尖……模糊滑过——既触不到，亦看不真。未明之物平平柔柔，似乎带着人类身上的温度，默契也有序，和蔼而浅钝地抚过她的周遭，与她相敬又相离，不伤害她，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她感到四肢前所未有地健爽。烟雾缭绕之间，彼方的路并不通明。
松子香……大概也不全是松子香气，更像是熹微晨光遗留下来的清露味道……可好像又不是这个，这种味道成了团似的，不那么弥散，有些厚重，又约莫是……檀木的清、淡、自在……
她如一条檀木般，清淡、寡漠、沉静地飘浮在彼处……
外人看去，她的确如一块木头，一块闭眼就昏去了整整两天三夜的木头。
枯崖之上，并立两条背影。较之其一，一个的体形要矮壮些，而余下的另一个则身材颀长，但远远望去，他的后颈似乎略显颓丧。
“你的事情想明白了吗？”男人缓缓问。
身旁人低了眉，却以一片沉寂来答。发问的男人自是知会了他的困窘。方寸空间里，隐约嗅得几分难纵难解。
“你目下无法再替家主做事。即刻回城吧。你知道该走哪条路。”男人折身将走。
“周翁，我可以不走。”身后人与他相背，声音里有几丝不甘，但更多的仍是隐忍，“……我并未乱了方寸。”
年长些的男人猛地回身，只一步便在他面前站定，一只手狠狠戳点着他的心口，语气尽皆压制，不容置疑地训责，“你的脸色没乱，可你这里乱了！”
年轻些的男人一侧眼角骤地抽动几下，缓缓垂了目光。
“你现在没乱，是因主母未醒。待主母醒时，你还能像站在这里一样，端着这般脸色吗？！”他的教训丝毫不留情，“蒙猇，你本是这样的身份，却学不会藏心，日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蒙猇定定地站着，任他叱责、任他痛骂。
“夫人方失爱子，醒后若知悉事实，定然痛苦……”蒙猇突然膝盖一软，跪在周翁面前，垂着脑袋，自腹底极力地下压汹涌的情绪，“阿翁，看在蒙猇十三始随，其后十年不曾废离的份上，求您准我留下！”
周翁仍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夫人她心性纯柔，恐怕……”蒙猇叩首在地，手足皆冰，五脏六腑却似火烤。
“主母比你想得坚强。”周翁说。
蒙猇不肯抬头，就这么一直倔犟地伏趴在地上，看上去坚硬得像一块未经锻淬的铁。
“夫人流了很多血，那些伤处是周翁同我都没法疗愈的。”蒙猇的声音愈发坚硬，也愈发沉闷，“我若离开，阿翁再去寻大夫，谁可护主？”
周翁的目光突然变了：蒙猇所言，确实横在他心头一日一夜——姝妍自崖顶纵身而下，恰落于平坦处，福大命大，原本只折了小臂同膝骨。却依摔下的惯性，连着在山腰碎石乱叠处滚爬了约莫小半里，那腹中的孩儿就没有它母亲那般有厚泽福佑，它还未来得及见到世上的阳光，便在颠簸中……
当时是他比蒙猇先寻得了姝妍。看到那女子微微蜷缩着，俯趴在乱草堆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小腹，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根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胡乱扒带的枯木枝条。他大为惊惧，只认为是将她摔坏了、摔残了——因她下半个身子几乎被鲜红浸覆。待跑近一看，他这主母是汗透全身，牙关咬紧，面色苍冷，几无人色。
好歹还活着！幸之，幸之！实乃大幸！
男人眼睑微微抽动，面部肌肉线条紧绷，还是不肯松口。
跪在地上的人再一叩首，不免悲戚道：“时值夫人危难，蒙猇……叩求阿翁了！”
男人终于低沉地叹了口气，竟觉胸中浊闷。
“我去找医家，不必跟。”
地上的人乍然抬头，正欲再辩，只听折身将走的男人把自己几乎不离身的那条绸缎般轻滑的黑纱肩披摘下，麻利折起，回手抛给他。蒙猇敏捷地接住，感到黑纱斗篷仍带着年长者的温度，竟没来由地安了心。
“阿翁，还是让我……”
“去休息一个时辰。”他命道，“你既执拗如此，就专意护好夫人。但你要记住这句话：她此前是你的主母，今后仍是你的主母。”
“是。”蒙猇低低垂首。倏尔，他又冲着周翁的背影问了一句：“……我们回去后，阿翁会把这一切告诉家主吗？”
“你知道答案。”男人的声音仍是雄浑，头也没回，沿着峻峭山边利索地攀了下去。
姝妍猛地睁开眼，感到浑身上下之痛之疼，竟似乎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脏器都因剧烈的疼痛而发出无声的号叫——只是最最苦着它们伤痕累累的主人，还未等回过意识，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黏腻。这是她对自己身体作出的第一判断。
里里外外，冰火两重。这是她的真实感觉。
痛，剧痛，撕裂的痛。
“姜……”她挣扎着，想喊出那个名字。但只得痛苦地团簇眉头，认清压根儿无法从口中扯出那两个字的惨淡事实。
“夫人！”一个男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喊她，是这样吗？姝妍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因伤痛折磨而失却光彩的眼睫保持稳定。由此，她瞥见了蒙猇慌里慌张向她奔来的身形。
“夫人！夫人感觉如何？”蒙猇匆匆跪在她身侧，姝妍这才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这里大抵是一处洞穴。自己身下垫着些干草，刺刺麻麻的，身上则盖着好几张厚褥。盛夏将至，可自己竟丝毫不觉酷热，反以为全身浸泡在冰水里。
“蒙大哥……”姝妍伸出一只手，蒙猇下意识地握住了它。姝妍心中稍稍惊讶，但还是由着他的动作，只十分虚弱地抚了抚他的掌心，扯出半个苍然的笑，“蒙大哥放心，只是很痛……”
“夫人怎能不痛……”蒙猇的喉头上下滚动，痛心疾首，几近哽咽，“医者虽向周翁担保，说夫人只要静养，便无有大碍……但仆下眼睁睁看着夫人几乎流去了半身的血，怎能不痛？！”
“蒙大哥……无妨……”姝妍问，“我不要紧……孩儿如何……芷妤她……陈仓侯夫人呢？”
蒙猇哑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难看。看他的反应，姝妍的手指不禁使了劲，却发现自己实在虚弱至极，一捏就是一掌心的汗涔。
“夫人身体虚弱，应当多多注意着……”蒙猇移开话题，手忙脚乱地为她整理被角——但这被衾的四角却并未有丝毫的凌乱。所以目下的他显得异常笨拙。
“蒙大哥，怎的不语？”姝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按在他的手腕上。她感到男人的动作有些僵滞，且微微颤抖。
“夫人……莫再追问了……”蒙猇的动作随着他的话，悬在此处。
“蒙猇，我命你回答。”姝妍冷了语调。
正在进退两难之地，那周翁突然端着个粗糙的木碗，出现在他们面前。蒙猇狠狠在心里松过一口气！周翁半蹲下去，蒙猇顺势将姝妍撑扶在自己怀里，姝妍嗅过一口，自觉这是充蔚配了当归的浓汤。她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小腹，心下已生不安之念。
周翁恭恭敬敬地将药汤递上，姝妍却没有要喝的意思：“阿翁，我问你：陈仓侯夫人在何处？”
周翁回答：“回主母：陈仓侯夫人昨日已被救下了，侯夫人一切安好。”
姝妍的心骤然落了地。但面前二人的神色依旧躲闪，这让她又增怀疑。
“阿翁……”
周翁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掌，宽厚且简洁地劝抚着：“主母，福祸有常……”
姝妍感到腹中一阵猛烈的紧缩。一股天旋地转的滋味骤得冲上额鬓，狠狠挤压着她的太阳穴，刚才听闻芷妤虎口脱险而稍安的心又开始撕裂般疼痛。
每一刻、每一刻都熬得漫长！
她没有痛哭，也没有喊叫。她只是默然地从始终紧张着、不敢松懈半刻的蒙猇的一侧肩头木然地别过了脸面。
“医者叮嘱：主母此番元气大伤，务必细致调养，否则……”
姝妍没吭声。她的心底逐渐松垮，逐渐软弱，一种散佚在茫茫红尘中的离乱感毫不讲理地裹挟了她，将她如薤粉般的躯体压得无助、压得伤痕累累、压得难以喘息……
坠崖一刻，她想到了结局：她与这孩子同命而死，来日在地下，也可弥补她身为人母的亏欠。
可她偏偏遭了上天穷凶极恶的报复：她仍苟延残喘于天地间，而这无辜的孩子却没能留在身边……
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周翁静静地看着姝妍，不出一刻，这沉稳的中年人便将木碗递给蒙猇，自己则起身出去了。
蒙猇眼底晶莹，似有千言同万语，却因不得已的苦衷而怯于出口。
姝妍的眼角流下几行泪，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蒙猇劝道：“夫人，请先喝了药汤吧。”
姝妍麻木地张开嘴唇，蒙猇赶紧喂了一勺。她合上唇瓣，不知其味，心中大恸。
“蒙大哥，我不想回去。”她缓缓说。
“夫人不要这样，侯爷为夫人悬心，命周翁与我务必将夫人完完整整送回家……”蒙猇心如刀绞，“已经派了小笺知会侯爷，但南郑城方锁，南北不通，所以侯爷眼下无法走脱。”
姝妍却笑得凉薄。
“为我悬心……”她不再进食，“是怕我果真死在外面，他愧对陈仓侯当初为他许下的东西吧……”
蒙猇哑然。
“为何不见陈仓侯来信？他可知道芷妤出了那样的事？”
蒙猇赶忙垂目，在心底咬住马岱已然进了诏狱的事实，连同马氏上下僵滞成都的现况，一并咽入肚中。
“蒙大哥，你有事瞒我。”姝妍一对泪气未散的眼眸盯上他的脸庞，雾霭轻漫。
是蒙猇受不住的目色。也是二人间不言自明的沉默空气。
蒙猇也知自己绝绝是瞒不过面前人的——从同舆出城那夜起，他就知道此后无论何事，恐怕都将再也瞒不过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掩压着心底的惊涛骇浪。姝妍没有追问。但她那双明澈而流变的眼却黏在蒙猇的脸上，似乎要将这个男人的每一分神态变化都看尽。
蒙猇垂首，心中大恸。
“……芷妤夫人她……听闻她……受了伤。”
姝妍感到胸口一阵窒，呼吸间竟连着后背涔涔，麻麻剌剌的痛开始以一种缓而又缓的姿态侵袭她……“祯儿何在？”她勉强咬住牙关，每一个字出口，都是钻心刻骨的疼。
蒙猇的眉心狠狠抽动两下，亦如怀中女子的神态。
“回夫人：……小公子他……还是没寻见。”
姝妍猛地感到心口上涌一口血气。她尽力自控，又问：“鸯儿呢？可有见到鸯儿那姑娘？她……”她几乎说不下去了。因为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蒙猇的表情。
脸色死灰一般，两行泪从男人眼底缓缓滑落。
“夫人……别问了……”
“我偏要……我偏要问！蒙猇！”姝妍抓住他的手臂，低喝一声。他和她都感到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肌肤。
“昨日晚些时候，医者来了，开了几副药，缺了白将离，我上山采药，路上……路上……”
“铮铮汉子，为何懦懦不言？！”姝妍终是愠怒。她愈发感到心间急热，似有不可控的血气要冲出喉口！
“夫人！”蒙猇捏住她的肩头，沉声道，“我怕你承受不住！”
