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去吃饭吗？”静纯的作业大概是告一段落了，她把电脑一合，打了个哈欠。
没人回应，宿舍里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吃饭不？”静纯又问了一句。
“啊我不吃了，现在不饿。”小思说。
“我点了外卖。”子歌说。
“点外卖怎么不叫我？”静纯不满道。
“我点了螺蛳粉啦，你又不喜欢吃。”子歌声音高了些。
然后静纯就自己出门了。
现在是下午1点半，我躺在床上假装睡午觉，不过事实是，自从舞会后，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晚上失眠到很晚，早晨又很早醒来，中午也睡不着。我会做很长时间的噩梦，在噩梦里我好像总是清醒着，无论去哪儿，身边都是数不清的肥嘟嘟的怪物。
这全都怪可洛。
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可洛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捕欲怪。第一，我不是脱魂者，没有那个义务。第二，我根本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没有那种能力。我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误解，竟然认为我能驱除欲怪，还让我帮他捕欲怪；但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去老胡那里喝喝茶聊聊天，顺便帮他卖点东西罢了。
解释不通的事情太多，无奈我对脱魂者世界的认识实在有限，与其乱猜这些，不如多花时间看看我的《工程力学》课本。
期末又要到来了。
我几乎从早到晚都泡在教室上自习，每天一睁眼就是还有哪一门课的大作业今天是ddl，哪一门课复习到哪了，还有哪一门课估计复习不完了。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地强迫自己理解和记下书上的每一个字，脑袋里被枯燥的公式塞满，但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我看着窗外的来来去去的人，已经有女生穿着漂亮的短裙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拍毕业照了。毕业典礼从来都是在学期结束之前举行。我把笔袋的夹层打开，拿出里面那张已经折角的毕业典礼亲友门票，它终于跟我的大作业一样，都沦为了我拖延症的受害者。
像我这种ddl选手，总是要不遗余力地追赶时间的末班车。于是在周末，即使还有1个大作业2个展示以及N门考试没复习完，我也抽时间去了一趟珠玛的店。
“什么？山北出差了？”我懊恼道。
“是啊，前两天走的，大概一个月以后回来吧。”珠玛在擦拭她的高脚杯，她好像经常擦那两个杯子，不过我从来没见她喝过红酒。
“去哪了？”我不甘心。
“去南方一个城市，据说是他们公司的培训。怎么，你想他了？还要去找他不成？”珠玛哂笑道。
“那——”我下意识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说，上周山北在的时候，不管用骗的哄的还是怎么样，我成功说服他去参加毕业典礼的几率是10%，那现在已经是零了。之前不知道怎么面对山北，现在又变成了不知道怎么面对小追。
“别再想了，”珠玛安慰我道，“把票还给那个孩子吧。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不管你试不试，结果都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脱魂者的本能，——就像没有人能改变这小子的本能一样。”
我顺着珠玛的目光扭头看去，可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已经把我放在桌上的半杯柠檬水喝光了，正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咀嚼柠檬片。
我并不打算跟他打招呼，自从舞会之后，我从他身上察觉到一种阴暗的气息，那是跟他以前的无赖、不靠谱和神秘兮兮都不一样的。这种气息让我想要远离。以及我想，在我拒绝了他的命令之后，他应该也不会再理我了吧。
“非凡，今晚我准备去搞个大的，12点我到你楼下等你啊。”
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装作没听见已经来不及了。可洛等着我的答复，一脸无辜，把那一小片柠檬嚼得嘎吱嘎吱，他也不嫌酸。
“……我要考试了，没有空。”我答道，准备溜走。
“嗨，我也要考试了，可是考试期间是丰收的季节嘛。干这一行就是这样的，你帮帮我吧，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搞不定。对了，你不用担心，这次是我自己干，不会为难你了。”
“我……”我想说他一定是高估了我的作用，还想以明晚有ddl为理由拒绝他，但是看他坚定不移的赖皮眼神，我觉得我躲不过了。
于是，晚上12点，我乖乖到楼下来等他。
“又没拿你的斧头吗？我怎么觉得给你斧头完全是浪费了。”可洛一见我就说道。
“那拜托你赶紧收回去吧。”
“那你能赔我那瓶重生水吗？”可洛眨巴着眼。
“啥？”
“我浇在斧头上的那瓶重生水，麻烦赔我一下？”
我这才想起来他在斧头上浇了一瓶“啤酒”，他所谓的重生水，只有浇了重生水的东西才能碰到欲怪。我看到可洛戏谑的眼神，明白他又在耍我，于是没说话，直接坐上了他的小电驴。
如果不是可洛叫我出来捕欲怪，我还不知道夏季半夜的风这么凉快。风里夹杂着一些奇怪的饭香味，我猜那来自校门外的烧烤摊。在同一时空，有人睡了，有人在题海中苦苦挣扎，有人在热闹之中享受这夜晚的清凉；还有人遇到了生活的瓶颈，在这短暂的间歇里徘徊，静静地想清楚明天该何去何从。当然，还有像我这样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夜晚像一片海，它的黑暗包容一切，我们是大海里奇形怪状的鱼，有的人甚至连鱼都不是，在苦咸的海水中寻找方向。
