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个早上我只翘掉了一节课，但持续不断的走神让我仿佛把一整周的课都翘掉了。事实上，最让我心神不宁的事，就是这一周都无事发生。大竹那边，虽然曾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但由于时差不对，她的所作所为都被掩埋在人们的睡梦中了，我也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再听到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可洛那边，那个家伙丝毫没让我担心，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食堂抢走了我的一盘鸡块盖浇面，半个字都没多说。虽然我已经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我总感觉这一切正常的背后有暗流涌动。
果不其然。在周五晚上的热力学习题课上完之后，我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讨论。
“你们听说了吗？二班那个女生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啊？是之前跟鸡神掰扯不清的那个吗？怎么能这样呢？她室友不管她吗？辅导员也不找她吗？”
“听说已经在休学的边缘了。她室友一个也不敢招惹她，辅导员也拿她没办法了！”
“……鸡神呢？”
“也被辅导员约谈了，不过好像没事，昨天还在课上看到他。”
“哎，出了这样的事，难说是谁的错吧！不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都会帮受害者说话吧，鸡神这下完了。”
“我就挺鸡神呀！没做啥错事，也没出轨，是那女的太作了吧……”
说这些话的是四五个围在教室后门门口的男生。一般男生很少聊这种感情类八卦，除非太过离谱。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很多，抓紧回宿舍找小思她们补课去了。谁知她们对这事并不热衷，也不太知道内情，怪不得我一直没听她们讨论过。她们只是知道鸡神的女友或者前女友出了一些心理问题，好像跟鸡神有关，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联想到大竹那天哭得波涛汹涌的场景，我愈加好奇，可是再好奇也不能直接闯到她宿舍去问。毕竟我也不是她的朋友，她心理状况好不好又与我何干呢？而且欲怪已经清除，按理说她也应该没事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是没闯到她宿舍去问，可是她闯到我宿舍来了。
周六的晚上，静纯和子歌出去约会了，小思去看演唱会，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其实原本我是打算晚上去珠玛那里看看的，不过在宿舍独处的机会可真是罕见，知道了她们今晚都不在时我就改变了计划，决定自己在宿舍把很久之前就想看的一期综艺看完。综艺带点诡异气氛，所以当缓缓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吓得把手里的薯片撒了一桌子。
“谁，谁呀？”稍微平复一下心情，我在大脑里迅速考虑了一下各种可能性，静纯和子歌回来了？不可能，她们会直接用钥匙开门；保安大妈？不会，她那大嗓门加上宿舍门若有若无的隔音效果根本就用不着敲；难不成又是可洛？好家伙，今夜对我来说比春宵一刻还难得，不会又捉我去捕欲怪吧？
所以开门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看到大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我还是惊呆了。
我没想到，大竹这个正在被一些舆论围剿的人会出现在我这个既不相干又不起眼的人面前；更没想到，最后，我竟然成了除当事人以外对事情的真相了解最深的人。
“我真的那么没用吗？”
她披头散发地靠在门边，既没有跟我打招呼也没有表示要进去，一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
“啊？——没有啊……”我看着她空洞又带点幽怨的眼神，下意识地否定。
“那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呢？”她带着哭腔道，我吓了一跳，“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无言以对，刚刚沉浸在颓废活动中的大脑不情愿地开始转动，开始回想她在洗漱间哭让我撞见的那一次。
“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说什么都很可笑？你们对我有过尊重吗？把我当人吗？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怨恨的情绪像泥浆一样喷向我。
“我……我没有啊……”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觉得她的确是疯了。那天我对她做了什么吗？什么都没做！我既没有喊别人来看她笑话，也没有扔下她不管，在最危险的时候我还让她赶紧走，甚至可以说是救了她，她怎么居然反倒来找我兴师问罪？
“好，你和他一样，你们都一样。”她喃喃自语道，“你们都没有问题。你们全都是正常人，是好人。只有我有问题。我是个垃圾，是个废物。你们满意了吗？”
虽然并不清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她这话竟然让我一定程度地感同身受。刹那间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收起了我的怯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不，我并不是个正常人。我只不过是一个跟你一样的可怜人而已。”
这句话起效果了。大竹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开始剧烈地抽搐，抽搐了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我赶在引起全系女生围观之前，抓紧时间把她拉进了我的宿舍，锁好门。
在宿舍里，大竹给我看了她和鸡神的聊天记录。我想我终于开始接触事情的真相。
这是大概三个月以前的聊天记录，这时他们应该在恋爱期。
大竹：你给我买的新裙子我很喜欢，我爱你，宝宝
