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饼。”山北思索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晶莹剔透的麻将牌放到桌子中央。

    “咳,有本事给我扔张四筒。”珠玛挑衅道。

    “四筒没有,要命一条!”山北瞪眼。他今晚已经输了七局了。

    “不好意思,我和了。”我笑不露齿地看了一眼山北,又是送和,他得接受最大的惩罚。

    如果不是今晚志远和可洛都没来,一定轮不到我上桌。初次打麻将,倒也没那么难,两三局熟悉了规则,之后手气还不错,小赢了几局。山北一边仰天长啸对我说:“非凡你真是闷声钓大鱼啊!”一边把开着“真心话大冒险”APP界面的手机扔在桌子上,“行吧行吧你们赶紧挑一个!我要真心话!”

    说实话,跟一个年龄足以当我爸爸的大叔玩真心话大冒险,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有趣之处在于这帮人口无遮拦,常常不羞于透露自己的内裤穿几天洗一次这种奇怪的事,所以这游戏也让我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山北刚刚告诉我们他“最讨厌身边某位女性朋友的三点”(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珠玛,最讨厌的三点分别是脾气差、嗓门大和衣品糟糕,珠玛对此十分不屑),又来了一个尴尬的问题,“你曾经给自己最爱的人做的最当牛做马的一件事”。

    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山北对珠玛低三下四的模样,这样的山北在家里也一定是个妻管严。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有关山北家庭的事,我没问过,山北也从来不提。我们几个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缘分而聚在一起,除了我以外,他们似乎都已经知根知底。我也慢慢发现,他们平时漫不经心的谈笑之中几乎从来不涉及过去,就像没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跳楼一样,仿佛大家到齐了就一起玩吧,之前的履历全部变成空白。不过面对这个“真心话”倒是没有人回避,珠玛翘着眉毛等着听山北说什么,晴雪此刻乖巧地把两只手臂放在桌子上,也是一脸期待。

    “唔……洗尿布吧。”山北思考了一会儿,很快说出了答案,我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我说,“你给最爱的人洗尿布吗?”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难不成山北的妻子全身瘫痪成植物人而他辛辛苦苦捕欲怪卖肉结挣钱就是为了给妻子治病……一出家庭伦理大剧开始在我脑海里上演。

    “是啊,给我女儿洗尿布……当年那段日子真够累的,你不知道我女儿有多能尿!”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山北,果然中年大叔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跟我们不在一个频道啊。

    “……如果我没理解错,”我试着说,“这个‘最爱的人’应该是指爱人吧?”

    “是啊山北,”珠玛的附和让我放心了许多,“说说你老婆吧,说你女儿干什么。”

    “可是,我最爱的人,就是我女儿啊。”山北一脸认真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从山北的嘴里听到他的女儿,这时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但是从山北对她的爱来看,她应该很幸福吧。

    那晚我们四个玩到11点,牌局以山北的大冒险“倒立1分钟”失败而告终。不过玩到11点对我来说有点糟糕,因为那天是周日,我第二天还要上课,虽然9点的课不必早起,但是心还没收回来,上课的时候觉得黑板上总是会浮现出一些四饼和八条。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可能运气都用在昨天晚上的牌局里了吧;上午的课堂小测做得一塌糊涂,下午去赶课的时候在半路发现作业落在了寝室,傍晚又差点忘记我们“心理健康”课的小组讨论。

    这个“心理健康”课是全校的公选课,什么系、什么年级的学生都有,我选它是因为学分比较好挣,总共交一次个人读书报告和一个小组作业就可以通过,成绩不分等级,因此也经常有大四的学生来凑学分。我们的老师是个中年妇女,讲课极其随性,经常针对时事新闻高谈阔论一小时,如果老师知道我曾经跳楼未遂,大概会把我当成研究案例吧。

    小组是老师随机分的,我们这组一共5个人,有3个人跟我同年级,两男一女,还有一个大四的,男生。我匆匆赶到讨论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5分钟,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开始,都在各自玩着手机。我拉开椅子坐下,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三个男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只有那个女生抬头看着我,微笑了一下。

