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沉沉，将整个汉中郡笼住。夜色扑朔，白日在城门前吵嚷的饥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也不知散到哪处去了，城下并没有遗留一丝生灵的气息。氛围也因此显得诡谲。
影子身着便服，从已经干涸的护城河河床底部探出两只眼——眼里兀自闪现的幽光是彰显它们的主人仍活着的唯一证据。影子仰面朝天，悄无声息，一动未动。倏尔，影子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收窄，仅仅一瞬的功夫，毫不费力便缩进了凿在河床与桥底一侧相通的暗道口，消失在彼处。
——一条奇怪的鱼。
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即便已经全郡封锁，在郡治南郑城头点着火把巡夜的兵士提着十万分的小心，竟也没有捕到这条鱼。
影子在一片杂草中挪起身子，再回眼看脚下——这条水沟很长，而他似乎在曲折离奇的管道里爬游了很久。身前不远的亮灯处，便是他今夜带着主人赋予的任务一定要抵达的地方。
宅中依例灭了大部星火，只在偏堂起着几盏足够照明的灯烛。屏风前的案头上松松然展着卷书帛，姝妍半倚凭几中，怀里抱着暖袋，腰间摞着几个厚实的软垫。在盛夏时节里，身体仍在发冷。她的面容相当苍白。经历几番大恸，气血失衡所带来的惨况不曾从神色中看出丝毫的抚平。
已近子时，本该合眼歇息，可她仍在等。
“侯爷……”门外低低飘入一声轻答，方知是她要等的人来了。
姜维早脱了常服，换上一身轻和的短衫。站在屏风这侧看到她的模样，目色稍稍停滞，转念便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怎的不睡？”
姝妍撑着半口笑意，语调竟有些胆怯：“……在等你。”
姜维知道这三个字从今夜的她口中说出来，是带了如何一番的复杂情绪——白天他去吴壹衙所，便是为马岱之事。高位者自然能够看穿此人殷切求助的想法，只是那吴壹却并不清楚，他近日明里暗里对马氏动过的手脚，在面前这个宽言软语、低声下气的男人心中早就结了一本明账。
姝妍明白姜维此去的目的，又知他原本是心气高傲的人，此番肯为马氏忍下这辱，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姜维走上前，看她几眼。见她手中轻轻折了封帛书，便知是梁绪白日里给自己来的信。他在她身侧坐定，眼睛却没有盯着她或者她手里的东西，只故作轻松地问：“看过了？”
姝妍点点头，不语。
姜维将她拿着信笺的整只手拢在自己手中：“你不该想得太多，至少在眼下这个节点上。”
姝妍轻轻摇头，夹杂几丝酸苦的笑：“可你知道，阿绪大哥信里说的这些，实在是对的——‘马氏的根基比你我想象得更牢靠。即使其他人袖手不理，马氏也足以自保其家，不必非要抛头露面、表明态度’……”
“阿兄他说得对又如何？”姜维见她始终心有阻塞，于是又把话接回去，深切地盯着她的眼。他复述起梁绪写在这张薄薄信笺中的话，“这些话，阿兄虽写了，但你看看就行，何须多思。”比及方才进入室内，最后的语气竟是不容置疑。
“吴壹已经同意向朝廷递些文书。看他言语间虽有含糊，却毕竟知道杨仪动手始末，而他认为杨仪此举太过。言下之意，杨仪的僭越，超出了他们一开始的筹谋。总而言之，只要他肯向宫中开口，便好办得多。”姜□□住心绪，又宽解道。
榻上人仍是默然。
姝妍轻柔合上信笺，心中委实空落。
“阿念看到为夫给端初兄长的回信了么？”姜维从案头扯来那卷书帛，递在她手里——姝妍的确不曾看过。因上次出自马岱之手、带着对赵氏怨语的信笺来到汉中他们的宅邸，一切的不宁似乎由它而起。在那之后，她便不自觉地收了一些招惹好问的脾性。可此时眼前人的意思，是非要她看看不可。
“‘但她毕竟是我孩子的阿娘。’”她的目光跟着字迹，不禁将这话读出。
姜维的目光落在她的眉梢，借着屏风这侧的光亮，他看到姝妍的眉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姝妍的手指翻覆两下，见这张纸上只写了这么一句，暗自难言。
在他面前，她的骄傲已经被马岱身陷囹圄的严酷事实压了七分。
但她不能明确地判别，自己这份低顺的姿态究竟是因为情势不得已而必须倚人篱落的无奈，或是由于短短十日接连遭过这么几次穷凶极恶的变故，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将他视作自己再也不可能推开的傍依。
姜维将这张薄笺自她指间轻扯出来，再看过两眼，似在做最后的确认。尔后便将这东西随手封缄，装进了一只小信筒。
姝妍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不自觉噙了两汪泪。
“近一年是愈发爱哭了。”姜维挑眉温然道，“……别人面前，也这样哭么？”
“哪里的话……”细语方到唇间，却被扉外低低几声窸窣阻了。
姜维立刻站起身，无甚犹豫。姝妍的心口随着他的动作没来由地紧绷起来。
“北地。”她低声道，几乎是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
姜维投向她的目光虽带着几分浅淡的讶然，但更多的还是与往日无异的冷静。
他轻按她的手腕，随即走到屏风彼侧，向报者吩咐道：“说。”
“今夜先报：蒋大人一行半个时辰前进了城，目下刚抵府衙。”那人语调沉稳，波澜未惊，“再报：府前得了一人，他说身上带着他家主人的手书，要见侯爷。”
“进得去吴府么？”姜维问。
“回家主：暂时还不能。”
“那就在暗处跟住蒋大人，别急着露面。”
“喏。”
“人打哪来？”
“自报家门，说是司州。”
姜维的眉心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姝妍自然在屏风后静听这一切，她的心头浮起一人乌漆漆、令人发怵的目色与他那始终难改漫不经心的讽意的精致面庞。
“见。”就这么一个字。
“是。”主仆高度一致。主转身进内室，仆便立刻去带那人。
“有一件事疏忽了……我从没知会过你……”姝妍突然变得慌乱，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扒住床榻一侧，又感到心跳加速、冷汗攀颈。
“什么事。”姜维在她面前坐定，神色安然。
“好些年前……”她艰涩地开了这个口，“大约是陇上军中起火的那年——你记得吗？”
姜维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年因一场意外，我结识了一个人。一个……有些奇怪，也有些可怕的人。”她颤抖着语调，不祥之感在心头带起一片预料中的密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我回思桩桩件件，恐怕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见他并未作声，姝妍又问：“这段日子冬姐可有告诉你什么吗？”
姜维摇头：“冬姐的嘴巴有多严，夫人是知道的。即便问过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姝妍感到心中悬着的东西随他这句话慢慢落地。
“那我亲口说与夫君。”她作出决定似的，“不可再等——就现在。”
“好。”姜维神色如旧，只新添了一分深沉。
干而热的空气里没有半点儿丰采。这次是聂桢与他并肩而立，廊下，夜已变得深刻，两个身形相差不多的男人揣着同一件心事。姜维的眸底不大松弛，只是夜上三更，姑且掩去了神思。聂桢知道他的顾虑，便补了一句：“蒋大人的侍从递了口信：至少今夜他们是安全的。”
“明知有难，一脚却踏进来。”姜维轻笑一声，“丞相在时曾多次对我等说起公琰君体怀豪迈、心志慷慨，关键时刻担得住事情。今时今日，故人所言无虚。”
“尚书令忠勤为国，仆等凡听说了此事的，皆为之汗颜。”聂桢也叹口气，恭谨地说。
“子固，又忘记了不是？”姜维柔声提醒着。
聂桢微垂眼目，面容不禁变得随和。因姜维早就跟他要求过，二人之间虽然名为主从，实则知心人。在只有二人的境况下，聂桢不必对他口称“仆下”。十七相交，直到此刻，人生将近一半的年月皆有彼此在侧，这等稳固而深厚的情谊，岂是几个称呼能定义的？
“是忘了。”聂桢笑着说，“近日突生了太多危难，哪还誊得出情绪和你说些‘花前月下’的闲话……”
姜维附和他，一起笑着摇头，心中却着实轻松了一刻。
言归正传，聂桢于是发问：“简牍所说之事，你要赴约么？”
“为何不去？”姜维反问一句，语气有些难测，“冒着生命危险派书给我。倘若阿念不说，我尚不能深知——人家这些年惦记我们，竟至于此。”
“款冬那日向你和盘托出，我便去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情——关于他和他身后的河内司马氏。”聂桢说，“我想，夫人那边应当也在第一时间摸过他的底。”
姜维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采。
“但据我所知：司马氏一族虽因在雍州六年与我朝作战的军功而在目前的朝堂有一定的话语权，但司马懿本人身边，始终有曹氏的亲贵掣肘。”聂桢接着说，“司马氏所交游的，大都是洛阳的世家子弟。而眼下在雍州，郭淮是军事责任人。也就意味着，郭淮顶在前线，他才是与我南郑形成对垒局面的主要决策者。”
“不一定。”姜维蹙了眉，“虽有郭淮坐镇前线，但总觉司马氏不会放了这块地在他人手里。去岁丞相身故，那司马懿想要趁乱攻击我等，只因洛阳不准，遂作罢。子固，你放眼去想：人在雍州，战事已毕，他却等了一年才归朝……”
“他的陛下也防备他。”聂桢言简意赅。
姜维又说：“他的次子挂着典农都尉的头衔，想必在长安住了也不是一日两日，在这个节点上来到汉中，并要约我见面……”
聂桢突然抬眸，心头紧绷：“恐怕其中有诈。”
姜维却大度地摆摆手：“若有诈，这里也是南郑的地界，无甚好担忧的。”
聂桢马上抱拳作揖，语气不肯有丝毫的放松，仍在劝他：“话虽如此，但……君子不处危墙之下。”
姜维盯着聂桢在夜色里微微闪烁的眼，以及这双异常默契的眸子在此刻为他传来的讯号。
“我主先问夫人安，并令仆下向夫人谢罪——主人说：前日惊魂，皆是他的过错。主人希望来日能够弥补夫人。”男人伏首趴于屏风前，恭敬而虔诚，“我主今晚正式向平襄侯邀约，明日此时在南郑城北郊、我魏的军帐相见。主人说，有机要之事与平襄侯相商，问夫人是否有意先去一步？”
姝妍心头掠过一阵寒栗，随之则是愤恨。
事情是突如其来发生的，就在姜维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听得门下脚步，这人便如一条鱼般“潜入”了这间屋子。但他持着神秘，并不在姝妍面前展露真颜，只一进屋便叩拜在地。不进一步，亦不退一步。
姝妍一早便推知这人是奉司马昭之命而来的，任他单薄一身，闹不出什么事情。况且屋外又有亲兵守卫，而她不过是要听听那一手造就了今日局面的人是怎么敢若无其事地遣仆从来到风暴中心，以堂而皇之的姿态，演一番不知廉耻。
玉绮提着十万分的精气神站在一侧，恰好能从屏风这面盯住那人的举动，以备不测。
“应邀赴约的是侯爷，我家侯夫人没有这个义务。”玉绮扬眉讽道，“你家主子难不成不知道——侯夫人近日玉体难安，是缘何而起？”
地上的人并不回答。
“玉绮，不必说了。”姝妍只不过稍稍用力说这么一句，便觉胸口闷着痛，“让他带着他主子的话滚。”
玉绮立刻转出屏风，横眉冷对：“听见了？”
鱼一样的男人轻轻叩首，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主人明白夫人心中怨恨了他，但主人仍遣着仆下追问一句：夫人就不想知道自己在平襄侯爷心中的分量吗？”
屏风之后不作应声。这男人旋即起身，该尽的礼节是一个不差，最终对着屏风躬身道：“倘使夫人对这问题还有点兴趣，我主邀夫人明天黄昏到他帐中，一起听听答案。主人说——愿夫人善保贵体。昏时，主人的车辇准时在侯府外东街等待。若夫人不去，无需勉强，无非只是错过了一个听枕边人真心话的好契机。”
他的礼节一分一毫都没少，后来闪出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并未引起屋外丝毫动静。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没想到吗？”姝妍冷冷地问。
“不怕他不来，我只怕你不来。”
“大人担心多余，他可比我守约。”姝妍的语调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她在帷帐的一角，司马昭站在她的对角。二人之间隔去二十步的距离，步步敌意。
“坐着歇息吧。”司马昭轻轻颔首，目光投向她那侧地上早已安顿好的几层软席，“你仍是虚弱，站不住脚。”
她表情淡漠，周身环绕着一股清冷的抗拒。司马昭不自觉向她那处踱去半步，及时按下心思，他不经意般地捋顺袖摆，口中让了几分：“夫人不入座，在下也只有喊底下那些粗手粗脚的奴婢们进来伺候了。”
玉绮向姝妍递去自己的手臂，后者得以凭此安稳坐下。姑娘毕竟年纪轻，这种场合下，神色还是不自然。席间无话。司马昭顺手为她们加了盏新灯，又亲自弯腰用炉钳往那灶中添上几块炭火。虽是夏日天气，在雍州的地界上，一旦入夜，还总是有些凉气的。
他的目光掠过摞挂在剑架一侧的狐裘，对玉绮吩咐道：“你家夫人若冷，为她披好便是了。”话音未落，他便大步迈出了营帐。
近子时。
司马昭肆意伸展着四肢，半卧在一张粗糙的木榻上，身下只垫了一条轻薄的褥单，这样朴实的环境里，他竟还能显有几分惬意。
十七岁随军四方而战，跋涉了数条崎岖难行的路，眼见了数次妻离子散的痛，咽下了数种血肉分离的苦，他已渐渐将“耐性”二字归入毕生的修行。
他在军中常年坚持睡在硬床板上，即便是高级将官们有资格使用的软榻，也叫他给拒了。冬季最寒的日子里，他对自己的厚待，也不过是将身子底下多加了一条绒毯……
天欲降之以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在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是这般训诫的。
想着想着，男人的神思放松了许多，似乎马上就要进入浅寐的状态……
一名亲兵却偏在此时敲开他的大帐，语调是显而易见的急促：“报侯爷：南面真的来人了。”
司马昭猛地睁眼，一个激灵坐起身，将大脑里无关紧要的东西速速填埋。很快地，他抚平衣襟，端坐案几后。
“请。”他低低吩咐了一句。
帐外是脚步声临近。司马昭心下判断着：果然来了。他的确如她所说的——也许亦如自己这些年所揣测的——这样守约。
只不过略显咋舌的是，她的态度在潜移默化中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自己对他的判断……闻听他的名字已七年。司马昭撇了撇唇角，眼底诡秘，心间难免自嘲：这好像是两个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见。面对面的、只存在于二人间的相见。
