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电脑面前,深吸一口气,输入自己的学号和密码,点击确定的一刹那,我觉得我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其实很可笑,大二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在很多年后可能连个谈资都算不上,而对于现在的我们却是天大的事。页面刷出来之后,我花了几秒钟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就是我努力一个学期的成绩了。熬的那几次夜,抓掉的那一堆头发,电脑上多出来的一堆word文档和PPT,还有那些不知道怎样去坚持到最后的绝望感,结果就是这样了。大部分课平平淡淡,一两门课超出了我的预期,两三门课比我预想的要低一点。扔进水里都不会有一点波澜的这样的一个成绩,只是电脑产生的无数随机数之中中等的一个。

    爸妈自诩开明,是不会主动问我成绩如何的,但从我放假回家以来,关于上学期学习的话题就没断过,每次直到成绩出来才会告一段落。妈妈嘴上说着“还可以”但脸上难掩失望,爸爸比较直白,直接说“考得很一般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只想从家里跑出去,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珠玛的店给我提供了完美的条件。所以,只要爸妈出去上班或补课,我基本上都会自己坐40分钟公交车去珠玛的店,然后在那里泡一天。事实上,以前的假期里我比较倾向于做刷剧和玩游戏这些容易使人变成弱智的事情,但是在店里,尤其是跟志远和小伊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由得被他们的爱好感染,也看起书来了。由于在学校里天天写论文,文艺的东西已经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就看了很多写实的东西,比如马云的人生哲学什么的。这些书让我看了一圈别人的人生,让我认识到比保不上研更惨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马云第一次高考数学只考了1分,考了3次才考上大学;再比如高晓松曾经为了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直接退学了;还有薛其坤博士读了7年。不过这些事并不能让我开心起来,我当然知道我跟这些人没法比,一来我并不是天才,二来我的成绩不上不下,哭惨也有比我更惨的。

    总之就是逃脱不了的平庸和无聊。

    所以,当爸妈叫我跟他们一起去家庭旅游的时候,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同意了。虽然说,像这种家庭旅游,我去是自取其辱,因为我一定会面对一个比我优秀得多的弟弟或者妹妹,他们的父母还得虚情假意地说“要多向姐姐学习”。我心说跟我学习什么呀?学习活不下去了就跳楼吗?这事说出来怕是所有亲戚朋友都会对我避之不及了。不过,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生活其实还保留着一点自得其乐的花花肠子。这次出行我会想去的根本原因在于,同行的还有一位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因为父母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我们两个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几次,虽然绝对算不上青梅竹马,但是还是可以幻想一下的。事实上,自从上了初中,我们就没怎么联系过了,最近的一次,因为他读的也是化工类专业,所以我在选专业的时候还向他咨询过。不过谁知道呢,这世上最令人着迷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我对自身的魅力绝无半点自信,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能够有一点奇妙的事情发生。

    不是指可洛那样的事情。

    这个男生小名叫阳阳,我小时候叫他阳阳哥哥,现在总不能还那么叫,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于是我就摆出了一副青春期女生特有的嘴脸,面对面叫“你”,背后提叫“他”。这样的称呼实在是矫情又暧昧得很,我怀疑妈妈早就看出我的这点小心思了,但是她像看戏一样就是不戳破。其实这位阳哥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阳光开朗幽默一些的,可能是因为向往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他虽然高高瘦瘦的,也打扮得很干净,却总是端着,有点像个斯文败类。但他比我年长一岁,总是会给我一些成熟可靠的感觉,这可能也是我受他吸引的原因。

    除此之外,同行的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小女孩,两个人都有点咋呼,属于那种觉得地球都该围着自己转型的,而且成天黏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以她们两个的年纪不会有什么竞争力,但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吃她们两个的醋,不过这是后话了。

    由于是自驾,四家人按照约定在加油站见面,一通寒暄之后,就各自上车了。四家人原本可以只开三辆车,但是某个妈妈表示行李带得多,开自己家的车方便些,大家便纷纷赞同。其实根本原因谁都明白,就是互相并没有熟络到那个地步。有个小女孩(她们的名字我都没记住,姑且称之为小李)试图跟另一个小女孩(小胡)坐同一辆车,被她妈制止了,理由是去人家车里会有点挤。我和阳哥都坐在车上没有下来。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算远,是省里著名的旅游城市,事实上我小时候来过,不过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一路上心情还不错,老爸开着车绕在环山而行的高速公路上,路边是辽远的绿色的山,音响里放着我喜欢的歌。老爸开着开着有点累了,说闺女什么时候学会开车就好了,能替一会;妈妈就撇嘴,说女孩子学这些干什么,有本事的人都不开车。老爸就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没本事咯?妈妈回,有本事你怎么不娶两个。

    我厌倦了他们无聊的斗嘴,眼睛看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山,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在想,旅途中会不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