    这时我才看出来我之前见过她,她跟我是一个系的,但是不同班,之前各种年级大会难免混个脸熟,而且我们的宿舍好像也在同一层楼,因为我之前在盥洗室见过她。不过她跟我一样在年级里默默无闻,我也没有和她说过话。她对我笑,估计也是因为认出了我,我赶紧回给她一个笑容。这个女生叫大竹,身材有点微胖,而且其貌不扬,脸上画着拙劣的妆,淡淡的粉底根本没法遮盖她额头和下巴上的痘痕。小组人齐了,大家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尴尬,是她先说话:“要开始讨论……心理健康的什么方面呢?”

    没人应答。更尴尬了。

    然后还是大四的学长解了围,带我们走上了正常的流程,先自我介绍。不过大四学长的作用也仅止于此了,他除了提几句带节奏的话以外,根本没有好好发表意见,看样子这最后一学期他原本就没有打算认真上课;而另外那两个男生也是一脸来混学分的模样。我由于之前拜可洛所赐读了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竟然成为了小组里懂得最多的,于是整个讨论几乎都围绕我提出的论点进行。我看得出来大竹很努力地想要承担更重要的角色,她经常提出一些反驳意见,但是有时候说半天也没说清楚,而且并不能提出有助于讨论推进的正面意见。当我们决定小组报告的主题围绕弗洛伊德之后,她说:

    “肯定有很多小组都选弗洛伊德,所以我们要另辟蹊径。”

    “怎么另辟蹊径啊?”一个男生说。

    她答不上来了,嗯嗯啊啊了一会儿,大家围着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无视了她这个问题,讨论下一个问题去了。

    我知道他们肯定都想越水越好,毕竟这只是一门记通过的公选课。于是我提出做“弗洛伊德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总共几个代表人物,一人一个,上网查查资料就好了。这个方案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我就发现自己干别的不行,水课还挺有一套的。

    我明白不应该以此为荣。大学课程繁多,精力有限,有些不重要的课水一水可能无可厚非,但是像我这样从来不认真上课、觉得自己看淡一切的,骨子里其实缺乏一种很重要的品质——进取心。在这一方面我不如大竹。虽然她天资可能并不好,但是她一直在努力,努力了这么久都没有放弃,不是比我强太多了么?

    不过在进取心这方面我还不是最差的。在我第十五次帮山北做Excel统计表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山北说:

    “就一个简单的数据求和,要不我教教你,你自己做吧?”

    山北盯着Excel绿油油的界面挠了挠头:“不行不行我记性太差了,你讲了我肯定得忘,忘了还得找你,岂不是麻烦?再说了,这么多数字,我看着头都大了,从小最不喜欢数学,还是你帮我弄吧!”

    我觉得他就是拒绝学习和进步。

    不过恕我直言,山北作为一个装修公司的小队长,除了刷墙以外什么也不会干,靠着资历才混了个位置,就算马不停蹄地学习和进步,这辈子也再难有什么成就了,所以他开心就好。但是山北开心了,我就不开心了,已经到了下半学期,积压的作业慢慢变多,我一周大概只能去珠玛那里一次,不想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做一些无聊的Excel表格上。对此,山北也不是没有补偿过我,他还送了我东西。

    “哈哈,这个娃娃好丑。”山北像圣诞老人一样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在一旁玩他的空气宠物雪碧的可洛评价说。

    不得不说他这个评价很中肯。

    这个娃娃由花花绿绿的碎布缝制而成,头是身子的两倍大,两个纽扣做的眼睛各自中间用红色的线缝了个十字,简直像个尸体。最可笑的是头上还有两嘬毛,跟可洛的鸡窝头应该是同一发质。而且这已经是个旧娃娃了,头上的白布已经暗淡发黄,胳膊也有点开线。

    “这可是我亲手缝的娃娃,”山北还得意洋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不信你做一个试试?最关键的是,里面还缝了一个护身符,可以保平安的。”

    “还有护身符?”志远说,“怎么听起来像是巫术娃娃。”

    “瞎说,我带着这个娃娃干活,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事。”山北辩解。

    “那可真是礼轻情意重啊,”珠玛款款地走过来,哂笑着说,“你干嘛不干脆请非凡吃顿饭呢?”