各自供职于中军，狼烟土尘中掀起杀伐。又或者身居幕后，在权谋诡斗的渊底浪尖摆弄时局。无论哪种，两个竟都从未与彼此真正对视过。
来人抬手掀帘，只身站定帐中，面目冷峻。挺拔的腰身不因客套的致意而有任何弯折的意思。周身只散着一股漠然的冷。
——几分像她。而真正的她此时便坐在这帐中，不过与他们以一张厚实的暗帷相隔。
司马昭将姜维上下速速一遍打量，亦无多余的神情，只是那双狡黠的眼偏在来者腰间所佩的长剑上格外留意了分寸。
气氛相当冷硬。
姜维就这么站着，司马昭也不起身。
短暂僵持。
司马昭想到自己终为主，于是打破了空气里的沉寂。他这作邀者若还偏要计较分分毫毫的，未免贻笑大方——心底至深处，他并不喜欢被笑话的感觉，尤其……是被面前这位。
“公侯，请入座。”司马昭挑起两条锐秀的剑眉，语调难测。
姜维面色如旧，只是极为客套、极为缓慢地伸出右手：“请。”
他吝惜口中能够吐出的每一个字。又或者他并非寡言，只是自心底里瞧不起邀他的人，因而不愿浪费半寸口舌。
司马昭依旧坐在他平日里批注公文的案台后。此时姜维端坐于案台彼侧早已为他专摆的案几旁。
两张冷肃不相上下的面目。
“此间简陋，公侯勿怪。”司马昭的声音迂动着，像一条蜿蜒游走的蛇。
姜维的眉尾不经意地挑起一个弧度。他转眸望向上座稍年轻些的男人：“今夜邀约不是为了寒暄。请司马公直言。”
“某愧不敢当。”司马昭俯首谦卑道，“昭身无爵位，公侯面前，不过庶人。”他端起茶水，不紧不慢地咽下了一整杯。
姜维就极为耐性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喝尽了整杯茶。杯壁之后，司马昭垂下眼睫，没有放下茶具，反拿了在手心来回地把玩，似乎对掌中之物产生了极为浓烈的兴趣。
姜维判读着他的动作，眼中闪过难为人察的警觉。
司马昭幽灵一般的眼色细细滑过姜维的脸，四目对视的瞬间，不自觉地率先移开了一寸眼光。后者却迎着前者深不见底的眸子，脸上无半分退却之态。
“昭欲向公‘借’一物：武都。”司马昭不再跟他弯弯绕绕，于是开门见山，“当然，这有一个前提——要在公侯拿过汉中郡守丞印之后。”
“何意？”
“字面意。”司马昭抱臂轻叹，“郭刺史能与吴壹合作，司马氏也能与公侯合作。汉中太守这个头衔，我可助公一臂之力。但前提是，吴壹得从这个位置上下来。”
“哦？”姜维假意现出几分兴趣，且要听听他怎么说。
司马昭却在恰当的时机敛住话势，深沉地望向他：“我有能力做成这件事。只看公侯是否真心与我盟约。”
“‘盟约’……”姜维重复这二字，不禁觉得好笑。
“陇南山高地阔，离成都千里之遥。以公侯这般才干，足以取吴壹而代之，坐断汉中，何须事事束手？”司马昭在精心布置陷阱，等姜维走入。
以诱人的言语编织一张网，然后眼看敌人心甘情愿地踏进去，似乎是他的乐趣所在。
“陇南再远，也是主上的陇南。”
敌人空手接住他丢来的锋刃，毫无犹疑、举重若轻。
“可公侯却是天水人。”司马昭慢悠悠地，“……也曾是魏之臣子。”
他将锋刃反手甩回去。
对面人轻笑一声，半真半假：“在下自离开那日起，就是魏的‘乱臣贼子’。身背罪名数载，何须旧事重提？”
司马昭眯起眼。
“武都……”姜维反笑一声，挑起眉峰，神色恣肆，语调利落，“武都以西至扶风，陇南肩颈，以北至上邽，以西越祁山，东过散关、至五丈原，兵争之地，险要非常。怎么，君抛来一句‘相借’，就以为能借得到了？”
司马昭腹底轻怒：“公也知此处为兵家必争，若未来不能通过盟约和平划分，自然也应属魏！”
姜维的唇角扬起弧度，淡漠道：“哪有什么‘应当’的说法？君可夺，我亦可取。”
司马昭从案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子，一双因震怒而变得狭长的眸瞬间捕住座中人的面颊。可那座中人竟然在笑。司马昭怒道：“你敢？！”
姜维轻描淡写地看向司马昭年轻气盛的脸庞：“有何不敢？”
易如拾芥的回答明显激怒了座上人。
司马昭将已经升到喉头的怒气强行压下几寸。突如其来的震怒的确会使人昏聩——大哥常用来劝诫他的话。司马师说这话时的神色比从前任何的瞬间都更为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令他大为光火的并非端正地坐于几步之外的对手那胸有成竹的挑衅架势，而是，这个对手易如反掌就能激起他心底暗压的愤怒。
可究其实质，姜维也不过是随口一言。这大抵才是可恨之处！
“……请试取之！”司马昭咬着牙，一只手已在袍底暗暗攥拳。
“君不甘示弱的模样，委实精彩。”姜维瞥他一眼，缓缓地说。
司马昭站在原处，感到自己的指尖因为盛怒而微微颤动。别人挑衅目的单纯，姜维的挑衅却建立在对人内心情绪的极强掌控之上——他能挑起别人的情绪，别人却无法在三言两语间还击。泥沙俱下的乱世，能够极为清醒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已属不易，能将他人的情绪握在自己手里……这一刻司马昭隐约觉得面前的男人确实有资格做对手。
不过，对手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
“听公侯的意思，话不投机了。”司马昭冷哼一声，“公再清楚不过：汉中郡闹了多日的瘟，局势本已如麻，若我朝现在遣一支军队将三郡围困，公侯以为，那身在南郑的当朝尚书令蒋琬，可有招式应对？”
姜维心中掠过不安。司马昭满意地看到他的神情终于不像一刻钟前那般无懈可击。
“何意？”姜维眯眼问。
司马昭故作沉默。
姜维突然起身，与他对峙而立：“何意？”
他又问一次，抬高了声调。明耳人都听得明白，他是真的带了怒意在话里的。
“意思就是……”司马昭眼底两片幽深，“在公侯踏入这方营帐的此刻，郭刺史已经调兵遣将，困住了上庸、城固、房陵。还有一支偏军深入陇南，围了南郑。”
姜维心头一震。暗帷后的女子亦慌了神思——她的心底在同一时刻与他一起骤然绞紧！她的小腹剧烈地痛起来。因为姜凝还在城里！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可以再失去另一个！玉绮拼力按住姝妍的手腕，自己也是满目泪色，姑娘紧咬嘴唇，似乎在用生命压下心底的恐惧！
“此言当真……？！”姜维团蹙眉心，要从眼前烛光摇曳映衬着的男人脸上看透他。
“公与我乃敌手，可这一局，是上天要我取胜。”司马昭轻飘地回答，摆出了他寻常的傲慢，“你朝要人身故，无暇顾及外务，迫于形势求和。公侯当然明白其中利益。然而，‘相安’并不是一句永远的承诺，这不代表我朝不会在恰当的时机动手。”
姜维猛地反应过来。
这几日的风平浪静实在奇诡。聂桢得到的线报也不过是雍州的魏人照旧演兵，吴壹遣了很多人马散驻在各县，以备不时。
吴壹……吴壹！
蒋琬带着换防的旨意抵达，吴壹选择了关门，但不急着与他算账。蒋琬拍马赶到，第一件事便是连夜派出换防的官员，吴壹对此只字不提，只由着他去做。而魏人偏在此时大军压境，汉中全郡又只听吴壹调遣。
他们所有人都后知后觉！
他还以为吴壹只是想借扣住蒋琬这件事来与成都那班护政的臣子谈条件。他一直这么考虑，注意力便也只集中在蒋琬的人身安全上。贵为一国主政者，只要蒋琬无事，成都便不可能出乱子——尤其是皇帝。但没想到的是，吴壹要借的力气远不止蒋琬本人，甚至是外敌。
“吴壹给你们开出了什么条件？”姜维保持冷静。
“公不愧年少封侯，头脑的确聪敏过人。”司马昭假意奉承一句，目光却与他同等冷静，“吴大人只是向郭刺史表示，事成之后，共治陇右。”
“为何今夜邀我？”姜维的眉心颤动了一下，怀底已上杀意。
“公侯就从未想过废立之事？”司马昭双臂扶案，略略往前，支住上半身，作好奇状，“必须承认，吴壹才是蜀人中看得最明白的一个——你们那位陛下比他先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担不起这一国的重。”
姜维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住腰间剑。他抬眼看向司马昭，而后者分明地感到那双眼里逐渐聚起两团泛着危险的光。
司马昭察觉他的变化，自己的目光也在同一刻移向摆放在案头那柄离指尖尚且不到两寸的青玉剑。但他没有展现出任何可能会有的动作。两个常年行走军中的男人同时将对方看做砧板上的肉——谁先操起刀来，谁就动手。
一刻的僵滞。
仍是司马昭这个作主的率先恢复了跪坐的姿态：“不能相安，那就只有相攻相伐。公侯与我，都十分明白这点。”
姜维伏在剑柄上的手指却并未放松哪怕半分的警惕。
“西蜀半国军政，如今皆在蒋琬之手。而最蠢的决策，就是贵为一国尚书令，还要只身来到这里，钻进吴壹设好的套子中。既然手握权力，蒋琬或者吴壹，与成都的那位皇帝便没有什么两样。”
“君臣之界，鄙国向来分明。”姜维沉声利落道。
司马昭抱臂嗤笑：“公侯之意，似是我大魏不明君臣之道了？”
姜维盯着他，神态里的不置可否说明了一切。
司马昭冷哼一声。
“到此为止。”姜维按剑。
“这就要离开么？”司马昭狭眸而视。
“还有什么好说的？”姜维的话锋同他那未出鞘的剑锋一样冷。气氛回到半个时辰前——大帐里仅有的两个人都想在某个时机置对方于死地。
“当然还有。”司马昭挑眉，“天下事既然说不到一处，儿女情长，就不能说说么？”
姜维看见司马昭的目光不依不饶。
“公侯的婚姻，昭有所耳闻。设使某日必得在夫人与国家中择一个。”司马昭的指尖重新交拢，一动不动地盯住姜维，表情格外耐人寻味，“公侯的选择是什么？”
姜维似乎没有料及这样一问。他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面前人的软肋藏得很深，但或许……此情此景，也能呼之欲出。
“我选国家。你呢？”司马昭眯着眼睛，眉间泛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色，他细细地看着坐于自己侧面不远处的人，口中一字一句道。没有用场面话里必有的敬称，没有假惺惺作势或斡旋，方寸空气里只剩下“我”与“你”。司马昭将问题抛去，不容座下人有任何倾向的拒绝。
“你在犹豫啊。”司马昭明眸带笑，语气不自觉却阴薄了许多：“不足为怪——江山美人，自古难题。何况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平常男人。七情六欲、男欢女爱……”
“国家。”姜维平静地打断他。
司马昭的眼底突然腾起强烈而短暂的狂喜，转瞬即逝，又上阴沉。
姜维眯起眼睛，眼底则在一瞬间渗出可怖的冷冽。
——又是两对极其神似的眸子。一对蔓着三分难以置信的余波，而另一对则试图迅速掩起不肯示人的痛。
司马昭故作高调地拍拍袖襟，优雅地为自己新添了半盏茶，向姜维致意。后者依旧端坐，无动于衷。司马昭自饮一口，眼睛一直观察着面前的男人。试图在今夜这个唯一的可堪突破的薄弱处摸出姜维的情绪里究竟带着几分真心、几分违心。
司马昭口中喃喃：“不错……真不错。”
姜维的指尖触到那杯早已冷去、却一口未动的茶，感到茶盅外沿一圈仿佛有切肤之痛正切着他的脉搏来到心口……
“可惜、可惜……”司马昭突然笑了。他背过身去，拉长音调，似乎正在极力遏制胸腔上涌的酸意，“她比你预判的更爱你，而你却选了国家。你说，她若是知道你的选择，作何感想啊？”
姜维微垂双目，此般情态，无人可测其心。
“你夫人，真的很不错。”司马昭眼中闪过狡黠，“可她最大的缺点是太在意身边人的死活。她可以为了马岱和他那位无关痛痒的夫人，毫不犹豫地舍掉你的孩子。”
姜维抬起眼睛，今夜第一次牢固地对上司马昭的神色。心底压抑着惊涛骇浪，可眼睫却丝毫未动——他就这么听着。
“当时，尊夫人与我做了个了结。准确说来，是一个‘交易’。”司马昭也不避开姜维的神色，“她说，倘使她从骆崖跳下去，马岱与我的旧日恩怨就一笔勾销。”
姜维的眉心猛地蹙紧。司马昭有些报复性的愉快。因为他看到这个男人的面色终于在今夜第一次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个下人——就是那个喊了一千次说要替她去死的男人——叫什么来着？哦……蒙猇——就是他。我想，他根本不敢跟你说吧？”司马昭故意缓了语速，要一层一层剥开姜维的体肤，“骆崖可不低啊，她连眼睛都没眨！她不顾念你的孩子，你也不顾念她，的确……的确啊！”
姜维的心跳愈发猛烈起来，他感到腹中腾起一股干涩的怒。司马昭的五官变得犀利，从那张口中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含着刺，比及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它们带给姜维的除了迎面而来的鲜锐的凛厉，还有一种默而不发的隐痛。
“……无妨。”姜维终于开口，他显得异常冷静、异常平稳，“婚姻就是利益的交换，何必互相顾念。”
司马昭瞪视着姜维，眸中渐现古怪。
只听姜维继续道：“但若谈及对她的了解，阁下是最没资格的。同床共枕七年，她全身几颗痣、腰胯几尺几，在下了如指掌。阁下绕了这么一大圈，该不会是要在这件事上争个高低吧？”
一股浓重的恼恨攀上司马昭的心头。他彻底听够了。
“司马公，再会。”姜维起身便走。
司马昭突然站起来，语间狠决：“再会？恐怕你走不了了！”
姜维连头都不回，只轻蔑低笑一声，掀起那层厚实的军帐帷帘。脚步迈出去的瞬间，他迟疑了。因他机敏地嗅到了空气里的异样。安静到异样的空气……
他在头脑中迅速反应着这一切，不及身后砸来一声利落的“拿了”二字！长年累月行走于军中的自觉教他的虎口肌肉一瞬间便推出了剑锋！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以至于当他弄明白司马昭的号令指向自己的霎时，他已经站在了水深火热的漩涡中！
至少十五个精壮的带甲武士将他围困，人人面目粗犷、手握利戈。
姜维的余光瞥过帐外，不知什么时候在营房外起了几十只火把，密麻的火光映照下，又是几十人同自己针锋而对！
“司马公就是如此待客的？”姜维轻蔑道。他的手中并不放松，剑光还未全然划过武士们的眼睑，但人们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个处于包围圈中心的男人周身散出一股浓重的杀意。
司马昭自他身后踱步走近，毫无惧色：“在下奉了郭刺史之命将公侯与蒋琬调离二处，令你等今夜不得相救。在下也只是恰好同公侯夫人相识，才促成此局。”
姜维的眼中第一次全然地映着杀心。
“公侯若不弃，可在偏帐‘小住’几日，等郭刺史与吴壹大人的事情做完了，在下为公侯摆酒送别。”
帐后一直坐着的女子却早已无法按捺心中的牵挂，急步走向那顶厚厚的绒帐，正要抬手一把扯下这阻隔了前与后的东西，手臂却被玉绮牢牢地抓住了！
“夫人慎行！”玉绮拼力压住声音，绝望地劝道，“夫人现在冲出去，侯爷看见您，一定会奋力抵抗！”
姝妍心神剧烈簸荡起来，直觉两肋间有汩汩痛意涌动，一种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哀恸的情绪——又或者本就是兼而有之——鬼魅般地缠紧了她。
玉绮面若死灰、心急似焚：“侯爷会因为夫人……奋力抵抗！夫人三思！”