鸡神：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
大竹：【爱心】
鸡神：别吃太胖了，不然就穿不下了
大竹：【委屈】
鸡神：现在穿的那个小白裙别穿了，不好看
大竹：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第二段：
鸡神：宝宝，你这个发言稿写得，差不多是小学水平吧【偷笑】
大竹：啊？我很认真写的！【生气】
鸡神：哈哈哈，上网抄抄吧
大竹：我马上就要发言了，没时间改了
（过了五个小时，应该是大竹已经完成了发言）
鸡神：你发言的时候声音好抖啊，眼睛瞟来瞟去的
大竹：【委屈】
鸡神：没事，指出你的问题，以后改进就好了
第三段：
大竹：今晚我们去看那个爱情片吧，最近很火的，很多同学都说好看
鸡神：那个有什么意思，还是看变形金刚吧
大竹：（过了好一会儿）那好吧
（过了三个小时）
大竹：宝宝，对不起，今晚不能去看电影了，我还有一个ddl没有赶完
鸡神：怎么这么麻烦，我叫文哥（鸡神的室友，我们年级的学霸）帮你搞一下
大竹：这怎么行，他写了我又不会
鸡神：回头补上不就行了吗
大竹：明天再去不行吗？
鸡神：就想今天，你怎么这么扫兴啊
第四段：
鸡神：我的好宝宝，你能不能不要再九点之前给我发消息打语音了啊，我还没起
大竹：这就是你一上午不回我微信的理由？
鸡神：没有，我只是忘回了
大竹：你都在朋友圈给别人点赞，却不回我消息？
鸡神：只是忘了而已啊，中午不就回了吗
大竹：那你就是心里没有我
鸡神：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
大竹：【委屈】
这是大约一个月前的聊天记录，这时他们应该处于冷战期。
鸡神：宝宝，你跟我说说话行不行，我不要别的，就想你跟我说说话
大竹（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你不是说不会再找我了吗？怎么又说话不算数？
鸡神：可是今天，就是很想找你说话，你能跟我说说话吗，来操场
大竹：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
鸡神：你还是没懂我，我想让你懂我
大竹（又过了很久）：我尝试过了，但是做不到。你实在太难懂了。你能不能也尝试着理解一下我？
鸡神：你想事情太简单了，你太笨了。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法生活下去，你能想象没有我的生活吗？
大竹（沉默了很久，没有回复）
鸡神：你清醒一点吧，除了我，你不可能找到更好的
最近的一次：
鸡神：周末带你去吃海鲜自助，补偿你一下总行了吧
大竹：我不想吃
鸡神：那你想怎么样啊
大竹：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
鸡神：你有完没完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的，对谁都这样，我已经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了
大竹：不是的，你对我特别不耐烦，我感受得到
鸡神：你不要这么敏感，累不累啊
大竹：你累了吗？
鸡神：我无语，我不想提分手，你别逼我啊
大竹：这么久我一次都没提过分手，你是不是从来看不到我的好
鸡神：你没提过分手难道我提过？跟你吵架也不过冷战几天，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竹：我就是觉得你不在乎我，你烦我
鸡神：你够了吧，我不在乎你会给你买那么多东西吗？
大竹：你根本也不在乎钱
鸡神：操，你说什么傻逼话，合着我的钱都拿去喂狗了？
大竹：（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你永远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鸡神：好，回答你，你是个蠢猪，我一点也不爱你，行了吧？满意了吧？
大竹：（沉默了一会儿，把鸡神拉黑了）
据大竹所述，包括她妈妈、辅导员、室友在内的所有人，看到这些聊天记录，都认为男生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不过大竹也确实过分敏感，除此之外都是正常的情侣吵架，最后男生的话也不过是气话而已，无所谓孰是孰非，如果实在合不来就分手。而我却从这些聊天记录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鸡神在PUA大竹。
他把大竹当成一个可以控制的、可以倾诉的对象，但从来不在意大竹真正的感受，也不愿意为了她牺牲自己的好处。
说句实话，以鸡神的条件，如果不是身材干瘦长相太一般，也实在不会看上大竹。大竹如获至宝喜出望外，不惜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尘埃里的爱情或许也能开出花来，可惜另一个人眼睛望着尘埃，心却永远高高在上。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会毁人于无形。
而大竹，一个原本就过分好强的女孩，她默默地接受着鸡神的精神控制，把讨好当成维持感情的唯一方法，一再放低自己的自尊，最后心里的支撑终于被碾碎。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我产生怨恨，那天早上，让她赶紧走、告诉她这里不关她的事虽然是无奈之举，但这无异于直接对她说“你是个没有用的家伙”，对她那时敏感的情绪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刺激。
但我真的很庆幸她来找我了。几个月后大竹告诉我，那天她已经在宿舍准备好了安眠药。压死大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看到朋友圈有人发了一些关于“恐恋”的话，她怀疑在内涵她和鸡神，一瞬间她臆断自己成为了千夫所指。如果不是我一时兴起选择了呆在宿舍看综艺，或者她直接略过了来找我这一步骤、进入下一个步骤，那么后果将是我不能设想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听她倾诉，对她表示我能理解她，直到她情绪稳定，才把她送回宿舍。后来我想我这算不算是阴差阳错地救了人一命，但是要我说这感觉一点也不好，我希望下辈子也不要再有第二次。守在大竹身边就像守住一颗定时炸弹，搜肠刮肚地回应她的话让我心力交瘁，我感觉刚才吃的薯片还没来得及转化成脂肪就被消耗掉了。直到她跟我说“我想去睡觉了”，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竹这事让我心神不宁了一天，我在做电工实验的时候还在想如果我是大竹能不能及时抽身，结果接错了线整个短路，差点把自己电死。