    “是啊是啊!”可洛一骨碌坐起来。

    “同意。”志远也举起手。

    最终山北请我们五个一起吃了饭,虽然是大排档,但我们还是很开心。而山北的大头娃娃我挂在书包上了,我其实还挺喜欢的,现在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丑萌丑萌的”,而且我莫名觉得,它的气质跟我还挺配。

    我倒不觉得它真的是个护身符,但我愿意相信它上面承载了来自朋友的美好祝愿。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希望这个丑陋的大头娃娃能给我带来好运吧。

    “非凡,最前面的小组成员和分工介绍要不就由我来讲?”

    睡前我正在刷着微博,大竹的信息突然蹦出来。

    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45了,明天下午我们将进行小组作业的展示,本来可以由一个人主讲,但是谁也不愿意担此重任,所以还是把一个PPT分成了5份,大家自己讲自己的部分。按照分工,大竹是第一个讲的,所以她想做整体的介绍,其实是承担了组长的职能。这种问题本来应该是在群里讨论的,可是这些天来大竹无论在群里问什么问题,回答她的都只有我,所以后来她就干脆私信我了。

    “好呀。”我回复道。

    “好,那明天加油!”大竹回道,随后又发了一个轻松熊的晚安表情。

    “晚安。”我也回复道。

    不得不说,虽然我并不喜欢大竹,但是经过这个小组作业的洗礼,我们两个还是建立了一定程度的革命友谊。回想这整个过程,如果不是因为我读的那几本心理学书籍,就不会在小组里起到相对重要的作用,大竹也不会跟我说话吧。所以,让我对这个世界敞开了一点心扉的,竟然是跟脱魂者的邂逅。

    真是荒谬啊。

    我们的展示过程还算顺利,但是质量十分糟糕。那几个男生在干巴巴地读PPT,不过好歹算是言之有物;大竹完全脱稿,语速很快,但是由于紧张还是不断地嗯嗯啊啊,还不如把PPT读一遍。至于我,我向来不擅长做展示,根据备注和之前的演练熬过了这3分钟。相比其他组大量的参考文献和舌灿莲花的分析思考,我们不过是百度百科的搬运工。估计老师也知道向我们提问怕是要冷场,所以她就干脆什么也没问,简单评述了两句就把我们赶下来了。做完展示之后我很放松,大竹对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我也对她报以微笑。我们坐回到教室的一角,那三个男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玩手机或者写别的科目的作业了。而我什么都没做,静静地听着台上下一拨同学的展示,让自己进入了一种放空的状态。

    “通过爱,他就从他的由自恋引起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开始体验关心他人以及同他人的统一,另外他还能感觉到爱唤起爱的力量。他不再依赖于接受爱以及为了赢得爱必须使自己弱小、孤立无援、生病或者听话。天真的、孩童式的爱情遵循下列原则:我爱,因为我被人爱。成熟的爱的原则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不成熟的、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我想心理学之所以受欢迎,大概是因为它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吧。我们尽可以分析、评论,把人们做过的事和要做的事都一刀一刀仔细剖开来看,总结出通天彻地的哲理,我们称之为,人性。但即使是研究它的人,也永远逃不出它的掌控。人们都试图做旁观者,试图跳出来看清楚一些东西;但是在人性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是旁观者。

    为了让所有组都完成展示,老师拖了一点点堂,不过好在我下一节没课。小组展示完毕,我们这个五人小组旋即解散,那三个男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我跟大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互相点了一下头道别,大竹就赶她的课去了。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生命的过客,我们很快聚在一起又很快散开了,各自混入庞大的人流中,从此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可是我惊奇地发现这都是常事,并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同学。”

    正当我胡思乱想着要走出教室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女生从侧面叫住了我。

    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长头发披着,皮肤有点黑,有点漂亮。她看上去比我成熟一些,穿着甚至有点性感,裙边在膝盖以上,露出了她肉色打底裤下修长的双腿;但是我并不能确定她究竟是学姐还是学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住我,以为我东西掉了,下意识地扭回头去看了看,不料她说:

    “方便过来说话吗?”