只听司马昭在帐外说：“公侯还真是坦荡，一人一剑，轻身赴约，毫无设防。单凭这个，昭不得不敬服了……”
姝妍的心正似一张绷满了的弓弦，闭紧牙关，不敢发出哪怕半个语气词。她扯着玉绮的手，缓缓蹲了下去，玉绮怕她出岔子，赶忙配合着她的动作，将她揽在自己手臂里，姑娘感到这具身体在难以自抑地颤抖……
这么多、这么多的苦！这么沉、这么沉地压在她心里。不堪言说的那些所谓“正当”的理由也实在太多了！时局、场合、事态、步地……皆是迫而为之、皆是身不由己！玉绮就这么一路看着——也只能这么看着，无法替她分担！
姝妍垂首，无声地落下两行泪，倏尔又起了身。这次她透过绒帐的缝隙处看向外面的场景，恰好望见姜维的半个身子——惯用的手平稳地举着那把惯用的剑，剑尖刺穿帐前的光亮，直接抵向司马昭的影。姝妍心中更是绞痛！
包围圈正中的男人在此时已经恢复了坦然的面色，心中已知当下形势是寡不可敌众。人们猝不及防，只听得“咣”的一声划穿耳廓，剑光折断月光，三尺青锋利落回鞘！
武士们却都不敢掉以轻心，一个个全力戒备，浑身肌肉哪肯放松？！
“请。”姜维的语气如来时般平稳。好似一位远道的客人对主家的款待作出周到的回应。他手中紧握着剑柄，走向光亮，心中静水流深。
司马昭站在他身后的逆光处，一动未动。狡黠的五官愈发暗沉下去。
两条影子很快便扯开了彼此。由是，光夜两隔。
“亲耳听见了？”司马昭扯开帘幕，神色悖怒，恼意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眼底，“侯夫人，请你回去吧，还有什么好说的？！”
姝妍安稳地端坐案后，好像从未有过方才霎时的感情用事。司马昭眼里看去，她似乎从未离席。
“来人！备舆马！送姜夫人回南郑！”司马昭一挥袖子，打定主意不再理睬她半眼。有人闻声匆匆赶来，看这情况却有点摸不清头脑：“大人，这……”
“退下。”姝妍平静地说。那人嗫嚅着看向自己的主，司马昭却背着手，没有任何反应。姝妍不再对这小人物废话半个字，只把话头对准司马昭：“故人叙旧，这是君的待客之道么？”
司马昭眯起双眸，眼色冷厉。
“退了……”他将目光锁在姝妍脸上，丝毫不放，“你，也退下！”
这是对玉绮的命令。玉绮自然不肯动的。司马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去吧……”姝妍柔和吩咐道。玉绮担心得很，一步仍是三回头。这方私密而清净的狭小空间里便只剩两个人与摇曳不定的烛火。
沉默良久，姝妍缓缓地走到司马昭面前，竟在他脚边跪拜了下去！司马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君侯息怒……”姝妍的语调忽而变得十分柔细，她低垂眉目，就这么卑敬地弯着腰身，低叩于他的鞋尖前。
“‘息怒’？”司马昭心中已上了几分兴味，口中却不肯罢休，“夫人这是什么态势？”
姝妍压抑着心中的恨与忿，迟迟不答。
“刚才你为什么不走出这顶帷帐，让他亲眼看到你？！”他心中怒气横生，知道这是一番无名之火，无处隐藏，更无处发泄，“……因为你要他心无挂碍，是不是？因为他一旦看见你，就很难再按下他的剑，可你顾惜他！你不舍得！”
姝妍低着脑袋，在司马昭看不见的痛苦中咬住了嘴唇，尽量不发出声响……
“请君侯……放了拙夫。”姝妍难以克制声音里的哭腔。
司马昭猛地蹲在她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他的动作突如其来，且有些粗鲁，因此弄疼了她。但她忍着，一声没吭。
“你听到了，也看到了——是姜维他自愿束手。待郭淮和吴壹做完大事，我自会‘送’他回去。”司马昭不客气地说，“怎么，你觉得我在骗他？”
惑与恨同时写在姝妍的脸上。
“我杀了他，你会不会悲痛欲绝啊？如果他走不出这座营帐，你会是什么样子啊？”司马昭手力不减反增，口中和眸底都蕴着痛快的复仇感。他感到手间有忽然的凉——是她的泪。
“这几年，你们马氏把什么都白送给了他。马岱锒铛入狱，你还这么在意他！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的。”司马昭胸腔中疯狂地涌着酸潮，这一刻，他对面前梨花带雨的女人竟动起了病态的折磨心思。他曾经的确想要看到这个女人跪在他脚边求他，而现在她就跪在地上，哀哀戚戚，惹人心伤。接下来，他更想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她那副经由自己触碰底线后的脆弱模样。
他的欲念愈发强盛起来，心口长久以来憋着的那股燥热此刻呼之将出！他感到身体里有一只从未开化过的野兽被唤醒，它嗥鸣着，要这身体的主人一刻不等地释放他最原始的欲望！
姝妍从这双眼中读出了他的欲念。
“大人，您要如何才能答应妾身？”她含住前所未有的耻辱感，问。
“多美的一张脸。”司马昭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上来回婆娑着，“和这张脸相匹配的身体也一定不会难看。”
他凑近，姝妍隐约嗅到他袖间熏挂着的番柏香气，那股苍冷的调子让她心中惊惧不已。司马昭的唇离她的唇只有不到一指。她感到面颊一片火辣，自己的魂灵也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似的。他的气息迫来，她竟然没有后退。
司马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迫了些，他感到姝妍在微微颤抖。想到她近日罹了许多难，地上终归冷硬，于是停了动作，把她软绵绵的身子从地上半扶半抱了起来。
姝妍打着趔趄，腿脚有些软。她感到胸口扑腾愈发激烈，那颗心快要从喉口跃出！
司马昭回身坐在案几后，满意地望着她如今的样子。他慢慢腾出手来，解开了自己的腰襟。
姝妍像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处。
司马昭不急不忙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只一扬手，便甩在了地上。他现在的面子上尽皆兴致，但也许还有一分嘲弄，姝妍已无心再去琢磨——巨大的恐慌、深深的耻辱，以及求死不得的挣扎狠狠鞭笞着她！
“记得那次见面，我说你太硬气，但我要你有朝一日自己爬上我的榻。记得么？”司马昭俊美的脸上却尽是幽深，高傲地把玩她不堪一击的样子，手指轻敲案面道，“只是这里简陋。案即是榻。爬上来吧。”
姝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跋扈的样子，眼底的泪渐渐干涸。
司马昭定定地凝视她，兴致不减：“与你度了这良夜，明日一早他就能回南郑，一刻都不多留。”
他是认真的。但凡说给别人要做的事，他一定做成。掐指算来，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郭淮的精锐已经顺利地佯攻了蒋琬，也困住了东三郡。这种情况下，姜维是早一日回，还是晚一日回，原本就没什么两样。吴壹扣住蒋琬，郭淮拔除三郡主事者，他们要的只是这一夜的工夫，哪怕多一个时辰，都是变数……
他看出眼前的女子内心深处做起激烈而复杂的斗争。这样一场开始了便很难停下的游戏，他更想看看“名节”二字之于她的重量。
罔顾名节，矜于名节。这两种女人他都见过。在他面前，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择了前者。
“我恨你。”她微扬下颚，眸中冰冷，声调却极轻。
他的眼光却随着这三个字突如其来地黯淡下去。
“你恨我……”他不由自主地重复这句话，心中说不清的怅然。聪明如他，早就知道无论从家、从国，还是从自己的名、从她的姓，她注定是自己的陌路人。可他仍然心存侥幸——因为愈不可得，所以愈发偏执。
只怪当初他以最狼狈不堪的样子结识了她，而她没有避开，反而弯下腰去，在临危一刻握住了他死命扒在井沿内壁的坚硬的手指……
自小珍馐华服的人，从未碰过那样的惊心动魄，也从未在谁身边如此地不体面，更不知道世上有人会不问缘由、仅凭一声呼救便能拽住求救者的手。
后来发生的事，有的碍于形势、故意为之，有的……他自己也承认，的确超出了预期目的，不得已给她造成了伤害。
可是她若有似无的敌意始终是他心里的疙瘩。
这一切如何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始终不甚了了。
“是啊，我恨你，但更恨我自己。”姝妍迈开步子走向他，微微俯视眼前这张孤傲的脸，嘴角极尽轻蔑地扬着冰冷，“是我罪大恶极，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而你，你实在应当溺死在那口井里。”
她的语调不能说是鄙夷，一字一句，简直是清清楚楚的恶毒。
他们两个之间隔着案几，现在是一步之遥。
姝妍站在他面前，像站在吸噬命运的黑洞门口。案几成了一块砧板，而她是鱼肉，操刀人就坐在砧板那侧，随时向她动手。
纤细的手指在发抖，她支撑着最后的力量，慢慢地将它们扶上案几的边缘。指甲刮擦在木料上的瞬间，她只觉难听得作呕，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她很清楚，这件事一旦失了控，她也不至寻死觅活——皆因她还有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儿要去呵护……但她将以何种姿态再去面对这孩儿的父亲，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而事情马上就要走向崩溃的边缘。
姝妍面色苍冷，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神态的起伏，她眼底失神，满是麻钝。
她侧着身子坐在了案几上，感到浑身上下并不止十根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栗。彼侧的男人此时真的像在打量一只玩物，这令她愈发恶心。她强撑起一切意念，迫使自己将身体的重量依托在案几上。
她十分僵硬地为自己解开了最外一层薄衫的衣带，手指却难以听从大脑的号令，因此狼狈至极。
“夫人，你现在的模样，他这辈子都看不到吧？”司马昭笑着说，“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给别的男人投怀送抱……”
姝妍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的耳中一片嗡鸣，满目都是刚才那顶厚厚的帷幕之外，姜维那把出鞘长剑的寒光“倏”地晃过她的眼……
就用那把剑杀了眼前的人。她不甚清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外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而中衣对襟仍在忠诚地履行职守，不肯让主人失却领地。主人却违拗着衣裳的意思，自轻自贱地扯过一截中衣小带，正要解开它们……在这一刻，她的手被止住了。
司马昭终于从一尊高傲的石像恢复了人的模样。他将手按在姝妍的手背上，略微一顿。男人的双手从此地开始，逐渐游向她的肩颈，感受着这具极度抗拒却又逃无可逃的身体的温度。他嗅到面前人的发丝间飘来几缕勾了魂的幽香……他突然将她的中衣顺着肩口抹了下去，内襦乍现的一瞬间，他看见姝妍冷漠而残酷地闭上了眼。
他随手拨去了案几上原本堆叠着的零碎的简牍，“哗啦啦”一阵响，光滑的案台表面只余这个女人。
姝妍强压着巨大的耻恨，在他的动作里缓缓地躺在了案台上。两行泪从眼角滑落，她咬着牙不允许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司马昭趴伏在她的身侧，十分得意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看到她的眼角和双颊终于泛起了屈辱的红。
他的右手按在她身体左侧佩戴着的臂镯上，灼烫的眼光从她的前额掠夺到她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副冰肌玉骨的反应。
他十分识货。自小看惯奇珍异宝，这双眼仍不禁将这只臂镯多打量了几下。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臂间徘徊不前，似乎不止要通过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眼，更要通过手中动作，一寸一寸地摸出这件首饰的纹理。
“刻了个‘馬’字……”他低声叹息，“看来你与我一样——永远不会忘了自己的来处。”
男人的炙热气息朝她直勾勾地逼来，她的脸颊两侧还在扑簌簌地滑着泪，但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力紧闭双眼。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后腰，准确地摸到她心衣的系带，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绝望感袭来，生不如死。
“怎么，难过了？”他的心竟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大人尽兴就好。”姝妍悬着半口气，心力交瘁，声音呜咽，“……只求大人务必记得：明早兑现诺言。”
司马昭握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停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脏，竟叫他呼吸凝滞。他的眼睛很痛，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她有气无力地说出“兑现诺言”四个字时。
他感到身下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他更感到自己的大脑停止了思考，但在这一瞬间大脑却告诉他：就算这一步他不踏出去，从今以后，也只会步步是错！
司马昭骤然站了起来。他俯视着她，这具躯体失却了全部的灵气，活脱脱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就这么仰面躺着，此刻终于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没有半丝情感。
司马昭恢复了理智，他回到案几之后那张惯常坐的胡床，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模样。
“……为什么？”他幽声问着，尽显颓态。他好像在问姝妍，也好像在问自己，“……原来你爱他。”
