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柜台前面,珠玛和可洛一人一张椅子坐在桌子边上,面对着我。他们一人手上拿着一杯焦糖拿铁,可洛的那杯是用我的零花钱买的,我一边感到肉疼一边盘算着要编造什么理由才能在月底让我那个火眼金睛的妈妈在查账单的时候不会轻易看出端倪。只差一个人就凑齐三堂会审了,不过也并没有别的人要来,我们只是没什么别的事要做,所以不着急而已。

    “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珠玛终于开口了。

    “不想回去了。”我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倔强地小声嘟囔着。

    “好啊,那你帮我捕欲怪吗?”可洛喝了一口咖啡,饶有兴味地说。

    此刻让我做什么都比回学校强,我咬了咬牙,低声答应道:“行。”

    “哈哈太好了,”可洛开心地一口喝了小半杯咖啡,“不过那你也得回学校。”

    我真想端起那杯咖啡洒在他脸上。

    所以,在接下来的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我又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赶课的人流中了。一个月的时间恍如隔世,再次见到校园的时候有一种陌生感,路上的同学好像也换了一批似的。一想到这些行色匆匆的同学跟欲怪什么的理论在世界上同时存在,我就觉得很魔幻。不过这群人中好歹还有一个鸡窝头,他跟我分享着相同的秘密,而且似乎还保留着更大的秘密。我问过他,当我坠楼的时候他是怎么救的我;可想而知他不说,只是露出他那狡黠又欠揍的笑容,用戏谑的口气说:“你猜啊?”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能耐不止这些,但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

    我把那门让我感到尴尬的课退掉了,虽然明知道明年可能会有更大的煎熬,却也是无奈之举。辅导员找我谈过话了,无非是“身体休养得怎么样了”“学业要抓紧时间跟上”之类的。我们辅导员是个面相还不错的学长,对学生照顾得很尽职尽责,也跟不少同学打成一片,可我却不喜欢他,原因是我觉得他控制欲太强,总想把自己的理念全盘灌输给学生。以及他这个人过于唠叨,“要勇敢地面对困难”这样一个谁都知道的道理他能展开讲一个小时,从他自己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再然后就是一大堆车轱辘话。我想他真的很有当领导的潜质,从他的讲话中根本看不出他只比我们大四岁,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学校的这一关过了,然后就是父母这一关。真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出事之后最不想联系的就是他们,可是一想到他们我竟然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小到大,爸妈什么事都替我安排的做法虽然让我很反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受过委屈,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只有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以前是过于幸福了。我过了好几天才有勇气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说好久没见我了,周末要做可乐鸡翅让我回家吃,我又差点没忍住眼泪。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周。快要期中考试了,当我感受到大家的焦虑在升级时,可洛叫我去捕欲怪了。

    当他给我发微信叫我半夜12点去男宿楼下的草丛里时,我没理他。结果他像骚扰狂一样疯狂给我打语音电话,弄得我都没办法用手机看习题答案了,我担心如果拉黑他的话他会直接到宿舍里来找我,于是就回了一句“收到”。11点50分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开始不停地打语音电话,我接了,他说“我在你楼下呢你快点下来吧”,我吓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然后起床穿衣服出门,好在我的室友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赶12点钟的ddl没人关心我,要不然又是一通麻烦。可洛居然真的在楼下,在他的小电驴上坐着,尽管我尽我所能表现出了困倦和厌烦,他还是像没看见一样开心又兴奋地说:

    “走,今晚我们去搞个大的!”

    我无可奈何地跟他一起蹲在一株大冬青树的后面,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在等那头“至少有6个肉结的大家伙”的出现。空气中有初夏的树叶香味,虽然是半夜12点,宿舍楼已经熄灯了,可还是能看到宿舍楼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好像在默默较劲谁会灭得更晚一些。

    “我自己应该能搞定。”可洛小声吩咐,“但万一我搞不定,我就喊你。”

    “喊我做什么呀?”我惊疑。

    “你不是有驱除欲怪体质么?”可洛挑挑眉,“要是我搞不定,你就出来把它赶走。”

    “……”我一时无语,“可是……可是我根本看不见啊……”

    “有了这家伙,一个星期都不用愁了。”可洛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很高兴地盘算着。

    沉默了一会儿。夏夜的风还是有些凉,我有点后悔没穿外套,不由得缩紧了身体。我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一聊天,正好我还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洛。于是我小声问道:

    “那啥,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捕欲怪呀?”