“你到底要往哪儿开？”在可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3号男生宿舍楼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嘘，找找看。”可洛压低声音说，“白天我看到它在这儿了。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这家伙。”
“看来欲怪一点都不想让你抓走呢。”我打着哈欠说。
“废话。要是一个个都主动往我的刀口上撞，我得能挣多少钱。”
听他这话，我又好奇起来。
“你的刀是哪来的呀？长什么样？”我问。
“我这刀可是上等货，”可洛若无其事地说，“一般情况弄不到的。要不是因为它有用，我早就把它卖了。”
“那你是怎么弄到的？”
可洛顿了顿，然后一如既往地说：“不告诉你。”
“不会是莫西给你的吧。”我伸了个懒腰。
一个迅猛的急刹车，我差点从车上来个后滚翻，头撞到了他的背上。
“你干吗？！”我气愤道。
“你怎么知道？”可洛的声音又严肃起来，我一下子紧张了。
“……这很难猜吗？既然是厉害的东西，又不可能是你买的，那一定是厉害的人给你的，据我所知最厉害的人就是莫西了，不是吗？”我迟疑着回答。这逻辑很简单，但是还有重要的一环我故意没说。我记得老胡说过，可洛跟莫西走得很近。虽然只是乱猜，可我能立刻想到莫西，很可能是下意识地受到了这句话的影响。我当然明白，这话还是不让可洛知道为好。
“……有道理。”可洛又开始骑车，“没错，是莫西给我的。事实上，每个脱魂者在签订了契约之后，莫西都会送一个上等货。”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每个人都有的，我还以为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你那么激动干吗？”我埋怨道。
“在那儿！”可洛突然指着宿舍楼旁边的大冬青树说，我记得上次欲怪也是藏在冬青树附近的。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我舒舒服服地靠在电驴的后座上说，不过可洛也不需要我提醒，他在路边停好车，蹭地一下就蹿进了草坪中，往那棵冬青树跑去，一边跑一边拿出了他的刀。
可洛开始对着一团空气拳打脚踢。我欣赏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真是奇怪，之前一直睡不着，可是可洛一叫我出来捕欲怪，我好像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凉风吹在身上非常舒服，我坐在这里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样呆一晚也无所谓，人生难得疯狂几回嘛……
“非凡！”可洛的大吼一下子把我惊醒，我有点恍惚，往冬青树那边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完全清醒了——可洛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只大螃蟹，还吃力地想要往我这边爬，拼命要抬起头。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造型完全就是摔了个狗啃泥——可是他又喊了我一声，声音很焦急，于是我不敢再怠慢，从电驴上跳了下来。
“过来帮忙——”可洛努力地挣扎着，可身上仿佛有一座五指山，怎么也起不来。
“帮忙？怎么帮忙？”我手足无措，心想可洛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至少要给我进行一下岗前培训。
“过来啊！”可洛的脸都憋红了，他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虽然眼前的景象很像大型无实物表演，但是可洛的表情告诉我这并非儿戏。我快步走到他身边，然而完全无从下手，只能问他：“怎么办啊？”
“把它——推开！”可洛开始翻白眼了，看来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东西重量还不轻。
尽管内心充满抗拒，我还是在他身体上方，那个应该压着一头欲怪的地方，轻轻地推了一下。我无法确定这个东西的高度和大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推对地方，更无从确认力道够不够；说实话我完全不认为我的这个行为会带来什么效果，更不认为自己能够帮到可洛。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几乎重新认识了脱魂者的世界。
“你闭嘴。”
这个声音重现在耳畔的刹那，当时的委屈、愤懑、不甘、悔恨、失望再次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进了阴风阵阵的谷底。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懦弱、无能和笨拙，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法让自己快乐起来。我讨厌自己，并且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要一直这样讨厌下去。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可洛一骨碌蹦了起来，一把把我推开，然后挥舞着他的手臂，走到一边去了。我没站稳，踉跄地退了几步，坐到了地上。我抬头望着天，天上洒满了星星，亮晶晶的，缓缓闪烁着，无比美好。我想我是时候到那里去了。既然心里的痛苦没法消散，逃避也不算太丢脸吧？逃到那个单纯又深邃的世界，我孑然一身在星星中间游走，成为宇宙的孩子，与黑暗之中的光明融为一体，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喂！”可洛的大脸挡住了星空，也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这才闻到周身的青草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躺下了，叉着腿，姿势非常不雅。看到可洛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好了一点，我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心里感到稍稍的宽慰。我爬起来，装作无事发生，问道：“你搞定了吗？”