姝妍缓缓地凭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气力直起身子，脸上仍是麻木。她仍感到身体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着。
“把你的臂镯脱下来给我。”他平静地说，“我会送你回去。明晨卯时二刻，你会见到他。”
姝妍一声没吭，自手臂上褪了那只镌刻着马氏家族纹样的金镯，丢在司马昭面前，一句旁的话都没问。金镯“哐啷啷”地滚了两圈，颓然地趴在男人脚边，了无生气。她在他面前系好衣带，坚持着最后的意志，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赵府的灯火每晚都会多亮一个时辰。听说是那赵侯爷的夫人欢喜亮堂，因此侯爷吩咐下去：入了夜后，自个儿府上的灯台和灯笼都要额外再工作一个时辰。
去赵府拜访的人也不急不慌了，他们拐过街角遥遥看到光亮，于是就能安心。
吴康迈出赵府，虽是脚步匆匆，但脸上的表情却十拿九稳。赵统跟在他身后送去几步，站在阶前，月白风清。
“承匡，你我朝堂再会。”吴家二公子回身再拜，抱拳告辞。
“请。”赵统微笑作答，他的手无意地触到袖筒里的兵鉴，心中却是思虑未减。
近日宫中增了不少侍卫，宿卫营的力量也依着局势紧张了起来。十二个时辰中，都有睁着俩眼睛的奉命在明德宫前。
这是吴壹通过其子之口传达给赵统的风声。在中间传话的吴康自然三番五次地提及过汉中。赵统其实每每想问几句关于平襄侯的情况，但都咽下了。
言在此而意在彼，这种可笑且幼稚的心思与他现今的年岁又怎能相匹？
吴壹说，提防杨仪——这便是把赵氏看成了自己人。杨仪开了翻查南郑侯案的头，但人们都知道，杨仪的声音虽尖，却并不是最有份量的。当时陇南战场形式混杂，有谁能说得清楚究竟魏延之死是由杨仪的一意孤行所造成的，还是马岱的“别有图划”，亦或是……
思索被打断在了此处——竟是明德殿来的仇公公。赵统抬眼看看夜色，估量一下时间，月上三更了。他赶忙正衣冠，迎上前去。仇公公从轺车上走下来：“羽林右监，陛下有旨意，宣你即刻进宫。”
赵统跪地叩首：“谨遵圣旨。请容臣下更衣。”
姜维一夜未合眼，此时晨露方显，待鸡叫二遍，他敏锐地听到军靴点地的节奏。
他就泰然坐在偏帐一夜，心知帐外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绕着，生怕有个缝隙留给他，教他跑脱了。
军靴的主人掀起厚重的帘幕，在曦微晨色里扬起一阵尘雨。
司马昭换了一身戎装，腰间佩剑，从容不迫地站在他面前。
“公侯倒真能坐得住。”司马昭漫不经心地说，“成果颇丰的一夜。汉中改换了天地，公侯也可以回去了。”
姜维站起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司马昭顺着他的背影说：“恕在下多言一句：公侯还是太相信他人了，敢只身赴鸿门。将来在战场上，一定吃亏。”
姜维脚步没停，却听身后男人又慢悠悠地说：“……昨晚公侯的夫人也来了。”
他的步子停了。
“但她忘了件首饰。”司马昭不急不乱地走上前来，站在姜维身后几步距离外，从袖口拿出一件由丝帕包裹着的小物件，递给他。
姜维转头便看到那件东西，丝帕半开个角，其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姝妍那只从不离身、贴戴在左臂的金镯。
“她刚走没多久。”司马昭笑着说，“而且她也累了，你现在走，能在城外赶上她。”
姜维接过这只臂镯，眼睛盯着司马昭毫无顾忌的脸和他挑衅般的神情，大脑疾速转动，心中震荡。
“公侯，保重。”司马昭礼貌欠身，为他揭起帷帐，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下次见面，就是在雍凉战场上。恐怕……公侯与在下，只能活一个。”
“敬候阁下。”姜维语气冰冷，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的声响。
走向明德前阶时，赵统这才看到有一人早就站在远处，戎甲映着月光。
“后典军大人？！”赵统低呼一声，心中惊讶。
王平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他身上，赵统看到他眼中焦躁，况且似乎是人刚下马的状态，立足未稳、一身风尘。赵统这才看清王平身后跟着两个郎将，皆是满面的威严，目不斜视，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统心下已然反应过来——王平是临时被从汉中召回成都的。应当由于马氏在前线的事。当时，王平是唯一与魏、马二人皆有交集的人。
“大人可无恙？”赵统远远地隔着空气，关切道。
王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后的郎将警惕地看着他们。赵统回眼望向灯火透亮的皇殿，再向王平拱手作揖，就跟着仇公公进宫去了。
那皇帝就坐在明堂正中，一手托着额角，面上是惨淡愁云。赵统叩拜，皇帝却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起身去扶他。赵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颔首敛目：“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赵卿这是何话？”刘禅对黄浩使了个眼色，后者当下心领神会，遣退了在场所有不相干的人。大殿里瞬即只剩君臣二人，连带个近身侍奉的宦者。
“陛下有何旨意？”赵统垂首问。
“的确有一件大事要托给承匡哥哥去办。”刘禅看他一眼，旋即挪开了眼光，语气有些不自然，“……但朕恐怕兄长不愿意，唉！”皇帝说着竟在赵统面前席地而坐，后者蓦地局促起来，立刻跟着跪下去，与皇帝尽力保持在一致的高度。
“臣悉听陛下吩咐。”
“虽有这句话，朕还是觉得未免对兄长残忍了些。”刘禅边说边察看赵统的脸色，看到他的面庞始终和和气气，于是接着说，“……朕想要你替朕亲自提审光禄大夫。”
赵统腹底一阵绞紧。他勉强按住“哐哐”乱跳的心，口中又问：“臣敢问陛下：眼下可是廷尉出了事故？”
“倒也没有。”皇帝解释道，“先前几份证词也提给朕看了，可朕就是不放心，总觉得马大夫将有些事情咬得很死，不肯对廷尉言明。”
“……”赵统嗫嚅起来。
“赵哥哥，有什么困难吗？给朕说说，若实在不行……”刘禅刻意压住话头，且听他怎么回答。
对面的臣子犹豫良久，终于说：“……只恐光禄大夫见了臣，更不肯说吧。”
刘禅知道他要拿这个推脱，于是仰面叹气：“朕找遍前朝诸臣，也找不出个打心眼里信任的，唯独爱卿。爱卿要是实在为难……那就罢了！”
赵统沉默不语，他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斗争。
“赵哥哥来时可看到后典军了？”刘禅突然又换了副口吻，像是要与臣子叙叙家常，“朕还是将他不远千里召回来了，就是为了好好查一查兄长前日谏言之事。马大夫是自请诏狱的，那朕就得公开查，但朕又不想查得太紧。杨氏不是无关紧要的角色，马氏也的确为先帝定鼎三分。所以，应该让那班老臣们知道的事，朕自会给个定论。可是还有一些，朕想，就不必要说得那么透了吧。”
赵统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兄长，帮朕一次。”刘禅的目光里微微闪亮，语气恳切。
赵统无奈地眨眨眼，终究是按住了纠结起伏的情感，只听得一声沉稳的“臣领旨”传来。
一夜的工夫，南郑表面平和，内里却已然掀过一遍惊涛。司马昭所言未虚。悖论却是：对手往往竟是最坦诚的人。
姜维走在城下，稍感诧异地发现仍在因大疫而锁闭的城头却悄然换上了镶边玄色王旗。而这旗帜的意思是：禁军将至。羽林军、宿卫营……姜维在心里迅速地想过这一切——他原本自认思路清晰，然则眼见了昨夜的惊心动魄，现在的他实在摸不准局势。他知道昨夜姝妍走的不是官道。司马昭的舆车应当是走了什么秘密的小径，穿过了城郊那片不太高的小丘，才抵达城中的。而司马昭也知道今晨魏军从南郑退去，官道便会放开。
司马昭有些本事。抛开别的不论，在吴壹这些日子以来铺天盖地的严密号令之下，他还能将家仆送进城来传私话，就证明他已将南郑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
听闻他不过二十有四。想到此，姜维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即便聂桢已经暗查过司马氏在雍州和洛阳的许多事迹，然而从一个人最基本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去认知这个人，他仍是欠着。
“家主怎么才回来？”正想着聂桢，聂桢的声音就从身后而来。
姜维前后各看几眼，再打量一番眼前的男人：“子固，蒋大人呢？”
聂桢的脸色不是很舒畅：“被扣在署衙了。”
“他们呢？”姜维的语气不甚满意。“他们”便是指府里派出去专门在暗处盯着蒋琬、以备不测的死士。
聂桢压低声音回答：“没有家主命令，未敢动手。”
想及昨晚疏忽大意，姜维在心里沉重叹息，只能无奈道：“的确怪不得他们。”
二人并肩走了几步，姜维又问：“现在情况如何？”
“昨夜动身去往东三郡换防的三位新人，连同接了换防诏命的三位旧人，都被击杀了……”聂桢痛心地说，“东三郡皆被围。吴壹要求蒋大人一封手书调派羽林军北上解三郡之围。”
“……”姜维感到一阵冷意攀上心间。
聂桢担忧地望着他。
“他是要羽林军，还是要宿卫营？”姜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羽林军是皇城根下的近侍军队，宿卫营则是王廷护卫的心腹。调走他们中的任何一部分，都意味着王都要面对空虚的危机。
聂桢回答：“没什么区别。”
二人再次默契地想到这里。
姜维宽慰他道：“昨夜确实稍遇震荡，好在一切无碍……”话音未落，只听聂桢问：“主母怎么在前面？”二人同时看到车舆拐过一个小弯，在不远处停下，姜维不由自主便停了脚。
玉绮先下车，牵过姝妍的手，后者这才缓步走下来。聂桢快走几步，却看姜维并不追上，不解。
姜维说：“慢些走。”
聂桢问：“为何？”
姜维没回答。
月色如瀑。
姝妍靠在窗前，喝过一小碗汤水，感到胃中总算有了暖意。不到十二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惊魂未定。
“夫人，这身衣物已经换好了，就等拿去洗。”玉绮说。
“丢了吧。”姝妍轻飘飘地说。
玉绮感到不解。姝妍虽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性中却不尚奢华。但一整套没穿去两天的衣裳竟要通通扔掉，这还是头一次。
“夫人，为何呀？”
“脏了。”姝妍淡淡地回答。
“没脏呀……”玉绮忍不住上下看了看，“夫人不是刚才吩咐婢子拿去洗的吗？”
“算了，洗不干净。”姝妍端起汤碗，将眼睛隐在一片热气氤氲中。
“……喏。”玉绮不再问缘由，她感到夫人有难言的话，而这些话恰好是她不该知道更不该追问的。姑娘于是轻轻地带上了门，去处理这些衣服。
姝妍放了碗碟，倚在凭几中，静静地看着园中沐在月光里的幽深草木。几年遇了大旱小旱，植株竟比人更快地适应了这里的形势。长势虽不甚丰盈，却也格外坚贞……
一阵脚步声轻过。隔着纱窗，姝妍看到姜维缓步下阶。
从魏人军营中各自归家，似乎巧合，又似乎是彼此的心照不宣，一个白日的时间，他们至此不曾照面。方才晚些时候，聂桢走过窗下时短暂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里还是关切。
姝妍的眼眸定格在姜维身上。她稍感诧异地发现他臂中竟夹着个酒坛。
在她的记忆里，除却结亲那日，姜维从未饮过酒——至少从未在她面前饮过。
然而不饮酒却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喝酒。听梁绪说起过，他也曾与他们一同喝酒，只是十分地节制，低唱浅斟、点到辄止，从来不见喝到昏沉的状态。
姝妍不禁起身，走向门廊。她倚在门边，将木扉轻推开一个空隙，恰好望见他在园中的身影。
姜维自斟一口，酒坛不封，他随手放了在阑干旁。腰侧一道银光乍现——剑已出鞘！
他在舞剑！
树姿迷离，花影恣肆。光与暗的扑朔处，猛地托住一团萧萧而下的木叶。薄而滑的月霜将略微干枯的空气笼住，此间夜色被点晕开来。
剑光初平——似于峰峦至巅处极目瞭瞰尘世，仰首探目，见风云卷展；俯首低眉，观江河张弛……
忽而入了锐冽——千尺冷渊若比万顷寒潭，正是层冰积雪时。哗哗嗖嗖、铮铮硿硿、咚咚訇訇……音节自锋刃抛出，掷地有声！剑气掠宇，啸卷尘埃；龙腾虎跃，风生水起！
继而再舒——万兽啸聚於山林、百川至东而归海，流光昔年、浮华尽落。
敛于无迹——悲笳怃然、逝影怅惘，剑声无踪可循，剑者无己可寻，天地间只剩失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酒酣耳热，情境至斯，舞剑的人低吟两句，心间难平。
姝妍看懂他的剑法，也听懂他的剑歌。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他示人的一面从未如此逍逸，对月弹剑、以酒作歌，他将重章叠句再唱一遍，“……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每一音节都伴随着剑锋的一抹与一挑，每一尾韵都有一提兼一点。他的剑法毫无破绽，乐感亦是级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姝妍接道。
男人的身形停在彼处，他提剑回眼，借月望见了阶前的女人。
相顾无言，月华似练。
她站在彼方，似乎一夜间竟消瘦不少。但也许仍是由于最近发生种种，磨去了她太多的精神与心力。
他向她走来，不说什么，手掌却下意识地覆上她的左臂，在这处衣间徘徊不前。他没有摸到熟悉的臂镯，恍然想起原来是白日里拿回时教他放在别处了，不禁哑然。
他感到酒的后劲有些足，无端地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那老坛子酒水究竟酿了多少年，又想立刻喊来聂桢问问……
想到此，姜维低着头，自顾局促地笑了一声。
姝妍淡淡地闻到他唇间扑面而来的酒气。他看上去有些沉醉。
“……阿念，你还好吗？”他的鼻音有些重，像是患了风寒似的。
她努力稳住阵脚，却感到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行将溃散。
他叹了一口气，手心离开了她的身体。
“……我不好。”姝妍拉住了他的手臂，下一刻便将整个身体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襟，而他没有声响，只是用没有提着剑的那只手臂稳稳地裹住了她。
“对不起。”姜维说，“是你的夫君，却没能让你安然无恙。”
“我爱你。”姝妍哭着说。
姜维心头震荡，酒醒大半——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这句话。连“喜欢”二字都极少出口的人，遑论“爱”这样热烈的字眼。