    “换重生水啊。”可洛眼睛都不眨地回答。

    “重生水是什么?”我隐约记得可洛提过这个东西,当时只觉得这个名字太中二了。

    “重生水就是珠玛店里的那个大桶里面装的东西,”可洛倒是很耐心,“我们脱魂者要有重生水才能活。”

    “这样啊,”我有些吃惊,“那没有重生水就会死么?”

    “对啊。”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倒是很难想象没有什么东西就会死的生活,这让我想起靠透析机生存的肾病患者。

    “那重生水是珠玛管的么?”我又问,“你让她给你一些不就行了?”

    “不行,因为莫西会监视,”可洛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莫西可以监视每个脱魂者的行动。如果有人试图偷重生水,莫西会发现,那个人就会受到残酷的惩罚。”

    什么样的残酷的惩罚?我想继续问下去,不过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可洛打断了。

    “嘘,它出现了!”可洛突然警觉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仿佛听到面前的草丛中传来了沙沙声,神经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不过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可洛的奇怪动作吸引了过去。他从背后抓了个什么东西,拿在胸前,然后两手握拳,对齐,接着远离,直到两臂张开。如果非要让我给他的无实物表演冠一个名称的话,我只能觉得他的动作像——拔刀。

    正在我琢磨这个装逼的动作还能代表什么含义的时候,可洛像个野兽一样蹭地蹿了出去。

    他开始在小路对面的草丛里对着一团空气乱砍,对这个过程我不想做过多的描述,因为太傻叉了。与此同时我又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完全不懂格斗术,但是可洛的动作看上去挺凌厉的,也卖了很大的力气,不像是在玩闹,于是我的心态渐渐地从没眼看转变成了围观,就差手边的一盆爆米花了。没过多久,可洛一声大喝,动作停下来了,像是已经结果了那只欲怪。他喘了口气,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招招手叫我过来。

    我舒展了一下蹲麻了的腿,走了过去。

    “哈哈,搞定它了。”可洛得意洋洋地说,接着路灯的灯光我看到他额角全是汗,一只手在直线移动,像是在捋着一个长条状物。这一幕倒是似曾相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刀呀。”不出我所料,他回答说。

    “看不见的刀吗?”我难以置信地说,看来这种看不见的怪物还得用看不见的刀来砍才行。

    “是啊,捕欲怪总得拿点武器吧。” 他把“刀”收了起来,放在背后,接着开始对着一团空气又拖又扛,还对傻站在旁边的我说:“愣着干嘛怎么不帮忙?哦对算了你看不见。”

    直到我估计他把欲怪扛上了他的小电驴,他又突然对我说:“对了,你应该也需要一个武器。不过我没有闲钱给你买上等货,嗯……先给你这个吧。”

    平板车上有一个小箱子,他在里面翻找了一阵之后,拿出来了一把斧头。

    没错,这次是能看得见的、就是砍树用的那种铁斧头。斧头看上去是把新的,斧刃尖尖的泛着寒光。我这辈子之前唯一一次与斧头相关的经历是在金工实习课上DIY了一把没开刃的小合金斧头,后来收拾东西想把它带回家时,在地铁站被没收了。

    接着他又在箱子里翻找,拿出一个酒瓶,就是珠玛店里那种,现在想想应该是装重生水的。他把里面的液体浇在斧头上,哗哗地撒了一地,然后很快蒸发了。

    “无论是什么东西,浇上重生水就可以碰到欲怪了,虽然这种能看见的都是下等货,但是目前只有这个给你啦。”说完,他还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楼下看着可洛骑着电驴呼呼地走了,手里举着他刚给我的斧头。

    时间是凌晨1点10分,还有不少人在宿舍里挑灯夜战,校园里一片静寂。

    02

    事实上,在我拥有一把斧头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处理一把斧头有那么困难。那天晚上我想要把它带回宿舍,无奈门口值班的保安阿姨一直神采奕奕,我没办法就先把它藏在了楼下角落里一堆砖头里面。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我把它装在书包里,带到了珠玛那里。我自认为那是它最好的归宿,可是没想到珠玛拿起斧头看了看,把它塞回了我手里:

