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衣柜里的裙子,把它拿出来比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用它盖住了躺在衣柜深处的那把奇怪的斧头。

    我对自己的身材不是很有自信。我的体重还算正常,但是由于久坐和缺乏运动,所有的肉都堆积在腰和大腿上,这就导致我穿什么都像个水桶。这条裙子是我大学刚入学的时候买的,逛街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深蓝的格子花纹显得很端庄,于是我穿上之后就变成了一只端庄的水桶。尽管如此,妈妈还是鼓励我把它买了下来,说女孩子大了应该学会打扮自己;可是开学之后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勇气把这条束腰又不过膝的裙子穿到教室里去,只在周末宅宿舍的时候穿过几回,它离开我宿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食堂。

    可是今天要穿吗?我还在纠结。珠玛张罗了一个聚会,说是要给出差归来的山北接风,顺便庆祝我开学。开学也是一件要庆祝的事么?这帮人真是的。我感觉自己脸上一阵发烫,接着迅速地打开柜门,把裙子换上了。

    在公交上,我感觉仿佛所有人都在看我。而我只是低着头,尽可能把腰背挺直,因为我知道穿裙子驼背会很丑。

    “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呀,平时为什么不穿呢?”一见面珠玛就说。

    “好看……么?”我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一句恭维还是实话?可是镜子里的我明明笨重得要命,腰粗得不像话,裙边下露出一截萝卜似的小腿。

    可是除了珠玛,其他人几乎都没怎么关注我的裙子。我见到了暌违已久的山北,他好像比出差之前更精神了一些,对他住的四星级酒店侃侃而谈;见到了晴雪,她今天扎了一条精致的麻花辫,笑起来楚楚动人;志远,拎了一瓶廉价威士忌来,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除了他们以外,竟然还有小伊,他还是坐在角落里看书,如果不是他的嘴里叼着一根薯条,我差点以为他根本就不是来参加聚会的。

    “可洛呢?”我问。

    “应该一会儿就来吧。”晴雪回答道,她正戴着手套撕一只桂花鸡,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孔,挠着我的胃。

    说时迟那时快,门呼啦一下开了,那顶漆黑的鸡窝头像一阵旋风似的刮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到晴雪的身边,抓了一根鸡腿,然后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开始吃。虽然这对于可洛来说是常规操作,平时我一定会奚落他几句,但今天我什么都没敢说,因为他的表情非常阴郁。

    可洛其实很少露出阴郁的表情,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没心没肺的笨蛋。只有在提到莫西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而今天的表情,似乎又比以往阴郁了十倍。

    大家都了围过来。这时我才意识到,今天有事情发生。

    “看上去情况不妙。”晴雪撕鸡的手停了下来,她打量着可洛,长长的眼睫毛在颤动。

    “你被揍了吗?”山北拍了拍可洛的肩膀。

    “你才被揍了呢。”可洛没好气地说。

    “所以怎么样?他们好对付吗?”志远问。

    可洛摇摇头,然后缓缓吐出四个字:“没法对付。”

    众人面面相觑。

    我恍然明白山北说的“他们”是谁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那群“晨星”。这个原本应该十分欢快的聚会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大家都被一股沉重的气氛笼罩着。

    “他们有莫西的情人做靠山,”可洛的声音冷得像一块铁,“所以他们根本不怕莫西,还能时刻掌握莫西的动向。”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句话太过令人震惊,连坐在最远角落里的小伊都抬起了头。

    莫西的……情人?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存在。这样看来,莫西有养子,有情人……看上去人情味还挺浓的嘛,怪不得会致力于拯救人类。可是莫西的情人,为什么要帮晨星呢?

    山北挠头道:“那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对付这帮人吗?如果没有,难道让水成搬家吗?”

    “不仅仅是水成的问题。”志远说道,“唇亡齿寒啊。”

    又是一阵沉默。

    “那还能怎么办啊?难不成还能弄死那个情人?”山北嚷嚷道。

    “弄死也不是不可以。”可洛说。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可是我吓了一跳。可洛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里面装着什么都有可能,他说要杀人,我也会信个七八分。况且从纯子那里回来后,可洛已经失去了他最有力的武器,我其实非常担心他的状态。