“你被欲怪攻击了。”可洛看起来已经解决了所有的事情，他两手空空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有点悲戚。
我没反应过来。
“我以为你有驱除欲怪的能力，看来是我想多了啊。”可洛讪讪地说，“不过上次那个家伙好像真的是怕你啊，你一靠近，它立刻乖乖站着不动，也不张牙舞爪了……”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可洛考虑的竟然是这个。我没接他的话，问道：“被欲怪攻击——会怎样？”
“不会怎样，欲怪又没有实体，不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只是会让你的心情差一点而已。”可洛解释说，“一般来说，欲怪不会主动攻击人的，甚至会躲着人走，但是如果你主动攻击它，或者侵犯了它的领地，它就会还击。”
我回想了刚才的感觉，不禁冷汗直冒。如果不知道欲怪，我一定不会认为这与外物有关，我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不是可洛，而是我一个人呆着，我说不定又会做出傻事。这就是欲怪的能力吗？简直可以杀人于无形，比豺狼虎豹更加可怖。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可洛摸着下巴，“那天明明可以，今天又不行了，你是变形金刚吗？不过我早该想到，莫西不会让这个世界有任何bug出现。能够驱除欲怪的人，理论上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差点变成脱魂者的你也不可能。”
我呆呆地听他讲，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虽然是在一个见了鬼的魔幻主义世界，但有点特殊的作用总还是让人有种自命不凡的感觉。以前可洛让我帮他捕欲怪，我心里只觉得麻烦；现在可洛跟我说他搞错了，我事实上一点用都没有，完完全全就是乱入的局外人，我竟然又感到自暴自弃。我禁不住嘲笑自己，这得是多么屈从于平凡生活的伪装，才如此习惯于压抑内心真实的愿望，以至于连自己都骗过了。
“那你以后是不是不会让我帮你捕欲怪了啊。”我想尽量把这句话说得欢欣雀跃一些，但是说到一半，我放弃了。
“再说吧。”可洛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摆摆手道。
最终，可洛骑着他的小电驴满载而归，我则像个废品一样被他丢弃在了女生宿舍楼门口。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
02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有个男生跳楼了，这回是真的，当场死亡了。”小思晚上一回宿舍就说道。
静纯：“听说了，建筑系的一个男生。说是因为期末交图压力太大了想不开。有人一大清早路过3号楼的时候看见了地上的血，不过很快处理掉了，学校已经封锁消息了。”
子歌：“这得是压力多大啊，幸好我当初没选建筑系。”
小思：“我们系也很惨的好吗，那么多公式需要背。”
我正准备出门洗漱，听到她们的对话愣了一下。跳楼的事情我白天也听说了，事到如今听到这种事我也不会感到太意外，但吸引我的是另外一个信息。
“3号楼吗？”为了让她们听见，我大声说道。
事实上，我在宿舍很少说话，除了遇到打扫卫生之类的问题，她们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我怀疑她们已经忘了我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果不其然，静纯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三秒钟，然后说：
“是呀，非凡你也听说了吗？”
“是的。”我点了点头，还想再说点别的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大脑一片空白，于是就作罢，出门洗漱去了。
倒不是我以为现实生活中会像小说里那样发生这么多巧合，可是昨晚可洛一圈一圈围着绕的就是3号楼。我不知道当我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望着星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距离我身边几层楼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不堪精神上的重负，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紧接着我意识到，这不是巧合。在欲怪出没的地方，正是人们的精神出现破洞的地方——那个可洛所谓的大欲怪，可能正是这位跳楼的同学产生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欲怪已经被抓走了，为什么还会有人轻生？这不是与莫西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
我想要问个清楚。于是，周末，我来到珠玛的店。
今天店门竟然是大开的，挂在门内侧把手上的小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还没进店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对着大门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本书。我仔细看了看，没错，是那个孩子，小伊。前几周我来珠玛的店时，偶尔会见到他。他总是给自己买大杯的咖啡，有时会跟志远下棋，有时听晴雪唱歌，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我瞥见他看的书，什么《基督山伯爵》《教父》，还有一本《官场现形记》被他看得津津有味，让我怀疑这孩子在心理上可能比山北还成熟。