    她领着我到了走廊的尽头的窗户旁边,午后的太阳很大,耀眼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和衣服上。她一手拉着我的袖子,却并不急于开口,我纳闷极了,不得不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说道:

    “同学,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一下……你书包上的这个娃娃,是哪里来的?”

    我有点吃惊,心想这么丑的娃娃,难道也有人打它的注意吗?不过既然这位小姐姐感兴趣,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就直接说:“是一个朋友送的。”

    “是什么朋友呢?”她紧接着问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好意思啊,”她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了,跟我解释道,“因为我……认识一个人,他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就想着问问你……”

    嗯?山北?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除了我以外,我们学校还有人帮山北做苦力?在我脑海里山北的形象一下子变成了坏人叔叔,专门诱拐年轻女生帮他做Excel表格。

    “这个……真的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想了想,试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介不介意先跟我说一说你认识的那个人是谁呢?”

    那女生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一咬嘴唇,说道:“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建筑公司工作。”

    山北无疑了。我有点悲愤,望着眼前的这个小姐姐,有种受害人终于团聚了的感觉。

    她见我不说话,大概已经猜到我这边的情况了。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摸出一个蛋黄派塞给我,说:“如果你认识那个人,能不能帮我告诉他,让他这周六中午12点到校门口的肯德基来,我想跟他见一面。”

    我一头雾水,迟疑着点了点头,那女生说了句谢谢就走了。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山北这是在搞什么飞机?”

    02

    “什么?女儿?”

    我拍桌而起的时候珠玛正在织一件灰色的毛衣,手指在毛茸茸的线上轻盈地跳来跳去。事实上我不知道她是给谁织的,可洛显然没有这么高的待遇,问她的时候她只说是“一个朋友” 。

    “等等……”我试图理清这件事的思路,“山北的女儿要找山北,为什么还要通过我呢?”

    “因为山北不认他女儿了。”珠玛头也不抬地说。

    我以前一直以为吃惊的时候张大嘴都是的戏精故意做的浮夸表情,但此时此刻,当我意识到自己面部的变化时,嘴巴都张大得能塞下一个苹果了。

    “为……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山北实在不像一个飞扬跋扈的怪老头,虽然他看起来脾气大,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发现他内心其实温柔如少女,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认自己的女儿呢?

    “想知道吗?”珠玛顿了一下说,“去帮我把柜台上的针拿来,我要织边了。”

    我只能老老实实去柜台上拿针。珠玛把短针换好,又端起双臂。她真会织毛衣,两只手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毛衣针发出轻轻的“咔哒”声,听得人格外沉静。我觉得我看珠玛织毛衣能看一下午。但看着看着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不禁问道:

    “你说呀?”

    “啊,”珠玛似乎突然回过神来,诡异地一笑,“这是脱魂者的禁忌,不能随便说。”

    什么鬼?不能说干嘛吊我胃口?不该问的不问,从我踏进这个店的第一天起,这个原则我一直贯彻得很彻底,但是你这样玩也太欺负人了吧。我白了她一眼,起身欲走。

    “去哪?”珠玛把我喊住,“我奉劝你不要去找山北,不要在山北面前提这件事情。”她从毛衣上抬起头,“不然,要是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我概不负责哦。”