“放开！”姝妍挣扎着想要脱开他手臂的环绕，哽咽道，“如今局面，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蒙猇终于说：“我在路上遇到了鸯儿妹子……她……她已香消玉殒……我将她就地掩埋了……就在南边那座峰峦上。”
姝妍只感到天旋地转，下一刻，蒙猇看到一股暗红惊溅在自己前襟！
“阿念！”他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手忙脚乱地用袖口为她抹去唇角血渍，心中碎裂。
而姝妍始终垂着脑袋，浑身颤抖，内里怆然，久久不能抬眼应答他。
“泰伯一定会问……他没有音信……可是成都出了什么事……”
“夫人……”蒙猇想到姜维临行前的叮咛，心中亦悲戚不已。
“蒙猇，你若不说明白，便是要我死……”姝妍哀叹道。
蒙猇早就乱了心，没法再推避，只好和盘托出：“陈仓侯被杨仪大人弹劾，前段日子下了诏狱……”
第二口血伴着这句话呕在二人面前的草垛上，像极了还未成形的辰砂，随意地点染在彼处。而蒙猇只痛恨自己不能意志坚定地面对她，因而造成现在的糟糕局面！
“蒙大哥，我再问你：是他作了主，将我送出来的，对么？”
蒙猇点点头，垂下了眼光。
“芷妤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知道么？”
蒙猇只好回答：“陈仓侯夫人的事很突然，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夫人会在这样的节点上来到汉中，更没想到她会落入敌手。侯爷知悉后，第一时间派遣我等去寻陈仓侯夫人的下落，奈何……”
姝妍闭上双眼，显得痛苦而疲倦：“……奈何未寻到。”
“……是，未能寻到。”
蒙猇知道她的确气恼，但于情于理都无法再劝慰——她是别的男人的妻，于他更有着海沟山壑般巨大的身份之隔。况且此事并不算完。
“他的耳目遍布此地，却只用‘未能寻到’四个字来打发？”姝妍头痛欲裂，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二人的交谈，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如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将我像丢包袱一样丢出南郑，芷妤何至于此……若非这场猛疾，他大有此生不问之势……马氏也许算得上他的心头珍宝，但那是曾经……现在是什么？他挥之即去的累赘？！”
“夫人何言至此啊！夫人！”蒙猇悲痛不已，深感无法再劝。
“蒙大哥……”姝妍紧紧握着蒙猇的手心，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有力气抬头，只好任凭脑袋无助地靠在他的肩上，尽力不让自己立刻晕倒，“求你……尽快带我回去……阿凝还在城里……”
“夫人放心，公子一切安泰！”蒙猇心中早就软成了一滩温水。
姝妍仍感到喉头一片热辣辣的血腥，依旧自顾自地絮语着：“眼下的情况，我怎能放心……”
“那就请夫人万万不可动怒。医者说过：动怒为大忌。”蒙猇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就算要生气，也请夫人先把身体养好！待回去见到了侯爷，再嗔再怒也不迟啊！”
“何时动身？”
“夫人现今方醒，气血脉冲皆已大乱，无法行走，怎样也应该再等十日……”
“那就将我抱回去、背回去也好。总之：明日，我要见到姜维。”姝妍冷冷地说。
蒙猇稍稍抬眼，便看到周翁倚在洞口，他知中年长者大抵已将一切听明。穹顶之下，颜色顺着穴壁缓缓淌入——今夜星光似是极好的。
虽在蒙猇怀里睡了一路，姝妍仍感头痛欲裂，兼之肺腑生恙，身体更是轻飘。三人原途返回南郑。在紧紧贴着他心口、钻过那条密道的时候，姝妍感到蒙猇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夫人，近日种种……是仆下失敬了。”他说。
姝妍闷声不语，内里此间，仍被昨日惊惧所占据。
蒙猇当她略有愠怒，无奈自己的情感已然至此，于是不再解释。
那条密道不狭但长。整整一个时辰的工夫，已足够他们汗湿后背，何况蒙猇一直承受的是两个人的重量。
周翁始终走在他们身前，一言不发。待天光乍入，姝妍方知这密道总算是走到了尽头。三人眼看那挺拔而立的南郑城正在五里外河浪冲积过的宽阔地带静静守卫着川北这处狼烟罕至的地界。
“主母：眼下尚有一个时辰的路途，进城应已天暗，还请主母稍加休息。”周翁点点头，作宽解状。
突然，男人鹰一般的眼掠过蒙猇的肩膀，骤然出手，猛地将此二人一齐推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姝妍尚未明白过来，蒙猇已将她牢靠地揽在怀中，自己则用后心正正地挡在她面前，姝妍只听得一声闷哼从男人嘴里传来！
周翁怒喊：“猇儿，身后！”旋即一个轻便的转身，自己先躲过了一支尖细的箭弩。
蒙猇想也没想，只是往山脚方向奔去。姝妍回眼去看周翁，那人也向此处追来，且已拔出了那柄寒光凛冽的剑！
蒙猇身后便有窸窣声起。姝妍看不到是谁的踪影，但她知道来人绝非善茬。在此刻此地出手，便知道他们会走这条路，是在这里打埋伏的！她逼着大脑运转起来，但思绪错乱，事发突然，一时难以理解！
只听周翁又喊了一声：“先走！”
蒙猇应声而动，男人压低声音对姝妍道：“夫人抱紧我！”边说手上边加大力度，使得姝妍的身体不能在激烈的战斗中脱开他的手臂哪怕一寸。他一直稳稳地抱着她，未曾松手！他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姝妍的手却在他的后颈处摸到了一片粘腻。她的手指触到了一颗箭头，深深地扎进蒙猇的肩，具体情况不明，她不能判断！“蒙大哥，你受伤了！”她压住因为剧烈的颠簸而复欲呕血的感觉，蒙猇却不睬她的问话，只是表情坚毅、脚步不停。
姝妍只恨自己生不出一双翅膀，这样便能跃跃腾飞于半空之中，不做任何人的拖累！
“周翁！”她尖呼一声，却看到二人身后没有了那令人心安的中年男人的身型！
不见那中年人，却也不见追来的人。
姝妍心底一阵剧烈的忐忑，生怕周翁出事。
过了一段路，蒙猇掩入一片石林中，靠着其中一块足足两人高的石，缓缓蹲下身，这才将姝妍轻放在地上。
嶙峋怪石，峥嵘百态，竹林配合着自然的风，发出呜呜低鸣——此处显得阴森诡异，却不得不承认，是个绝好的掩身之所。
蒙猇“倏”地抽出剑刃，明光过眼，他扶着石墙站了起来。姝妍没法凭靠自己的力量起身，但手上动作还算利索，她将腰间白刃与他一同出鞘！
“夫人当心……”蒙猇低声叮咛。
姝妍却说：“扶我起来。”
蒙猇于是递去一只臂，姝妍用尽全力扶着他的手，将身子压靠在石块上。
这样一个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竟快要了她的半条命。
“蒙大哥，是何人……何人欲置你我于死地？”
蒙猇答：“南郑军中的人。”
“怎能笃定？”
“用弩机的手法——是汉中的老兵了。”他还是有些疼痛难忍，不禁轻哼一声，在姝妍面前蹲下，“仆下受伤，多有不便，还请夫人帮我折断这支箭。”
姝妍便找准了劲，只利索一下，便将那支羽箭折断，只留了箭头仍嵌在伤处，还往外悄悄地渗着血……
“蒙大哥，你留了很多血，需要马上处理。”她冷静下来，“我们且往城中走吧。”
“方才的密道不知是否暴露，保险起见，肯定不能再回去。过了石林，还有一条路，但要绕远些，不知夫人身体状况可还承受得住？”
姝妍忍住下身阵阵绞疼，感到仍饱受折磨，深吸一口气，又是冷汗直冒，足肢无力，两股战战……
“蒙大哥，我们走吧。”她试着自己向前走，但还没走出一步，那蒙猇还是将她轻肉扯住，抱在自己怀里。
“周翁……”她原本便有几分不忍，又突然觉出自己心跳竟至混乱，于是赶忙岔开了话题。
“周翁回得去。”蒙猇只是如此答。
“侯爷！侯爷！”来传话的人还撸着袖口，衣冠相当不整，跑得满脑门汗，“啊！侯爷别在这儿熬汤了！快回府——快快回府啊！”
“来找你的？”有人指点着不远处全速奔来的那一个，看着众人之间起火造饭的这一个，没有不觉得惊讶的。
“不会吧……”有人于是便用奇异的目光探看着还系着襻膊的这一个男人。开始赈灾时，说他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甚至连他一个具体的名号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吴大人署里的人，好像替吴大人做事来着。这救疫的事，一做就做了大半月。
说话间，那人就跑过来了——一个“急刹车”，正正好停步在这群面巾敷了口鼻的人身边，见了系襻膊的纳头便拜：“侯爷，请您速速回府！”
男人看他一眼：“何事？”
那人还有些呼吸不均：“回侯爷的话：夫人情况不好，聂大人抽不开身。”
男人眉头一皱，眯起双眼：“夫人？”
那人三言两语，急急拱手作揖：“夫人今日方归！但夫人她……事有危急，请侯爷速回啊！”
“啊？！这……‘侯爷’？！他、他不是……”围观的人群窸窸窣窣，几百双眼睛齐齐定在这个男人身上。
男人方寸不乱，只抱拳向着八方行礼，话音斩钉截铁：“诸位好生调养，家中有事，我且暂回。明日吴大人将会另派一人前来。告辞。”
话音刚落，他两下便扯了襻膊，卷成一团，“啪”地轻砸在案台上，旁的话没有，立刻便走。在他身后，是众人炸开了锅的议论……
等姜维走到廊下，却听那款冬在屋内斥责底下做事的人手脚不够机敏。
款冬，这府中最持重稳妥的女人——她素来不发火。
挨了骂的几个低着脑袋匆匆撤出内室，心怀原本便不爽利，谁曾想又在此撞上了男主人，更是吓得半死。姜维没说多的，正要进屋，却是聂桢从背后赶上来，满脸的哀伤与无奈。
“侯爷要周全些，主母她……哎！”
“子固，她……”至此，姜维才流露出只他们二人能够心领神会的犹疑。
“你看了就知道了……”聂桢摇头叹息，表情凝滞。
款冬急急行礼：“婢子参见……”不等她尽完仆臣之仪，姜维已经提起袍摆，大步迈入了屋中。
聂桢臂底揽剑，垂丧地立在门外，看一眼款冬。女子与他对视二三，颇是难为地瞻顾起来，终是不忍再说什么。
屋中原本侍侯的几个忙得团团转，生怕再挨款冬的训，因此手脚调应地格外麻利，见姜维自外而入，心中大喜，赶着将散落着的盆盆罐罐、陶钵耳杯、锦带巾帛等器件速速收起，连物带人，匆匆撤出内室，稍显慌乱。
还剩个姜凝坐在屏风前，刚要对他父亲说什么话，却叫撤得最迟的不知哪一个给顺手抱走了。小儿的咿呀之言于是含混在室内沉重的空气里，如一阵小风，未待听得清明。
一只不明物飞来。多年从武的高度自觉本应令姜维敏捷一避——他且完全可以避开这样并不具伤害性的“雕虫小技”——但他竟没有躲闪，反任它颇具女儿家气性地砸往肋下。那东西完成了它的“使命”，便“哐啷啷”地滚翻在他脚边不远处，自高傲沉为泥泞。男人弯腰，将这只巴掌大小的耳杯拿在手里——还残存药香。他轻揉肋下，不知如何破冰。
“何不接着去做你那份好事业？”榻上人的声音冷冷传来。
姜维不言语。
榻上是面容灰白的姝妍，枯槁、绝望，浸散着半身落魄的怨与怒。
“芷妤何在？”她一字一句，开门见山。
“芷妤她……受了些伤，一直养着。”姜维只能这么回答。
“芷妤哭了吗？闹了吗？她的祯儿呢？祯儿何在？！”她肺腑骤绞，无力支绌。