他不知如何是好，但听怀中人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至此，酒已全醒。
影子身着便服，从已经干涸的护城河河床底部探出两只眼——眼里兀自闪现的幽光是彰显它们的主人仍活着的唯一证据。影子仰面朝天，悄无声息，一动未动。倏尔，影子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收窄，仅仅一瞬的功夫，毫不费力便缩进了凿在河床与桥底一侧相通的暗道口，消失在彼处。
——一条奇怪的鱼。
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即便已经全郡封锁，在郡治南郑城头点着火把巡夜的兵士提着十万分的小心，竟也没有捕到这条鱼。
影子在一片杂草中挪起身子，再回眼看脚下——这条水沟很长，而他似乎在曲折离奇的管道里爬游了很久。身前不远的亮灯处，便是他今夜带着主人赋予的任务一定要抵达的地方。
宅中依例灭了大部星火，只在偏堂起着几盏足够照明的灯烛。屏风前的案头上松松然展着卷书帛，姝妍半倚凭几中，怀里抱着暖袋，腰间摞着几个厚实的软垫。在盛夏时节里，身体仍在发冷。她的面容相当苍白。经历几番大恸，气血失衡所带来的惨况不曾从神色中看出丝毫的抚平。
已近子时，本该合眼歇息，可她仍在等。
“侯爷……”门外低低飘入一声轻答，方知是她要等的人来了。
姜维早脱了常服，换上一身轻和的短衫。站在屏风这侧看到她的模样，目色稍稍停滞，转念便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怎的不睡？”
姝妍撑着半口笑意，语调竟有些胆怯：“……在等你。”
姜维知道这三个字从今夜的她口中说出来，是带了如何一番的复杂情绪——白天他去吴壹衙所，便是为马岱之事。高位者自然能够看穿此人殷切求助的想法，只是那吴壹却并不清楚，他近日明里暗里对马氏动过的手脚，在面前这个宽言软语、低声下气的男人心中早就结了一本明账。
姝妍明白姜维此去的目的，又知他原本是心气高傲的人，此番肯为马氏忍下这辱，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姜维走上前，看她几眼。见她手中轻轻折了封帛书，便知是梁绪白日里给自己来的信。他在她身侧坐定，眼睛却没有盯着她或者她手里的东西，只故作轻松地问：“看过了？”
姝妍点点头，不语。
姜维将她拿着信笺的整只手拢在自己手中：“你不该想得太多，至少在眼下这个节点上。”
姝妍轻轻摇头，夹杂几丝酸苦的笑：“可你知道，阿绪大哥信里说的这些，实在是对的——‘马氏的根基比你我想象得更牢靠。即使其他人袖手不理，马氏也足以自保其家，不必非要抛头露面、表明态度’……”
“阿兄他说得对又如何？”姜维见她始终心有阻塞，于是又把话接回去，深切地盯着她的眼。他复述起梁绪写在这张薄薄信笺中的话，“这些话，阿兄虽写了，但你看看就行，何须多思。”比及方才进入室内，最后的语气竟是不容置疑。
“吴壹已经同意向朝廷递些文书。看他言语间虽有含糊，却毕竟知道杨仪动手始末，而他认为杨仪此举太过。言下之意，杨仪的僭越，超出了他们一开始的筹谋。总而言之，只要他肯向宫中开口，便好办得多。”姜□□住心绪，又宽解道。
榻上人仍是默然。
姝妍轻柔合上信笺，心中委实空落。
“阿念看到为夫给端初兄长的回信了么？”姜维从案头扯来那卷书帛，递在她手里——姝妍的确不曾看过。因上次出自马岱之手、带着对赵氏怨语的信笺来到汉中他们的宅邸，一切的不宁似乎由它而起。在那之后，她便不自觉地收了一些招惹好问的脾性。可此时眼前人的意思，是非要她看看不可。
“‘但她毕竟是我孩子的阿娘。’”她的目光跟着字迹，不禁将这话读出。
姜维的目光落在她的眉梢，借着屏风这侧的光亮，他看到姝妍的眉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姝妍的手指翻覆两下，见这张纸上只写了这么一句，暗自难言。
在他面前，她的骄傲已经被马岱身陷囹圄的严酷事实压了七分。
但她不能明确地判别，自己这份低顺的姿态究竟是因为情势不得已而必须倚人篱落的无奈，或是由于短短十日接连遭过这么几次穷凶极恶的变故，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将他视作自己再也不可能推开的傍依。
姜维将这张薄笺自她指间轻扯出来，再看过两眼，似在做最后的确认。尔后便将这东西随手封缄，装进了一只小信筒。
姝妍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不自觉噙了两汪泪。
“近一年是愈发爱哭了。”姜维挑眉温然道，“……别人面前，也这样哭么？”
“哪里的话……”细语方到唇间，却被扉外低低几声窸窣阻了。
姜维立刻站起身，无甚犹豫。姝妍的心口随着他的动作没来由地紧绷起来。
“北地。”她低声道，几乎是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
姜维投向她的目光虽带着几分浅淡的讶然，但更多的还是与往日无异的冷静。
他轻按她的手腕，随即走到屏风彼侧，向报者吩咐道：“说。”
“今夜先报：蒋大人一行半个时辰前进了城，目下刚抵府衙。”那人语调沉稳，波澜未惊，“再报：府前得了一人，他说身上带着他家主人的手书，要见侯爷。”
“进得去吴府么？”姜维问。
“回家主：暂时还不能。”
“那就在暗处跟住蒋大人，别急着露面。”
“喏。”
“人打哪来？”
“自报家门，说是司州。”
姜维的眉心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姝妍自然在屏风后静听这一切，她的心头浮起一人乌漆漆、令人发怵的目色与他那始终难改漫不经心的讽意的精致面庞。
“见。”就这么一个字。
“是。”主仆高度一致。主转身进内室，仆便立刻去带那人。
“有一件事疏忽了……我从没知会过你……”姝妍突然变得慌乱，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扒住床榻一侧，又感到心跳加速、冷汗攀颈。
“什么事。”姜维在她面前坐定，神色安然。
“好些年前……”她艰涩地开了这个口，“大约是陇上军中起火的那年——你记得吗？”
姜维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年因一场意外，我结识了一个人。一个……有些奇怪，也有些可怕的人。”她颤抖着语调，不祥之感在心头带起一片预料中的密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我回思桩桩件件，恐怕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见他并未作声，姝妍又问：“这段日子冬姐可有告诉你什么吗？”
姜维摇头：“冬姐的嘴巴有多严，夫人是知道的。即便问过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姝妍感到心中悬着的东西随他这句话慢慢落地。
“那我亲口说与夫君。”她作出决定似的，“不可再等——就现在。”
“好。”姜维神色如旧，只新添了一分深沉。
干而热的空气里没有半点儿丰采。这次是聂桢与他并肩而立，廊下，夜已变得深刻，两个身形相差不多的男人揣着同一件心事。姜维的眸底不大松弛，只是夜上三更，姑且掩去了神思。聂桢知道他的顾虑，便补了一句：“蒋大人的侍从递了口信：至少今夜他们是安全的。”
“明知有难，一脚却踏进来。”姜维轻笑一声，“丞相在时曾多次对我等说起公琰君体怀豪迈、心志慷慨，关键时刻担得住事情。今时今日，故人所言无虚。”
“尚书令忠勤为国，仆等凡听说了此事的，皆为之汗颜。”聂桢也叹口气，恭谨地说。
“子固，又忘记了不是？”姜维柔声提醒着。
聂桢微垂眼目，面容不禁变得随和。因姜维早就跟他要求过，二人之间虽然名为主从，实则知心人。在只有二人的境况下，聂桢不必对他口称“仆下”。十七相交，直到此刻，人生将近一半的年月皆有彼此在侧，这等稳固而深厚的情谊，岂是几个称呼能定义的？
“是忘了。”聂桢笑着说，“近日突生了太多危难，哪还誊得出情绪和你说些‘花前月下’的闲话……”
姜维附和他，一起笑着摇头，心中却着实轻松了一刻。
言归正传，聂桢于是发问：“简牍所说之事，你要赴约么？”
“为何不去？”姜维反问一句，语气有些难测，“冒着生命危险派书给我。倘若阿念不说，我尚不能深知——人家这些年惦记我们，竟至于此。”
“款冬那日向你和盘托出，我便去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情——关于他和他身后的河内司马氏。”聂桢说，“我想，夫人那边应当也在第一时间摸过他的底。”
姜维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采。
“但据我所知：司马氏一族虽因在雍州六年与我朝作战的军功而在目前的朝堂有一定的话语权，但司马懿本人身边，始终有曹氏的亲贵掣肘。”聂桢接着说，“司马氏所交游的，大都是洛阳的世家子弟。而眼下在雍州，郭淮是军事责任人。也就意味着，郭淮顶在前线，他才是与我南郑形成对垒局面的主要决策者。”
“不一定。”姜维蹙了眉，“虽有郭淮坐镇前线，但总觉司马氏不会放了这块地在他人手里。去岁丞相身故，那司马懿想要趁乱攻击我等，只因洛阳不准，遂作罢。子固，你放眼去想：人在雍州，战事已毕，他却等了一年才归朝……”
“他的陛下也防备他。”聂桢言简意赅。
姜维又说：“他的次子挂着典农都尉的头衔，想必在长安住了也不是一日两日，在这个节点上来到汉中，并要约我见面……”
聂桢突然抬眸，心头紧绷：“恐怕其中有诈。”
姜维却大度地摆摆手：“若有诈，这里也是南郑的地界，无甚好担忧的。”
聂桢马上抱拳作揖，语气不肯有丝毫的放松，仍在劝他：“话虽如此，但……君子不处危墙之下。”
姜维盯着聂桢在夜色里微微闪烁的眼，以及这双异常默契的眸子在此刻为他传来的讯号。
“我主先问夫人安，并令仆下向夫人谢罪——主人说：前日惊魂，皆是他的过错。主人希望来日能够弥补夫人。”男人伏首趴于屏风前，恭敬而虔诚，“我主今晚正式向平襄侯邀约，明日此时在南郑城北郊、我魏的军帐相见。主人说，有机要之事与平襄侯相商，问夫人是否有意先去一步？”
姝妍心头掠过一阵寒栗，随之则是愤恨。
事情是突如其来发生的，就在姜维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听得门下脚步，这人便如一条鱼般“潜入”了这间屋子。但他持着神秘，并不在姝妍面前展露真颜，只一进屋便叩拜在地。不进一步，亦不退一步。
姝妍一早便推知这人是奉司马昭之命而来的，任他单薄一身，闹不出什么事情。况且屋外又有亲兵守卫，而她不过是要听听那一手造就了今日局面的人是怎么敢若无其事地遣仆从来到风暴中心，以堂而皇之的姿态，演一番不知廉耻。
玉绮提着十万分的精气神站在一侧，恰好能从屏风这面盯住那人的举动，以备不测。
“应邀赴约的是侯爷，我家侯夫人没有这个义务。”玉绮扬眉讽道，“你家主子难不成不知道——侯夫人近日玉体难安，是缘何而起？”
地上的人并不回答。
“玉绮，不必说了。”姝妍只不过稍稍用力说这么一句，便觉胸口闷着痛，“让他带着他主子的话滚。”
玉绮立刻转出屏风，横眉冷对：“听见了？”
鱼一样的男人轻轻叩首，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主人明白夫人心中怨恨了他，但主人仍遣着仆下追问一句：夫人就不想知道自己在平襄侯爷心中的分量吗？”
屏风之后不作应声。这男人旋即起身，该尽的礼节是一个不差，最终对着屏风躬身道：“倘使夫人对这问题还有点兴趣，我主邀夫人明天黄昏到他帐中，一起听听答案。主人说——愿夫人善保贵体。昏时，主人的车辇准时在侯府外东街等待。若夫人不去，无需勉强，无非只是错过了一个听枕边人真心话的好契机。”
他的礼节一分一毫都没少，后来闪出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并未引起屋外丝毫动静。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没想到吗？”姝妍冷冷地问。
“不怕他不来，我只怕你不来。”
“大人担心多余，他可比我守约。”姝妍的语调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她在帷帐的一角，司马昭站在她的对角。二人之间隔去二十步的距离，步步敌意。
“坐着歇息吧。”司马昭轻轻颔首，目光投向她那侧地上早已安顿好的几层软席，“你仍是虚弱，站不住脚。”
她表情淡漠，周身环绕着一股清冷的抗拒。司马昭不自觉向她那处踱去半步，及时按下心思，他不经意般地捋顺袖摆，口中让了几分：“夫人不入座，在下也只有喊底下那些粗手粗脚的奴婢们进来伺候了。”
玉绮向姝妍递去自己的手臂，后者得以凭此安稳坐下。姑娘毕竟年纪轻，这种场合下，神色还是不自然。席间无话。司马昭顺手为她们加了盏新灯，又亲自弯腰用炉钳往那灶中添上几块炭火。虽是夏日天气，在雍州的地界上，一旦入夜，还总是有些凉气的。
他的目光掠过摞挂在剑架一侧的狐裘，对玉绮吩咐道：“你家夫人若冷，为她披好便是了。”话音未落，他便大步迈出了营帐。
近子时。
司马昭肆意伸展着四肢，半卧在一张粗糙的木榻上，身下只垫了一条轻薄的褥单，这样朴实的环境里，他竟还能显有几分惬意。
十七岁随军四方而战，跋涉了数条崎岖难行的路，眼见了数次妻离子散的痛，咽下了数种血肉分离的苦，他已渐渐将“耐性”二字归入毕生的修行。
他在军中常年坚持睡在硬床板上，即便是高级将官们有资格使用的软榻，也叫他给拒了。冬季最寒的日子里，他对自己的厚待，也不过是将身子底下多加了一条绒毯……
天欲降之以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在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是这般训诫的。
想着想着，男人的神思放松了许多，似乎马上就要进入浅寐的状态……
一名亲兵却偏在此时敲开他的大帐，语调是显而易见的急促：“报侯爷：南面真的来人了。”
司马昭猛地睁眼，一个激灵坐起身，将大脑里无关紧要的东西速速填埋。很快地，他抚平衣襟，端坐案几后。
“请。”他低低吩咐了一句。
帐外是脚步声临近。司马昭心下判断着：果然来了。他的确如她所说的——也许亦如自己这些年所揣测的——这样守约。
只不过略显咋舌的是，她的态度在潜移默化中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自己对他的判断……闻听他的名字已七年。司马昭撇了撇唇角，眼底诡秘，心间难免自嘲：这好像是两个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见。面对面的、只存在于二人间的相见。
各自供职于中军，狼烟土尘中掀起杀伐。又或者身居幕后，在权谋诡斗的渊底浪尖摆弄时局。无论哪种，两个竟都从未与彼此真正对视过。