    担心他穷疯了去拦路抢劫。

    依据我现在了解的情况,有一伙晨星来到了我们的城市,他们大肆捕猎欲怪,威胁到了十口巷原住民水成的生存。水成是晴雪的朋友,为了帮助水成,也为了自保,可洛决定用自己莫西养子的身份跟他们谈判,希望晨星划出一部分地盘归可洛他们所有。但是很显然,对方有更加强大的靠山,并不打算作出丝毫让步。以上是我对这件事来龙去脉的推测,其中的诸多细节我并不清楚,如果我没有在暑假旅游的时候碰上可洛,我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今晚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已经困扰他们很长时间了。在我上学期忙于各种考试的时候,他们正在咖啡店里开会,思考着怎么把握这帮人的动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束手无策,才决定让可洛揭开伤疤去对付这帮人。而这一切,他们都把我排除在外。确实,我又不是脱魂者,这件事与我何干呢?

    但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筹莫展,让我很难过。我再次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我甚至在心里默念莫西的名字,希望他出现,把我也变成一个脱魂者。这样,至少我可以参与他们的行动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开学的第一周周末,我又去了老胡那里。这次不是可洛让我去的,可洛已经很久没有让我去找老胡了,这也是我担心他的原因。是我自己决定要在开学伊始去拜访一下老胡,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他对可洛的评价,我想再次跟他聊聊,对脱魂者的世界了解更多一些。

    “哈哈,你知道了啊。是可洛自己跟你说的,还是你推测出来的呢?”老胡撇了撇眉毛。

    “算是他告诉我的吧。”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自豪。

    “呵,”老胡又轻笑了一声,“他到底把你当什么人了啊。”

    “工具人呗。”我小声嘟囔道,其实言不由衷。嘴上是冷漠和不在乎,但我心里早就对可洛涌上了一种温暖的感觉。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但至少,他信任我。这种信任是很难在那些只知道跟我比拼绩点的同学身上产生的。无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莫西为什么要收养孩子呢?”我问。

    “啊,这个事情,就像你问恐龙为什么会灭绝一样。莫西的事情,我们只能看到结果,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谁都不知道,只能推测。”

    “那推测呢?”

    “推测啊,有一种说法是,有些孩子变成脱魂者时年龄太小了,不知世事,莫西会教导他们,帮他们度过这一段懵懂的时光。当然,这是那些崇拜莫西的人说的,这些人把莫西当成圣父,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莫西在做实验。究竟是什么样的孩子才能成为最强的脱魂者,能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捕欲怪,他在他的养子身上用了不同的训练手段。你看到了,可洛一个人捕的欲怪够好几个人用。这就是莫西训练的结果。”

    “听上去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更大呢。”我自言自语道。虽然我完全不了解莫西,但我对这个人——或者说神之类的什么东西——印象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他一次,他那魅惑的语气,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懂得怜悯的人。

    “那莫西又为什么要找情人呢?”

    “这个啊,我们也只能推测。莫西的情人是全世界对他最忠诚和最了解的人。她们有一种铃铛,可以随时召唤莫西。不过,召唤莫西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什么代价?”

    “莫西给情人们分发铃铛的本意,是为了让她们帮他寻找脱魂者。铃铛摇起,幻境成真,莫西降临,必然要有人加入脱魂者的阵营。”老胡像唱歌似的说,“如果没有,莫西将用怒火焚烧众人。”

    “……莫西不是神么,怎么他的行为听上去这么吓人。”按照老胡的说法,莫西根本不像个神,而是个一言不合就会把手下踩死的暴君。

    “莫西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啊。在这个世界里,莫西是绝对的神,而且是一个发疯的神。被一个发疯的神操控着的滋味,你能体会么?况且脱魂者的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一个毫无靠山的脱魂者想要在世界上生存下去,很难啊。”老胡叹息道。

    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但经过这么久的接触,脱魂者世界在我眼前也渐渐清晰了一些。对脱魂者来说,重生水是生存的必需品,捕欲怪、取肉结是获取重生水的唯一方法,这种方法说白了就是抢。在没有社会规则约束的情况下,没有过硬的本领是无法生存的。可是,有一个例外,就在我眼前。老胡正是一个不需要自己捕欲怪就能生存下去的人,他建立了脱魂者世界就我所知唯一的一项社会规则。我忽然意识到,老胡应该比我们知道得多得多。如果他不知道莫西的行踪,不清楚莫西的喜好,怎么可能经营肉结买卖这么多年而平安无事呢?

    “老胡,”我正色道,“那你呢?为什么你可以在莫西的眼皮底下买卖肉结?你是怎么不被他发现的?”