看着她的模样，姜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受了伤害的是我呢？！或者你从来就以为，即使真的受到什么人的伤害，我也会乖乖听话，不哭不闹？！”她骤然堕泪，“也许你本就不是个挂念身侧的人，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
他的心口没来由地滞涩住了。从菜市口染了新恙的人群里抽身回来，原本认为想象中的她能比现在的模样有所好转——至少他始终相信周翁和蒙猇寻得的是位良医，她也应当恢复了大半的元气……然而就亲眼所见，那人斜斜半倚枕前，神色怏怏，彷佛被什么魑魅魍魉吸去了活气似的，摇摇欲坠。
她的神色极尽疲态，似乎炼狱里实打实地挨过一遭……
而她半真半假向他丢来的话，有那么几句，也真真切切地戳进了他的心里……
“阿念，你……”姜维的指节不自觉地紧紧把住耳杯的边缘，胸口怦怦。
“我？”姝妍连天以来的委曲终于在此刻临至界点，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无法再掩饰哪怕半分，强撑着最后的倔头倔脑，“夫君犹能想及我么？我却不知，夫君近日如意否？”
“阿念……”他上前的脚步和他发出的声调都有些不自然，他终于坐在她身侧，深切地打量姝妍饱受折磨的苦楚脸色，“……你受苦了。”
他在她面前无言皱眉，而她痛不欲生。
“好在平安回来了……”姜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将耳杯捏得发烫，他丢开手中东西，想要揽过她的身体，却发现她在难以克制地发抖。
“你的手心很凉。”姜维心中震惊——盛夏时节，她的手却是两块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捂住了她的双手，心底自责，喉头哽咽，“阿念，你真的……受苦了……”
姝妍张了张口，眉间尽皆挥之难去的倦色，终是没能再次说得出话。事已至此，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袒露着自己遍布伤痕的心怀。成婚几载，二人间虽有过短暂的胶漆时光，但终究飞逝于日复一日的琐烦之中，而那些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都十分默契地自封自缄在如梭流光里。
衷肠更与何人诉。
姜维将她小心地揽入怀中，动作极为轻柔，似乎怕她破碎。见她并未抗拒，于是轻声哄过一次，又沉默下去，感到怀里这具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这再度使他懊悔，心神跌沉。
“那么高的地方，你毫无挂碍……”在他佯装的愠怒里含着几分真怒，“……真的毫无挂碍吗？阿念……”
他的语气渐趋柔和，甚至隐透着几分低三下四的哀恸。这不同于往昔——不同于沙场点兵的那个他。后者永远是个骄傲的人，那是为将帅者必须的强劲心骨，不可随风波而飘摇毫厘。他挺拔的心骨即为疆场的胜算，半寸不得让与敌手。而今日此刻的他未曾料想到自己竟如是：坐阵杀伐的冷静、临战决断的机敏、兵戎相攻的果决……尽皆抛在这张承载了悲戚的软榻一角，这股强烈而深刻的情绪直搅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再无法藏匿！
他并非脸面示人的那般处处不在乎。只是他将很多话都哽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出口。只是他们之间误会渐深。只是、只是……
姝妍悲从中来，亦感到小腹极为不适——钻心剜骨的坠痛又一次不讲理地袭来……
“可惜仍存挂碍，竟不能一死了之。”她眼底两片朦胧的红，叩动心曲。
姜维的眉心狠狠一蹙，两股油然而生的潮热泪意险些令他在她面前失了颜色。但他压住了这样的冲动，不禁垂眸，感到姝妍的上半身至少已不再像半个时辰前那般难以自抑地发颤。他心稍安。
姝妍缓缓脱开他的手，敷在小腹上，再想及那日惨烈之况，此情此景，事事还休、已是欲语泪先流！
“天可怜见……我这孩儿……未足月……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乏力，伴着病弱带来的阵阵作呕，无时无刻不在存心地提醒着她前日里巨大的失子之痛。
姜维不忍再听一个字……几载身为人父，这些所带来的责任感号令他在这一微妙而艰难的时刻强打精神——因这可怜孩子的阿娘已近溃退，而这些天来孤单单承受着的剥肤之痛让她黯然魂消。虽知陌路与殊途的细微差别仍存于一瞬间，但在心底始终有个轻细却沉稳的声音向他昭示着命运的翻覆与无常。
“阿念，这是……”话到嘴边，他的心头突然空了一下，莫名的感伤涌上眼底，“……是我们的命。”
姝妍终于再难忍受，只将脑袋靠在他的心口，哀痛欲绝。
聂桢就这么一直虔敬地立于廊底，面色威重。他臂弯里的剑比他的容止更加沉寂。姜维终于从内室走出来。侍从的双眼不离开主人的面子——这府中上下，包括军旅中人在内，唯一能够直视姜维的人，只有聂桢。
“怎样？”聂桢问。他突然有些颓丧，忧思重重。
姜维摇头，心底郁结：“体肤之痛，犹能调养，心中之伤，如何排解……”
款冬站在一侧，对姜维行礼，郁郁道：“侯爷，王勉大人的徒儿唤做崔阆，他今日收到消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姜维点点头，没说多的。
款冬却极为罕见地接着说：“婢子乞愿侯爷能允准崔阆进府……”
一个“进府”，原代表着“进城”——款冬知晓蒙猇等人皆听命和效忠于姜氏。但凡没有主子的号命，纵然能力再强的死士，也断无可能拿自己的忠心冒险。
目下马氏暗从基本都随于王都，即便是随在姝妍一侧的，也未来得及搬往汉中。青黄不接的时刻，只有极少诸人——如这冬、夏两张老面孔——在身边可供差遣。汉中突然逢了个十年不遇的危急，而多年作为暗从，行事惯常的敏锐又使款冬能够摸得出那些不见天光的隐秘——进出城外必有密道。
然而密道的具体情况，恐怕唯有家中这位不动声色的侯爷了如指掌。
姜维轻挑一侧眉峰，再看聂桢，后者却也十分罕见地低着眼眸，似乎置身事外。
姜维问：“冬姐，王大人可随后而至么？”
款冬微微俯首，不急不忙：“回侯爷：陛下令王大人目下照看元妃娘娘的身子，恐是因此而走不开的。”
姜维再问：“崔氏何许人也？”
款冬答得温和：“崔阆业已出师——按王大人的医术，侯爷向来知晓。崔阆乃是王大人手把手教出来、得意的徒儿。先前夫人在猗兰殿生公子，崔阆曾为夫人针灸。此次他若来，侯爷亦可稍安。”
姜维对聂桢轻声吩咐几句：“子固，三日后接应。”
崔阆乘马过广汉，上金牛官道，信中的消息是他今夜动身，那么的确顶多三日半，便能到达汉中城下。姜维所断不虚。
如此明察秋毫……款冬心中又是一阵酸酸麻麻的复杂……
聂桢领命退了一阵，姜维对款冬说：“……冬姐，还请你宽心。近日发生，皆我之责。阿念那里，只须她静养，旁的……愿你不要提起就是了。”
款冬微蹙的眉始终沉重，继而缓缓道：“侯爷当初可也是如此嘱咐蒙猇的吗？若果如此，夫人何苦新添郁郁？”
姜维移开眼光，神情里含着的，是不下于款冬的隐忍与酸疼。
“婢子十三始随马氏，对人体六气八象略知一二。夫人经此劫难，已是脉冲大乱，可侯爷同样应当明白：夫人方过花信之年，本来风华正盛，却日日劳神耗力，竟至呕血……如此下去，岂能长久？”
姜维默然。不知缘何，自建兴六年与马氏结亲，他却独独在这位女子面前有所踟蹰。就好像……她的周身有什么足够令他感到慎重的——而这也的确使他态度慎重起来。
款冬自觉话说得难听，也一定是僭越了，却衷心于那榻上人，仍是语调平稳、不卑不亢，深深折腰行礼道：“侯爷尽可降罪于婢子，婢子甘受责罚，绝无贰言。”
姜维眉心微动，寞然道：“冬姐，未曾料想，过了这些日子，生疏了……”
款冬保持着行礼的姿容，虔敬至极。
“起身吧，怎能怪责于你……”
款冬这才微微直了身子。
“逼着她坠崖的那个人，你识得。”他突然说。
“回侯爷的话：婢子识得。”
“说来。”
“婢子僭越了——马氏之事，恐怕……”款冬打住了话头。
确是如此。她没有自由——更没有权利——将司马昭的存在告知面前男人。她只要开了这个口，即为对本家的不忠。
姜维轻笑一声，心底异常冷静：“‘马氏之事’……款冬，你的确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吗？”
款冬当然知道自己今日已逆反得厉害，这样的情境亦是首次出现在以“主仆”为名的二人面前。这女子便再次跪在地上，极显谦卑，但她的脸面仍持平日里那种既稳且静的神态。
“眼下的‘马氏之事’，本侯若不理会，且待哪个？”姜维缓缓说，“你的表情却比陈仓侯的处境要平和得多。”
“侯爷。”款冬郑重叩拜，将前额抵于手背，却迟迟未肯抬首。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从未展露过的不驯：“……即使暂陷囹圄，仍有再起之时。婢子对此坚信不疑。”
姜维深切地盯着她的鬓梢，心底逐渐难以名状：“……然此船将沉。而这条船上坐着的，不止你主一人。即使今日当着陈仓侯和芷妤夫人，本侯也是这句话。”
款冬仍深深叩首，不为所动。
“冬姐，你在怨我……”姜维顺势撩袍，在廊底坐定——如此就与地上俯首的女子拉近了距离。他的目光伸向廊檐对侧，彼处已将暮色切割成不对等的两块，天际沉覆，檐底娇燕身轻，似有呢喃。
“婢子不敢。”款冬温然。
“可你的确应当怨我。因我……我似乎就是一个骨血之中无存挂念的人。”姜维轻轻摇头，腹底苦涩，连带语调，竟在她面前变得前所未有地软和，“阿念之前，我也曾与人摆过一次花烛，当时不是没有想过‘结发合交、与卿终老’的愿景。但……”
言语戛然。良久尔后。
“冬姐，我问你，你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吗？”
款冬暗自皱了眉心。思绪不由得偏偏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成都——想起了在此艰难时刻，那个仍坚守阵地、于马氏宅邸中尽心支撑的男人。眼前的地上却依旧铺着一片沉寂——她寂寂无言。
“无论答案，你的心里总归比我在乎。”
款冬沉默一刻，终于开口：“天下爱人者多矣。但也许，不能自爱者更甚……”
姜维盯住她的鬓角，内里有些不忍。
款冬深深叩首，终于回答了最初的问题：“回侯爷的话：那人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昭’字，河内人氏，现为魏驻雍州的屯田令。年初……”她细细说着。
听罢，姜维的目光在款冬身前悬停片刻，又略得一眼——那内院门外竟在此刻扶入了伤痕未愈的蒙猇。
蒙猇由一小厮扶着，向里间众人所在处蹒跚而来。他的肩背、胸口、小腿皆中了箭，天气酷热，难以痊愈，因此只好安置在后房静养。
但自昨日惊魂过后，蒙猇心中总有不安，体力能支，便要立刻将鸯儿之况回禀。
因那神通广大的周翁，已过了十二时辰，他却迟迟未归。这件事带给所有人的不安感甚于一切。
“阿猇……”姜维站了起来，关切地走向他，“才多久，怎就下了榻？”
“侯爷……仆下……有事禀呈——当面禀呈。”蒙猇瞥到款冬的神情，有些局促。
款冬的眼睛很镇静，也很淡漠，而她带给他的神色，似乎她已将一切知悉。
他应该相信马氏的能力。然而直到此刻之前，他作为姜氏手把手培养出来的死士之一，断然不会对别家具有同等身份的这类人抱有任何信任感或亲近感。这是带着浓厚印记的一姓之死士应当具有的疏离与傲心。