来人抬手掀帘，只身站定帐中，面目冷峻。挺拔的腰身不因客套的致意而有任何弯折的意思。周身只散着一股漠然的冷。
——几分像她。而真正的她此时便坐在这帐中，不过与他们以一张厚实的暗帷相隔。
司马昭将姜维上下速速一遍打量，亦无多余的神情，只是那双狡黠的眼偏在来者腰间所佩的长剑上格外留意了分寸。
气氛相当冷硬。
姜维就这么站着，司马昭也不起身。
短暂僵持。
司马昭想到自己终为主，于是打破了空气里的沉寂。他这作邀者若还偏要计较分分毫毫的，未免贻笑大方——心底至深处，他并不喜欢被笑话的感觉，尤其……是被面前这位。
“公侯，请入座。”司马昭挑起两条锐秀的剑眉，语调难测。
姜维面色如旧，只是极为客套、极为缓慢地伸出右手：“请。”
他吝惜口中能够吐出的每一个字。又或者他并非寡言，只是自心底里瞧不起邀他的人，因而不愿浪费半寸口舌。
司马昭依旧坐在他平日里批注公文的案台后。此时姜维端坐于案台彼侧早已为他专摆的案几旁。
两张冷肃不相上下的面目。
“此间简陋，公侯勿怪。”司马昭的声音迂动着，像一条蜿蜒游走的蛇。
姜维的眉尾不经意地挑起一个弧度。他转眸望向上座稍年轻些的男人：“今夜邀约不是为了寒暄。请司马公直言。”
“某愧不敢当。”司马昭俯首谦卑道，“昭身无爵位，公侯面前，不过庶人。”他端起茶水，不紧不慢地咽下了一整杯。
姜维就极为耐性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喝尽了整杯茶。杯壁之后，司马昭垂下眼睫，没有放下茶具，反拿了在手心来回地把玩，似乎对掌中之物产生了极为浓烈的兴趣。
姜维判读着他的动作，眼中闪过难为人察的警觉。
司马昭幽灵一般的眼色细细滑过姜维的脸，四目对视的瞬间，不自觉地率先移开了一寸眼光。后者却迎着前者深不见底的眸子，脸上无半分退却之态。
“昭欲向公‘借’一物：武都。”司马昭不再跟他弯弯绕绕，于是开门见山，“当然，这有一个前提——要在公侯拿过汉中郡守丞印之后。”
“何意？”
“字面意。”司马昭抱臂轻叹，“郭刺史能与吴壹合作，司马氏也能与公侯合作。汉中太守这个头衔，我可助公一臂之力。但前提是，吴壹得从这个位置上下来。”
“哦？”姜维假意现出几分兴趣，且要听听他怎么说。
司马昭却在恰当的时机敛住话势，深沉地望向他：“我有能力做成这件事。只看公侯是否真心与我盟约。”
“‘盟约’……”姜维重复这二字，不禁觉得好笑。
“陇南山高地阔，离成都千里之遥。以公侯这般才干，足以取吴壹而代之，坐断汉中，何须事事束手？”司马昭在精心布置陷阱，等姜维走入。
以诱人的言语编织一张网，然后眼看敌人心甘情愿地踏进去，似乎是他的乐趣所在。
“陇南再远，也是主上的陇南。”
敌人空手接住他丢来的锋刃，毫无犹疑、举重若轻。
“可公侯却是天水人。”司马昭慢悠悠地，“……也曾是魏之臣子。”
他将锋刃反手甩回去。
对面人轻笑一声，半真半假：“在下自离开那日起，就是魏的‘乱臣贼子’。身背罪名数载，何须旧事重提？”
司马昭眯起眼。
“武都……”姜维反笑一声，挑起眉峰，神色恣肆，语调利落，“武都以西至扶风，陇南肩颈，以北至上邽，以西越祁山，东过散关、至五丈原，兵争之地，险要非常。怎么，君抛来一句‘相借’，就以为能借得到了？”
司马昭腹底轻怒：“公也知此处为兵家必争，若未来不能通过盟约和平划分，自然也应属魏！”
姜维的唇角扬起弧度，淡漠道：“哪有什么‘应当’的说法？君可夺，我亦可取。”
司马昭从案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子，一双因震怒而变得狭长的眸瞬间捕住座中人的面颊。可那座中人竟然在笑。司马昭怒道：“你敢？！”
姜维轻描淡写地看向司马昭年轻气盛的脸庞：“有何不敢？”
易如拾芥的回答明显激怒了座上人。
司马昭将已经升到喉头的怒气强行压下几寸。突如其来的震怒的确会使人昏聩——大哥常用来劝诫他的话。司马师说这话时的神色比从前任何的瞬间都更为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令他大为光火的并非端正地坐于几步之外的对手那胸有成竹的挑衅架势，而是，这个对手易如反掌就能激起他心底暗压的愤怒。
可究其实质，姜维也不过是随口一言。这大抵才是可恨之处！
“……请试取之！”司马昭咬着牙，一只手已在袍底暗暗攥拳。
“君不甘示弱的模样，委实精彩。”姜维瞥他一眼，缓缓地说。
司马昭站在原处，感到自己的指尖因为盛怒而微微颤动。别人挑衅目的单纯，姜维的挑衅却建立在对人内心情绪的极强掌控之上——他能挑起别人的情绪，别人却无法在三言两语间还击。泥沙俱下的乱世，能够极为清醒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已属不易，能将他人的情绪握在自己手里……这一刻司马昭隐约觉得面前的男人确实有资格做对手。
不过，对手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
“听公侯的意思，话不投机了。”司马昭冷哼一声，“公再清楚不过：汉中郡闹了多日的瘟，局势本已如麻，若我朝现在遣一支军队将三郡围困，公侯以为，那身在南郑的当朝尚书令蒋琬，可有招式应对？”
姜维心中掠过不安。司马昭满意地看到他的神情终于不像一刻钟前那般无懈可击。
“何意？”姜维眯眼问。
司马昭故作沉默。
姜维突然起身，与他对峙而立：“何意？”
他又问一次，抬高了声调。明耳人都听得明白，他是真的带了怒意在话里的。
“意思就是……”司马昭眼底两片幽深，“在公侯踏入这方营帐的此刻，郭刺史已经调兵遣将，困住了上庸、城固、房陵。还有一支偏军深入陇南，围了南郑。”
姜维心头一震。暗帷后的女子亦慌了神思——她的心底在同一时刻与他一起骤然绞紧！她的小腹剧烈地痛起来。因为姜凝还在城里！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可以再失去另一个！玉绮拼力按住姝妍的手腕，自己也是满目泪色，姑娘紧咬嘴唇，似乎在用生命压下心底的恐惧！
“此言当真……？！”姜维团蹙眉心，要从眼前烛光摇曳映衬着的男人脸上看透他。
“公与我乃敌手，可这一局，是上天要我取胜。”司马昭轻飘地回答，摆出了他寻常的傲慢，“你朝要人身故，无暇顾及外务，迫于形势求和。公侯当然明白其中利益。然而，‘相安’并不是一句永远的承诺，这不代表我朝不会在恰当的时机动手。”
姜维猛地反应过来。
这几日的风平浪静实在奇诡。聂桢得到的线报也不过是雍州的魏人照旧演兵，吴壹遣了很多人马散驻在各县，以备不时。
吴壹……吴壹！
蒋琬带着换防的旨意抵达，吴壹选择了关门，但不急着与他算账。蒋琬拍马赶到，第一件事便是连夜派出换防的官员，吴壹对此只字不提，只由着他去做。而魏人偏在此时大军压境，汉中全郡又只听吴壹调遣。
他们所有人都后知后觉！
他还以为吴壹只是想借扣住蒋琬这件事来与成都那班护政的臣子谈条件。他一直这么考虑，注意力便也只集中在蒋琬的人身安全上。贵为一国主政者，只要蒋琬无事，成都便不可能出乱子——尤其是皇帝。但没想到的是，吴壹要借的力气远不止蒋琬本人，甚至是外敌。
“吴壹给你们开出了什么条件？”姜维保持冷静。
“公不愧年少封侯，头脑的确聪敏过人。”司马昭假意奉承一句，目光却与他同等冷静，“吴大人只是向郭刺史表示，事成之后，共治陇右。”
“为何今夜邀我？”姜维的眉心颤动了一下，怀底已上杀意。
“公侯就从未想过废立之事？”司马昭双臂扶案，略略往前，支住上半身，作好奇状，“必须承认，吴壹才是蜀人中看得最明白的一个——你们那位陛下比他先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担不起这一国的重。”
姜维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住腰间剑。他抬眼看向司马昭，而后者分明地感到那双眼里逐渐聚起两团泛着危险的光。
司马昭察觉他的变化，自己的目光也在同一刻移向摆放在案头那柄离指尖尚且不到两寸的青玉剑。但他没有展现出任何可能会有的动作。两个常年行走军中的男人同时将对方看做砧板上的肉——谁先操起刀来，谁就动手。
一刻的僵滞。
仍是司马昭这个作主的率先恢复了跪坐的姿态：“不能相安，那就只有相攻相伐。公侯与我，都十分明白这点。”
姜维伏在剑柄上的手指却并未放松哪怕半分的警惕。
“西蜀半国军政，如今皆在蒋琬之手。而最蠢的决策，就是贵为一国尚书令，还要只身来到这里，钻进吴壹设好的套子中。既然手握权力，蒋琬或者吴壹，与成都的那位皇帝便没有什么两样。”
“君臣之界，鄙国向来分明。”姜维沉声利落道。
司马昭抱臂嗤笑：“公侯之意，似是我大魏不明君臣之道了？”
姜维盯着他，神态里的不置可否说明了一切。
司马昭冷哼一声。
“到此为止。”姜维按剑。
“这就要离开么？”司马昭狭眸而视。
“还有什么好说的？”姜维的话锋同他那未出鞘的剑锋一样冷。气氛回到半个时辰前——大帐里仅有的两个人都想在某个时机置对方于死地。
“当然还有。”司马昭挑眉，“天下事既然说不到一处，儿女情长，就不能说说么？”
姜维看见司马昭的目光不依不饶。
“公侯的婚姻，昭有所耳闻。设使某日必得在夫人与国家中择一个。”司马昭的指尖重新交拢，一动不动地盯住姜维，表情格外耐人寻味，“公侯的选择是什么？”
姜维似乎没有料及这样一问。他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面前人的软肋藏得很深，但或许……此情此景，也能呼之欲出。
“我选国家。你呢？”司马昭眯着眼睛，眉间泛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色，他细细地看着坐于自己侧面不远处的人，口中一字一句道。没有用场面话里必有的敬称，没有假惺惺作势或斡旋，方寸空气里只剩下“我”与“你”。司马昭将问题抛去，不容座下人有任何倾向的拒绝。
“你在犹豫啊。”司马昭明眸带笑，语气不自觉却阴薄了许多：“不足为怪——江山美人，自古难题。何况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平常男人。七情六欲、男欢女爱……”
“国家。”姜维平静地打断他。
司马昭的眼底突然腾起强烈而短暂的狂喜，转瞬即逝，又上阴沉。
姜维眯起眼睛，眼底则在一瞬间渗出可怖的冷冽。
——又是两对极其神似的眸子。一对蔓着三分难以置信的余波，而另一对则试图迅速掩起不肯示人的痛。
司马昭故作高调地拍拍袖襟，优雅地为自己新添了半盏茶，向姜维致意。后者依旧端坐，无动于衷。司马昭自饮一口，眼睛一直观察着面前的男人。试图在今夜这个唯一的可堪突破的薄弱处摸出姜维的情绪里究竟带着几分真心、几分违心。
司马昭口中喃喃：“不错……真不错。”
姜维的指尖触到那杯早已冷去、却一口未动的茶，感到茶盅外沿一圈仿佛有切肤之痛正切着他的脉搏来到心口……
“可惜、可惜……”司马昭突然笑了。他背过身去，拉长音调，似乎正在极力遏制胸腔上涌的酸意，“她比你预判的更爱你，而你却选了国家。你说，她若是知道你的选择，作何感想啊？”
姜维微垂双目，此般情态，无人可测其心。
“你夫人，真的很不错。”司马昭眼中闪过狡黠，“可她最大的缺点是太在意身边人的死活。她可以为了马岱和他那位无关痛痒的夫人，毫不犹豫地舍掉你的孩子。”
姜维抬起眼睛，今夜第一次牢固地对上司马昭的神色。心底压抑着惊涛骇浪，可眼睫却丝毫未动——他就这么听着。
“当时，尊夫人与我做了个了结。准确说来，是一个‘交易’。”司马昭也不避开姜维的神色，“她说，倘使她从骆崖跳下去，马岱与我的旧日恩怨就一笔勾销。”
姜维的眉心猛地蹙紧。司马昭有些报复性的愉快。因为他看到这个男人的面色终于在今夜第一次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个下人——就是那个喊了一千次说要替她去死的男人——叫什么来着？哦……蒙猇——就是他。我想，他根本不敢跟你说吧？”司马昭故意缓了语速，要一层一层剥开姜维的体肤，“骆崖可不低啊，她连眼睛都没眨！她不顾念你的孩子，你也不顾念她，的确……的确啊！”
姜维的心跳愈发猛烈起来，他感到腹中腾起一股干涩的怒。司马昭的五官变得犀利，从那张口中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含着刺，比及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它们带给姜维的除了迎面而来的鲜锐的凛厉，还有一种默而不发的隐痛。
“……无妨。”姜维终于开口，他显得异常冷静、异常平稳，“婚姻就是利益的交换，何必互相顾念。”
司马昭瞪视着姜维，眸中渐现古怪。
只听姜维继续道：“但若谈及对她的了解，阁下是最没资格的。同床共枕七年，她全身几颗痣、腰胯几尺几，在下了如指掌。阁下绕了这么一大圈，该不会是要在这件事上争个高低吧？”
一股浓重的恼恨攀上司马昭的心头。他彻底听够了。
“司马公，再会。”姜维起身便走。
司马昭突然站起来，语间狠决：“再会？恐怕你走不了了！”
姜维连头都不回，只轻蔑低笑一声，掀起那层厚实的军帐帷帘。脚步迈出去的瞬间，他迟疑了。因他机敏地嗅到了空气里的异样。安静到异样的空气……
他在头脑中迅速反应着这一切，不及身后砸来一声利落的“拿了”二字！长年累月行走于军中的自觉教他的虎口肌肉一瞬间便推出了剑锋！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以至于当他弄明白司马昭的号令指向自己的霎时，他已经站在了水深火热的漩涡中！
至少十五个精壮的带甲武士将他围困，人人面目粗犷、手握利戈。
姜维的余光瞥过帐外，不知什么时候在营房外起了几十只火把，密麻的火光映照下，又是几十人同自己针锋而对！
“司马公就是如此待客的？”姜维轻蔑道。他的手中并不放松，剑光还未全然划过武士们的眼睑，但人们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个处于包围圈中心的男人周身散出一股浓重的杀意。
司马昭自他身后踱步走近，毫无惧色：“在下奉了郭刺史之命将公侯与蒋琬调离二处，令你等今夜不得相救。在下也只是恰好同公侯夫人相识，才促成此局。”
姜维的眼中第一次全然地映着杀心。
“公侯若不弃，可在偏帐‘小住’几日，等郭刺史与吴壹大人的事情做完了，在下为公侯摆酒送别。”
帐后一直坐着的女子却早已无法按捺心中的牵挂，急步走向那顶厚厚的绒帐，正要抬手一把扯下这阻隔了前与后的东西，手臂却被玉绮牢牢地抓住了！
“夫人慎行！”玉绮拼力压住声音，绝望地劝道，“夫人现在冲出去，侯爷看见您，一定会奋力抵抗！”
姝妍心神剧烈簸荡起来，直觉两肋间有汩汩痛意涌动，一种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哀恸的情绪——又或者本就是兼而有之——鬼魅般地缠紧了她。
玉绮面若死灰、心急似焚：“侯爷会因为夫人……奋力抵抗！夫人三思！”
只听司马昭在帐外说：“公侯还真是坦荡，一人一剑，轻身赴约，毫无设防。单凭这个，昭不得不敬服了……”