    车一直开到傍晚,目的地终于到了,我们的车停到了预订的民宿前面,准备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两个女孩一下车立刻开始叽叽喳喳,阳哥则像个大牌一样慢吞吞地下车,脸色像被绑架了一样苦大仇深,耳朵里塞着AirPods,双手插在短袖衬衫的兜里,见到我爸妈喊了一声叔叔阿姨,然后就拎着行李进了屋。可想而知,这趟旅行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估计也不会很愉快了。我的境况跟他八九不离十,不得不一边帮爸妈搬行李一边假笑着喊叔叔阿姨,因此我对他的冷漠也没有那么反感了。

    除了我俩之外,其他人至少表面上还是喜气洋洋的,四家人热火朝天地把东西搬进民宿,一家一屋,闲下来后几位妈妈就开始对民宿的装修和卫生条件品头论足。接着开始商讨晚上吃什么的问题,几位爸爸开了一天车人困马乏早就想打打牙祭,那位李爸作为整个队伍里最脑满肠肥的一位早就看上了一家高档的海鲜酒店,而胡爸却想去当地特色的小吃街转一转。双方各有拥趸,李爸包揽了妈妈阵营,而胡爸则更受小孩和我爸的支持。真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了如此意见不和的尴尬情况,双方僵持了半个小时之后,最终决定:先去海鲜酒店,之后转战小吃街。

    这不是明摆着不让人吃饱吗?

    不过在这种场合,本来也不太可能吃得饱。妈妈们纷纷换上正式的裙子,再加上补妆,四家人驱车赶到海鲜酒店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意料之中,这家酒店装潢不俗,服务员小姐姐都穿着开叉的旗袍。爸爸们看着菜单谈笑风生,其实心里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遍鼓了,自始至终没人敢说这顿饭我请。妈妈们表面优雅端庄,其实内心已经不知道把装大尾巴狼的李爸骂了多少遍了。那家伙油光满面地说“帝王蟹要不要来一只”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的李妈白了他一眼。

    这样七七八八地终于点完了菜,爸爸开始聊一些工作上的事,妈妈们则开始了令我深恶痛绝的育儿话题。这个话题同样也让我妈深恶痛绝,这当然是拜我所赐。这个桌上最有发言权的是阳妈,毕竟她已经是培养出985高材生的成功人士;其次是胡妈,因为据说小胡同学成绩很好,经常考年级第一,但是胡妈为人比较低调,并没有大肆炫耀。在险险地打了几次擦边球之后,她们终于聊到了我最担心的问题。

    李妈(对胡妈):听说你们家孩子学了编程,还参加了编程竞赛,好厉害哟,据说以后高考还能加分呢!

    胡妈:哈哈,没什么厉害的,她还挺喜欢的,就让她去学了,不过学学这个真的挺好的,对孩子的思维能力有帮助。

    李妈:真是好哟!高知家庭就是不一样,目光多长远哟。孩子天赋好,不像我们家孩儿,就喜欢唱歌跳舞啥的,最近还刚拿了市里舞蹈比赛的一等奖,演讲和辩论也有让她接触,多发展些兴趣爱好也挺好的!就是高考没有加分,没用。哎,阳阳,我问问你啊,上了大学以后,周围有才艺的同学是不是特别多?

    阳哥(被迫营业地):还行吧,周围什么样的人都有,社工大佬,科研大佬,文艺大佬。

    李妈:什么大牢?

    阳妈:就是说他们厉害的同学可多了,他们同学都做社工,就是在学生会啊、社团啊做一些工作,当个主席啥的;还有提前跟着研究生导师做科研的,人家都发了好多论文了,我们阳阳也有一篇。哎,阳阳,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同学,他发了多少篇paper来着?

    阳哥(无奈地):孙神,已经三篇SCI了,一篇一作两篇二作,中文核心不计其数。

    李妈:啥子哟?这专业的我们就听不懂了。

    阳哥:就是说他做科研很厉害。还有参加各种比赛的大神,新能源啊,人工智能啊,创新创业啊……

    李妈:听着就厉害啊!现在的孩子可真是厉害啊!咱家的小孩可不能落下啊!哎,萍姐(我妈),不是听说非凡也参加过什么比赛,那个是什么啊?

    我突然感觉到有点恶心。

    我妈:没啥,就是一个创业比赛,大学里现在很注重这个。

    李妈:拿了什么名次啊?

    我妈:好像是一等奖?得到了什么企业的资助来着?你自己说!

