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雪,可是这雪却一连下了多日,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的麦子应该是个好收成。长安城内,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京兆尹府发下钧旨,每户人家出一男丁,由里正牵头到街上除雪。

    刘病已居于掖庭,一早掖庭令张贺抽调了几个人到宫外与百姓共同清理积雪。刘病已身为皇室宗亲,原本不必担此徭役,可他自幼便受不了掖庭的清冷,混于百姓之间,但凡有力所能及的差役他都会跟着一同去干,这次除雪本非繁重之事,自然是要凑个热闹的。

    章城门外,街坊四邻都是朝夕相处的,自然少不了家长里短:“许大人,听说欧侯家前几日已经纳了币,足足有十八抬呢,我看这日子应该也快定下来了吧?”

    被称作许大人的中年男子,便是许广汉。他身量中等,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早年曾为昌邑王的侍从郎官。有一次虽孝武皇帝去甘泉宫,许广汉在备马时,误取了其他郎官的马鞍,被侍御官吏发觉,弹劾他盗窃陛下之物,罪该赐死,后来只处了宫刑,居住在掖庭,后来刘病已被邴吉从郡邸狱接出,便跟掖庭令张贺商议由许广汉照料皇曾孙起居。这许广汉为人憨厚,自从领了照顾皇曾孙的令,便一心放在皇曾孙的身上,凡是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紧着皇曾孙,张贺对他十分器重,现今已经提拔他做了看管宫人的狱监。可叹的是,如此憨厚之人因早年受了宫刑,膝下只有一女,闺名平君,去年便跟内谒者令欧侯家的公子议了亲,如今已经行了纳徵之礼,就等男方择定婚期了。

    许广汉膝下无儿,这唯一闺女便是他们夫妇二人的掌上明珠,自从定了好姻缘,许广汉逢人便称赞女儿有福气,今有人见问,早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哈哈……快了!快了!”

    “将来平君这丫头嫁过去便是享不完的福啊!”一位头戴毡帽的老汉笑道。

    “那是自然,欧侯家怎么说也是攀得上皇亲国戚的人,荣华富贵少得了吗?”老汉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许大人你们二老也少不了好吃好喝啊!”张老汉说道。

    “咳!只要丫头过得好,我老汉怎么样都行啊!”许广汉笑道。

    “要说皇亲国戚,咱们皇曾孙才是正经的嫡系皇亲呢!而且要样貌有样貌,要人品有人品,我看一点不比欧侯少爷差!”年轻人看着刘病已道。

    “别乱说话!小心被人听了去!”虽然大家都知道刘病已的身份,可是张贺一早就嘱咐过不可擅自议论,免得有心之人生事。

    “这怕什么呢,当今陛下仁爱,皇曾孙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封个关内侯当当呢!依我看,平君跟着皇曾孙就很好。”年轻人说起来颇有些自豪。

    “是啊,许大人,若皇曾孙若真的被封了侯,你也能跟着飞黄腾达了!”老汉也笑道。

    “你这老东西又胡说,皇曾孙被封侯干我这牢头什么事啊?”许广汉说道。

    “哎,你这话说的,皇曾孙幼年身陷牢狱,若没有你许大人的照顾焉能长成如此龙凤之姿啊,皇曾孙,您说是不是啊?”老汉对刘病已说道。

    “是啊,许大叔对病已的恩情,病已没齿难忘。”刘病已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说道。

    “皇曾孙,您真是客气了,这都是张大人和邴大人的吩咐,我也只是听命而已。”许广汉听皇曾孙这么说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病已的恩人,病已万不敢忘您的恩德。”刘病已郑重道。

    “皇曾孙您真是折煞小人了。”许广汉忙不迭作揖。

    “依我看,皇曾孙就很好,模样俊、学问高,又是跟平君丫头自小长起来的,知根知底的。”年轻人开玩笑道。

    “又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呢?我家平君是诰命夫人的命,岂是什么人都攀得上的?”正说着,只见一个体型丰腴的妇人过来了,大家都知道这许夫人是出了名的母老虎,纷纷不再言语,只顾低头干活。