亲如一家的两姓。已成婚姻的两家。协同合作，却不能融为一体；可以知底，却无法知心。历来如此。有些类同于战帐里互相欺瞒的敌手，但更像极了婚姻中琴瑟难调的二人……
款冬的眼不自觉地望向姜维。男人背对着她，腰身笔直，若有所思。未久，背影转过身来，对地上的女子说：“都进屋。”
有此吩咐，在场的人便或快或慢地，都随着这座府邸的主踏入内阁。
姜维自坐定。
蒙猇缓慢跪地，郑重一叩：“仆下三日前上山寻药，在骆崖半腰连接六截谷底处偶然寻到了梓鸯尸身，并在她手里发现了这个……”随即将一只布包奉上。
梓鸯便是鸯儿，姓苏，祖上本是徐州人氏。初平末年、建安伊始，曹氏攻占徐州，时逢战乱，全家不得已流落他乡，西出函谷，没几年，父母皆亡，彼时得遇马岱，便跟随马氏一族做事，直至前天殒身荒野。而她的名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想来是某日芷妤唤她，蒙猇恰好站在车外，偶然得知。而其余人即便与她共侍多年，也不了解她的身世，至多只知她是个苦命女，因多年事主忠耿，深受主母器重，从不离侧。
据说她只有一个阿弟，是乳名唤做“霁”的，当年曹、刘两家争夺汉中，她与阿弟同遭离乱，似乎天各一端，终归不知下落。而她又对此绝口不提，泛泛之辈便一无所知。
蒙猇递去的小包在姜维手中得以展开，里间裹着一只带了血渍的银灰色耳珰。他拿在眼前察看——确是一种很低调的颜色。低调又平和，平和且无害，若非其下连缀着薄细小环，几乎让人无法辨识那是耳饰。
款冬抬眸看过，心间暗自琢磨起来。
蒙猇沉默一刻，再次叩首，语调竟至哽咽：“因梓鸯她……尸身破碎……实在、实在……无法抬回，仆下便将她依山掩埋了……”
此话方落，款冬只觉脚底猛地发软，眼前飘着两片乌黑……
铮铮汉子，探颈于地，双肩仍难以自抑地颤抖。扶他进屋的那小厮倚门低泣起来。一室悲凄！姜维眨眨眼，感到方才与姝妍在榻前絮语时的落魄再次缓缓地包绕他。
“家主，蒙猇办事不力！没能护好夫人，也没能带回梓鸯……仆下只求您责罚！”
姜维没作声。款冬却颤抖着双手，俯下身子，去扶蒙猇的肩膀。女子虽流着泪，但还是轻声对蒙猇说：“……鸯儿妹子她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来了汉中，前日罹难，也算‘长于斯、归于斯’……而我们……我们却不能为她过度悲伤。蒙猇，你也要善自珍重啊……”蒙猇却始终倔犟地趴在地上，不肯随着她的动作起身——款冬亦感到自己很难将面前男人拉动，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座中人。
姜维思忖一刻，默然叹气，语气尽皆不忍：“款冬，去寻棺木。今日晚些时候，你与子固去将鸯儿带回来……”
款冬含住眼泪，悲苦万分：“可是……将要如何带回啊……”
姜维深吸一口气，表情已是极为惨淡：“寻到多少，便带回多少……”
“阿猇，自现在开始，你歇息便是。”姜维站起身，不愿在这间弥散着大悲大怆的屋中多作半刻的停留。只因突如其来地，他觉得肩头十分沉重，犹如各端压载着千斤的铁石。
另一间内室则漫延着忧虑。
榻上的女子已经能够凭借自己的气力坐起身来，此时她的眼眸正试着透过榻尾屏风看出去……卧养三日，仍不见芷妤。问起款冬，她只说有半夏一直照看着，毋需忧烦。只是芷妤也受了些伤，暂时无法下榻。
再问成都是否知晓，款冬则点了头。姝妍的心依旧紧着，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了。其他的事她都问了，款冬也逐一为她解答，唯独问及马岱的现况，却屡屡得到模棱两可的沉闷。
她原本想召蒙猇来问，但听闻他受伤颇重，只在静养，于是心头又继起一阵煎熬，倒教自己犯了腹痛……
周翁仍未归府。
整个汉中郡仍遭受着酷热与疫病的双重打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听闻那蒋琬大人隔日便到。一国主政者在乱麻般的节点上来到川北，亲自为东三郡换防。这关系到未来五载间的国之重计。
吴壹接了圣谕，便打算为蒋琬开一条“偏路”——点起火把，将这一行来自王都的官员自西南角引入城……
听罢，姝妍心中唯有不安。
“蒋大人一国之相，本不该冒险。况且蒋大人也并非弄险之人……”她对款冬说，“难道不知吴都督前日上书，直言反对更替三郡长官之事？”
款冬担忧地看着自家夫人。
姝妍喃喃道：“……只怕蒋大人是刻意要来的。”
款冬皱了眉，终于劝过一句：“夫人莫作多思。”
姝妍默然阖眸，缓缓将手背覆于眼睫，声中难掩郁郁：“冬姐，怎能由我？只恐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款冬在榻侧坐下，忧愁地盯着她的眼，“怎会至此？！”
“周翁带着蒙大哥与我同归那日，刚刚踏出密道便遇了埋伏——很突然，很意外……措手不及。”姝妍慢慢回想当日，尽力使自己能够说得下去，“……埋伏的人早知我们会走到那里——就好像……他们先前一直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可是在蒙猇之前，那条路除了周翁，的确无人知晓。蒙猇后来又和我说，埋伏我们的是南郑军中的人，他说……看他们使用弩机的手法，是汉中的老兵。”
款冬为她掖好被角，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得空去一拍。
汉中老兵。这四个字已经足够分量。
室内骤然沉寂。
“吴壹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胸中波涛渐平，姝妍安静下来，“蒋大人来汉中这件事看似顺理，实则意外——蒋大人希望和平换防，但那吴壹却断然不肯。他想把蒋大人困于泥瓮，借此清剿相府的遗臣。”
“夫人，照此道理，吴都督为何迟迟不对侯爷有所动作？”款冬紧跟姝妍的思维。
“因为吴壹摸不准他的立场。”姝妍语调渐冰，无奈之感再攀心头，“他虽是武侯曾经器重的人，但也与马氏有姻亲关系，可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没有公开站过队。而马氏却……南郑侯与杨仪火并，陈仓侯不仅仅参与其间，并且……一手清除了魏氏在前线军中的全部势力——受人嫉恨，也让王都忌惮。”
“吴都督为何一定要向夫人动刀？”款冬追问。
“尔虞我诈，不问缘由。拿□□女之事，岂非寻常？”姝妍感到一颗心愈发冰凉，“那日骆崖之上，我问过司马昭，向妇孺幼子痛下杀手，心中可有为男儿之愧？他却回答，不过都是玩弄权变于股掌之间，没有谁更高贵。”她抬眸看着款冬盛满忧思的脸，“冬姐，现在我得承认，他说对了。”
款冬看着姝妍含泪神伤，心如刀割。
“明箭最易放，暗箭最难防。”
“这是否意味着……”款冬已经在心里形成了一个初步的答案——她与姝妍一样默契，只是她们都不愿承认，“……外戚之家已同杨氏勾联？”
“旦夕事发，很难不有此疑。”
款冬站起来：“婢子即刻便将此事禀告侯爷！”
姝妍沉默一刻，将脸面转向款冬的眼睛捕捉不到的角落。良久，只听她幽幽道：“他很聪明，自然比我反应快。也许他很早就想了办法，向成都传送物证，要在这场乱局里保下马氏……”
“他毕竟还是挂碍着你。”款冬眼底温润，复在姝妍身侧轻轻坐定，眼中忧思不减，但心头已添暖意，“就像你说的这样，他聪明。那么他审时度势，便能知道：设使骤然离了马氏，前路便会复归泥泞。”
姝妍没接话。
“或许……侯爷他从一开始，也没有旁的选择。”款冬用手心抚过姝妍的面颊，温声细语地宽慰着，只怕她再上忧思。
“冬姐，可是我变得很害怕。近二日我总做梦，梦见我那未足月却惨死的孩儿……它唤着我，它在哭，它要我抱抱它……可它浑身是血，任我如何用力向它伸手，总也触不到它……”姝妍虚弱地说着，手心微微渗着湿意——凡提此事，心间便又可怕地颤抖起来。
款冬急忙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上半身稳固地靠在自己怀中：“待明日看过崔阆，我便与他一起去请个通晓此事的巫觋，为我们未及出世的小公子祈福法事。”
姝妍又流下泪来，心怀百感。
款冬就这么默然地陪着。
“去探看一下王妃好吗？”又过一刻，怀中人殷殷恳求道，“成都出事之前，我们就几乎不曾收到过阿瑾姐姐的音讯了。阿姊虽嫁入皇室多年，却与那安平王不甚和睦，即便与吴氏有姻亲连缀，但我仍怕她遭遇不测……”
款冬点头安慰：“今夜就让妹子动身往安平王爷的封地去。”
姝妍按按她的手腕，一个勉强而苍白的笑意，心中却不能松快。
走到街口，赵广方觉已近四载未踏入家门——建兴九年蜀中一别，他背起行囊便去了南中，跟随庲降都督马忠，在十有八九皆为贫瘠的山林中吃苦。去岁南部豪族刘胄纠集匪客反叛朝廷，赵广连夜策马，在三江口接应自北赶来的马忠和张嶷，一同将乱贼剿灭，朝廷由此将其迁为郎官，回调中央，近侍明德。
如今赵氏兄弟的炙手可热，一目了然。
“二叔！”赵奕已经五岁，远远地蹦跳着，小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飞扬神采，朝赵广奔来，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阿娘阿爹喊我来接二叔呢！”
赵广用结实的臂膀抱起他，一边走一边咧嘴笑问：“奕儿，想我没有？”
“当然有想了！”赵奕搂住赵广的脖子，叔侄共笑，气氛好不祥和！
“二公子！”府前侍人齐齐躬身而拜，恭迎他们阔别许久的赵府二公子回家。一人赶着去替他牵马执鞭，另一个则替他解下了披风。
“阿兄阿嫂何在？”赵广只手将行囊掷给门僮，好奇道。
“阿弟举手投足，如今甚为潇洒。”赵统笑着从前院走出来，看到弟弟张扬的神色，心中感念，“怎样，锋芒仍在么？”
赵广与他相视而笑。
某次给兄长去信，阿广抱怨南中瘴气颇重，又言他曾提出伐木之事，是为减轻瘴气之苦，而与顶头上司马忠各执一端，最终有些不欢。赵统则叮咛他：在其位、谋其事，切勿僭越。赵广回信只有四字：不改锋芒。
这件事成了兄弟二人的独属默契。
瑷莘替赵广盛了一盅水，后者接过便饮，痛快淋漓。
“早闻南地民风豪爽，莫非阿弟已做了当地人？”瑷莘眼底尽皆笑意。
“阿嫂打趣了……”赵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正要接着说什么，院中叙话却被家仆由外而内给打断了。
“侯爷，吴公子府外请见。”
赵统问：“可是吴都督的二公子吴康？”
“此乃吴公子名帖。”仆从递上一副精致的竹片，其上娟细笔法，书着几字——侍郎吴氏，康。
赵统下意识地将它婆娑两下，目光略过这一院喜聚的人。
赵广问：“兄长可与吴氏有要事相商？”
赵统抿唇沉思一刻：“今日兄弟相聚，我去回了他便是。”
“阿兄。”赵广却把住了哥哥的手臂，神色严肃起来：“小弟想到：尚未拜见母亲，亦未向父亲坟前而去。”
“……如此也好。”赵统略略皱起的眉霎时轻松不少。
“只是……吴氏乃外戚，小弟在南中尚且常常听闻他们势头正劲，阿兄得小心应付了。”赵广附耳道。
赵统心底惊讶几分，旋即又觉意料之中。带着赞赏的目光，他不禁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欣柔地唤过他的小字：“闳衍，南中三年，确是将你锻炼了一番。”
赵广的脸上又恢复了焕发神采。少年意气，一览无余。