我迟疑着走了进去，往里屋探了探头，却没看到珠玛的身影。
“珠玛不在。”那小孩说道，我吓了一跳，“我在等她。”
“哦，”事实上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孩子交流，有些紧张，“那她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小伊头也没抬。
他的这句话原本已经浇灭了我继续跟他交流的欲望，可是天知道珠玛去干什么了怎么还不来还不来，在微博热搜都让我一一刷完之后，这个小孩居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卑微一辈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么彻底放逐，把生活过得像墓地里腐烂的泥土——就像叶藏一样，是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但是听到问句之后下意识地抬了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像一个木偶似的静静地望着我，显然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发觉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读过，不过是高中读的，那时候对这种颓废绝望的作品很有所谓的共鸣，但今天想来当初应该只不过是看了个热闹。此时面对一个孩子的提问，我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虽然我一向不擅长也不强求巧妙的言辞，但我绝对不想被一个孩子当成白痴。我自知没有能力作出能让人侧目的评价，但援引自身的感受会怎样呢？思索片刻后，我回答说：
“我曾经也想过叶藏一样的生活，但是我没有勇气。”
“哦？”那孩子木偶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一点戏谑的表情，“那你也是一个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吗？”
我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瑟瑟发抖了。
“别担心，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可不少呢。”他说着，居然笑起来。
“你几岁了？”我看那孩子放松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别把我当小孩子看。”他有些不屑地说，“按照你们人类的算法，我今年九岁。”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怪不得这小孩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说“愚蠢的人类”，原来他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人看。“那你上学了吗？”我接着问道。
“我为什么要上学？”小伊反问，“我识字，会读书，我的知识都可以从书本中得来，我为什么一定要过那种养猪一般的集体生活？”
本来我有一肚子自以为可以击败这种“上学无用论”的话，但他的这句竟然让我无力反驳。或许是因为他说的那个词——养猪——跟我所感觉到的生活状态实在是太相近了吧。可是即使是养出来的猪，也有肥壮的猪和干瘦的猪，优良的猪和劣质的猪，给主人争气的猪和不给主人争气的猪。所以即使是猪，我也属于后者吧。
“那你难道就不觉得，脱魂者也是莫西养的一群猪吗？”我略带恶意地说道。
“脱魂者不是猪，是傀儡。”小伊面无表情地回答。
“莫西用一群傀儡拯救世界吗？”我说。
小伊似乎对我的这种说法有点意外，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可以这么说。”
“那莫西可真是厉害啊。不过，他这种方法也有没效果的时候呢。”我揶揄道。
“见效很慢。”小伊总结，然后低头看他的书，看样子是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我等了珠玛将近两个小时，她还是没来。小伊翻完了半本书，看样子还要继续翻下去。忧心于晚上ddl的大作业有交不上的可能，我有点恼火地走了。接下来一周的考试让我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考试告一段落，这一学期也结束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也应该轮到我去了结。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毕业典礼的亲友席上，看着周围出双入对、欢声笑语的父母亲友，心里五味杂陈。鲁迅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在热闹之中感受孤独的不只有我一个，在这个充满了欲怪的世界里，小追也可能只是被欲望和感情吞噬掉的一滴水罢了。校长在为每一位毕业的学生拨穗，他们离我很远，只是像舞台中央的一群蚂蚁，我和他们之间隔着大片的黑压压的人头。一个女孩子走上去了，又有一个女孩子走上去了，我不能确定那些之中哪个是小追，只能对她们都致以歉意。
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美好或悲伤的结局。有些事情没有结局，故事中的角色听之任之，于是就这样了。人生中的篇章，翻过去的翻不过去的，都将在某个时间伴随我们一同化为泥土，永不再提。