    “哈哈,你可别咒我。”老胡神态轻松,但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跟他那帮养子可不一样,我从来不跟莫西正面打交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一直躲着莫西么?”

    “可以这么理解吧。”

    老胡开始扭过头去看电视,我知道今天的谈话结束了。毫无疑问,相比于可洛,老胡身上藏着更多秘密。而且我清楚地感觉到,老胡虽然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也愿意跟我聊一些有的没的,但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更不可能接触到他的秘密。

    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苦衷。

    而我目前最大的苦衷在于,在一个自习室赶作业晚到快要洗不上澡的夜晚,还要在宿舍楼下遇到可洛。

    这个家伙骑着他的小电驴把我喊住,我就知道我这一路上白跑这么快了。离停水还有15分钟,我一秒也不想浪费,可是听到他叫我名字,我还是只能停下脚步。可他找我干吗呢?我现在对他来说完全是个没有用的人,既不能帮他捕欲怪,也不用帮他卖肉结,总不能直接给他钱吧。

    “给我点钱吧。”可洛一张口,我快被他气笑了。这家伙现在连借字都不说了,就直接开口要钱,有一说一,这简直是勒索。

    “最近有点困难。你们楼上的那个欲怪躲起来了,找不着它。要不能狠赚一笔呢。”可洛说。

    “什么?”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你说我们楼上有一个大欲怪?”

    “是啊。”可洛波澜不惊,“还有一个倒霉蛋,她的破洞大得快要赶上你了。说不定就这几天,快要成为脱魂者了。”

    “……这种事发生的频率很高吗?”我无奈地问道。

    “不高。”可洛回答,“可以说,很少发生。所以莫西才会满世界跑去找脱魂者。你们这栋楼怎么回事,是不是受你影响?”

    他说这话我没法接,虽然这事跟我没关系,但是如果我身边真的有一个同学会变成脱魂者,我绝对有兴趣知道她是谁。毕竟同病相怜,总有一点惺惺相惜。莫西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诱惑我签下契约的那魅惑的声音甚至回响在耳边,让我心有余悸。很快,又有一个人要经历这些了吗?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不由自主地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所以能不能接济点?”可洛的嚷嚷让我回过神来,“最近确实手头紧,都没钱买柠檬水。”

    我心说以你这种经济状况就不要惦记柠檬水了吧,但还是给他转了500元,那是我每月三分之一的生活费,我想以后食堂素食窗口的打饭大妈应该会经常见到我了。

    “OK,谢了,有机会还你。”他跨上小电驴就要走,还有心说一句还,不过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信口雌黄罢了。

    “等等!产生破洞的那个人是谁?”我拦住他问道。

    “我怎么知道是谁,反正就是一个女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就跟你一样。”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又禁不住苦笑,恐怕像我一样的人的确比较容易产生破洞。

    “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啊,得赶紧去捕欲怪了。”可洛好像完全忘了我是他的债主,对我一点尊重的态度都没有。而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但我犹豫了——我怕我的心思太明显,被他看出来。

    “那你也会帮她吗?”我还是问了出来,那一瞬间我有点希望可洛没有听见。

    “帮她什么?”可洛挑起眉毛。

    “帮她……不要变成脱魂者。”话既然到了这里,我不得不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就像帮我一样。”

    “哈。”可洛笑了一声,语气有点轻蔑又有点无奈,“我可没本事帮这么多人。”

    这整个过程就像我拿500块钱买了一个对当事人来说完全无关紧要的问题的答案。

    “省着点花啊。”我看着可洛离去的背影,有点失落。这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早上我简直是被昨天没洗的油腻腻的头发搞醒的,因为昨天自己吃了香锅,好像有一缕头发掉进锅里了,我总感觉满头都是香锅的味道,做了一晚掉进泔水桶的梦以后终于在早上六点多惊醒了。不幸的是,我们学校的淋浴间早上是不供应热水的,只能自己打水用脸盆洗。当我迫不及待冲进洗漱间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差点没让我把手里的暖壶扔出去——地上浸满了水,一个女生靠着水池坐在水里,正披头散发地在那里哭!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场面,第一反应这是鬼吗,第二反应这是哭了一晚上吗,第三反应我是不是应该装作没看见赶紧走。但我旋即反应过来,这不会就是可洛说的那个破洞巨大的女生吧!