    我看着珠玛难得认真的表情,脚步迟疑了。如果女儿是山北变成脱魂者的原因,即使我给他做了再多的excel表格,也绝没有勇气去触碰他的禁忌。可是,变成脱魂者,竟然意味着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了吗?这些在我看来如此真诚淳朴的人,究竟还隐藏着多少黑暗面?他们所做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那为什么要变成脱魂者?”我正色道。虽然我真正想问的是脱魂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面对一个真正的脱魂者,这样问似乎不太礼貌。

    “可洛没有告诉你么,变成脱魂者不是你想不想的事,在莫西面前,谁都没办法反抗。”珠玛意料之中地答非所问。

    “那莫西究竟是什么?”我接着问道。

    “你只需要知道,莫西要拯救人类。必然有人要作出牺牲,付出代价。没什么大不了的。”珠玛说得不以为意,可我的心里却像是扎了一根刺一样难受。虽然我也曾经是一个差点失去自己灵魂的人,我体会过那种深陷泥潭的绝望与失去一切信心的空虚,我也见过莫西神秘而充满蛊惑性的笑容,可是我仍然不敢相信,成为脱魂者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追了。

    即使不点餐也可以在里面坐着,这是人们喜爱肯德基的原因之一,也是肯德基的营销策略。周六肯德基人有点多,我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空着的双人桌,为了防止跟我要等的人错过,不得不频频伸着脖子往门口看。我只能依稀记得小追的容貌——但是她不一定还记得我,毕竟我太大众脸——不过我对她的两条大长腿倒是印象深刻。

    我之所以自己过来,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依照珠玛所说,对山北只字未提;但是我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能够告诉她会面取消。说实话,我没法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不是对的;我心乱如麻,至于一会儿她会问我什么问题,我要怎么回答,我心里完全没有底。11点55分,她在门口出现了,今天的装扮比较保守,是牛仔裤和风衣,还戴着一顶棒球帽。我深呼吸一口,迎了上去。

    “同学,是你?”她看见我非常惊讶,瞪大了眼睛。

    “额,是我。”我只能回答。

    “我——那个人呢?”她急切地问。

    “……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我小心翼翼地说,但还是立刻在她脸上看到了失望的表情。

    “他……有什么事?”她显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女孩,进一步追问道。

    我看着她期待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会来找你了。”我小声地说出这句话,如鲠在喉。

    周围吃饭的人叽叽喳喳,有亲密恋人的柔声细语,也有孩子想要玩具的哭闹声。我说话的声音在时间的缝隙中稍纵即逝,却在小追的脸上留下了十分让人难过的表情。那是失望、困惑、哀伤的混合物,却还掺杂着一点希求。有时候悲伤不是最坏的情绪,心有不甘才是。可惜对于小追的心情,我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了。

    在肯德基里一张靠墙的双人桌上,就着两包薯条,小追像倒豆子一样把她对山北的埋怨讲给了我。

    山北的老家在闭塞的农村,他年纪轻轻就跟着打工族的洪流进城了,换过各种职业,吃过各种苦,终于在一家建筑公司站稳脚跟。有一次他帮一个五星级饭店装修的时候,喜欢上了里面的一个漂亮的服务员,后来死缠烂打,就跟人家结婚了,婚后有了女儿,取名小追。山北是期望女儿像自己一样,勇敢地追逐自己的梦想。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这个服务员就出轨,跟着别人跑了,山北也成功地从一个对老婆唯命是从的家庭妇男变成了无所畏惧的单亲爸爸。遭受打击后的山北发愤图强,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建筑公司获得了升职,跟女儿的日子过得宽裕些了,也逐渐融入了这个城市。可是他始终爱着自己的老婆,经常望月喟叹却不知伊人何处,于是就把这份爱加倍地安在了他女儿身上。可是,太沉重的爱,对人的成长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小追继承了她妈妈的洒脱和叛逆,但却在山北爱的禁锢之下压抑着自己的天性。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单亲爸爸,当小追的叛逆显现的时候,山北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意见不合引起的吵架最终升级为不可调和的敌对,小追离家出走了。