只不过，又有几个人甘心这样庸庸碌碌地潦草结尾呢？
“去吃饭吗？”静纯的作业大概是告一段落了，她把电脑一合，打了个哈欠。
没人回应，宿舍里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吃饭不？”静纯又问了一句。
“啊我不吃了，现在不饿。”小思说。
“我点了外卖。”子歌说。
“点外卖怎么不叫我？”静纯不满道。
“我点了螺蛳粉啦，你又不喜欢吃。”子歌声音高了些。
然后静纯就自己出门了。
现在是下午1点半，我躺在床上假装睡午觉，不过事实是，自从舞会后，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晚上失眠到很晚，早晨又很早醒来，中午也睡不着。我会做很长时间的噩梦，在噩梦里我好像总是清醒着，无论去哪儿，身边都是数不清的肥嘟嘟的怪物。
这全都怪可洛。
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可洛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捕欲怪。第一，我不是脱魂者，没有那个义务。第二，我根本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没有那种能力。我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误解，竟然认为我能驱除欲怪，还让我帮他捕欲怪；但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去老胡那里喝喝茶聊聊天，顺便帮他卖点东西罢了。
解释不通的事情太多，无奈我对脱魂者世界的认识实在有限，与其乱猜这些，不如多花时间看看我的《工程力学》课本。
期末又要到来了。
我几乎从早到晚都泡在教室上自习，每天一睁眼就是还有哪一门课的大作业今天是ddl，哪一门课复习到哪了，还有哪一门课估计复习不完了。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地强迫自己理解和记下书上的每一个字，脑袋里被枯燥的公式塞满，但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我看着窗外的来来去去的人，已经有女生穿着漂亮的短裙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拍毕业照了。毕业典礼从来都是在学期结束之前举行。我把笔袋的夹层打开，拿出里面那张已经折角的毕业典礼亲友门票，它终于跟我的大作业一样，都沦为了我拖延症的受害者。
像我这种ddl选手，总是要不遗余力地追赶时间的末班车。于是在周末，即使还有1个大作业2个展示以及N门考试没复习完，我也抽时间去了一趟珠玛的店。
“什么？山北出差了？”我懊恼道。
“是啊，前两天走的，大概一个月以后回来吧。”珠玛在擦拭她的高脚杯，她好像经常擦那两个杯子，不过我从来没见她喝过红酒。
“去哪了？”我不甘心。
“去南方一个城市，据说是他们公司的培训。怎么，你想他了？还要去找他不成？”珠玛哂笑道。
“那——”我下意识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说，上周山北在的时候，不管用骗的哄的还是怎么样，我成功说服他去参加毕业典礼的几率是10%，那现在已经是零了。之前不知道怎么面对山北，现在又变成了不知道怎么面对小追。
“别再想了，”珠玛安慰我道，“把票还给那个孩子吧。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不管你试不试，结果都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脱魂者的本能，——就像没有人能改变这小子的本能一样。”
我顺着珠玛的目光扭头看去，可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已经把我放在桌上的半杯柠檬水喝光了，正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咀嚼柠檬片。
我并不打算跟他打招呼，自从舞会之后，我从他身上察觉到一种阴暗的气息，那是跟他以前的无赖、不靠谱和神秘兮兮都不一样的。这种气息让我想要远离。以及我想，在我拒绝了他的命令之后，他应该也不会再理我了吧。
“非凡，今晚我准备去搞个大的，12点我到你楼下等你啊。”
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装作没听见已经来不及了。可洛等着我的答复，一脸无辜，把那一小片柠檬嚼得嘎吱嘎吱，他也不嫌酸。
“……我要考试了，没有空。”我答道，准备溜走。
“嗨，我也要考试了，可是考试期间是丰收的季节嘛。干这一行就是这样的，你帮帮我吧，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搞不定。对了，你不用担心，这次是我自己干，不会为难你了。”
“我……”我想说他一定是高估了我的作用，还想以明晚有ddl为理由拒绝他，但是看他坚定不移的赖皮眼神，我觉得我躲不过了。
于是，晚上12点，我乖乖到楼下来等他。
“又没拿你的斧头吗？我怎么觉得给你斧头完全是浪费了。”可洛一见我就说道。
“那拜托你赶紧收回去吧。”
“那你能赔我那瓶重生水吗？”可洛眨巴着眼。
“啥？”
“我浇在斧头上的那瓶重生水，麻烦赔我一下？”
我这才想起来他在斧头上浇了一瓶“啤酒”，他所谓的重生水，只有浇了重生水的东西才能碰到欲怪。我看到可洛戏谑的眼神，明白他又在耍我，于是没说话，直接坐上了他的小电驴。
如果不是可洛叫我出来捕欲怪，我还不知道夏季半夜的风这么凉快。风里夹杂着一些奇怪的饭香味，我猜那来自校门外的烧烤摊。在同一时空，有人睡了，有人在题海中苦苦挣扎，有人在热闹之中享受这夜晚的清凉；还有人遇到了生活的瓶颈，在这短暂的间歇里徘徊，静静地想清楚明天该何去何从。当然，还有像我这样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夜晚像一片海，它的黑暗包容一切，我们是大海里奇形怪状的鱼，有的人甚至连鱼都不是，在苦咸的海水中寻找方向。