    我把暖水壶和盆放在了门口,踮着脚轻轻走了进去。那女生哭的声音很小,只是把头埋在胳膊里轻轻地抽泣,估计也是累了。我想拍拍她的肩问她有没有事,虽然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如果能在大部队起床之前把她劝走,至少也能给她留点面子。但走近就发现,这个人我认识。

    是大竹。

    说来我们自从那次小组作业过后就没有联系了。她这种做什么事情都很努力的人,总会给我一种压迫感,跟她说话仿佛在看一只母鸡在吃力地顶着几根孔雀毛跳舞,我们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但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我其实没少听到。她上学期跟我们学院一个富二代在一起了,我在舞会上还见过他俩,只不过当时我不知道他男朋友是富二代,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们学院大名鼎鼎的“鸡神”。鸡神原名很拗口,两个字我都不大认识,想来应该是父母翻了几个月字典扒出来的。之所以叫他鸡神,是因为这个人喜欢通过在微信群里发一个小黄鸡喝茶的表情包来刷存在感,有人发“微积分期中挂了跪求大神期末笔记”,他小黄鸡喝茶;有人发“吃到惊天大瓜某某某跟辅导员在一起了”,他小黄鸡喝茶;以及各种群聊冷场时刻,都有他出来小黄鸡喝茶。无聊至极,但时间长了,竟也成了一个梗。而我觉得这人一点意思也没有,只不过脸皮够厚而已。

    但大竹最近就是跟这个在我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人分分合合,在我们年级成为了一对造瓜机。听说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秀恩爱很高调,上课总是坐在一起,还经常被看到在我们学院一层公共空间的角落里手拉着手自习。后来传出了一些五星级酒店开房的流言,大家都唏嘘富二代真有钱。紧接着两人就貌似分手了,后来又复合了,又分手了,总之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今天的状态到底是单身还是有对象。其中的诸多细节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跟他俩不是一个班的,我也不像小思和静纯她们那样把瓜当饭吃,但是如今见到这样的大竹,即使愚钝如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这件事联系起来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我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同学、辅导员和老师应该没有一个人醒着,叫保安又没有用,我焦头烂额地翻着手机通讯录,然后鬼使神差地给一个人打了语音电话。

    “嗯?”大约半分钟后,可洛居然接了,慵懒的声音像是从棉絮里传出来的。

    我这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愣了五秒钟不知道说什么,电话那边却突然兴奋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靠,有个大的!在你们宿舍吗?我马上就来!”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那边电话就挂掉了。我猛然意识到可洛说的是什么意思——在这个空间里,果然有一只巨大的欲怪!

    我顿时吓得一动都不敢动,那天被欲怪攻击时那可怕的绝望感又从记忆中显现,似乎近在咫尺。我想可洛应该是听到了那欲怪的声音,才判断出欲怪在这里的。我观察着空荡荡的洗漱间,它只被大竹细密的哭声充斥,我却感到每一片白墙都阴森可怖,仿佛幻化出梦中怪物的影子。就在我手足无措时,语音电话又响起了,是可洛:“我到楼下了,门禁没开,你来接一下我!”

    这个时间男生造访女生宿舍楼当然是违反规定的,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连忙下楼给可洛开门。一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连鸡窝头都比以往蔫了几分,大概是因为实在没睡醒。可洛压根不用我带路,仿佛对女生宿舍很熟悉似的,径直跑上了三层,我们的洗漱间所在的位置,我为了跟上他跑得拖鞋都掉了。

    来到洗漱间门口,可洛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就朝大竹冲了上去,然后开始对着一团空气拳打脚踢。他整个人站在飞溅的水花里,半条裤子很快就湿了。大竹这时终于停止了哭泣,瞪起她的小眼睛震惊地看着像疯子一样的可洛,大概已经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了。我突然想起可洛的刀已经不在了,那他现在使用的武器是什么呢?但不管他现在是全副武装还是赤手空拳,纵然压根看不见他的敌人,也能明显地看出来,他已经处于下风了。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毕竟也算在脱魂者的世界混迹一年多了,类似的场面多少也见过。于是我趁可洛(貌似是)把欲怪拖到另一边的时候,把呆若木鸡的大竹拉到了门口。我觉得自己这回做得不错。但我心中一直很慌,仿佛预感到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空气中有一股非常浓重的怪味,我觉得这味道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它的来源。