    李妈:是啊,让非凡自己说!非凡还是那么腼腆,不过这孩子做事踏实认真的,该让我家孩儿好好学习学习。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暴躁,但是我真的只想说,你他妈能不能闭嘴。不过显然我不能说这话,所以我说:“我记不清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包括几乎一直在低着头玩手机的阳哥。我知道场面很尴尬,如果是以前,我不敢这样说,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我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下抬头望着对面的服务员小姐姐,面不改色;那小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觉我看她,对我会心一笑。

    其实回想起来,这场面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李妈找补了一句“非凡谦虚,不肯说哟”,之后就开始聊别的话题了;我那句“记不清了”,也绝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反倒是软弱的避让。但我就是有一种当大侠的感觉,仿佛自己有了一把武器在手,可以跟不喜欢的事情斗争了。这武器绝不是可洛的斧头,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厚脸皮?

    经过这么多事情的磨砺,我的脸皮的确是厚多了。所以在随后的宴席上,十几个人围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我猜真正吃饱的只有那两个女孩和我。妈妈之后话也越来越少,母凭子贵这话在当代的饭桌上仍然适用,反之亦然,但是她还是不断地夹菜给我。

    所以,去小吃街的时候,我已经没什么食欲了。

    这个小吃街与全国各地的小吃街并没有什么不同,狭窄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各种奶茶、烤面筋和轰炸大鱿鱼,当地特色的小吃店却没看见几个。还有那种群英荟萃的大排档,人一群一群的,桌子上不可避免地遗留着残羹冷炙,有几只苍蝇对它们很感兴趣。我们逛了一会儿,吃了一点,兴味索然。

    差不多走到尽头,大家准备原路返回了。这时候李爸突然喊:“哟,红豆沙冰!”发现这是一家装修得很有年代感的小店,专门卖冷饮,主打红豆沙冰。几位爸爸妈妈很快开始回忆童年的味道,纷纷表示想要来一份。

    于是大家落座。这家店店面虽小,店铺还挺深的,能坐二十来个人,有三四个戴着帽子的店员在柜台后面忙碌着。一个年轻小伙来服务我们点餐;我来大姨妈了,所以不能吃,其他人基本上都点了一份。沙冰端来的时候,由于我坐在桌子的外围,服务员在我面前放了一份。

    “谁没有?非凡不能吃,没点。”妈妈问道。

    “我们这边缺一份。”阳妈说道,阳哥手里还捧着手机,他妈妈已经把自己那份推给他了。

    “非凡,你拿过去。”由于是长桌子,不方便直接传递,妈妈嘱咐我道。

    于是我拿着沙冰过去。店铺很拥挤,桌子和桌子之间间隔极窄,桌子之间还塞了很多椅子。我本来就是个毛手毛脚的人,加上本来就有点心不在焉,结果直接在凳子腿儿上绊倒,沙冰洒出来,溅在了阳哥身上。

    因此,这位阳哥说了此次旅行以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去,怎么搞的?”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阳哥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就是把我换成隔壁那个叼着一根烤肠的胖大叔,他还是会这样说。

    阳妈小声尖叫了一声,然后大家都开始手忙脚乱地找卫生纸。李妈掏得最快,小李像个小孔雀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要把卫生纸交给阳哥,却被阳妈一把夺走。我说了抱歉之后,发现自己傻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默默地回到了座位,感觉自己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已经摔了个稀碎。

    “都怪非凡,太冒失了!”我爸说。

    “非凡,再去点一份。”妈妈吩咐我。

    于是我朝前台走去。我此刻的心情很微妙,我的厚脸皮已经把这件事判定为没什么大不了,但就是觉得自己是颗老鼠屎,臭烘烘的。

    所以在我点餐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一直都是老鼠屎。因此当我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脑袋时,我花了好半天才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好的美女,这是你的小票。”对方把点餐小票递给我,那个大大的鸡窝头愣了一下。

    居然是可洛!

    我整个人都蒙圈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且是个一直都没醒的噩梦。如果真是在做梦的话,我希望这个梦从那个“你闭嘴”就开始了——不,我希望从我生下来就开始了。

    “哇塞!非凡!我没看错吧!好巧啊!”可洛的惊叹三连把我拉回了现实,“你怎么在这?”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我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我只是暑假来打份零工。”他一边说一边把我的订单传给后厨,然后端过后厨递上来的两杯沙冰,熟练地在订单上划掉一道。

    “干嘛跑这么远……”我问。

    “我还以为是珠玛让你来的呢,”可洛仿佛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地说道,手上仍然在忙碌着,“不过你来也没用啊,你又看不到。”

    我揣度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听怎么像他又要来捕欲怪了。可是事到如今,他要捕欲怪也用不着我帮忙了。我又开始自暴自弃,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了,转身欲走。

    “既然来了,那就跟我一起去吧。”然而他突然说道,我猛然回头,看到他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用他的大黑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外出旅游期间,我本来是没有什么机会单独行动的,但是可洛考虑得非常周到,他为了让我出来,用一个女生头像的□□号给我妈妈发消息,说是我的大学同学,正好家在这边,知道我来了,让我去找她玩。言之凿凿,连我都信了。爸妈并没有过多怀疑,大概他们也认为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他们开车把我送到了地方,是当地市中心的一个商场,还给了我不少零花钱,叫我对同学不要吝啬。