“你到底要往哪儿开？”在可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3号男生宿舍楼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嘘，找找看。”可洛压低声音说，“白天我看到它在这儿了。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这家伙。”
“看来欲怪一点都不想让你抓走呢。”我打着哈欠说。
“废话。要是一个个都主动往我的刀口上撞，我得能挣多少钱。”
听他这话，我又好奇起来。
“你的刀是哪来的呀？长什么样？”我问。
“我这刀可是上等货，”可洛若无其事地说，“一般情况弄不到的。要不是因为它有用，我早就把它卖了。”
“那你是怎么弄到的？”
可洛顿了顿，然后一如既往地说：“不告诉你。”
“不会是莫西给你的吧。”我伸了个懒腰。
一个迅猛的急刹车，我差点从车上来个后滚翻，头撞到了他的背上。
“你干吗？！”我气愤道。
“你怎么知道？”可洛的声音又严肃起来，我一下子紧张了。
“……这很难猜吗？既然是厉害的东西，又不可能是你买的，那一定是厉害的人给你的，据我所知最厉害的人就是莫西了，不是吗？”我迟疑着回答。这逻辑很简单，但是还有重要的一环我故意没说。我记得老胡说过，可洛跟莫西走得很近。虽然只是乱猜，可我能立刻想到莫西，很可能是下意识地受到了这句话的影响。我当然明白，这话还是不让可洛知道为好。
“……有道理。”可洛又开始骑车，“没错，是莫西给我的。事实上，每个脱魂者在签订了契约之后，莫西都会送一个上等货。”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每个人都有的，我还以为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你那么激动干吗？”我埋怨道。
“在那儿！”可洛突然指着宿舍楼旁边的大冬青树说，我记得上次欲怪也是藏在冬青树附近的。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我舒舒服服地靠在电驴的后座上说，不过可洛也不需要我提醒，他在路边停好车，蹭地一下就蹿进了草坪中，往那棵冬青树跑去，一边跑一边拿出了他的刀。
可洛开始对着一团空气拳打脚踢。我欣赏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真是奇怪，之前一直睡不着，可是可洛一叫我出来捕欲怪，我好像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凉风吹在身上非常舒服，我坐在这里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样呆一晚也无所谓，人生难得疯狂几回嘛……
“非凡！”可洛的大吼一下子把我惊醒，我有点恍惚，往冬青树那边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完全清醒了——可洛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只大螃蟹，还吃力地想要往我这边爬，拼命要抬起头。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造型完全就是摔了个狗啃泥——可是他又喊了我一声，声音很焦急，于是我不敢再怠慢，从电驴上跳了下来。
“过来帮忙——”可洛努力地挣扎着，可身上仿佛有一座五指山，怎么也起不来。
“帮忙？怎么帮忙？”我手足无措，心想可洛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至少要给我进行一下岗前培训。
“过来啊！”可洛的脸都憋红了，他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虽然眼前的景象很像大型无实物表演，但是可洛的表情告诉我这并非儿戏。我快步走到他身边，然而完全无从下手，只能问他：“怎么办啊？”
“把它——推开！”可洛开始翻白眼了，看来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东西重量还不轻。
尽管内心充满抗拒，我还是在他身体上方，那个应该压着一头欲怪的地方，轻轻地推了一下。我无法确定这个东西的高度和大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推对地方，更无从确认力道够不够；说实话我完全不认为我的这个行为会带来什么效果，更不认为自己能够帮到可洛。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几乎重新认识了脱魂者的世界。
“你闭嘴。”
这个声音重现在耳畔的刹那，当时的委屈、愤懑、不甘、悔恨、失望再次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进了阴风阵阵的谷底。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懦弱、无能和笨拙，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法让自己快乐起来。我讨厌自己，并且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要一直这样讨厌下去。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可洛一骨碌蹦了起来，一把把我推开，然后挥舞着他的手臂，走到一边去了。我没站稳，踉跄地退了几步，坐到了地上。我抬头望着天，天上洒满了星星，亮晶晶的，缓缓闪烁着，无比美好。我想我是时候到那里去了。既然心里的痛苦没法消散，逃避也不算太丢脸吧？逃到那个单纯又深邃的世界，我孑然一身在星星中间游走，成为宇宙的孩子，与黑暗之中的光明融为一体，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喂！”可洛的大脸挡住了星空，也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这才闻到周身的青草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躺下了，叉着腿，姿势非常不雅。看到可洛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好了一点，我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心里感到稍稍的宽慰。我爬起来，装作无事发生，问道：“你搞定了吗？”