    “非凡……”大竹傻愣愣地看着我,喃喃地说道。她现在满脸头发,眼睛肿得像个外星人,这样的状态即使出现在一张美女的脸上恐怕都让人难以直视,更别说本就其貌不扬的大竹。我不想理她,本来对她留存的那点怜悯之心已经完全被对可洛的担心取代,我只想让她不要再添麻烦。

    “你快走,这里不关你的事,回宿舍吧,不要对任何人讲!”我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然后推搡着大竹,想要把她赶回宿舍。大竹眼神呆滞,嘴角还有两道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的痕迹,像个木偶一样乖乖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几天后我将会承受我这一行为带来的重要后果,不过这时,我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打发走了大竹的我赶紧回到一片狼藉的洗漱间,我遗憾地看到可洛躺在水里,在疯狂地扭动挣扎,显然场面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我心里从没有这么害怕过,而这害怕全都来源于无知——我不知道如果可洛没法制服这个欲怪,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相比之下,万一一会儿有人起床洗漱,或者保安闻声赶来,我们两个会受到怎样的误解或惩罚,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我试图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敢靠近可洛,他周围不知道在哪的欲怪散发出令我绝望的气息,我怕自己再次被痛苦的潮水淹没。就在我踟蹰不前时,可洛从牙缝中吼道:

    “快帮我!”

    与此同时可洛的脸变得通红,他甚至开始翻白眼了。说实在的他翻白眼的样子有点好笑,但现在我完全没法笑出来。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他跳楼的那一次并不是在闹着玩,原来他找我当帮手对付那只巨大的欲怪是不得已而为之,原来同欲怪的战斗是这样的危险——他可能会死。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的话——

    我突然灵光一现,扭头冲回宿舍,开门声大得仿佛夜空中的一声霹雳,我确信我的三个室友中至少被我吵醒了两个,不过这都不重要——我行云流水地拉开椅子,推开柜子门,伸手向里面猛掏,任凭衣服都掉在地上——终于掏出了衣柜深处的那把斧头。

    那把我曾以为永远都不会让它重见天日的斧头,而现在我只希望它上面浇过的所谓的重生水还没有过期。

    我冲回洗漱间,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可洛的脸,仿佛开山救母的沉香一般,使尽吃奶的力气,一斧子劈了下去。

    奏效了。

    因为我这一斧子,可洛终于脱离了欲怪的控制。他一骨碌跳起来,一把夺过我的斧头,开始对着我身边的一团空气猛劈。我明白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赶紧躲开。又折腾了大概十来分钟,世界终于安静了。可洛拎着斧头看着眼前的空气,像是一个暴徒结束了宣泄暴力的行为,他颓丧地坐在了水里。

    我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急忙跑过去,希望看到可洛没心没肺的笑容:“嘿,这回又能大赚一笔了。”可是没有。他一声不吭,粗重地喘着气,像个破布偶一样任凭我拉起他的胳膊。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这是我在脱魂者世界中接触到的最可怕的东西。

    同时,这也是我肉眼见过的唯一的、确凿无疑的脱魂者存在的证据。

    在他的胳膊上。

    准确地说,在他的大臂上,刚才被袖子盖住,现在却已经露出来了。那是一坨腐肉,是空气中奇怪味的来源。那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气味,只不过是血腥味,掺杂一些腐烂的臭味,每次来姨妈时我都会闻到类似的味道。这种味道出现在洗漱间原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现在它太过浓重,仿佛满地的水都是姨妈血一样。

    我下意识地放开了他的手,不敢再拉他,我怕再拉的话,他的手会像电影中丧尸的手那样直接断掉。这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用他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那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可是他的脸,还是那张曾经对我嬉笑怒骂的脸,那张我曾经很多次想一拳揍上去的脸,此刻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却分明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吓到了?”他说,紧接着,他的话让我再次重新认识了脱魂者的世界:“看到了吗,这就是成为脱魂者的代价。”

    我似乎应该问下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管这代价具体如何产生,我已经看到了结果——那血肉模糊的、非人的东西。若是这东西出现在我身上……我可能会直接原地崩溃从窗台上跳下去。我竟然曾经还对可洛扬言,自己想要成为一名脱魂者。那时可洛听到这话,一定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原来这才是脱魂者世界的真正恐怖之处。那些看不见的怪物,那些所谓的破洞……都不过是整蛊玩具一般的外壳而已!