她应当在云间。似生了双翅膀，伴着不知从哪而来的悠扬轻乐，四面八方的物皆顺着耳廓、肩头、足尖……模糊滑过——既触不到，亦看不真。未明之物平平柔柔，似乎带着人类身上的温度，默契也有序，和蔼而浅钝地抚过她的周遭，与她相敬又相离，不伤害她，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她感到四肢前所未有地健爽。烟雾缭绕之间，彼方的路并不通明。
松子香……大概也不全是松子香气，更像是熹微晨光遗留下来的清露味道……可好像又不是这个，这种味道成了团似的，不那么弥散，有些厚重，又约莫是……檀木的清、淡、自在……
她如一条檀木般，清淡、寡漠、沉静地飘浮在彼处……
外人看去，她的确如一块木头，一块闭眼就昏去了整整两天三夜的木头。
枯崖之上，并立两条背影。较之其一，一个的体形要矮壮些，而余下的另一个则身材颀长，但远远望去，他的后颈似乎略显颓丧。
“你的事情想明白了吗？”男人缓缓问。
身旁人低了眉，却以一片沉寂来答。发问的男人自是知会了他的困窘。方寸空间里，隐约嗅得几分难纵难解。
“你目下无法再替家主做事。即刻回城吧。你知道该走哪条路。”男人折身将走。
“周翁，我可以不走。”身后人与他相背，声音里有几丝不甘，但更多的仍是隐忍，“……我并未乱了方寸。”
年长些的男人猛地回身，只一步便在他面前站定，一只手狠狠戳点着他的心口，语气尽皆压制，不容置疑地训责，“你的脸色没乱，可你这里乱了！”
年轻些的男人一侧眼角骤地抽动几下，缓缓垂了目光。
“你现在没乱，是因主母未醒。待主母醒时，你还能像站在这里一样，端着这般脸色吗？！”他的教训丝毫不留情，“蒙猇，你本是这样的身份，却学不会藏心，日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蒙猇定定地站着，任他叱责、任他痛骂。
“夫人方失爱子，醒后若知悉事实，定然痛苦……”蒙猇突然膝盖一软，跪在周翁面前，垂着脑袋，自腹底极力地下压汹涌的情绪，“阿翁，看在蒙猇十三始随，其后十年不曾废离的份上，求您准我留下！”
周翁仍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夫人她心性纯柔，恐怕……”蒙猇叩首在地，手足皆冰，五脏六腑却似火烤。
“主母比你想得坚强。”周翁说。
蒙猇不肯抬头，就这么一直倔犟地伏趴在地上，看上去坚硬得像一块未经锻淬的铁。
“夫人流了很多血，那些伤处是周翁同我都没法疗愈的。”蒙猇的声音愈发坚硬，也愈发沉闷，“我若离开，阿翁再去寻大夫，谁可护主？”
周翁的目光突然变了：蒙猇所言，确实横在他心头一日一夜——姝妍自崖顶纵身而下，恰落于平坦处，福大命大，原本只折了小臂同膝骨。却依摔下的惯性，连着在山腰碎石乱叠处滚爬了约莫小半里，那腹中的孩儿就没有它母亲那般有厚泽福佑，它还未来得及见到世上的阳光，便在颠簸中……
当时是他比蒙猇先寻得了姝妍。看到那女子微微蜷缩着，俯趴在乱草堆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小腹，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根从山坡上滚下来时胡乱扒带的枯木枝条。他大为惊惧，只认为是将她摔坏了、摔残了——因她下半个身子几乎被鲜红浸覆。待跑近一看，他这主母是汗透全身，牙关咬紧，面色苍冷，几无人色。
好歹还活着！幸之，幸之！实乃大幸！
男人眼睑微微抽动，面部肌肉线条紧绷，还是不肯松口。
跪在地上的人再一叩首，不免悲戚道：“时值夫人危难，蒙猇……叩求阿翁了！”
男人终于低沉地叹了口气，竟觉胸中浊闷。
“我去找医家，不必跟。”
地上的人乍然抬头，正欲再辩，只听折身将走的男人把自己几乎不离身的那条绸缎般轻滑的黑纱肩披摘下，麻利折起，回手抛给他。蒙猇敏捷地接住，感到黑纱斗篷仍带着年长者的温度，竟没来由地安了心。
“阿翁，还是让我……”
“去休息一个时辰。”他命道，“你既执拗如此，就专意护好夫人。但你要记住这句话：她此前是你的主母，今后仍是你的主母。”
“是。”蒙猇低低垂首。倏尔，他又冲着周翁的背影问了一句：“……我们回去后，阿翁会把这一切告诉家主吗？”
“你知道答案。”男人的声音仍是雄浑，头也没回，沿着峻峭山边利索地攀了下去。
姝妍猛地睁开眼，感到浑身上下之痛之疼，竟似乎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脏器都因剧烈的疼痛而发出无声的号叫——只是最最苦着它们伤痕累累的主人，还未等回过意识，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黏腻。这是她对自己身体作出的第一判断。
里里外外，冰火两重。这是她的真实感觉。
痛，剧痛，撕裂的痛。
“姜……”她挣扎着，想喊出那个名字。但只得痛苦地团簇眉头，认清压根儿无法从口中扯出那两个字的惨淡事实。
“夫人！”一个男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喊她，是这样吗？姝妍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因伤痛折磨而失却光彩的眼睫保持稳定。由此，她瞥见了蒙猇慌里慌张向她奔来的身形。
“夫人！夫人感觉如何？”蒙猇匆匆跪在她身侧，姝妍这才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这里大抵是一处洞穴。自己身下垫着些干草，刺刺麻麻的，身上则盖着好几张厚褥。盛夏将至，可自己竟丝毫不觉酷热，反以为全身浸泡在冰水里。
“蒙大哥……”姝妍伸出一只手，蒙猇下意识地握住了它。姝妍心中稍稍惊讶，但还是由着他的动作，只十分虚弱地抚了抚他的掌心，扯出半个苍然的笑，“蒙大哥放心，只是很痛……”
“夫人怎能不痛……”蒙猇的喉头上下滚动，痛心疾首，几近哽咽，“医者虽向周翁担保，说夫人只要静养，便无有大碍……但仆下眼睁睁看着夫人几乎流去了半身的血，怎能不痛？！”
“蒙大哥……无妨……”姝妍问，“我不要紧……孩儿如何……芷妤她……陈仓侯夫人呢？”
蒙猇哑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难看。看他的反应，姝妍的手指不禁使了劲，却发现自己实在虚弱至极，一捏就是一掌心的汗涔。
“夫人身体虚弱，应当多多注意着……”蒙猇移开话题，手忙脚乱地为她整理被角——但这被衾的四角却并未有丝毫的凌乱。所以目下的他显得异常笨拙。
“蒙大哥，怎的不语？”姝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按在他的手腕上。她感到男人的动作有些僵滞，且微微颤抖。
“夫人……莫再追问了……”蒙猇的动作随着他的话，悬在此处。
“蒙猇，我命你回答。”姝妍冷了语调。
正在进退两难之地，那周翁突然端着个粗糙的木碗，出现在他们面前。蒙猇狠狠在心里松过一口气！周翁半蹲下去，蒙猇顺势将姝妍撑扶在自己怀里，姝妍嗅过一口，自觉这是充蔚配了当归的浓汤。她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小腹，心下已生不安之念。
周翁恭恭敬敬地将药汤递上，姝妍却没有要喝的意思：“阿翁，我问你：陈仓侯夫人在何处？”
周翁回答：“回主母：陈仓侯夫人昨日已被救下了，侯夫人一切安好。”
姝妍的心骤然落了地。但面前二人的神色依旧躲闪，这让她又增怀疑。
“阿翁……”
周翁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掌，宽厚且简洁地劝抚着：“主母，福祸有常……”
姝妍感到腹中一阵猛烈的紧缩。一股天旋地转的滋味骤得冲上额鬓，狠狠挤压着她的太阳穴，刚才听闻芷妤虎口脱险而稍安的心又开始撕裂般疼痛。
每一刻、每一刻都熬得漫长！
她没有痛哭，也没有喊叫。她只是默然地从始终紧张着、不敢松懈半刻的蒙猇的一侧肩头木然地别过了脸面。
“医者叮嘱：主母此番元气大伤，务必细致调养，否则……”
姝妍没吭声。她的心底逐渐松垮，逐渐软弱，一种散佚在茫茫红尘中的离乱感毫不讲理地裹挟了她，将她如薤粉般的躯体压得无助、压得伤痕累累、压得难以喘息……
坠崖一刻，她想到了结局：她与这孩子同命而死，来日在地下，也可弥补她身为人母的亏欠。
可她偏偏遭了上天穷凶极恶的报复：她仍苟延残喘于天地间，而这无辜的孩子却没能留在身边……
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周翁静静地看着姝妍，不出一刻，这沉稳的中年人便将木碗递给蒙猇，自己则起身出去了。
蒙猇眼底晶莹，似有千言同万语，却因不得已的苦衷而怯于出口。
姝妍的眼角流下几行泪，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蒙猇劝道：“夫人，请先喝了药汤吧。”
姝妍麻木地张开嘴唇，蒙猇赶紧喂了一勺。她合上唇瓣，不知其味，心中大恸。
“蒙大哥，我不想回去。”她缓缓说。
“夫人不要这样，侯爷为夫人悬心，命周翁与我务必将夫人完完整整送回家……”蒙猇心如刀绞，“已经派了小笺知会侯爷，但南郑城方锁，南北不通，所以侯爷眼下无法走脱。”
姝妍却笑得凉薄。
“为我悬心……”她不再进食，“是怕我果真死在外面，他愧对陈仓侯当初为他许下的东西吧……”
蒙猇哑然。
“为何不见陈仓侯来信？他可知道芷妤出了那样的事？”
蒙猇赶忙垂目，在心底咬住马岱已然进了诏狱的事实，连同马氏上下僵滞成都的现况，一并咽入肚中。
“蒙大哥，你有事瞒我。”姝妍一对泪气未散的眼眸盯上他的脸庞，雾霭轻漫。
是蒙猇受不住的目色。也是二人间不言自明的沉默空气。
蒙猇也知自己绝绝是瞒不过面前人的——从同舆出城那夜起，他就知道此后无论何事，恐怕都将再也瞒不过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掩压着心底的惊涛骇浪。姝妍没有追问。但她那双明澈而流变的眼却黏在蒙猇的脸上，似乎要将这个男人的每一分神态变化都看尽。
蒙猇垂首，心中大恸。
“……芷妤夫人她……听闻她……受了伤。”
姝妍感到胸口一阵窒，呼吸间竟连着后背涔涔，麻麻剌剌的痛开始以一种缓而又缓的姿态侵袭她……“祯儿何在？”她勉强咬住牙关，每一个字出口，都是钻心刻骨的疼。
蒙猇的眉心狠狠抽动两下，亦如怀中女子的神态。
“回夫人：……小公子他……还是没寻见。”
姝妍猛地感到心口上涌一口血气。她尽力自控，又问：“鸯儿呢？可有见到鸯儿那姑娘？她……”她几乎说不下去了。因为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蒙猇的表情。
脸色死灰一般，两行泪从男人眼底缓缓滑落。
“夫人……别问了……”
“我偏要……我偏要问！蒙猇！”姝妍抓住他的手臂，低喝一声。他和她都感到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肌肤。
“昨日晚些时候，医者来了，开了几副药，缺了白将离，我上山采药，路上……路上……”
“铮铮汉子，为何懦懦不言？！”姝妍终是愠怒。她愈发感到心间急热，似有不可控的血气要冲出喉口！
“夫人！”蒙猇捏住她的肩头，沉声道，“我怕你承受不住！”