    许夫人的刻薄刘病已是早就见惯了的,也不理会她的酸言醋语,放下手上的木锨,一个人走到远处的石桌旁休息。

    半盏茶后,刘病已看到身着一件素白裙衫的许平君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下摆处沾了几点污泥,脚上的弓鞋已经磨得露出麻线,虽然已无风雪,可头上的风帽遮挡了大半个脸。

    她来到刘病已跟前说道:“病已,这是我今日特意给你做的羊肉饼饵,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刘病已没有去接那食盒,只道:“舅公说今日让我回家吃饭。”

    许平君只好把食盒搁在石桌上,说道:“病已,方才母亲的话您不要介意,她向来是那个脾气。”

    “是病已给你和许大叔添麻烦了。”刘病已沉声道。

    “病已,你怎么这么说呢?我爹爹在张大人手下做事,照顾你就是爹爹的分内之事。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身边也就你一个人玩伴,我还要感谢皇曾孙不嫌弃我这平民百姓呢。”

    刘病已抬眼看着面前的许平君,不施粉黛的容颜虽然不似官家女子那般耀眼,可她性子温良,最会体贴人,这一点绝非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子所能比的,至少那日的红衣女子就不似平君这般温柔体贴。等等!“我为什么会想到她呢?”

    “你想到谁了?”许平君好奇地看着刘病已。

    “啊?没……没有谁……”刘病已惊讶于自己的遐想,忙转移了话题:“听说欧侯家已经送了聘礼来,你是不是快要出嫁了?”

    许平君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羞红了脸庞,倒也未做遮掩:“是,日子快定下了,爹爹说最迟开了春。”

    “这么快啊?那以后我是不是就吃不到你做的汤饼了?”刘病已故作惋惜地叹道。

    “怎么会呢?我以后还是可以回娘家的,到时候我再给你做呗。”许平君笑道。

    “那可不敢,你嫁到欧侯家是要做少奶奶的,我岂敢再烦劳你的大驾啊。”刘病已拱手道。

    许平君作势打了一下刘病已抱起的双拳,扭身道:“哼!你又在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刘病已知道许平君素来面皮薄,也就不再逗她,只说道:“平君,你想要什么新婚礼物?只要我能买到的,我一定送给你。”

    “病已,你要送我礼物吗?”许平君毕竟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听到有礼物,顿时眉开眼笑。

    “当然啦!我刘病已自小也没有兄弟姐妹,这么多年,你就像姐姐一样对我照顾有加,现在你就要嫁人了,我就以兄弟的身份给你送上一份大礼。”刘病已认真道。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呢。”许平君托腮道。

    刘病已见许平君脱掉了风帽,许是天冷的缘故,双颊泛着淡淡的红色,眉尖若蹙,嘴角却又微微上扬,应是想到了心仪的礼物,是簪子吗?女孩子最喜欢在发髻上插一支好看的簪子了。就像……就像那支银白的梅花簪,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平君,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每日都想着她、念着她、盼着见到她呢?”刘病已若有所思道。

    “啊?这……我不知道……”许平君羞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难道不想欧侯少爷吗?”刘病已颇感意外。

    “病已,你说什么呢?我……我怎么会……”许平君被刘病已的话吓了一跳,脸蛋顿时红的像苹果。

    “你都要嫁给他了,难道就没有想他、念他,盼着早点见到他吗?”刘病已追问道。

    “我……我都还没有见过他,谁知道他长得是俊是丑呢?”许平君垂首道。

    “这还不容易?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他不就行了?”刘病已说道。

    “这怎么行呢?要是给人知道了像什么样子?”许平君羞道。

    “难道真等到洞房花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新郎官长什么样吗?万一到时候长得很丑你也嫁他吗?”刘病已道。

    “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自古婚姻大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我们自己做主了?”许平君无奈道。