    “我十五岁以前从来没有到同学家玩过。在上高中以前,我没有自己坐过公交车,没有自己去超市买过东西,更没有自己去外面吃饭或者旅游过。直到现在我都缺乏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勇气。我认为我缺乏一些生活常识,原因是我被我爸爸保护得太好了。不上课的时候,他几乎把我锁在家里,我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被他安排好,我连自己选择穿哪一条裤子的权利都没有。当我拿出自己喜欢的牛仔裤跟他说想要穿的时候,他会说太冷了。等到天气热了,他又会说跟我的上衣不搭。我们会因为我穿什么衣服而吵得不可开交。你见过这样的事情么,一个女孩到了十五岁,居然因为她爸爸不让她穿一条牛仔裤而哭了一个晚上?

    “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你知道到什么地步吗?我在写作业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喝水。我说不喝。他就走过来,给我倒上一杯热水。我说我不喝,你没听见吗?结果他说,我觉得你该喝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他对我的爱,我应该感到幸福。可是我没办法感到幸福。我感到的只有抑制不住的烦躁,我想挣脱这个牢笼。

    “我始终不觉得当年我离家出走是错的。即使是父母也没有权利阻止我追求自由。但是我知道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想补偿他,跟他达成和解。可是他再也不跟我联系了。”小追忽然抬起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眸,“如果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请你告诉我好吗?我不想失去他,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也爱他啊!一个女儿怎么会不爱她的父亲呢?”

    我尽可能地躲开她的目光。我该告诉她真相吗?如果遵守规则,那据珠玛所说,我不能把脱魂者的事情透露给别人。就算不管规则,难道我能跟一个女儿说,你的父亲曾经被你深深地伤害,永远都不会认你了吗?

    在喝光了一整杯大份冰可乐之后,我说:“我……再去帮你问问他。”

    小追面无表情地面对我这句废话。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票:

    “这是我毕业典礼的亲友观礼票。如果你能见到他,拜托你转交给他。如果他不要,那就……扔了吧。”

    然后她就起身去结账了。

    我捏着这张票,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气渐渐地热了。女生们开始穿上轻薄的纱裙,在草坪和池塘边转来转去。男生们在太阳底下打球,淋漓地挥洒汗水,连球场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汗水的味道。我也穿上了短袖和七分裤,照例自己一个人穿行在教室和食堂之间。我想如果有一个穷极无聊的人对着食堂门口做一个延时摄影,就会发现一个女生每天都以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走路姿势在同样的位置穿过食堂的大门,只是随着季节的更替,她身上的衣服厚度在渐渐变化。这就是季节存在的意义吧?

    不过,现在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些东西要去思考。

    有一天我突然注意到食堂的西瓜降价了,就一个人买了两块,想要在空调边享用。食堂的西瓜很好吃,而且分量很大,我想今天吃了西瓜就可以少吃点饭了。然而拿起一块刚吃了一口,对面就坐上来一个人,并且飞速地拿走了另外一块。

    时至今日,我已经可以十分心平气和地接受可洛的这种行为了。以及他又让我去老胡那里卖肉结,我也可以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了。我可能骨子里就是一个受虐狂,又执着于与脱魂者们亲切友好的关系,现在连可洛油腻腻的鸡窝头都看得顺眼一些了。可是当他跟我提起另外一件事时,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你好像有烦心事。”他一边啃瓜皮一边说。

    “你以为自己是万事通吗?”我揶揄道,“我除了考试,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很容易看出来啊。”他眯着眼,目光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有个欲怪一直在你身边转圈圈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赶紧咬了一口西瓜。“那你怎么不抓走它?”我问。

    “这种小不点,我没兴趣。”他牛皮哄哄地说,“不过,这说明要么是你有烦心事,要么是你周围的人有跟你有关的烦心事。是不是啊?”