“放开！”姝妍挣扎着想要脱开他手臂的环绕，哽咽道，“如今局面，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蒙猇终于说：“我在路上遇到了鸯儿妹子……她……她已香消玉殒……我将她就地掩埋了……就在南边那座峰峦上。”
姝妍只感到天旋地转，下一刻，蒙猇看到一股暗红惊溅在自己前襟！
“阿念！”他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手忙脚乱地用袖口为她抹去唇角血渍，心中碎裂。
而姝妍始终垂着脑袋，浑身颤抖，内里怆然，久久不能抬眼应答他。
“泰伯一定会问……他没有音信……可是成都出了什么事……”
“夫人……”蒙猇想到姜维临行前的叮咛，心中亦悲戚不已。
“蒙猇，你若不说明白，便是要我死……”姝妍哀叹道。
蒙猇早就乱了心，没法再推避，只好和盘托出：“陈仓侯被杨仪大人弹劾，前段日子下了诏狱……”
第二口血伴着这句话呕在二人面前的草垛上，像极了还未成形的辰砂，随意地点染在彼处。而蒙猇只痛恨自己不能意志坚定地面对她，因而造成现在的糟糕局面！
“蒙大哥，我再问你：是他作了主，将我送出来的，对么？”
蒙猇点点头，垂下了眼光。
“芷妤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知道么？”
蒙猇只好回答：“陈仓侯夫人的事很突然，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夫人会在这样的节点上来到汉中，更没想到她会落入敌手。侯爷知悉后，第一时间派遣我等去寻陈仓侯夫人的下落，奈何……”
姝妍闭上双眼，显得痛苦而疲倦：“……奈何未寻到。”
“……是，未能寻到。”
蒙猇知道她的确气恼，但于情于理都无法再劝慰——她是别的男人的妻，于他更有着海沟山壑般巨大的身份之隔。况且此事并不算完。
“他的耳目遍布此地，却只用‘未能寻到’四个字来打发？”姝妍头痛欲裂，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二人的交谈，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如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将我像丢包袱一样丢出南郑，芷妤何至于此……若非这场猛疾，他大有此生不问之势……马氏也许算得上他的心头珍宝，但那是曾经……现在是什么？他挥之即去的累赘？！”
“夫人何言至此啊！夫人！”蒙猇悲痛不已，深感无法再劝。
“蒙大哥……”姝妍紧紧握着蒙猇的手心，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有力气抬头，只好任凭脑袋无助地靠在他的肩上，尽力不让自己立刻晕倒，“求你……尽快带我回去……阿凝还在城里……”
“夫人放心，公子一切安泰！”蒙猇心中早就软成了一滩温水。
姝妍仍感到喉头一片热辣辣的血腥，依旧自顾自地絮语着：“眼下的情况，我怎能放心……”
“那就请夫人万万不可动怒。医者说过：动怒为大忌。”蒙猇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就算要生气，也请夫人先把身体养好！待回去见到了侯爷，再嗔再怒也不迟啊！”
“何时动身？”
“夫人现今方醒，气血脉冲皆已大乱，无法行走，怎样也应该再等十日……”
“那就将我抱回去、背回去也好。总之：明日，我要见到姜维。”姝妍冷冷地说。
蒙猇稍稍抬眼，便看到周翁倚在洞口，他知中年长者大抵已将一切听明。穹顶之下，颜色顺着穴壁缓缓淌入——今夜星光似是极好的。
虽在蒙猇怀里睡了一路，姝妍仍感头痛欲裂，兼之肺腑生恙，身体更是轻飘。三人原途返回南郑。在紧紧贴着他心口、钻过那条密道的时候，姝妍感到蒙猇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夫人，近日种种……是仆下失敬了。”他说。
姝妍闷声不语，内里此间，仍被昨日惊惧所占据。
蒙猇当她略有愠怒，无奈自己的情感已然至此，于是不再解释。
那条密道不狭但长。整整一个时辰的工夫，已足够他们汗湿后背，何况蒙猇一直承受的是两个人的重量。
周翁始终走在他们身前，一言不发。待天光乍入，姝妍方知这密道总算是走到了尽头。三人眼看那挺拔而立的南郑城正在五里外河浪冲积过的宽阔地带静静守卫着川北这处狼烟罕至的地界。
“主母：眼下尚有一个时辰的路途，进城应已天暗，还请主母稍加休息。”周翁点点头，作宽解状。
突然，男人鹰一般的眼掠过蒙猇的肩膀，骤然出手，猛地将此二人一齐推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姝妍尚未明白过来，蒙猇已将她牢靠地揽在怀中，自己则用后心正正地挡在她面前，姝妍只听得一声闷哼从男人嘴里传来！
周翁怒喊：“猇儿，身后！”旋即一个轻便的转身，自己先躲过了一支尖细的箭弩。
蒙猇想也没想，只是往山脚方向奔去。姝妍回眼去看周翁，那人也向此处追来，且已拔出了那柄寒光凛冽的剑！
蒙猇身后便有窸窣声起。姝妍看不到是谁的踪影，但她知道来人绝非善茬。在此刻此地出手，便知道他们会走这条路，是在这里打埋伏的！她逼着大脑运转起来，但思绪错乱，事发突然，一时难以理解！
只听周翁又喊了一声：“先走！”
蒙猇应声而动，男人压低声音对姝妍道：“夫人抱紧我！”边说手上边加大力度，使得姝妍的身体不能在激烈的战斗中脱开他的手臂哪怕一寸。他一直稳稳地抱着她，未曾松手！他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姝妍的手却在他的后颈处摸到了一片粘腻。她的手指触到了一颗箭头，深深地扎进蒙猇的肩，具体情况不明，她不能判断！“蒙大哥，你受伤了！”她压住因为剧烈的颠簸而复欲呕血的感觉，蒙猇却不睬她的问话，只是表情坚毅、脚步不停。
姝妍只恨自己生不出一双翅膀，这样便能跃跃腾飞于半空之中，不做任何人的拖累！
“周翁！”她尖呼一声，却看到二人身后没有了那令人心安的中年男人的身型！
不见那中年人，却也不见追来的人。
姝妍心底一阵剧烈的忐忑，生怕周翁出事。
过了一段路，蒙猇掩入一片石林中，靠着其中一块足足两人高的石，缓缓蹲下身，这才将姝妍轻放在地上。
嶙峋怪石，峥嵘百态，竹林配合着自然的风，发出呜呜低鸣——此处显得阴森诡异，却不得不承认，是个绝好的掩身之所。
蒙猇“倏”地抽出剑刃，明光过眼，他扶着石墙站了起来。姝妍没法凭靠自己的力量起身，但手上动作还算利索，她将腰间白刃与他一同出鞘！
“夫人当心……”蒙猇低声叮咛。
姝妍却说：“扶我起来。”
蒙猇于是递去一只臂，姝妍用尽全力扶着他的手，将身子压靠在石块上。
这样一个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竟快要了她的半条命。
“蒙大哥，是何人……何人欲置你我于死地？”
蒙猇答：“南郑军中的人。”
“怎能笃定？”
“用弩机的手法——是汉中的老兵了。”他还是有些疼痛难忍，不禁轻哼一声，在姝妍面前蹲下，“仆下受伤，多有不便，还请夫人帮我折断这支箭。”
姝妍便找准了劲，只利索一下，便将那支羽箭折断，只留了箭头仍嵌在伤处，还往外悄悄地渗着血……
“蒙大哥，你留了很多血，需要马上处理。”她冷静下来，“我们且往城中走吧。”
“方才的密道不知是否暴露，保险起见，肯定不能再回去。过了石林，还有一条路，但要绕远些，不知夫人身体状况可还承受得住？”
姝妍忍住下身阵阵绞疼，感到仍饱受折磨，深吸一口气，又是冷汗直冒，足肢无力，两股战战……
“蒙大哥，我们走吧。”她试着自己向前走，但还没走出一步，那蒙猇还是将她轻肉扯住，抱在自己怀里。
“周翁……”她原本便有几分不忍，又突然觉出自己心跳竟至混乱，于是赶忙岔开了话题。
“周翁回得去。”蒙猇只是如此答。
“侯爷！侯爷！”来传话的人还撸着袖口，衣冠相当不整，跑得满脑门汗，“啊！侯爷别在这儿熬汤了！快回府——快快回府啊！”
“来找你的？”有人指点着不远处全速奔来的那一个，看着众人之间起火造饭的这一个，没有不觉得惊讶的。
“不会吧……”有人于是便用奇异的目光探看着还系着襻膊的这一个男人。开始赈灾时，说他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甚至连他一个具体的名号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吴大人署里的人，好像替吴大人做事来着。这救疫的事，一做就做了大半月。
说话间，那人就跑过来了——一个“急刹车”，正正好停步在这群面巾敷了口鼻的人身边，见了系襻膊的纳头便拜：“侯爷，请您速速回府！”
男人看他一眼：“何事？”
那人还有些呼吸不均：“回侯爷的话：夫人情况不好，聂大人抽不开身。”
男人眉头一皱，眯起双眼：“夫人？”
那人三言两语，急急拱手作揖：“夫人今日方归！但夫人她……事有危急，请侯爷速回啊！”
“啊？！这……‘侯爷’？！他、他不是……”围观的人群窸窸窣窣，几百双眼睛齐齐定在这个男人身上。
男人方寸不乱，只抱拳向着八方行礼，话音斩钉截铁：“诸位好生调养，家中有事，我且暂回。明日吴大人将会另派一人前来。告辞。”
话音刚落，他两下便扯了襻膊，卷成一团，“啪”地轻砸在案台上，旁的话没有，立刻便走。在他身后，是众人炸开了锅的议论……
等姜维走到廊下，却听那款冬在屋内斥责底下做事的人手脚不够机敏。
款冬，这府中最持重稳妥的女人——她素来不发火。
挨了骂的几个低着脑袋匆匆撤出内室，心怀原本便不爽利，谁曾想又在此撞上了男主人，更是吓得半死。姜维没说多的，正要进屋，却是聂桢从背后赶上来，满脸的哀伤与无奈。
“侯爷要周全些，主母她……哎！”
“子固，她……”至此，姜维才流露出只他们二人能够心领神会的犹疑。
“你看了就知道了……”聂桢摇头叹息，表情凝滞。
款冬急急行礼：“婢子参见……”不等她尽完仆臣之仪，姜维已经提起袍摆，大步迈入了屋中。
聂桢臂底揽剑，垂丧地立在门外，看一眼款冬。女子与他对视二三，颇是难为地瞻顾起来，终是不忍再说什么。
屋中原本侍侯的几个忙得团团转，生怕再挨款冬的训，因此手脚调应地格外麻利，见姜维自外而入，心中大喜，赶着将散落着的盆盆罐罐、陶钵耳杯、锦带巾帛等器件速速收起，连物带人，匆匆撤出内室，稍显慌乱。
还剩个姜凝坐在屏风前，刚要对他父亲说什么话，却叫撤得最迟的不知哪一个给顺手抱走了。小儿的咿呀之言于是含混在室内沉重的空气里，如一阵小风，未待听得清明。
一只不明物飞来。多年从武的高度自觉本应令姜维敏捷一避——他且完全可以避开这样并不具伤害性的“雕虫小技”——但他竟没有躲闪，反任它颇具女儿家气性地砸往肋下。那东西完成了它的“使命”，便“哐啷啷”地滚翻在他脚边不远处，自高傲沉为泥泞。男人弯腰，将这只巴掌大小的耳杯拿在手里——还残存药香。他轻揉肋下，不知如何破冰。
“何不接着去做你那份好事业？”榻上人的声音冷冷传来。
姜维不言语。
榻上是面容灰白的姝妍，枯槁、绝望，浸散着半身落魄的怨与怒。
“芷妤何在？”她一字一句，开门见山。
“芷妤她……受了些伤，一直养着。”姜维只能这么回答。
“芷妤哭了吗？闹了吗？她的祯儿呢？祯儿何在？！”她肺腑骤绞，无力支绌。