姝妍的心正似一张绷满了的弓弦，闭紧牙关，不敢发出哪怕半个语气词。她扯着玉绮的手，缓缓蹲了下去，玉绮怕她出岔子，赶忙配合着她的动作，将她揽在自己手臂里，姑娘感到这具身体在难以自抑地颤抖……
这么多、这么多的苦！这么沉、这么沉地压在她心里。不堪言说的那些所谓“正当”的理由也实在太多了！时局、场合、事态、步地……皆是迫而为之、皆是身不由己！玉绮就这么一路看着——也只能这么看着，无法替她分担！
姝妍垂首，无声地落下两行泪，倏尔又起了身。这次她透过绒帐的缝隙处看向外面的场景，恰好望见姜维的半个身子——惯用的手平稳地举着那把惯用的剑，剑尖刺穿帐前的光亮，直接抵向司马昭的影。姝妍心中更是绞痛！
包围圈正中的男人在此时已经恢复了坦然的面色，心中已知当下形势是寡不可敌众。人们猝不及防，只听得“咣”的一声划穿耳廓，剑光折断月光，三尺青锋利落回鞘！
武士们却都不敢掉以轻心，一个个全力戒备，浑身肌肉哪肯放松？！
“请。”姜维的语气如来时般平稳。好似一位远道的客人对主家的款待作出周到的回应。他手中紧握着剑柄，走向光亮，心中静水流深。
司马昭站在他身后的逆光处，一动未动。狡黠的五官愈发暗沉下去。
两条影子很快便扯开了彼此。由是，光夜两隔。
“亲耳听见了？”司马昭扯开帘幕，神色悖怒，恼意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眼底，“侯夫人，请你回去吧，还有什么好说的？！”
姝妍安稳地端坐案后，好像从未有过方才霎时的感情用事。司马昭眼里看去，她似乎从未离席。
“来人！备舆马！送姜夫人回南郑！”司马昭一挥袖子，打定主意不再理睬她半眼。有人闻声匆匆赶来，看这情况却有点摸不清头脑：“大人，这……”
“退下。”姝妍平静地说。那人嗫嚅着看向自己的主，司马昭却背着手，没有任何反应。姝妍不再对这小人物废话半个字，只把话头对准司马昭：“故人叙旧，这是君的待客之道么？”
司马昭眯起双眸，眼色冷厉。
“退了……”他将目光锁在姝妍脸上，丝毫不放，“你，也退下！”
这是对玉绮的命令。玉绮自然不肯动的。司马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去吧……”姝妍柔和吩咐道。玉绮担心得很，一步仍是三回头。这方私密而清净的狭小空间里便只剩两个人与摇曳不定的烛火。
沉默良久，姝妍缓缓地走到司马昭面前，竟在他脚边跪拜了下去！司马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君侯息怒……”姝妍的语调忽而变得十分柔细，她低垂眉目，就这么卑敬地弯着腰身，低叩于他的鞋尖前。
“‘息怒’？”司马昭心中已上了几分兴味，口中却不肯罢休，“夫人这是什么态势？”
姝妍压抑着心中的恨与忿，迟迟不答。
“刚才你为什么不走出这顶帷帐，让他亲眼看到你？！”他心中怒气横生，知道这是一番无名之火，无处隐藏，更无处发泄，“……因为你要他心无挂碍，是不是？因为他一旦看见你，就很难再按下他的剑，可你顾惜他！你不舍得！”
姝妍低着脑袋，在司马昭看不见的痛苦中咬住了嘴唇，尽量不发出声响……
“请君侯……放了拙夫。”姝妍难以克制声音里的哭腔。
司马昭猛地蹲在她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他的动作突如其来，且有些粗鲁，因此弄疼了她。但她忍着，一声没吭。
“你听到了，也看到了——是姜维他自愿束手。待郭淮和吴壹做完大事，我自会‘送’他回去。”司马昭不客气地说，“怎么，你觉得我在骗他？”
惑与恨同时写在姝妍的脸上。
“我杀了他，你会不会悲痛欲绝啊？如果他走不出这座营帐，你会是什么样子啊？”司马昭手力不减反增，口中和眸底都蕴着痛快的复仇感。他感到手间有忽然的凉——是她的泪。
“这几年，你们马氏把什么都白送给了他。马岱锒铛入狱，你还这么在意他！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的。”司马昭胸腔中疯狂地涌着酸潮，这一刻，他对面前梨花带雨的女人竟动起了病态的折磨心思。他曾经的确想要看到这个女人跪在他脚边求他，而现在她就跪在地上，哀哀戚戚，惹人心伤。接下来，他更想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她那副经由自己触碰底线后的脆弱模样。
他的欲念愈发强盛起来，心口长久以来憋着的那股燥热此刻呼之将出！他感到身体里有一只从未开化过的野兽被唤醒，它嗥鸣着，要这身体的主人一刻不等地释放他最原始的欲望！
姝妍从这双眼中读出了他的欲念。
“大人，您要如何才能答应妾身？”她含住前所未有的耻辱感，问。
“多美的一张脸。”司马昭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上来回婆娑着，“和这张脸相匹配的身体也一定不会难看。”
他凑近，姝妍隐约嗅到他袖间熏挂着的番柏香气，那股苍冷的调子让她心中惊惧不已。司马昭的唇离她的唇只有不到一指。她感到面颊一片火辣，自己的魂灵也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似的。他的气息迫来，她竟然没有后退。
司马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迫了些，他感到姝妍在微微颤抖。想到她近日罹了许多难，地上终归冷硬，于是停了动作，把她软绵绵的身子从地上半扶半抱了起来。
姝妍打着趔趄，腿脚有些软。她感到胸口扑腾愈发激烈，那颗心快要从喉口跃出！
司马昭回身坐在案几后，满意地望着她如今的样子。他慢慢腾出手来，解开了自己的腰襟。
姝妍像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处。
司马昭不急不忙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只一扬手，便甩在了地上。他现在的面子上尽皆兴致，但也许还有一分嘲弄，姝妍已无心再去琢磨——巨大的恐慌、深深的耻辱，以及求死不得的挣扎狠狠鞭笞着她！
“记得那次见面，我说你太硬气，但我要你有朝一日自己爬上我的榻。记得么？”司马昭俊美的脸上却尽是幽深，高傲地把玩她不堪一击的样子，手指轻敲案面道，“只是这里简陋。案即是榻。爬上来吧。”
姝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跋扈的样子，眼底的泪渐渐干涸。
司马昭定定地凝视她，兴致不减：“与你度了这良夜，明日一早他就能回南郑，一刻都不多留。”
他是认真的。但凡说给别人要做的事，他一定做成。掐指算来，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郭淮的精锐已经顺利地佯攻了蒋琬，也困住了东三郡。这种情况下，姜维是早一日回，还是晚一日回，原本就没什么两样。吴壹扣住蒋琬，郭淮拔除三郡主事者，他们要的只是这一夜的工夫，哪怕多一个时辰，都是变数……
他看出眼前的女子内心深处做起激烈而复杂的斗争。这样一场开始了便很难停下的游戏，他更想看看“名节”二字之于她的重量。
罔顾名节，矜于名节。这两种女人他都见过。在他面前，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择了前者。
“我恨你。”她微扬下颚，眸中冰冷，声调却极轻。
他的眼光却随着这三个字突如其来地黯淡下去。
“你恨我……”他不由自主地重复这句话，心中说不清的怅然。聪明如他，早就知道无论从家、从国，还是从自己的名、从她的姓，她注定是自己的陌路人。可他仍然心存侥幸——因为愈不可得，所以愈发偏执。
只怪当初他以最狼狈不堪的样子结识了她，而她没有避开，反而弯下腰去，在临危一刻握住了他死命扒在井沿内壁的坚硬的手指……
自小珍馐华服的人，从未碰过那样的惊心动魄，也从未在谁身边如此地不体面，更不知道世上有人会不问缘由、仅凭一声呼救便能拽住求救者的手。
后来发生的事，有的碍于形势、故意为之，有的……他自己也承认，的确超出了预期目的，不得已给她造成了伤害。
可是她若有似无的敌意始终是他心里的疙瘩。
这一切如何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始终不甚了了。
“是啊，我恨你，但更恨我自己。”姝妍迈开步子走向他，微微俯视眼前这张孤傲的脸，嘴角极尽轻蔑地扬着冰冷，“是我罪大恶极，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而你，你实在应当溺死在那口井里。”
她的语调不能说是鄙夷，一字一句，简直是清清楚楚的恶毒。
他们两个之间隔着案几，现在是一步之遥。
姝妍站在他面前，像站在吸噬命运的黑洞门口。案几成了一块砧板，而她是鱼肉，操刀人就坐在砧板那侧，随时向她动手。
纤细的手指在发抖，她支撑着最后的力量，慢慢地将它们扶上案几的边缘。指甲刮擦在木料上的瞬间，她只觉难听得作呕，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她很清楚，这件事一旦失了控，她也不至寻死觅活——皆因她还有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儿要去呵护……但她将以何种姿态再去面对这孩儿的父亲，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而事情马上就要走向崩溃的边缘。
姝妍面色苍冷，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神态的起伏，她眼底失神，满是麻钝。
她侧着身子坐在了案几上，感到浑身上下并不止十根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栗。彼侧的男人此时真的像在打量一只玩物，这令她愈发恶心。她强撑起一切意念，迫使自己将身体的重量依托在案几上。
她十分僵硬地为自己解开了最外一层薄衫的衣带，手指却难以听从大脑的号令，因此狼狈至极。
“夫人，你现在的模样，他这辈子都看不到吧？”司马昭笑着说，“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给别的男人投怀送抱……”
姝妍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的耳中一片嗡鸣，满目都是刚才那顶厚厚的帷幕之外，姜维那把出鞘长剑的寒光“倏”地晃过她的眼……
就用那把剑杀了眼前的人。她不甚清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外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而中衣对襟仍在忠诚地履行职守，不肯让主人失却领地。主人却违拗着衣裳的意思，自轻自贱地扯过一截中衣小带，正要解开它们……在这一刻，她的手被止住了。
司马昭终于从一尊高傲的石像恢复了人的模样。他将手按在姝妍的手背上，略微一顿。男人的双手从此地开始，逐渐游向她的肩颈，感受着这具极度抗拒却又逃无可逃的身体的温度。他嗅到面前人的发丝间飘来几缕勾了魂的幽香……他突然将她的中衣顺着肩口抹了下去，内襦乍现的一瞬间，他看见姝妍冷漠而残酷地闭上了眼。
他随手拨去了案几上原本堆叠着的零碎的简牍，“哗啦啦”一阵响，光滑的案台表面只余这个女人。
姝妍强压着巨大的耻恨，在他的动作里缓缓地躺在了案台上。两行泪从眼角滑落，她咬着牙不允许自己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司马昭趴伏在她的身侧，十分得意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看到她的眼角和双颊终于泛起了屈辱的红。
他的右手按在她身体左侧佩戴着的臂镯上，灼烫的眼光从她的前额掠夺到她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副冰肌玉骨的反应。
他十分识货。自小看惯奇珍异宝，这双眼仍不禁将这只臂镯多打量了几下。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臂间徘徊不前，似乎不止要通过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眼，更要通过手中动作，一寸一寸地摸出这件首饰的纹理。
“刻了个‘馬’字……”他低声叹息，“看来你与我一样——永远不会忘了自己的来处。”
男人的炙热气息朝她直勾勾地逼来，她的脸颊两侧还在扑簌簌地滑着泪，但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力紧闭双眼。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后腰，准确地摸到她心衣的系带，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绝望感袭来，生不如死。
“怎么，难过了？”他的心竟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大人尽兴就好。”姝妍悬着半口气，心力交瘁，声音呜咽，“……只求大人务必记得：明早兑现诺言。”
司马昭握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停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脏，竟叫他呼吸凝滞。他的眼睛很痛，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她有气无力地说出“兑现诺言”四个字时。
他感到身下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他更感到自己的大脑停止了思考，但在这一瞬间大脑却告诉他：就算这一步他不踏出去，从今以后，也只会步步是错！
司马昭骤然站了起来。他俯视着她，这具躯体失却了全部的灵气，活脱脱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就这么仰面躺着，此刻终于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没有半丝情感。
司马昭恢复了理智，他回到案几之后那张惯常坐的胡床，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模样。
“……为什么？”他幽声问着，尽显颓态。他好像在问姝妍，也好像在问自己，“……原来你爱他。”
姝妍缓缓地凭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气力直起身子，脸上仍是麻木。她仍感到身体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着。