    “他给你你就拿着啊,随身带着,可以防身用。”

    该死,我差点忘了他们是一伙的了。

    坐在珠玛的店里,握着这把斧头,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以前的生活,要么由父母安排好,要么就是按照社会认可的方式一步一步地走,我深陷这种无聊之中都不觉得无聊了。现在,无论是真是假,我的生活也算是起了一点波澜。这是命运的安排吧?与其迟疑、烦恼、困扰,还不如欣然地接受它。

    不过那把斧头还是让我塞进了宿舍衣柜的深处。要让我随身带着真是太扯淡了。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是珠玛那句话说对了,我成了“珠玛的店”的常客。据我观察,珠玛的店除了我以外不接待任何一位非脱魂者,店里的饮料也都是供自己人喝的(不明白为什么要收钱,而且还死贵),这样想来我倒是荣幸。我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蹭饭,还有一个是聊天,所以我一般晚上来,吃完晚饭后就在这里写作业,还可以顺便帮山北解决一下他的电脑问题。山北打字是用一指禅的,但他的上司却常常要求他填写上千字的表格和报告,加上他几乎完全不会排版,之前总去打印店花钱弄。发现我这个免费劳动力之后,山北就赖在珠玛的店不走了。志远和晴雪一般周末会来,我们就一起打牌。可洛倒不常来,或者说他白天来,跟我正好错过了,不过我倒情愿这样,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要么玩他的“宠物”雪碧,要么就是对我的作业评头论足,讨厌得很。除此之外珠玛的店里也有不少脸生的人会光顾,不过他们从不逗留,来的次数也少,我都不认识。

    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厚颜无耻地老往别人家跑的人,以前爸妈带我去别人家做客,我连人家的水果都不好意思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变成了这样,可是就好像珠玛的店是一片农田,里面本来就有一个萝卜坑是我的,我填进去不大不小,一片祥和。这种熟悉和自如的感觉,正是我之前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珠玛把我的存在视为理所应当,她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但总是尽心尽力地招待我们这些人;有时我单独和她吃饭,她会要求我讲讲学校里的事,她的评论总是极尽讽刺之能事,让我听了心中暗爽得不行。

    “她怎么不去勾搭总统呢?”当我跟她讲起我们学校的一位女研究员勾搭美国来的已婚访问学者并跟后者去了美国直升教授的事时,珠玛轻蔑地说。

    不过说了这么多,我也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事。

    让我差点变成脱魂者的那件事。

    这事没什么特殊的,跟其他的八卦相比甚至索然无味;但是我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这就好像把自己的伤疤血淋淋地剖开给别人看一样,我曾经以为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是现在发现我还没有那么勇敢。

    我应该高兴,毕竟我还是个人,不是行尸走肉。

    同理,虽然我很好奇珠玛的店里的人都是怎么变成脱魂者的——最好奇的是可洛——却不敢轻易开口问。事实上,我们很少会聊这些事情。与山北他们的相处让我以为脱魂者都是沧桑而真诚的,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小孩出现在了珠玛的店里,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再次被颠覆了。

    这小孩长得很可爱,看上去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一来就要了一杯咖啡,那是店里最贵的耶加雪啡,然后才开始办事。当我看到这个小孩一下拖着9瓶重生水一边喝咖啡一边大步走出门外,小大人似的背影消失在天桥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感慨。

    是什么样的事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变成脱魂者呢?

    珠玛说这个孩子叫小伊,已经这样四五年了。我想就按他十岁算的话,那他岂不是五岁就开始捕欲怪了?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谁知道呢,应该是被父母遗弃了吧?”珠玛摇摇头说,“这孩子,太聪明了。”

    我心里感到一阵苦涩,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被父母遗弃,大概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痛苦和绝望吧?可小伊太聪明了,在他的世界里,大人再也不可信任。所以,他成了一个脱魂者。脱魂者们除了需要捕欲怪以外,一般都有自己正常的生活,就像山北在建筑公司上班,晴雪是酒吧歌手,志远是高中老师,珠玛除了经营着这家几乎没有收入的咖啡店以外还在做微商挣钱;可是我无法想象小伊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上幼儿园吗?可是他又通过什么渠道来支持自己的日常花销呢?