    我想起可洛饕餮的嘴脸,心想爸妈还是太善良了。

    于是我独自在商场一层的座椅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玩耍的小孩把五颜六色的海洋球扔来扔去。看了好一会儿,可洛还是没有出现。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放我鸽子的可能性,决定自己去看场电影,然后打的回去了。

    “出来。”我刚打开手机准备买电影票,可洛就给我发微信。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商场门口,没有看见他。

    “你在哪儿?”我问道,没有回音。

    于是我走出了商场大门,立刻在一个电线杆子旁边看到了拿着一摞传单的他。

    “……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评价道。

    “一寸光阴一寸金嘛。”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半传单给了我,还递给我一瓶水 ,“帮帮忙,发完咱们就去。天热,水拿着喝。”

    我真谢谢他,这瓶水已经开封了,估计是他喝了一口剩下的。不过看在他这么穷的份上,我就不嫌弃了。

    “到底去哪儿啊?”我接过传单和水,问道。

    昨天可洛语焉不详,当我问他去干什么的时候,他说:

    “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脱魂者的世界。”

    真的太会卖关子了,我非上钩不可。说实话我刚才有点担心他会把我卖了,毕竟他那么缺钱。但转念一想,我估计还没有一个欲怪值钱,就又觉得无所谓了。

    “我没发过传单,怎么发啊?”可洛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想到他是带我来社会实践的,拿着一摞传单,看着街上一个一个划过的行人,手足无措。

    “真是温室里的花朵啊,看我的吧。”他感叹道,接着撸起袖子冲进了人群,见到人就往人家手里塞,一边露出恶心人的笑容,嘴里重复着“减肥健身了解一下?”

    我没办法,只能跟着他走。说实话我平时非常反感这些发传单的人,主要是因为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恨不得谁都看不见我,而他们不仅能看见我,还要跟我说话。可是今天亲自跟着可洛体验了一下传单小哥的工作,才知道原来他们可能比你更加讨厌这些传单。将心比心,我决定以后所有的传单我都收了。

    没过多久传单就发完了,可洛贡献了大约5/6,而我只有1/6。传单的工资都是现结的,可洛又带我去找管传单的人领工资,那是商场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健身房,他从那个猛男老板手里拿了50块钱,然后转头跟我说:“凑够了,走吧。”

    我目瞪口呆,真是见过穷的没见过这么穷的。

    “到底去哪儿啊?”我又问道。

    “去卖东西的地方。”可洛再次语焉不详,我已经懒得再问下去了,只是跟着他在街道上穿梭。

    我们横跨了几条小巷,离相约见面的那个商场越来越远,最后拐到了一个大棚市场的门口。这个地方类似小商品批发市场,门口立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牌坊,上书“牌坊街”,烫金的字已经掉漆。门口有卖糖人的大叔,可洛站在旁边就走不动道儿了,直接跟我说想吃,于是我掏钱给他买了一个孙悟空。不过我自己没买,拿着太傻了。

    可洛舔着孙悟空走了进去,我跟在他后面,一进门就看到琳琅满目的内衣、袜子、锅碗瓢盆、儿童玩具。我想他这是不是要给珠玛批发点一次性纸杯什么的——不过珠玛才不会用这么low的玩意儿——他很快地从批发各种餐具的小商铺面前走过了,径直走到头,停在了一个卖刀具的铺子前面。

    “老板,二楼。”可洛喊道。老板是个秃顶的大叔,倒是慈眉善目的,正在手机上看一档相亲节目,看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听到可洛的话,他依依不舍地把脸从手机那个角度转了过来,看向我们。然后,站在我身边的可洛对着他鞠了一躬。

    脱魂者的礼节。

    我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很傻,但又做不出别的动作,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老板会意,点了点头,起身把铺面里面的小门打开了,示意我们可以上去,里面是黑漆漆的楼梯。

    说实话,我非常拒绝这段窄小的楼梯,它就像一个怪兽的肠子,幽暗而逼仄。我看了一眼可洛,他面无表情,跟我说了一句“走吧”,然后就钻了进去。我看了一眼那个老板,他居然也在看我,脸上的表情有一点疑惑,他手机里播放的相亲节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

    于是我只能跟着可洛冲了上去。

    楼梯拐了一个弯,豁然开朗,原来二楼是那种阳台式的空间,顶部直接就是大棚,四周都用帆布遮盖着,顶上开着天窗,阳光洒下来,照在堆积如山的各种杂物上,但只能照到一半,剩下的一半都隐藏在阴暗里。

    这种地方有蟑螂。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应该是楼下那家店铺的仓库,所以我看了一圈,竟然都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人。那个人藏在最阴暗角落的一个躺椅上,前面还挡了一个台子,台子上空空如也。那人脸上遮着本书,貌似在睡觉。可洛径直朝那个人走了过去,然后,他好像在那张空台子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在台子上敲了敲,看样子敲得很用力——但是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一边敲一边喊道:“醒醒啦,老郭!”