“你被欲怪攻击了。”可洛看起来已经解决了所有的事情，他两手空空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有点悲戚。
我没反应过来。
“我以为你有驱除欲怪的能力，看来是我想多了啊。”可洛讪讪地说，“不过上次那个家伙好像真的是怕你啊，你一靠近，它立刻乖乖站着不动，也不张牙舞爪了……”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可洛考虑的竟然是这个。我没接他的话，问道：“被欲怪攻击——会怎样？”
“不会怎样，欲怪又没有实体，不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只是会让你的心情差一点而已。”可洛解释说，“一般来说，欲怪不会主动攻击人的，甚至会躲着人走，但是如果你主动攻击它，或者侵犯了它的领地，它就会还击。”
我回想了刚才的感觉，不禁冷汗直冒。如果不知道欲怪，我一定不会认为这与外物有关，我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不是可洛，而是我一个人呆着，我说不定又会做出傻事。这就是欲怪的能力吗？简直可以杀人于无形，比豺狼虎豹更加可怖。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可洛摸着下巴，“那天明明可以，今天又不行了，你是变形金刚吗？不过我早该想到，莫西不会让这个世界有任何bug出现。能够驱除欲怪的人，理论上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差点变成脱魂者的你也不可能。”
我呆呆地听他讲，心里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虽然是在一个见了鬼的魔幻主义世界，但有点特殊的作用总还是让人有种自命不凡的感觉。以前可洛让我帮他捕欲怪，我心里只觉得麻烦；现在可洛跟我说他搞错了，我事实上一点用都没有，完完全全就是乱入的局外人，我竟然又感到自暴自弃。我禁不住嘲笑自己，这得是多么屈从于平凡生活的伪装，才如此习惯于压抑内心真实的愿望，以至于连自己都骗过了。
“那你以后是不是不会让我帮你捕欲怪了啊。”我想尽量把这句话说得欢欣雀跃一些，但是说到一半，我放弃了。
“再说吧。”可洛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摆摆手道。
最终，可洛骑着他的小电驴满载而归，我则像个废品一样被他丢弃在了女生宿舍楼门口。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
02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有个男生跳楼了，这回是真的，当场死亡了。”小思晚上一回宿舍就说道。
静纯：“听说了，建筑系的一个男生。说是因为期末交图压力太大了想不开。有人一大清早路过3号楼的时候看见了地上的血，不过很快处理掉了，学校已经封锁消息了。”
子歌：“这得是压力多大啊，幸好我当初没选建筑系。”
小思：“我们系也很惨的好吗，那么多公式需要背。”
我正准备出门洗漱，听到她们的对话愣了一下。跳楼的事情我白天也听说了，事到如今听到这种事我也不会感到太意外，但吸引我的是另外一个信息。
“3号楼吗？”为了让她们听见，我大声说道。
事实上，我在宿舍很少说话，除了遇到打扫卫生之类的问题，她们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我怀疑她们已经忘了我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果不其然，静纯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三秒钟，然后说：
“是呀，非凡你也听说了吗？”
“是的。”我点了点头，还想再说点别的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大脑一片空白，于是就作罢，出门洗漱去了。
倒不是我以为现实生活中会像小说里那样发生这么多巧合，可是昨晚可洛一圈一圈围着绕的就是3号楼。我不知道当我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望着星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距离我身边几层楼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不堪精神上的重负，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紧接着我意识到，这不是巧合。在欲怪出没的地方，正是人们的精神出现破洞的地方——那个可洛所谓的大欲怪，可能正是这位跳楼的同学产生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欲怪已经被抓走了，为什么还会有人轻生？这不是与莫西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
我想要问个清楚。于是，周末，我来到珠玛的店。
今天店门竟然是大开的，挂在门内侧把手上的小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还没进店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对着大门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本书。我仔细看了看，没错，是那个孩子，小伊。前几周我来珠玛的店时，偶尔会见到他。他总是给自己买大杯的咖啡，有时会跟志远下棋，有时听晴雪唱歌，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我瞥见他看的书，什么《基督山伯爵》《教父》，还有一本《官场现形记》被他看得津津有味，让我怀疑这孩子在心理上可能比山北还成熟。