    这样想着,我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好像也没法支持自己的日常花销。

    可洛。

    根据珠玛所说,可洛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可是他又在上学,怎么挣钱养活自己呢?或者他父母会给他寄生活费吗?

    不过没多久,可洛就把自己的“秘密”对我和盘托出了。

    那天晚上他叫我帮他捕“大家伙”之后,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消停一阵,因为他自己说的,“一个星期都不用愁了”。谁知没过两天他就又叫我,我以复习期中考试为理由拒绝了他,他倒也不是不讲道理,两次都作罢。期中考试还剩一门的时候,我有一次恰好在食堂碰见了他。当时我正在排队打饭,队伍很长,前面还有人插队,我排了十几分钟总算见到点曙光,这时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就是他那个万年不变的鸡窝头。

    “嘿,帮我打一份,懒得排队了。我要鸡腿盖浇饭,加卷心菜和胡萝卜。”

    “自己排队去。”我白了他一眼。

    “哎呀,拜托了。”他又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架势。

    这时已经轮到我了,我看了看举着饭勺一脸不耐烦的食堂阿姨,无奈地说:“一会儿一定要把钱还我。”

    不出我所料,可洛一坐下就像没见过饭一样开始狼吞虎咽,一边扒饭还一边说:“嗯,好吃。好长时间没吃鸡腿了。不过这鸡腿有点咸了。”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连忙问:“饭钱呢?”

    “算你请我的吧。”他回答得倒是爽快。

    “凭什么?”我拍桌而起。

    “嗯……我不是还给了你斧头吗。”

    ……不提这事的话反倒还好些。

    “那作为补偿,给你一瓶水吧,记得喝掉。”可洛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正好感到有点咸,也算他有点良心。

    可洛比我吃得快好多,当我才吃了不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擦嘴了,面前是干净如洗的盘子。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得帮我个忙。”

    我装作没听见。

    “你得帮我把肉结送到老胡那里去卖掉。”

    这话却让我来了兴致。

    “你卖肉结挣钱?你爸妈不给你钱吗?”我问道。

    “我卖肉结的钱就够我生活了。”可洛一边擦嘴一边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确定?我盯着面前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那花的可是我的钱!

    “你可真厉害。”我揶揄地说,然后又问道,“老胡是谁?为什么要把肉结送到老胡那里?”

    “老胡是个做肉结生意的人,是个厉害角色。”可洛回答,“你知道的,肉结对我们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它可以很廉价,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捕;但是对于真正需要的人来说,它又可以卖得很贵。莫西为了不造成混乱,原则上不允许买卖肉结,但是谁管他,他不可能知道谁的肉结是买的。但是他是对的,如果放任不管,肉结市场就会出现混乱。老胡是可以控制肉结价格的人。”

    我回想了一下选修的《市场经济学》课,发现如果如可洛所说,那老胡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明天去吗?”可洛又问。

    “不能,”我没好气地说,“我明天还有一门考试。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老胡不让我去。”可洛耸耸肩,“那你周末去吧。地址我一会儿微信发给你。”

    “为什么不让你去?”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他忽然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我呗,我还不喜欢他呢。总之你看我微信消息就行了。”

    然后他就站起来走了。

    星期五的晚上,他给我发了消息。那个叫“胡涂涂生活馆”的地方完全在城市的另一边,他还让我完全自费交通费用;这些我都可以容忍,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要把肉结送到我的宿舍里来。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团空气而已,但是心理上我总是觉得恶心。

    “你可以把它放到珠玛那里,我去取。”我回复他说。

    “不行,这事最好不要让珠玛知道。”他回答,而且还加了一句,“不要问为什么。”

    我暗暗苦笑,原来这些都是暗箱操作,现在还牵扯上了我。

    “10个肉结,一千块钱,让他直接打给我,一分都不能少。”可洛又叮嘱道。这倒是我没想到的,肉结竟然能这么值钱。

    “知道了。”

    “对了,你在见到老胡的时候,记得向他鞠一个躬。”可洛的信息又蹦出来。

    “为什么?”我惊讶道,忽然想起可洛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个奇葩的举动,我实在是没办法对这个动作有好感。

    “礼节。”他简单地说。

    “中国人没有这种礼节吧。”我怼道。

    “脱魂者之间的礼节。”可洛说,“没有国界。”