“把你的臂镯脱下来给我。”他平静地说，“我会送你回去。明晨卯时二刻，你会见到他。”
姝妍一声没吭，自手臂上褪了那只镌刻着马氏家族纹样的金镯，丢在司马昭面前，一句旁的话都没问。金镯“哐啷啷”地滚了两圈，颓然地趴在男人脚边，了无生气。她在他面前系好衣带，坚持着最后的意志，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赵府的灯火每晚都会多亮一个时辰。听说是那赵侯爷的夫人欢喜亮堂，因此侯爷吩咐下去：入了夜后，自个儿府上的灯台和灯笼都要额外再工作一个时辰。
去赵府拜访的人也不急不慌了，他们拐过街角遥遥看到光亮，于是就能安心。
吴康迈出赵府，虽是脚步匆匆，但脸上的表情却十拿九稳。赵统跟在他身后送去几步，站在阶前，月白风清。
“承匡，你我朝堂再会。”吴家二公子回身再拜，抱拳告辞。
“请。”赵统微笑作答，他的手无意地触到袖筒里的兵鉴，心中却是思虑未减。
近日宫中增了不少侍卫，宿卫营的力量也依着局势紧张了起来。十二个时辰中，都有睁着俩眼睛的奉命在明德宫前。
这是吴壹通过其子之口传达给赵统的风声。在中间传话的吴康自然三番五次地提及过汉中。赵统其实每每想问几句关于平襄侯的情况，但都咽下了。
言在此而意在彼，这种可笑且幼稚的心思与他现今的年岁又怎能相匹？
吴壹说，提防杨仪——这便是把赵氏看成了自己人。杨仪开了翻查南郑侯案的头，但人们都知道，杨仪的声音虽尖，却并不是最有份量的。当时陇南战场形式混杂，有谁能说得清楚究竟魏延之死是由杨仪的一意孤行所造成的，还是马岱的“别有图划”，亦或是……
思索被打断在了此处——竟是明德殿来的仇公公。赵统抬眼看看夜色，估量一下时间，月上三更了。他赶忙正衣冠，迎上前去。仇公公从轺车上走下来：“羽林右监，陛下有旨意，宣你即刻进宫。”
赵统跪地叩首：“谨遵圣旨。请容臣下更衣。”
姜维一夜未合眼，此时晨露方显，待鸡叫二遍，他敏锐地听到军靴点地的节奏。
他就泰然坐在偏帐一夜，心知帐外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绕着，生怕有个缝隙留给他，教他跑脱了。
军靴的主人掀起厚重的帘幕，在曦微晨色里扬起一阵尘雨。
司马昭换了一身戎装，腰间佩剑，从容不迫地站在他面前。
“公侯倒真能坐得住。”司马昭漫不经心地说，“成果颇丰的一夜。汉中改换了天地，公侯也可以回去了。”
姜维站起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司马昭顺着他的背影说：“恕在下多言一句：公侯还是太相信他人了，敢只身赴鸿门。将来在战场上，一定吃亏。”
姜维脚步没停，却听身后男人又慢悠悠地说：“……昨晚公侯的夫人也来了。”
他的步子停了。
“但她忘了件首饰。”司马昭不急不乱地走上前来，站在姜维身后几步距离外，从袖口拿出一件由丝帕包裹着的小物件，递给他。
姜维转头便看到那件东西，丝帕半开个角，其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姝妍那只从不离身、贴戴在左臂的金镯。
“她刚走没多久。”司马昭笑着说，“而且她也累了，你现在走，能在城外赶上她。”
姜维接过这只臂镯，眼睛盯着司马昭毫无顾忌的脸和他挑衅般的神情，大脑疾速转动，心中震荡。
“公侯，保重。”司马昭礼貌欠身，为他揭起帷帐，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下次见面，就是在雍凉战场上。恐怕……公侯与在下，只能活一个。”
“敬候阁下。”姜维语气冰冷，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的声响。
走向明德前阶时，赵统这才看到有一人早就站在远处，戎甲映着月光。
“后典军大人？！”赵统低呼一声，心中惊讶。
王平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他身上，赵统看到他眼中焦躁，况且似乎是人刚下马的状态，立足未稳、一身风尘。赵统这才看清王平身后跟着两个郎将，皆是满面的威严，目不斜视，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统心下已然反应过来——王平是临时被从汉中召回成都的。应当由于马氏在前线的事。当时，王平是唯一与魏、马二人皆有交集的人。
“大人可无恙？”赵统远远地隔着空气，关切道。
王平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后的郎将警惕地看着他们。赵统回眼望向灯火透亮的皇殿，再向王平拱手作揖，就跟着仇公公进宫去了。
那皇帝就坐在明堂正中，一手托着额角，面上是惨淡愁云。赵统叩拜，皇帝却一下子来了精神似的，起身去扶他。赵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颔首敛目：“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赵卿这是何话？”刘禅对黄浩使了个眼色，后者当下心领神会，遣退了在场所有不相干的人。大殿里瞬即只剩君臣二人，连带个近身侍奉的宦者。
“陛下有何旨意？”赵统垂首问。
“的确有一件大事要托给承匡哥哥去办。”刘禅看他一眼，旋即挪开了眼光，语气有些不自然，“……但朕恐怕兄长不愿意，唉！”皇帝说着竟在赵统面前席地而坐，后者蓦地局促起来，立刻跟着跪下去，与皇帝尽力保持在一致的高度。
“臣悉听陛下吩咐。”
“虽有这句话，朕还是觉得未免对兄长残忍了些。”刘禅边说边察看赵统的脸色，看到他的面庞始终和和气气，于是接着说，“……朕想要你替朕亲自提审光禄大夫。”
赵统腹底一阵绞紧。他勉强按住“哐哐”乱跳的心，口中又问：“臣敢问陛下：眼下可是廷尉出了事故？”
“倒也没有。”皇帝解释道，“先前几份证词也提给朕看了，可朕就是不放心，总觉得马大夫将有些事情咬得很死，不肯对廷尉言明。”
“……”赵统嗫嚅起来。
“赵哥哥，有什么困难吗？给朕说说，若实在不行……”刘禅刻意压住话头，且听他怎么回答。
对面的臣子犹豫良久，终于说：“……只恐光禄大夫见了臣，更不肯说吧。”
刘禅知道他要拿这个推脱，于是仰面叹气：“朕找遍前朝诸臣，也找不出个打心眼里信任的，唯独爱卿。爱卿要是实在为难……那就罢了！”
赵统沉默不语，他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斗争。
“赵哥哥来时可看到后典军了？”刘禅突然又换了副口吻，像是要与臣子叙叙家常，“朕还是将他不远千里召回来了，就是为了好好查一查兄长前日谏言之事。马大夫是自请诏狱的，那朕就得公开查，但朕又不想查得太紧。杨氏不是无关紧要的角色，马氏也的确为先帝定鼎三分。所以，应该让那班老臣们知道的事，朕自会给个定论。可是还有一些，朕想，就不必要说得那么透了吧。”
赵统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兄长，帮朕一次。”刘禅的目光里微微闪亮，语气恳切。
赵统无奈地眨眨眼，终究是按住了纠结起伏的情感，只听得一声沉稳的“臣领旨”传来。
一夜的工夫，南郑表面平和，内里却已然掀过一遍惊涛。司马昭所言未虚。悖论却是：对手往往竟是最坦诚的人。
姜维走在城下，稍感诧异地发现仍在因大疫而锁闭的城头却悄然换上了镶边玄色王旗。而这旗帜的意思是：禁军将至。羽林军、宿卫营……姜维在心里迅速地想过这一切——他原本自认思路清晰，然则眼见了昨夜的惊心动魄，现在的他实在摸不准局势。他知道昨夜姝妍走的不是官道。司马昭的舆车应当是走了什么秘密的小径，穿过了城郊那片不太高的小丘，才抵达城中的。而司马昭也知道今晨魏军从南郑退去，官道便会放开。
司马昭有些本事。抛开别的不论，在吴壹这些日子以来铺天盖地的严密号令之下，他还能将家仆送进城来传私话，就证明他已将南郑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
听闻他不过二十有四。想到此，姜维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即便聂桢已经暗查过司马氏在雍州和洛阳的许多事迹，然而从一个人最基本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去认知这个人，他仍是欠着。
“家主怎么才回来？”正想着聂桢，聂桢的声音就从身后而来。
姜维前后各看几眼，再打量一番眼前的男人：“子固，蒋大人呢？”
聂桢的脸色不是很舒畅：“被扣在署衙了。”
“他们呢？”姜维的语气不甚满意。“他们”便是指府里派出去专门在暗处盯着蒋琬、以备不测的死士。
聂桢压低声音回答：“没有家主命令，未敢动手。”
想及昨晚疏忽大意，姜维在心里沉重叹息，只能无奈道：“的确怪不得他们。”
二人并肩走了几步，姜维又问：“现在情况如何？”
“昨夜动身去往东三郡换防的三位新人，连同接了换防诏命的三位旧人，都被击杀了……”聂桢痛心地说，“东三郡皆被围。吴壹要求蒋大人一封手书调派羽林军北上解三郡之围。”
“……”姜维感到一阵冷意攀上心间。
聂桢担忧地望着他。
“他是要羽林军，还是要宿卫营？”姜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羽林军是皇城根下的近侍军队，宿卫营则是王廷护卫的心腹。调走他们中的任何一部分，都意味着王都要面对空虚的危机。
聂桢回答：“没什么区别。”
二人再次默契地想到这里。
姜维宽慰他道：“昨夜确实稍遇震荡，好在一切无碍……”话音未落，只听聂桢问：“主母怎么在前面？”二人同时看到车舆拐过一个小弯，在不远处停下，姜维不由自主便停了脚。
玉绮先下车，牵过姝妍的手，后者这才缓步走下来。聂桢快走几步，却看姜维并不追上，不解。
姜维说：“慢些走。”
聂桢问：“为何？”
姜维没回答。
月色如瀑。
姝妍靠在窗前，喝过一小碗汤水，感到胃中总算有了暖意。不到十二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惊魂未定。
“夫人，这身衣物已经换好了，就等拿去洗。”玉绮说。
“丢了吧。”姝妍轻飘飘地说。
玉绮感到不解。姝妍虽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性中却不尚奢华。但一整套没穿去两天的衣裳竟要通通扔掉，这还是头一次。
“夫人，为何呀？”
“脏了。”姝妍淡淡地回答。
“没脏呀……”玉绮忍不住上下看了看，“夫人不是刚才吩咐婢子拿去洗的吗？”
“算了，洗不干净。”姝妍端起汤碗，将眼睛隐在一片热气氤氲中。
“……喏。”玉绮不再问缘由，她感到夫人有难言的话，而这些话恰好是她不该知道更不该追问的。姑娘于是轻轻地带上了门，去处理这些衣服。
姝妍放了碗碟，倚在凭几中，静静地看着园中沐在月光里的幽深草木。几年遇了大旱小旱，植株竟比人更快地适应了这里的形势。长势虽不甚丰盈，却也格外坚贞……
一阵脚步声轻过。隔着纱窗，姝妍看到姜维缓步下阶。
从魏人军营中各自归家，似乎巧合，又似乎是彼此的心照不宣，一个白日的时间，他们至此不曾照面。方才晚些时候，聂桢走过窗下时短暂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里还是关切。
姝妍的眼眸定格在姜维身上。她稍感诧异地发现他臂中竟夹着个酒坛。
在她的记忆里，除却结亲那日，姜维从未饮过酒——至少从未在她面前饮过。
然而不饮酒却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喝酒。听梁绪说起过，他也曾与他们一同喝酒，只是十分地节制，低唱浅斟、点到辄止，从来不见喝到昏沉的状态。
姝妍不禁起身，走向门廊。她倚在门边，将木扉轻推开一个空隙，恰好望见他在园中的身影。
姜维自斟一口，酒坛不封，他随手放了在阑干旁。腰侧一道银光乍现——剑已出鞘！
他在舞剑！
树姿迷离，花影恣肆。光与暗的扑朔处，猛地托住一团萧萧而下的木叶。薄而滑的月霜将略微干枯的空气笼住，此间夜色被点晕开来。
剑光初平——似于峰峦至巅处极目瞭瞰尘世，仰首探目，见风云卷展；俯首低眉，观江河张弛……
忽而入了锐冽——千尺冷渊若比万顷寒潭，正是层冰积雪时。哗哗嗖嗖、铮铮硿硿、咚咚訇訇……音节自锋刃抛出，掷地有声！剑气掠宇，啸卷尘埃；龙腾虎跃，风生水起！
继而再舒——万兽啸聚於山林、百川至东而归海，流光昔年、浮华尽落。
敛于无迹——悲笳怃然、逝影怅惘，剑声无踪可循，剑者无己可寻，天地间只剩失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酒酣耳热，情境至斯，舞剑的人低吟两句，心间难平。
姝妍看懂他的剑法，也听懂他的剑歌。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他示人的一面从未如此逍逸，对月弹剑、以酒作歌，他将重章叠句再唱一遍，“……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每一音节都伴随着剑锋的一抹与一挑，每一尾韵都有一提兼一点。他的剑法毫无破绽，乐感亦是级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姝妍接道。
男人的身形停在彼处，他提剑回眼，借月望见了阶前的女人。
相顾无言，月华似练。
她站在彼方，似乎一夜间竟消瘦不少。但也许仍是由于最近发生种种，磨去了她太多的精神与心力。
他向她走来，不说什么，手掌却下意识地覆上她的左臂，在这处衣间徘徊不前。他没有摸到熟悉的臂镯，恍然想起原来是白日里拿回时教他放在别处了，不禁哑然。
他感到酒的后劲有些足，无端地想到自己还不知道那老坛子酒水究竟酿了多少年，又想立刻喊来聂桢问问……
想到此，姜维低着头，自顾局促地笑了一声。
姝妍淡淡地闻到他唇间扑面而来的酒气。他看上去有些沉醉。
“……阿念，你还好吗？”他的鼻音有些重，像是患了风寒似的。
她努力稳住阵脚，却感到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行将溃散。
他叹了一口气，手心离开了她的身体。
“……我不好。”姝妍拉住了他的手臂，下一刻便将整个身体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衣襟，而他没有声响，只是用没有提着剑的那只手臂稳稳地裹住了她。
“对不起。”姜维说，“是你的夫君，却没能让你安然无恙。”
“我爱你。”姝妍哭着说。
姜维心头震荡，酒醒大半——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这句话。连“喜欢”二字都极少出口的人，遑论“爱”这样热烈的字眼。
他不知如何是好，但听怀中人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至此，酒已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