我迟疑着走了进去，往里屋探了探头，却没看到珠玛的身影。
“珠玛不在。”那小孩说道，我吓了一跳，“我在等她。”
“哦，”事实上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孩子交流，有些紧张，“那她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小伊头也没抬。
他的这句话原本已经浇灭了我继续跟他交流的欲望，可是天知道珠玛去干什么了怎么还不来还不来，在微博热搜都让我一一刷完之后，这个小孩居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卑微一辈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么彻底放逐，把生活过得像墓地里腐烂的泥土——就像叶藏一样，是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但是听到问句之后下意识地抬了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像一个木偶似的静静地望着我，显然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发觉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读过，不过是高中读的，那时候对这种颓废绝望的作品很有所谓的共鸣，但今天想来当初应该只不过是看了个热闹。此时面对一个孩子的提问，我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虽然我一向不擅长也不强求巧妙的言辞，但我绝对不想被一个孩子当成白痴。我自知没有能力作出能让人侧目的评价，但援引自身的感受会怎样呢？思索片刻后，我回答说：
“我曾经也想过叶藏一样的生活，但是我没有勇气。”
“哦？”那孩子木偶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一点戏谑的表情，“那你也是一个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吗？”
我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瑟瑟发抖了。
“别担心，戴着假面生活的人可不少呢。”他说着，居然笑起来。
“你几岁了？”我看那孩子放松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别把我当小孩子看。”他有些不屑地说，“按照你们人类的算法，我今年九岁。”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怪不得这小孩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说“愚蠢的人类”，原来他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人看。“那你上学了吗？”我接着问道。
“我为什么要上学？”小伊反问，“我识字，会读书，我的知识都可以从书本中得来，我为什么一定要过那种养猪一般的集体生活？”
本来我有一肚子自以为可以击败这种“上学无用论”的话，但他的这句竟然让我无力反驳。或许是因为他说的那个词——养猪——跟我所感觉到的生活状态实在是太相近了吧。可是即使是养出来的猪，也有肥壮的猪和干瘦的猪，优良的猪和劣质的猪，给主人争气的猪和不给主人争气的猪。所以即使是猪，我也属于后者吧。
“那你难道就不觉得，脱魂者也是莫西养的一群猪吗？”我略带恶意地说道。
“脱魂者不是猪，是傀儡。”小伊面无表情地回答。
“莫西用一群傀儡拯救世界吗？”我说。
小伊似乎对我的这种说法有点意外，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可以这么说。”
“那莫西可真是厉害啊。不过，他这种方法也有没效果的时候呢。”我揶揄道。
“见效很慢。”小伊总结，然后低头看他的书，看样子是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我等了珠玛将近两个小时，她还是没来。小伊翻完了半本书，看样子还要继续翻下去。忧心于晚上ddl的大作业有交不上的可能，我有点恼火地走了。接下来一周的考试让我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考试告一段落，这一学期也结束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也应该轮到我去了结。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毕业典礼的亲友席上，看着周围出双入对、欢声笑语的父母亲友，心里五味杂陈。鲁迅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在热闹之中感受孤独的不只有我一个，在这个充满了欲怪的世界里，小追也可能只是被欲望和感情吞噬掉的一滴水罢了。校长在为每一位毕业的学生拨穗，他们离我很远，只是像舞台中央的一群蚂蚁，我和他们之间隔着大片的黑压压的人头。一个女孩子走上去了，又有一个女孩子走上去了，我不能确定那些之中哪个是小追，只能对她们都致以歉意。
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美好或悲伤的结局。有些事情没有结局，故事中的角色听之任之，于是就这样了。人生中的篇章，翻过去的翻不过去的，都将在某个时间伴随我们一同化为泥土，永不再提。
只不过，又有几个人甘心这样庸庸碌碌地潦草结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