    好吧,他的世界他做主。

    于是,在一个多云的炎热午后,我背着可洛给我的肉结,踏上了去东城的地铁。

    02

    那个地址并不难找,虽然在百度地图上没有,但是这个地方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我一出地铁站,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这是一个含蓄的小店,白底黑字的招牌,上书“胡涂涂生活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一个隐藏在城市里的天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地方。玻璃门里面挂着帘子,让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门把手上也挂着一个老旧的“暂停营业”牌子。这次我没觉得奇怪,这家店应该也像珠玛的店一样,只是个幌子吧。我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于是我就直接把门推开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门关上,因为我仿佛闯入了某个人的家里。空调的冷风和一股浓浓的熏香味扑面而来,紧接着屋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猫叫和狗叫;我迟疑地把门打开一半,立刻就有一只穿了兔子外套的小柯基颠颠地跑过来闻我的腿。

    “笨笨!回来把你的裤衩穿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笨死了。”

    这只叫笨笨的狗支棱着耳朵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继续闻我的腿。

    我把门打开,这时才看到这屋子的全貌。说它是个商店,显然是赋予了它一项它所不具有的功能,因为这的确是个客厅。超大的液晶屏幕挂在墙上,正在播放最近很火的电视剧,旁边挂了一幅很潦草的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的字,周围是素雅的壁纸,挂着帘子的玻璃门恰好充当了一扇落地窗,茶几和餐桌一样不少,木地板上还散落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垫子和两只布偶猫。整个房间的色调很杂也很鲜艳,给人一种后现代的感觉;但却很干净整洁,没有多少杂物。沙发是彩虹色的,蓬松得像是一块大面包,如果不是那身扎眼的金色睡衣,我简直没有发现沙发上还有个人——不出意外,这就是老胡了。

    “你快点进来,把门关上,”老胡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走来,一手拎着一只带尾巴的小兔裤衩,“先站在门口,等我给你拿双拖鞋。”

    我以为“老胡”会是个神神秘秘的老头,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年轻得多,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身材适中,大背头、长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点艺术家的气质,如果不是眼睛有点小,甚至可以称得上帅哥。这个就是可洛口中的“厉害角色”吗?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超级宅男。不过老胡长什么样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来帮可洛办事的。我想起可洛的要求,学着日剧里的样子对他鞠了一躬,我觉得看上去肯定蠢爆了,而且弯腰也没有到90度:“拖鞋就不用了吧,我只是来……”

    我没说完,我想他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看到我鞠躬,突然不再向前走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可洛让你来的吧?”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

    “他想让我以为你是个脱魂者,”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说道,“可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是。”

    空气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笨笨翘着小尾巴跑开了,两只布偶猫歪着头用它们宝石一样的蓝眼睛看着我。他看出我不是个脱魂者……不是就不是呗,不是怎么了?我一头雾水,却被他神神秘秘的口气唬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紧张,”他笑着说,“进来吧。哦哦还是要穿拖鞋。”

    看到他对我没有敌意,我放心了许多。他把我领到了餐桌前面坐下,这是一张很大的餐桌,能坐八九个人,让我不禁联想他是不是有很多家人。两只布偶猫跟着我们过来了,一只跳上了餐桌,像个女王一样在餐桌上踱来踱去;另一只跳上了一把椅子。老胡开始泡茶,那是一种闻起来酸酸甜甜的花茶,这种令人感到精神和愉悦的味道很快冲淡了昏昏沉沉的熏香味。

    “不——不用了吧,我马上就走。”我不好意思地对忙来忙去的老胡说。

    “没事,反正我自己也要喝的,不差你这一杯。”说着,他拿一个圆圆的白瓷茶杯给我倒了一杯茶,“认识一下吧,以后应该要经常见的。”

    听他这意思,是说可洛以后会经常让我跨越半个城市来卖肉结?考虑到时间成本,我真是很难选择捕欲怪更好还是卖肉结更好。

    “你好,我叫非凡。”出于礼貌,我还是回答道。

    “用普通人来送货,这种事只有可洛能干得出来。你跟可洛是怎么认识的?”他问。

    “呃,他欠我钱。”我回想了一下整个曲折的过程,决定言简意赅地回答。

    “哈哈,让我猜猜,”老胡颇有兴致地说,“可洛估计是在某次捕欲怪的时候受了伤,又没钱付医药费,就管你借钱,之后他又死皮赖脸地不还,是不是这样?”