    他似笑非笑地凑上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看着他两只无辜的眼睛,我忽然发现,如果把小追的事告诉可洛,说不定他能给我一些建议。反正他一定早就知道山北和女儿的事,这不算泄密;他跟我们也是同龄的人,一定更能理解孩子对父亲的感情。于是,就着西瓜,我把遇见小追和她拜托我做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可洛说了。

    “你觉得我应该去找山北吗?”我最后问,虽然我想尽量客观,但不得不说我希望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不应该。”可洛说,没有丝毫犹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道。

    “没有为什么。”可洛的语气有些冷漠,“山北的破洞是因为他女儿产生的,你是想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可是……”我辩解道,“如果不去找山北的话,痛苦的就会是小追啊!而且,他们难道就完全没有和好的可能吗?”

    “没可能。”可洛说,然后抹了抹嘴,站了起来。“你不用想了。找老胡的事别忘了啊。”

    然后他就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起刚才可洛的冷淡和强硬,心里更乱了。

    周末去找老胡的路上,我买了一杯百香果沙冰,一边走一边慢慢地喝,而且已经打算好回来的路上在一家网红店买新口味的泡芙带回去吃。这种计划总能让我维持一段时间的好心情,我想这就是生活中的小确幸吧。虽然地铁上非常挤,换乘的时候我还因为少跑了两步而恰巧错过了一班,下了地铁之后又因为忘记带遮阳伞而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路并且疯狂等红绿灯,我喝着沙冰优哉游哉,也不觉得烦了。但是见到老胡时我还是酸了,他穿着丝绸睡衣手里拿着哈根达斯,头发扎成小揪揪,一开门一股26度的冷风扑面而来,这才是真正的优哉游哉。

    “好久没来了啊,这么一算,可洛这小子的每日生活费又创新低了,他平时到底怎么活啊?”老胡叼着勺子说道。

    老胡的这句话刷新了我对可洛贫困程度的认知。我没提他强迫我请他吃饭的事,但不觉又想到了他的头发,这家伙该不会连洗发水都没钱买吧?

    “早就劝他不要上学,去打工好了,至少日子会比现在过得舒服点。”老胡接着说。

    我目瞪口呆,哪有劝人不上学的?“怎么能不上学?那只会过得更差吧。”我反驳道。

    “不上学怎么了?上不上学只是一种人生态度。大多数人都上学,只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愿意顺从这个世界的潮流。学习能使人认识到人类的智慧,与此同时也会认识到人类的愚蠢。‘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句诗你没听说过吗?”老胡像个诡辩家似的说道,一边把我让进了屋。我不敢苟同,或者认为这是富二代之类的人才能拥有的论调,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不上学、没有学历,就只能做低等的工作,没有任何好处。

    “到现在为止,上学只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我赌气似的说道。老胡穿着他的大裤衩带我走过客厅,给我倒了一杯清凉的蜂蜜柠檬茶。笨笨和两只布偶猫都懒懒地趴在空调下面吹风。

    “那是好事啊,说明你已经开悟了。至少上学还是有点好处的吧。”

    “觉得自己很愚蠢,这是好事吗?”

    “孩子,你认识到自己的愚蠢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不会去做。最可怕的是,一个人还没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就已经做了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什么?”

    “变成一个脱魂者。”

    这是我跟老胡的第二次对话,次数不多,说实话我并没感觉他的思想有多么高深,但是他的话总让我不寒而栗。我试图转移话题:

    “那可洛为什么这么穷呢?没人给他生活费吗?”

    “可洛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啊。”老胡眯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之前,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得承担一辈子的代价。”

    老胡这句信息量过大的话让我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恍恍惚惚。交易肉结的过程非常顺利,可洛这次得到了一千五百块钱,以及我又忘了让老胡转325块钱给我。我盯着可洛给我发的“开心地转圈圈”的表情,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我十分后悔问了他关于小追的事情,我想,既然现在得知可洛变成脱魂者是跟他的家人有关,那么以后,一定一定不能再触碰他的破洞了。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不会按照人们的意愿去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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