    纵然事态的脱轨总是像疾驰的野兽一样迅猛,收拾烂摊子还是得一步一步来,而且这个过程显得格外漫长。我们总算在起床的大部队到来之前下了楼,我看到可洛的小电驴就停在门口。可洛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那只立了大功的斧头扔进了车筐——同时我确信他还扔了一些别的我看不见的东西进去——之后自己坐到了小电驴里。

    “你有课?”他说。

    “……嗯。”我犹豫着回答,突然觉得跟现在发生的一切相比,上课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

    “翘了吧。”可洛说,“送我去珠玛那里。”

    虽然我本来就打算这样做,但他自己说出来,还是噎了我一下。

    于是我骑着小电驴行驶在早高峰的马路上,熹微的晨光从一排排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反射出来,好像火山喷发出的新鲜岩浆在缓缓蔓延。可洛在后面一声不吭,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不疼吗——可这听上去像是一句毫无作用的废话。我只能想着骑快点,再骑快点,可对这破车来说,把速度拧到最大也不过是加剧了颠簸而已。

    当我随着车流像西天取经一样终于拱到了珠玛的店门前时,这个店的主人似乎还没起床。在我停车的时候,可洛就已经从后车座里一骨碌滚出来,推开了那扇永远挂着暂停营业的门。我撞倒了旁边的一辆自行车,下意识地把它扶起来,再匆匆小跑进店里时,可洛已经不见了。我猜他进了里屋,而正当我往里面探头探脑时,珠玛掀开另一侧的帘子走出来,叫住了我。

    “别进去了,过来坐。”她裹着一件大红色的绸缎睡衣,神色淡然,一只手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婀娜地走到柜台前。真见鬼,这女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可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了。

    “珠玛,可洛他——”我还是难掩焦急,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好了。腐化这种东西很常见,用重生水浇一下就没事了。”

    “腐……化?”虽然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但我一下子就把它跟可洛胳膊上的那一块东西联系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地上有一片水渍,柜台上放着一个空的啤酒瓶。难道可洛已经浇过重生水了?

    珠玛用下巴指了一下里屋:“现在估计补觉去了。”

    ……这家伙的动作还真是快。不过无论如何,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可洛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啊?看把你吓的。”珠玛给我倒了一杯水,像欣赏一场真人秀一样看着我。

    “他说这是成为脱魂者的代价。”我无奈地说,“所以到底为什么啊?”

    “因为脱魂者已经不是人了啊。没有灵魂的滋养,躯壳随时会腐烂。如果不定期浇重生水,就会腐化。莫西就是利用这一点,强迫脱魂者帮他干活的。”

    好像巨大的逻辑链终于扣上了最后的一环,我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发出“叮”的一声。原来,这就是可洛所说的残酷的惩罚……竟然比我所能料想到的一切都更为可怖。

    “可是可洛现在已经没有刀了,那他岂不是……”我喃喃地说。回想起可洛把刀交给纯子的那一刻,我只是担心可洛会饿死。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有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不过……我瞟了一眼珠玛的里屋,那里除了我曾经呆过的那个充满了各种奇怪书籍的房间以外,还有两个房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其中一个挂着紫色纱幔的应该是珠玛的房间,另一个房间门口挂着一只很丑的悲伤蛙,我没法猜测它是做什么的。但有一个想法曾经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过,虽然我得承认当时我并不认为它有多大的价值——或许那里面存放着大量的“啤酒瓶”呢?

    “虽然但是,重生水不都在你这里……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出来,问到最后看见珠玛的眼神,想要收回问题已经来不及了。

    “在我这里?”珠玛的表情现在变得很严肃,“不可能。所有的重生水都掌握在莫西的手里。偷重生水和买卖肉结一样,都是大罪,一旦被莫西发现,就只有死。”

    买卖肉结也是死罪?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幸好早晨起来脑子还比较新鲜,我及时把这句话憋了回去。看来珠玛可能不知道可洛在买卖肉结,而我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玩了火……如果莫西那里有法律,我能不能申请一个不知者无罪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越思考心情就越沉重。原来在这世界上,一切都不是白给的。看见欲怪的能力不是白给的,触摸肉结的手不是白给的,莫西的刀也不是白给的。当你看见一条条自在遨游的鱼时,不要忘了你不过站在玻璃橱窗之外。海水的冰冷和海底永无休止的杀戮造成的腐臭气息,是你永远也感受不到的。而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任何一种活法,能掩盖生命中残酷和斗争的底色。

    感悟到这一点后,我觉得好不容易明亮起来的世界再一次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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