    事后我知道,这个人叫老锅,是在脱魂者界非常有名的一个人。

    老锅一下子惊醒,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圆头圆脑的中年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像个知识分子,但又透露出一股野性。他看见可洛,嘿嘿笑了:“哟,你小子来了,好久没见,看来上次磨的刀用着挺不错啊。”

    可洛回答道:“不行啦,钝得不行了。已经很久没开张了。”

    “那快点拿出来给我看看吧。”老锅说。

    我大概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了。于是,接下来可洛和老锅的动作,对我来说就成了一场大型的无实物表演。多亏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完全丧失,我勉强能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并在这里进行简单的描写。

    首先,可洛从背后拿出了他的刀——这样说来他刚才一直背着一把刀在发传单,不过没有人能看得见;然后老锅拿着这把刀端详了好久,并且啧啧感叹,不停地表示这真是一把好刀,可是让可洛用得太不爱惜了;接着他把这把刀放在了台子上,估计是拿了什么工具左修修右补补,然后在台子上面把它疯狂地磨来磨去,磨了好一会儿。这期间他的嘴也没闲着,一直在跟可洛聊天。

    “你这小子,上次跟你说了每天都要用重生水擦,你肯定又没做到吧?再这样下去,再好的刀都要让你用废了。还有,让你半年来一次,过年时候你人呢?今年来就来吧,还带了个——小妞?”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我,这个称呼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妞”这个词,不是太过可爱就是太过风骚,两者我都担待不起。老锅显然也有点怀疑可洛的眼光,看着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朋友,”可洛说,我很奇怪他有什么可迟疑的,“刚成为脱魂者的,带她来,让她见见世面。”

    “哦?”老锅扬起了眉毛,“新鲜。你这么抠门,还能有朋友?”

    “你这是什么话,我朋友多了去了。”可洛撇撇嘴,“不过既然你知道我抠门,不如给我打个折吧。”

    “哈哈,去年欠的钱还没还我呢,你小子想得倒是挺美。”

    “那就是不给打折了?”

    “打不了。”

    可洛并没有再纠缠下去,这不像他的风格,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不太喜欢呆在这里。可洛把一叠零零碎碎的钞票拍在桌子上,那是整张桌子上我唯一能够看见的东西,然后从老锅的手里拿过那把刀,反复查看了几遍,重新把刀背在身上。

    “谢啦。走了。”

    “等等。”老锅喊住了他,脸上似笑非笑,“我这儿还有点小玩意儿,要不要看看?”老锅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形状的东西,随手在身边一挥,“这把小折刀锋利的很,肉结一下子就切下来了,喏,不错吧。”

    我心里一惊,原来他一直旁边蹲着一只欲怪?不知这屋子里还有多少只,想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会用。”可洛貌似不感兴趣。

    “那这个呢?”

    老锅不知道又拿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忽然冲我们这边掷了过来。可洛猛地把我推开,我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应该也伤不到人吧。不过我很快就不这样想了。可洛的目光跟着老锅手的方向转移到了对面的柱子上,我看到那上面多出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属实吃了一惊。

    “扔不准。”可洛却对此不屑一顾,貌似扶了扶自己背上的刀,“我有这个就够了。”

    “是啊,这可是个好东西。”老锅重新躺回椅子上,盯着可洛背上的那把刀,眼神充满笑意,就像爸爸在看自己优秀的儿子。

    我们并没有在这里耽搁太久,可洛似乎有点着急,他冲老锅摆了摆手就走了。我跟着他沿着楼梯原路返回,可洛就像刚充满电的机器人一样,几乎是跑着下了楼梯。

    “老锅,你可以认为他是个铁匠,方圆五百公里就他修东西修得最好,而且只修上等货。”沿着步行街向前走的时候,可洛向我解释道。

    “你们捕欲怪这么费刀吗?”我说。

    “你这是废话。”可洛回道。

    “那除了刀以外,还能用别的吗?”

    “也可以啊,我不是给了你一把斧头嘛。”可洛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浇上重生水,都能接触到欲怪。能不能把欲怪打死,就看你的本事了。”

    “那老锅给你武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啊?”我问。

    “没钱哇。”可洛的回答我让觉得自己又问了一句废话。

    “你好像……不太喜欢他。”我顿了一顿,问道。

    可洛停下了脚步,往我们的左边看过去。这是一家小小的店铺,有很大的玻璃门,装修风格跟珠玛的店有些近似。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纯子心理咨询工作室”,旁边有一个笑得很甜的二次元女孩,门上挂着捕梦网,像是一家很温暖的心理咨询室。

    “是啊。这些人,我都不太喜欢。”可洛语气有些无奈,“接下来要带你见另一个人。在这期间,答应我,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为什么?”我习惯性地问。

    “为什么也不要说。”可洛冲我挑了挑眉,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穿着格子衬衫、戴眼镜的小哥哥见我们来了,沙发上起来,把他看的书放在一边,走到我们身边,略微欠身,温文尔雅地说道:“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可洛两手插兜,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一个社会不良少年,“找纯子,她在吗?”