看着她的模样，姜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受了伤害的是我呢？！或者你从来就以为，即使真的受到什么人的伤害，我也会乖乖听话，不哭不闹？！”她骤然堕泪，“也许你本就不是个挂念身侧的人，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
他的心口没来由地滞涩住了。从菜市口染了新恙的人群里抽身回来，原本认为想象中的她能比现在的模样有所好转——至少他始终相信周翁和蒙猇寻得的是位良医，她也应当恢复了大半的元气……然而就亲眼所见，那人斜斜半倚枕前，神色怏怏，彷佛被什么魑魅魍魉吸去了活气似的，摇摇欲坠。
她的神色极尽疲态，似乎炼狱里实打实地挨过一遭……
而她半真半假向他丢来的话，有那么几句，也真真切切地戳进了他的心里……
“阿念，你……”姜维的指节不自觉地紧紧把住耳杯的边缘，胸口怦怦。
“我？”姝妍连天以来的委曲终于在此刻临至界点，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无法再掩饰哪怕半分，强撑着最后的倔头倔脑，“夫君犹能想及我么？我却不知，夫君近日如意否？”
“阿念……”他上前的脚步和他发出的声调都有些不自然，他终于坐在她身侧，深切地打量姝妍饱受折磨的苦楚脸色，“……你受苦了。”
他在她面前无言皱眉，而她痛不欲生。
“好在平安回来了……”姜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将耳杯捏得发烫，他丢开手中东西，想要揽过她的身体，却发现她在难以克制地发抖。
“你的手心很凉。”姜维心中震惊——盛夏时节，她的手却是两块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捂住了她的双手，心底自责，喉头哽咽，“阿念，你真的……受苦了……”
姝妍张了张口，眉间尽皆挥之难去的倦色，终是没能再次说得出话。事已至此，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袒露着自己遍布伤痕的心怀。成婚几载，二人间虽有过短暂的胶漆时光，但终究飞逝于日复一日的琐烦之中，而那些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都十分默契地自封自缄在如梭流光里。
衷肠更与何人诉。
姜维将她小心地揽入怀中，动作极为轻柔，似乎怕她破碎。见她并未抗拒，于是轻声哄过一次，又沉默下去，感到怀里这具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这再度使他懊悔，心神跌沉。
“那么高的地方，你毫无挂碍……”在他佯装的愠怒里含着几分真怒，“……真的毫无挂碍吗？阿念……”
他的语气渐趋柔和，甚至隐透着几分低三下四的哀恸。这不同于往昔——不同于沙场点兵的那个他。后者永远是个骄傲的人，那是为将帅者必须的强劲心骨，不可随风波而飘摇毫厘。他挺拔的心骨即为疆场的胜算，半寸不得让与敌手。而今日此刻的他未曾料想到自己竟如是：坐阵杀伐的冷静、临战决断的机敏、兵戎相攻的果决……尽皆抛在这张承载了悲戚的软榻一角，这股强烈而深刻的情绪直搅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再无法藏匿！
他并非脸面示人的那般处处不在乎。只是他将很多话都哽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出口。只是他们之间误会渐深。只是、只是……
姝妍悲从中来，亦感到小腹极为不适——钻心剜骨的坠痛又一次不讲理地袭来……
“可惜仍存挂碍，竟不能一死了之。”她眼底两片朦胧的红，叩动心曲。
姜维的眉心狠狠一蹙，两股油然而生的潮热泪意险些令他在她面前失了颜色。但他压住了这样的冲动，不禁垂眸，感到姝妍的上半身至少已不再像半个时辰前那般难以自抑地发颤。他心稍安。
姝妍缓缓脱开他的手，敷在小腹上，再想及那日惨烈之况，此情此景，事事还休、已是欲语泪先流！
“天可怜见……我这孩儿……未足月……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乏力，伴着病弱带来的阵阵作呕，无时无刻不在存心地提醒着她前日里巨大的失子之痛。
姜维不忍再听一个字……几载身为人父，这些所带来的责任感号令他在这一微妙而艰难的时刻强打精神——因这可怜孩子的阿娘已近溃退，而这些天来孤单单承受着的剥肤之痛让她黯然魂消。虽知陌路与殊途的细微差别仍存于一瞬间，但在心底始终有个轻细却沉稳的声音向他昭示着命运的翻覆与无常。
“阿念，这是……”话到嘴边，他的心头突然空了一下，莫名的感伤涌上眼底，“……是我们的命。”
姝妍终于再难忍受，只将脑袋靠在他的心口，哀痛欲绝。
聂桢就这么一直虔敬地立于廊底，面色威重。他臂弯里的剑比他的容止更加沉寂。姜维终于从内室走出来。侍从的双眼不离开主人的面子——这府中上下，包括军旅中人在内，唯一能够直视姜维的人，只有聂桢。
“怎样？”聂桢问。他突然有些颓丧，忧思重重。
姜维摇头，心底郁结：“体肤之痛，犹能调养，心中之伤，如何排解……”
款冬站在一侧，对姜维行礼，郁郁道：“侯爷，王勉大人的徒儿唤做崔阆，他今日收到消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姜维点点头，没说多的。
款冬却极为罕见地接着说：“婢子乞愿侯爷能允准崔阆进府……”
一个“进府”，原代表着“进城”——款冬知晓蒙猇等人皆听命和效忠于姜氏。但凡没有主子的号命，纵然能力再强的死士，也断无可能拿自己的忠心冒险。
目下马氏暗从基本都随于王都，即便是随在姝妍一侧的，也未来得及搬往汉中。青黄不接的时刻，只有极少诸人——如这冬、夏两张老面孔——在身边可供差遣。汉中突然逢了个十年不遇的危急，而多年作为暗从，行事惯常的敏锐又使款冬能够摸得出那些不见天光的隐秘——进出城外必有密道。
然而密道的具体情况，恐怕唯有家中这位不动声色的侯爷了如指掌。
姜维轻挑一侧眉峰，再看聂桢，后者却也十分罕见地低着眼眸，似乎置身事外。
姜维问：“冬姐，王大人可随后而至么？”
款冬微微俯首，不急不忙：“回侯爷：陛下令王大人目下照看元妃娘娘的身子，恐是因此而走不开的。”
姜维再问：“崔氏何许人也？”
款冬答得温和：“崔阆业已出师——按王大人的医术，侯爷向来知晓。崔阆乃是王大人手把手教出来、得意的徒儿。先前夫人在猗兰殿生公子，崔阆曾为夫人针灸。此次他若来，侯爷亦可稍安。”
姜维对聂桢轻声吩咐几句：“子固，三日后接应。”
崔阆乘马过广汉，上金牛官道，信中的消息是他今夜动身，那么的确顶多三日半，便能到达汉中城下。姜维所断不虚。
如此明察秋毫……款冬心中又是一阵酸酸麻麻的复杂……
聂桢领命退了一阵，姜维对款冬说：“……冬姐，还请你宽心。近日发生，皆我之责。阿念那里，只须她静养，旁的……愿你不要提起就是了。”
款冬微蹙的眉始终沉重，继而缓缓道：“侯爷当初可也是如此嘱咐蒙猇的吗？若果如此，夫人何苦新添郁郁？”
姜维移开眼光，神情里含着的，是不下于款冬的隐忍与酸疼。
“婢子十三始随马氏，对人体六气八象略知一二。夫人经此劫难，已是脉冲大乱，可侯爷同样应当明白：夫人方过花信之年，本来风华正盛，却日日劳神耗力，竟至呕血……如此下去，岂能长久？”
姜维默然。不知缘何，自建兴六年与马氏结亲，他却独独在这位女子面前有所踟蹰。就好像……她的周身有什么足够令他感到慎重的——而这也的确使他态度慎重起来。
款冬自觉话说得难听，也一定是僭越了，却衷心于那榻上人，仍是语调平稳、不卑不亢，深深折腰行礼道：“侯爷尽可降罪于婢子，婢子甘受责罚，绝无贰言。”
姜维眉心微动，寞然道：“冬姐，未曾料想，过了这些日子，生疏了……”
款冬保持着行礼的姿容，虔敬至极。
“起身吧，怎能怪责于你……”
款冬这才微微直了身子。
“逼着她坠崖的那个人，你识得。”他突然说。
“回侯爷的话：婢子识得。”
“说来。”
“婢子僭越了——马氏之事，恐怕……”款冬打住了话头。
确是如此。她没有自由——更没有权利——将司马昭的存在告知面前男人。她只要开了这个口，即为对本家的不忠。
姜维轻笑一声，心底异常冷静：“‘马氏之事’……款冬，你的确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吗？”
款冬当然知道自己今日已逆反得厉害，这样的情境亦是首次出现在以“主仆”为名的二人面前。这女子便再次跪在地上，极显谦卑，但她的脸面仍持平日里那种既稳且静的神态。
“眼下的‘马氏之事’，本侯若不理会，且待哪个？”姜维缓缓说，“你的表情却比陈仓侯的处境要平和得多。”
“侯爷。”款冬郑重叩拜，将前额抵于手背，却迟迟未肯抬首。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从未展露过的不驯：“……即使暂陷囹圄，仍有再起之时。婢子对此坚信不疑。”
姜维深切地盯着她的鬓梢，心底逐渐难以名状：“……然此船将沉。而这条船上坐着的，不止你主一人。即使今日当着陈仓侯和芷妤夫人，本侯也是这句话。”
款冬仍深深叩首，不为所动。
“冬姐，你在怨我……”姜维顺势撩袍，在廊底坐定——如此就与地上俯首的女子拉近了距离。他的目光伸向廊檐对侧，彼处已将暮色切割成不对等的两块，天际沉覆，檐底娇燕身轻，似有呢喃。
“婢子不敢。”款冬温然。
“可你的确应当怨我。因我……我似乎就是一个骨血之中无存挂念的人。”姜维轻轻摇头，腹底苦涩，连带语调，竟在她面前变得前所未有地软和，“阿念之前，我也曾与人摆过一次花烛，当时不是没有想过‘结发合交、与卿终老’的愿景。但……”
言语戛然。良久尔后。
“冬姐，我问你，你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吗？”
款冬暗自皱了眉心。思绪不由得偏偏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成都——想起了在此艰难时刻，那个仍坚守阵地、于马氏宅邸中尽心支撑的男人。眼前的地上却依旧铺着一片沉寂——她寂寂无言。
“无论答案，你的心里总归比我在乎。”
款冬沉默一刻，终于开口：“天下爱人者多矣。但也许，不能自爱者更甚……”
姜维盯住她的鬓角，内里有些不忍。
款冬深深叩首，终于回答了最初的问题：“回侯爷的话：那人复姓司马，单名一个‘昭’字，河内人氏，现为魏驻雍州的屯田令。年初……”她细细说着。
听罢，姜维的目光在款冬身前悬停片刻，又略得一眼——那内院门外竟在此刻扶入了伤痕未愈的蒙猇。
蒙猇由一小厮扶着，向里间众人所在处蹒跚而来。他的肩背、胸口、小腿皆中了箭，天气酷热，难以痊愈，因此只好安置在后房静养。
但自昨日惊魂过后，蒙猇心中总有不安，体力能支，便要立刻将鸯儿之况回禀。
因那神通广大的周翁，已过了十二时辰，他却迟迟未归。这件事带给所有人的不安感甚于一切。
“阿猇……”姜维站了起来，关切地走向他，“才多久，怎就下了榻？”
“侯爷……仆下……有事禀呈——当面禀呈。”蒙猇瞥到款冬的神情，有些局促。
款冬的眼睛很镇静，也很淡漠，而她带给他的神色，似乎她已将一切知悉。
他应该相信马氏的能力。然而直到此刻之前，他作为姜氏手把手培养出来的死士之一，断然不会对别家具有同等身份的这类人抱有任何信任感或亲近感。这是带着浓厚印记的一姓之死士应当具有的疏离与傲心。