    “……对,”我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哈哈,以我对他的了解,都能猜出来。当然也是听说了一些事情。”他不以为意地说。

    “你……跟他是朋友吗?”我想起可洛说过老胡不喜欢他,不禁好奇问道。

    “这个嘛,”老胡思考了一会儿,仿佛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朋友。不过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也从不让他到我店里来。”

    “为什么?”我接着问道。

    “哈,”老胡眯着眼,让他原本就小的眼睛显得更小了,“因为他跟莫西,走得太近。”

    我有些吃惊。我记得可洛说过,莫西是神一样的存在……那可洛为什么会跟莫西走得近呢?

    “我的这个生意,还是不让莫西知道的好。虽然就算他知道,也不一定会管……”老胡继续自说自话道,“咳,没事。我不让他到店里来,是怕莫西知道了我这个地方。不过这孩子穷,总是要来卖点肉结,所以就找人替他来。”

    我想老胡对可洛的评价倒是中肯。“那他跟莫西是什么关系?”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

    “这个嘛……”老胡慢条斯理地皱了皱眉头,“我不好说。你去问他吧。他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啊。”他顿了顿,“对了,在背后议论别人,可是不太好。”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纵然我有一肚子关于可洛的问题想问,也没法再说出口。

    “那……你能讲讲莫西么?”我忍不住又问。

    “莫西,”老胡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严肃,“是个统治者。他统治着所有的脱魂者。你也可以说,他是制定规则的人。”

    “那他真的是神么?”

    “是,”老胡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掌控着人类不能掌控的东西。他能侵入人的意识,控制人的灵魂。他游历世界,可以一瞬间从南极到达北极。他……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吗……”我回想到他逼我签订契约时的情况,那时,他变成了我的老师,企图在梦境里控制我。

    “你见过莫西。”老胡看着我说道,“你是为数不多的见过莫西却没有变成脱魂者的人。”

    “为什……么呢?”我迟疑地问道。

    “因为可洛的保护啊。”老胡笑着说。

    “可是……为什么呢?”我回想这些天的经历,疑惑道。

    “你觉得呢?”老胡反问。

    “……应该是……”我想起那天在炸鸡店前发生的事,那应该是可洛第一次提醒我不要签契约,“我借了他钱,跟他说不用还了,他……感谢我?”

    “哈哈,他会感谢你?”老胡又笑起来,他的笑声很温柔,但是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我们脱魂者不会感谢任何人。”

    交易完成得很顺利,老胡在我眼皮底下给可洛转了一千元,可洛回了老胡一个“跳舞”的动画表情,并且给我发了一句“干得不错”。什么“干得不错”?怎么听上去好像我是他的马仔一样?我明明是他欠我钱!我非常后悔刚才没有要求老胡把325块钱转给我。我本来应该那样做的,可是老胡的那句话打乱了我的思绪。在回程的地铁上,我忍不住一直在想那句话的含义。可洛说过,脱魂者是没有灵魂的人,他们与周围人的破洞比我的破洞还要大。我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在学校里,我已经几乎不会跟任何人说话了。那他们呢?他们平时又怎么跟人相处?我无法想象。我的脑海里净是晴雪和志远柔和的笑,还有山北挠头的动作。这些真诚热情的人……难道他们都是不会感谢的人吗?

    于是我感受到,我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充满着脱魂者、欲怪、肉结和重生水的世界,尽管我什么都看不见——其实我不过是站在门外。对于他们的生活,我终究是无法感同身受。我也并不能真正明白,失去自己的灵魂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可洛究竟为什么要保护我不变成一个脱魂者呢?如果不是因为感谢,那又是因为什么呢?还有,在这个唯物主义的世界里,莫西究竟是什么,可洛又跟他是什么关系?我低头看着自己手机里可洛的对话框,我把这些问题编辑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始终没有发送出去。我突然发现我不敢问,我怕追问到底时,这个给我温暖的世界就会幻灭。

    真是讽刺,几天之前我还以为可洛和珠玛是疯子,但是正是疯子救了我的命,也正是这些疯子,让我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这不荒唐么?

    算了。既然害怕失去,就没必要骗自己了。我把待发送的消息删除,手机摁灭,前面马上要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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