    那小哥哥一挑眉:“找姐姐需要提前预约呢。”

    “跟她说我是可洛。”可洛淡定地说,“还有,上次我来找她的时候,迎接我的人可不是你。”

    那小哥哥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然后转身进了里面的房间。我震惊地看着可洛,这种装逼的发言在我的生活里可不多见;可这家伙一点也没有霸道总裁式的气场,反倒像电影里来砸场子的反派,已经优哉游哉地坐到了人家的沙发上,还冲我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意思是让我也过去。

    “你这是——”我有些紧张,快步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他马上“嘘”了一声,说道:“不是叫你别说话吗?”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他当成了工具人,但是在没有搞明白状况的情况下,我什么也不敢做。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这个店面虽然狭小但整洁,一张圆桌旁边放着淡绿色的沙发,对面墙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照片,都是几个人跟同一个女性的合照。我猜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纯子了,她长得温柔而标致,画着淡妆,脸上笑容灿烂,感觉很容易亲近。这样一个当心理咨询师的姐姐,也是脱魂者吗?

    不一会儿,那个戴眼镜的小哥哥从里屋探出头来,有些不情愿地说:“姐姐请你们进去。”

    我不知道脱魂者是不是都像珠玛和老胡一样以店为家,总之这个纯子这里也是这样。一进里屋,一股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整个屋子是淡蓝的色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松软的床和绵延到门口的地毯,天花板上吊着星星,还有吊兰和百合等颜色鲜艳的绿植。穿着白色睡裙的女人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蓬松的头发和完全的素颜让我看了半天才把这个人跟照片上那个人联系到一起。她走到茶几上拿了根烟,那小哥哥见状立刻奉上打火机,不过她却没有点,而是径直朝我们走过来,一只手夹着烟挠了挠头发。

    “可洛,我可是一见你就头疼。”纯子开口了,声音很有磁性,略带沙哑,可能是因为没睡醒,“你能不能不要赶在我睡觉的时候来啊?”

    “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觉,难道你要让我半夜来吗?”可洛冷冷地回答。

    “我是叫你不要来了,”纯子走到可洛面前,突然睡眼朦胧地看了我一眼,“哟,这小姐姐是你的人吗?”

    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不是,可是可洛掐了我一下,然后不置可否地说:“我只是带她来长长见识。”

    纯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也看着她,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她的皮肤有点暗黄和粗糙,看得出来年级大了,可是眼睛还是炯炯有神,让人觉得她能读懂人心。

    “可洛,你可以啊。”纯子突然轻笑着回身走开,顺手点上了烟,坐到了她的化妆台前,“看来你的执着也不过如此,是吗?快给我讲讲,是什么让你做出了改变?”

    “啊,”可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还能是什么,生活所迫呗。”

    “有意思。”纯子开始往脸上抹一些护肤品,“莫西教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可洛听到这话,非常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

    如果说,刚才在老锅那里上演的是一场靠猜勉强可以看懂的无实物动作话剧的话,这里的事情简直可以用没有字幕的意大利歌剧来形容,作为观众的我简直是一脸懵逼。可是这两位演员并不打算照顾观众的感受,他们互相都不喜欢对方,但却不得不把对话进行下去。

    “如果你来找我还是为了上次那种无聊的事情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很忙,晚上约了客户,现在要化妆。”纯子说。

    “那我就直接说了。”可洛说,“有一群晨星迁居到我们那里,十几个人的样子,已经开始大规模活动了,看样子打算长期定居下去。”

    “跟我有什么相关?”纯子漠不关心地说。

    “他们来找过你吧。”

    “你怎么知道的?”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吧,你是猜的。”纯子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吧。”

    听到这话,可洛明显焦躁了起来,事实上,自从进入牌坊街,他还没有露出过笑脸。“你刚才也说了,他们的事与你无关。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他们的信息,对你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影响。”

    “凭什么告诉你?”纯子头也不回。

    “我用这个跟你交换。”可洛把手伸向背后,然后又摆向胸前。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可洛的刀!