    “谁说的?先秦时期男女成婚都是自由相恋的,诗经里就讲过很多这样的掌故。”刘病已反驳道。

    “自由……相恋?真……真的吗?”许平君被刘病已的话震撼到了,她从未听说过男女之间还可以自由婚配的。

    “当然是真的,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就是男子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子的故事。”说到这里,刘病已抬头望着远处的白雪,笑容在脸上绽放。

    “就像你跟张家小姐那样吗?”许平君看着刘病已闪着光芒的双目,心中升起艳羡之情。

    “什么?”刘病已似没有听清许平君的话,疑惑地看着她。

    “病已,你老实交代,方才是不是想到张家小姐了?”许平君手指着刘病已逼问道。

    “哪有?你别乱说。”刘病已否认道。

    “哼,你别想骗我,你刚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笑的,还问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看你就是想见张家小姐了,对不对?”

    听许平君这么说,刘病已顿时吓了一跳,他的心思已经这么明显了吗?幸好平君不知道红衣女子的事,否则还真的要费一番口舌来解释了。

    许平君见他不说话,只当他默认了,于是道:“我听爹爹说前几日张将军带你见过霍大将军,看来你们的亲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这件事以后都不要提了,我跟张家是不可能的。”张贺早已亲口说张安世将军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刘病已本不欲人知道,张贺和史恭也只想此事压下,自那之后没有跟别人说过。

    许平君见刘病已神色凄然,忙问道:“出什么事了?难道张将军还没有答应吗?”对于刘病已和张嬿的亲事,许平君早就听爹爹说过张将军的态度暧昧。

    “是我位卑难攀高门,怪不得别人。”刘病已忧心道。

    “那你对张小姐她……”许平君心想刘病已失去心爱之人一定非常难过。

    “这件事本就是舅公和张大人他们的意思,我不想这么早成亲的。”刘病已轻松道。

    刘病已的这种姿态在许平君看来正是故作轻松,她伸出手握住刘病已的双手,安慰道:“你本是皇室宗亲,将来功成名就,全天下的女子随便你挑!”

    “随便我挑?”

    “那当然,你可是先皇嫡孙,看上哪家女子便要哪家女子,喜欢哪家女子便娶哪家女子!”许平君高声道。

    “好,若真有那一天,我要让全天下最漂亮、最尊贵的女子嫁给我,管他什么张将军、霍将军,都阻挡不了我!”刘病已也大声道。

    许夫人伺候丈夫吃过饭后,见女儿久久不回来,便起身去寻,远远便听到他们的笑声,气得骂道: “许平君你都快嫁人了还这么跟野丫头似的疯闹,当心让欧侯家的人看到,退了亲!”

    “退了才好呢,我还不想这么早出嫁呢。”许平君顺口说道。

    “死丫头,你这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快给我过来!”许夫人气急,上前一把拉住许平君,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刘病已,嗔道:“皇曾孙,请恕老妇人无礼,今时不同往日,平君已经许了婆家,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没有规矩。以后还请皇曾孙少些来往,免得被人传闲话。”

    “老婆子,你怎么跟皇曾孙说话呢?”许广汉厉声道。

    “我这也是为皇曾孙着想啊,难道你想让大家说他跟丫头的闲话吗?”许夫人回道。

    “就你事多,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皇曾孙自小跟咱家平君一同长大,情同姐弟,哪里有人说闲话。”许广汉说道。

    “是啊,许夫人,我们都是看着皇曾孙跟平君丫头一起长起来的。”

    “他们俩自小一处玩闹,还不是跟自家孩子一样?”

    街坊四邻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这倒让许夫人更着恼:“你们是知道实情的,自然不会说什么,那欧侯家可是住的远,难保人家多想,我可不能坏了女儿的好姻缘。”

    许平君还想说话,这时听到有人在叫皇曾孙了,转头去看,原来是舅公的近侍春安来了。刘病已忙起身跟众人道了别,便跟着春安去了。许夫人拉着许平君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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