亲如一家的两姓。已成婚姻的两家。协同合作，却不能融为一体；可以知底，却无法知心。历来如此。有些类同于战帐里互相欺瞒的敌手，但更像极了婚姻中琴瑟难调的二人……
款冬的眼不自觉地望向姜维。男人背对着她，腰身笔直，若有所思。未久，背影转过身来，对地上的女子说：“都进屋。”
有此吩咐，在场的人便或快或慢地，都随着这座府邸的主踏入内阁。
姜维自坐定。
蒙猇缓慢跪地，郑重一叩：“仆下三日前上山寻药，在骆崖半腰连接六截谷底处偶然寻到了梓鸯尸身，并在她手里发现了这个……”随即将一只布包奉上。
梓鸯便是鸯儿，姓苏，祖上本是徐州人氏。初平末年、建安伊始，曹氏攻占徐州，时逢战乱，全家不得已流落他乡，西出函谷，没几年，父母皆亡，彼时得遇马岱，便跟随马氏一族做事，直至前天殒身荒野。而她的名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想来是某日芷妤唤她，蒙猇恰好站在车外，偶然得知。而其余人即便与她共侍多年，也不了解她的身世，至多只知她是个苦命女，因多年事主忠耿，深受主母器重，从不离侧。
据说她只有一个阿弟，是乳名唤做“霁”的，当年曹、刘两家争夺汉中，她与阿弟同遭离乱，似乎天各一端，终归不知下落。而她又对此绝口不提，泛泛之辈便一无所知。
蒙猇递去的小包在姜维手中得以展开，里间裹着一只带了血渍的银灰色耳珰。他拿在眼前察看——确是一种很低调的颜色。低调又平和，平和且无害，若非其下连缀着薄细小环，几乎让人无法辨识那是耳饰。
款冬抬眸看过，心间暗自琢磨起来。
蒙猇沉默一刻，再次叩首，语调竟至哽咽：“因梓鸯她……尸身破碎……实在、实在……无法抬回，仆下便将她依山掩埋了……”
此话方落，款冬只觉脚底猛地发软，眼前飘着两片乌黑……
铮铮汉子，探颈于地，双肩仍难以自抑地颤抖。扶他进屋的那小厮倚门低泣起来。一室悲凄！姜维眨眨眼，感到方才与姝妍在榻前絮语时的落魄再次缓缓地包绕他。
“家主，蒙猇办事不力！没能护好夫人，也没能带回梓鸯……仆下只求您责罚！”
姜维没作声。款冬却颤抖着双手，俯下身子，去扶蒙猇的肩膀。女子虽流着泪，但还是轻声对蒙猇说：“……鸯儿妹子她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来了汉中，前日罹难，也算‘长于斯、归于斯’……而我们……我们却不能为她过度悲伤。蒙猇，你也要善自珍重啊……”蒙猇却始终倔犟地趴在地上，不肯随着她的动作起身——款冬亦感到自己很难将面前男人拉动，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座中人。
姜维思忖一刻，默然叹气，语气尽皆不忍：“款冬，去寻棺木。今日晚些时候，你与子固去将鸯儿带回来……”
款冬含住眼泪，悲苦万分：“可是……将要如何带回啊……”
姜维深吸一口气，表情已是极为惨淡：“寻到多少，便带回多少……”
“阿猇，自现在开始，你歇息便是。”姜维站起身，不愿在这间弥散着大悲大怆的屋中多作半刻的停留。只因突如其来地，他觉得肩头十分沉重，犹如各端压载着千斤的铁石。
另一间内室则漫延着忧虑。
榻上的女子已经能够凭借自己的气力坐起身来，此时她的眼眸正试着透过榻尾屏风看出去……卧养三日，仍不见芷妤。问起款冬，她只说有半夏一直照看着，毋需忧烦。只是芷妤也受了些伤，暂时无法下榻。
再问成都是否知晓，款冬则点了头。姝妍的心依旧紧着，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了。其他的事她都问了，款冬也逐一为她解答，唯独问及马岱的现况，却屡屡得到模棱两可的沉闷。
她原本想召蒙猇来问，但听闻他受伤颇重，只在静养，于是心头又继起一阵煎熬，倒教自己犯了腹痛……
周翁仍未归府。
整个汉中郡仍遭受着酷热与疫病的双重打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听闻那蒋琬大人隔日便到。一国主政者在乱麻般的节点上来到川北，亲自为东三郡换防。这关系到未来五载间的国之重计。
吴壹接了圣谕，便打算为蒋琬开一条“偏路”——点起火把，将这一行来自王都的官员自西南角引入城……
听罢，姝妍心中唯有不安。
“蒋大人一国之相，本不该冒险。况且蒋大人也并非弄险之人……”她对款冬说，“难道不知吴都督前日上书，直言反对更替三郡长官之事？”
款冬担忧地看着自家夫人。
姝妍喃喃道：“……只怕蒋大人是刻意要来的。”
款冬皱了眉，终于劝过一句：“夫人莫作多思。”
姝妍默然阖眸，缓缓将手背覆于眼睫，声中难掩郁郁：“冬姐，怎能由我？只恐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款冬在榻侧坐下，忧愁地盯着她的眼，“怎会至此？！”
“周翁带着蒙大哥与我同归那日，刚刚踏出密道便遇了埋伏——很突然，很意外……措手不及。”姝妍慢慢回想当日，尽力使自己能够说得下去，“……埋伏的人早知我们会走到那里——就好像……他们先前一直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可是在蒙猇之前，那条路除了周翁，的确无人知晓。蒙猇后来又和我说，埋伏我们的是南郑军中的人，他说……看他们使用弩机的手法，是汉中的老兵。”
款冬为她掖好被角，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得空去一拍。
汉中老兵。这四个字已经足够分量。
室内骤然沉寂。
“吴壹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胸中波涛渐平，姝妍安静下来，“蒋大人来汉中这件事看似顺理，实则意外——蒋大人希望和平换防，但那吴壹却断然不肯。他想把蒋大人困于泥瓮，借此清剿相府的遗臣。”
“夫人，照此道理，吴都督为何迟迟不对侯爷有所动作？”款冬紧跟姝妍的思维。
“因为吴壹摸不准他的立场。”姝妍语调渐冰，无奈之感再攀心头，“他虽是武侯曾经器重的人，但也与马氏有姻亲关系，可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没有公开站过队。而马氏却……南郑侯与杨仪火并，陈仓侯不仅仅参与其间，并且……一手清除了魏氏在前线军中的全部势力——受人嫉恨，也让王都忌惮。”
“吴都督为何一定要向夫人动刀？”款冬追问。
“尔虞我诈，不问缘由。拿□□女之事，岂非寻常？”姝妍感到一颗心愈发冰凉，“那日骆崖之上，我问过司马昭，向妇孺幼子痛下杀手，心中可有为男儿之愧？他却回答，不过都是玩弄权变于股掌之间，没有谁更高贵。”她抬眸看着款冬盛满忧思的脸，“冬姐，现在我得承认，他说对了。”
款冬看着姝妍含泪神伤，心如刀割。
“明箭最易放，暗箭最难防。”
“这是否意味着……”款冬已经在心里形成了一个初步的答案——她与姝妍一样默契，只是她们都不愿承认，“……外戚之家已同杨氏勾联？”
“旦夕事发，很难不有此疑。”
款冬站起来：“婢子即刻便将此事禀告侯爷！”
姝妍沉默一刻，将脸面转向款冬的眼睛捕捉不到的角落。良久，只听她幽幽道：“他很聪明，自然比我反应快。也许他很早就想了办法，向成都传送物证，要在这场乱局里保下马氏……”
“他毕竟还是挂碍着你。”款冬眼底温润，复在姝妍身侧轻轻坐定，眼中忧思不减，但心头已添暖意，“就像你说的这样，他聪明。那么他审时度势，便能知道：设使骤然离了马氏，前路便会复归泥泞。”
姝妍没接话。
“或许……侯爷他从一开始，也没有旁的选择。”款冬用手心抚过姝妍的面颊，温声细语地宽慰着，只怕她再上忧思。
“冬姐，可是我变得很害怕。近二日我总做梦，梦见我那未足月却惨死的孩儿……它唤着我，它在哭，它要我抱抱它……可它浑身是血，任我如何用力向它伸手，总也触不到它……”姝妍虚弱地说着，手心微微渗着湿意——凡提此事，心间便又可怕地颤抖起来。
款冬急忙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上半身稳固地靠在自己怀中：“待明日看过崔阆，我便与他一起去请个通晓此事的巫觋，为我们未及出世的小公子祈福法事。”
姝妍又流下泪来，心怀百感。
款冬就这么默然地陪着。
“去探看一下王妃好吗？”又过一刻，怀中人殷殷恳求道，“成都出事之前，我们就几乎不曾收到过阿瑾姐姐的音讯了。阿姊虽嫁入皇室多年，却与那安平王不甚和睦，即便与吴氏有姻亲连缀，但我仍怕她遭遇不测……”
款冬点头安慰：“今夜就让妹子动身往安平王爷的封地去。”
姝妍按按她的手腕，一个勉强而苍白的笑意，心中却不能松快。
走到街口，赵广方觉已近四载未踏入家门——建兴九年蜀中一别，他背起行囊便去了南中，跟随庲降都督马忠，在十有八九皆为贫瘠的山林中吃苦。去岁南部豪族刘胄纠集匪客反叛朝廷，赵广连夜策马，在三江口接应自北赶来的马忠和张嶷，一同将乱贼剿灭，朝廷由此将其迁为郎官，回调中央，近侍明德。
如今赵氏兄弟的炙手可热，一目了然。
“二叔！”赵奕已经五岁，远远地蹦跳着，小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飞扬神采，朝赵广奔来，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阿娘阿爹喊我来接二叔呢！”
赵广用结实的臂膀抱起他，一边走一边咧嘴笑问：“奕儿，想我没有？”
“当然有想了！”赵奕搂住赵广的脖子，叔侄共笑，气氛好不祥和！
“二公子！”府前侍人齐齐躬身而拜，恭迎他们阔别许久的赵府二公子回家。一人赶着去替他牵马执鞭，另一个则替他解下了披风。
“阿兄阿嫂何在？”赵广只手将行囊掷给门僮，好奇道。
“阿弟举手投足，如今甚为潇洒。”赵统笑着从前院走出来，看到弟弟张扬的神色，心中感念，“怎样，锋芒仍在么？”
赵广与他相视而笑。
某次给兄长去信，阿广抱怨南中瘴气颇重，又言他曾提出伐木之事，是为减轻瘴气之苦，而与顶头上司马忠各执一端，最终有些不欢。赵统则叮咛他：在其位、谋其事，切勿僭越。赵广回信只有四字：不改锋芒。
这件事成了兄弟二人的独属默契。
瑷莘替赵广盛了一盅水，后者接过便饮，痛快淋漓。
“早闻南地民风豪爽，莫非阿弟已做了当地人？”瑷莘眼底尽皆笑意。
“阿嫂打趣了……”赵广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正要接着说什么，院中叙话却被家仆由外而内给打断了。
“侯爷，吴公子府外请见。”
赵统问：“可是吴都督的二公子吴康？”
“此乃吴公子名帖。”仆从递上一副精致的竹片，其上娟细笔法，书着几字——侍郎吴氏，康。
赵统下意识地将它婆娑两下，目光略过这一院喜聚的人。
赵广问：“兄长可与吴氏有要事相商？”
赵统抿唇沉思一刻：“今日兄弟相聚，我去回了他便是。”
“阿兄。”赵广却把住了哥哥的手臂，神色严肃起来：“小弟想到：尚未拜见母亲，亦未向父亲坟前而去。”
“……如此也好。”赵统略略皱起的眉霎时轻松不少。
“只是……吴氏乃外戚，小弟在南中尚且常常听闻他们势头正劲，阿兄得小心应付了。”赵广附耳道。
赵统心底惊讶几分，旋即又觉意料之中。带着赞赏的目光，他不禁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欣柔地唤过他的小字：“闳衍，南中三年，确是将你锻炼了一番。”
赵广的脸上又恢复了焕发神采。少年意气，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