    “哦?”纯子终于回头了,她的口红涂了一半,看上去像是少了一半嘴唇。“哈哈,你确定?如果我知道的信息不能达到你的预期,你可不能反悔哦。”

    “不会。我知道你想要它很久了,你可要想好,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可洛面无表情地说。

    纯子拈着口红走了过来,打量了可洛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好,”她看着我说,“我同意了。不过我只认识那个领头的,东西给我,他的信息我一会儿微信发你。”

    “好。”可洛把刀扔在了纯子松软的床上,然后立刻拉着我退了出去,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回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心跳都加快了许多。我看了眼可洛,并没指望他能够从刚才阴郁的情绪里跳脱出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的状态。他也看了我一眼,直接说:

    “请我吃饭吧,我会把你想问的都告诉你。”

    这是一家商场附近的东南亚餐厅,可洛选的,我有点不明白一向喜欢大快朵颐的可洛怎么会选择这种小众而精致的地方。这家店不便宜,所幸我妈给我带的钱挺多,而且我和可洛除了吃饭以外也没干别的。我们坐在了一张靠窗的两人桌上,窗外能看到商场前的广场,有成群的鸽子起落。饭点已经过了,精心打扮的女服务员们靠在柜台旁边说闲话,一个稍胖的大妈在擦桌子。大妈虽然穿着跟年轻的女服务员们一样的衣服,可是丝毫没有她们的美感,也不能像她们一样对着镜子打理妆容。她所能做的只是挥舞粗壮的手臂,把桌子擦得再干净些。

    “看到了吗,那个女的脸上的表情。”可洛突然指着其中一个女服务员小声对我说,“她身后长了一只欲怪呢。”

    我看到了,那个服务员一直说笑着,但是当大家都开始低头看手机时,她脸上突然就没了笑容,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留下的只剩一副冷酷的皮囊。

    “这种假笑,每个人都有过吧。”可洛一边吃着咖喱拌饭一边说,“有时候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不得不这样做,但大多数时候,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你说得对。”我想了想,赞同道。

    “今天利用了你,如果没有你的话,事情可能不会这么顺利。你不要生气哦。”可洛嘴里塞得挺满,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了。”我有点无奈,感觉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了。“可是,你的刀就那样送出去了。不会舍不得吗?”

    “我们遇到点麻烦,”可洛回答,“你知道十口巷吧?”

    “十口巷?”这个地名有点耳熟,好像珠玛他们聊天的时候提到过。

    “十口巷那边最近新来了一批脱魂者。那个地方原来只住着一个人,叫水成,以前跟我们有联系。可是那批新来的脱魂者把所有的资源都占了,水成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入他们,要么饿死。”

    “那,为什么不能加入他们呢?”我有些迷惑。

    “个人意愿的问题。”可洛解释道,“那帮人不是普通的脱魂者。他们是‘晨星’。我知道你要问‘晨星’是什么,”可洛打断了我的问话,继续说道,“那是一个脱魂者的组织,‘晨星’是路西法的希伯来语词根,路西法你知道吧,传说中的堕落天使,他以明媚的面目示人,内心却充满堕落与邪恶。”

    “那这帮人怎么个邪恶法呢?”我觉得这个组织更像一群病态文艺青年。

    “他们不是觉得自己邪恶,而是觉得人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他们认为人性的本质就是恶,无论如何都是改变不了的,人类应当受到惩罚,而利用欲怪就可以加速人类的灭亡。因此,他们豢养欲怪。”

    “什么?”我没听清。

    “豢养欲怪,”可洛又一字一字地说了一遍,“把人当做欲怪的培养体,操纵人的意识,控制欲怪的产生。你还记得在纯子那里看到的眼镜男吗,那个人就是个培养体。真是可笑,那个人还那么听纯子的话,简直就是一头猪。”

    我震惊了。“怎么……会这样?”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可洛说,声音很冷漠,“脱魂者越来越多,总会遇到欲怪不够的情况。野猪不够吃,人们就开始养猪,是一样的道理。”

    “怎么能一样?”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别人像猪一样地养着,成了生产某种东西的工具,居然还不自知。这还能称之为人么?

    “所以,”我的大脑开始旋转,惊异于自己得出的结论,“所以纯子认为,我是你的培养体?”

    “被恶心到了吗,”可洛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真的把你当成培养体的。我也觉得恶心。”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可洛感动到了,看来他无论是冷漠也好,不正经也好,总还是个好人。

    “最近豢养欲怪的人越来越多了。纯子这个人是豢养欲怪的高手,她不仅自己有很多个培养体,还会把培养体送人,尝到了甜头的人就开始效仿她,搞得整个牌坊街都乌烟瘴气。”

    “可是……她不是心理咨询师吗……”我有点惊恐。

    “没错,她就是利用她的工作室,把人一个个坑进来的。那些人本来就有心理问题,到她那里简直就是待宰的肥羊。她会把培养体藏起来,让莫西找不到,成为不了脱魂者,他们就会一直产生欲怪,直到发疯,甚至自杀。”

    “那莫西不管吗?”

    “莫西管不过来。你以为他是神仙吗?他也要吃饭、睡觉,也会被骗的好吧。”

    “那……”我想起纯子说的话,可洛是“莫西教出来的”,又想起老胡说过的,“可洛跟莫西走得很近”。我想,我已经大概能猜到可洛跟莫西的关系了。只是……

    “你想问我和莫西的关系吗?”可洛停下了筷子,似乎他正在说的事情让他失去了食欲,“没什么特别的,他是我的养父而已。”

    “养父?!”我得承认我又猜错了,我刚才以为是类似师徒的关系。不过像莫西这种人不人神不神的存在,居然还要养儿子,而且这个巨能吃的儿子此刻就坐在我眼前!那可洛到底是人是鬼呢?

    “喂,别用这种看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可洛停了一会儿筷子,还是没忍住继续往嘴里夹菜,“莫西又不止我一个儿子。莫西在全世界到处养儿子,你记得那个老是装模作样地喝咖啡的小孩吗?他也是莫西的儿子。”

    “小伊吗?……那这么说,他是你弟弟了?”我都惊呆了,他们两个的气质可没有半点相似。

    “我才没有那么神经质的弟弟。”可洛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猪排。

    接下来的对话里,可洛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他身世的大概真相。他说得很乱,有一搭没一搭,我只有加上自己的猜测才能把事情连接起来,并且还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他表面上情绪稳定,但我能感觉到他很不愿意回忆自己被莫西支配的日子。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大概不能理解他的感受。但现在,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我深深地明白什么是永不想再提起。

    可洛是在小学的时候成为脱魂者的。那件事情,不管是什么,让他失去了他的父母。这时候,莫西出现了。事实上,可洛可能是不用成为脱魂者的,但是他太小了,根本没办法抵抗莫西的控制,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拿起了莫西给他的那把能够杀死欲怪的刀。莫西严格地训练了他,如果他不能达到莫西的要求就会受到非常严酷的惩罚。最终他成为了一名很厉害的脱魂者,他一个人可以在一个月内把一座小城市里的欲怪捕光。他替莫西捕了很多很多欲怪,像是莫西的战士,更像莫西的傀儡。但是,没有自由、没有朋友的生活对于可洛来说是痛苦的。他羡慕那些可以正常读书学习的孩子,他们都有可以勾画的未来,而他的未来不是他自己的。终于,在15岁的时候,他反抗了莫西。反抗的过程我不知情,但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最终,他不再为莫西工作,而莫西也不再养活他,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早早地习惯了用半夜打来的肉结换钱来支付学费的生活。他恨莫西,不愿再与他往来,但是他的身上净是莫西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他都没法摆脱莫西养子的身份。他想反抗命运,为之接受了最坏的安排,可是终究不能摆脱过去。

    这样一看,他真的好可怜啊。

    可怜之余,他又有我羡慕至极的独立与洒脱。

    “那我呢?”我最后问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在可洛面前,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提自己。跟他相比,我只是普罗大众中一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蚂蚁罢了。可是我真的非常好奇,正如老胡问我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他的嘴不停地嚼着,声音含糊不清,“我不想你和我一样,被莫西控制啊。”

    我无法形容听到他这句话后的感受。有点感动,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应该好好地活着,因为有人曾经拉了我一把,不想我堕入深渊。

    那个下午之后,我甚至对世界有了改观。年幼的可洛被莫西操纵着,我又何尝不是与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为了生存,为了实现自己的所谓的价值,早早地放弃了自由,放弃了任意谱写未来的机会。如果可洛能反抗,我又何尝不能呢?

    只是反抗所需的勇气和能力,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等你谈恋爱的时候呀。”小李像个久经花丛的恋爱大师,盯着柜台里漂亮的项链跟小胡说,“到时候,你的男朋友会给你买的。”

    “小小年纪就拜金。”阳哥像个幽灵一样从两个小女孩身边飘过,一边幽幽地说。

    “哪有拜金呀!男朋友是因为爱我,才会给我买项链的。”小李嬉笑着,转身打了阳哥一拳。阳哥撇着嘴,脸颊上却泛着红晕。

    昨天我不在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就成这样了,据妈妈说是去开了跑跑卡丁车。现在这里不合群的只有我一个了,我也尝试着去跟看上去很开朗的小李搭讪,可是人家小女孩显然对她妈妈的手机更感兴趣。为了稍微挽回一点面子,我决定也不理他们了。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的确是因为可洛,我觉得即使是不合群,我的世界也稍稍明亮了一些。这话大可不必说出来,但我此刻只能把我的快乐分享在这里。

    这次家庭旅行出乎意料地在一片和谐之中结束了。妈妈看我总是沉默,以为我不高兴,回去的路上还给我买了冰激凌吃。妈妈并不知道,她的女儿早就已经不是冰激凌能满足的了;可是即使她知道,她所能给予的也只是一只冰激凌而已。

    我想起有一次见到老胡的时候他一边数钱一边说的话:“人的物质需求总有被满足的时候,太多了就不想要了。可是人的精神需求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的。也正是因为这些精神需求,这世界上才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人啊,竟然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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