电光火石之间我得出结论，这件事情我还真的不能打包票。我虽然没有尝过爱情的苦，但也并不知道它的甜，又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抗住它的诱惑呢？人有的时候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即使理性上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错的，感性上也会不由自主地做错。就像大竹，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拒绝鸡神，但终究还是深陷泥潭没法自拔。这其中的缘由，一方面鸡神确实有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竹内心不够强大，她的独立人格没有到达坚不可摧的地步。不够强大的人，就只有在生活的毒打之中慢慢磨砺。
想着想着我颇有体悟，就想去找珠玛聊天，也想顺便问问可洛的情况。但当我翘掉晚上的班级团日活动来到珠玛的店时，店里却只有小伊一个人。
他在喝一杯咖啡，也不怕晚上睡不着觉；面前还是摆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样子丝毫没有想要搭理我。于是我礼尚往来地也无视了他，独自向珠玛的里屋探头探脑时，他却居然主动和我说话了。
“屋里没人。”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有点尴尬，“哦”了一声，心里有点不高兴，刚才给珠玛发微信的时候她明明告诉我可以来的。正在我犹豫是要等一会儿还是打道回府的时候，小伊又说话了。
“珠玛去捕欲怪了，因为可洛没有了刀，不能帮她捕了。”
……又是一句信息量过大的话，我从来不知道可洛在帮珠玛捕欲怪，他们也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想不到我竟然从小伊的口中知道了。
“至于可洛，他很多天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完全被这个十岁的孩子看透了，不用我开口，他就已经回答了我所有想问的问题。不过我这人一向破罐破摔，既然他今天这么有兴致回答我的问题，那就不妨再问几个。
我想知道他对莫西怎么看。
我试着找一个问题的切入点，迟疑着说：“那个……可洛的刀丢了，有没有可能再找莫西拿一把呢？”
“你在问我吗？”他终于从书上抬起头来，仿佛刚刚察觉到我的存在，“当然可以。”他似乎是随口说道，旋即又低下头去。
“……什么？”这又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答案，既然可以，可洛为什么不去拿，纯子又为什么把那把刀视作重要之物呢？“那应该怎么才能……”我试着继续问道。
“第一步，找到莫西。第二步，找他要把刀。” 小伊又抬起头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正当我认为他在说废话时，他又补充道：“重要的是，要找到莫西哦。”
找到莫西……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重点！一般来说，莫西只会在人们即将变成脱魂者的时候出现。前一段时间我刚刚知道，莫西的情人有一种铃铛，这应当是召唤莫西的第二种方法。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作为莫西的养子，可洛会不会有召唤莫西的其他方法呢？
“找到莫西，他就会给我们刀吗？”
“是啊。你很意外吗？”小伊说道，并不打算做更多的解释。
“这确实……跟我想象的有所不同。”
“跟你想象的有所不同的事应该还有很多。”小伊轻笑一声，分明就是在等着我咬钩。
“比如？”于是我问道。
“比如欲怪的来源。”他沉静地说，“很多人都会说欲怪来源于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裂缝，其实那是不准确的。欲怪的真实来源是人类的异化。更准确地说，是因异化而产生的情感缺失。”
“异化……是什么？”我仿佛在某个哲学书里读到过这个概念，但是记不清了。
“当人类沦为劳动的奴隶，当社会阶级和主流价值观成为个体思想的统治者时，就发生了异化。说通俗点，当你想吃糖，不是因为你真的想吃，而是因为你周围的人都吃的时候，你就大大的异化了。这是你们人类自己提出的概念，在马克思的著作《资本论》中提到过，你不读书么？”
我愣了一下，旋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异化这个词很生动，用来形容现在很多人的心理特征，再合适不过。
“那么，”我思忖着，“莫西是想要打破这种异化么？”
“异化是大势所趋，打不破的。”小伊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
“那为什么还要捕欲怪呢？”
“原因很多。”小伊啪地把书合上，“或许可以从别的角度想一想。”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爬下来，然后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不低头只能看见他圆滚滚的脑袋上稀疏的呆毛；接着他走出大门，拐了个弯不见了。我一边诧异他所说的话，一边联想着大竹。不知可洛抓走的这个欲怪让大竹好过一些没有？可欲怪被抓走后大竹好像并没有好转，甚至在休学的边缘疯狂试探，还像个索命鬼一样找上了我。
我独自坐在桌子上开始思索，类似的事情好像不止一次发生过。上个学期可洛叫我帮他捕超大欲怪的那一次，当晚便有一个男生跳楼了。当时我就有所怀疑，把欲怪抓走，真的能填补人心中巨大的破洞吗？或者说，是不是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机制呢？
等了半个多小时，珠玛还是没回来，微信也不回，我担心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是担心也没用，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于是我把店门锁掉，然后走了，心想珠玛是不是应该给我点看店费。不过显然，跟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我只有出钱的份，是不可能看见回头钱的。第二天可洛又来找我借钱，这次他做得更绝，直接把我堵在了下课的教室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撑墙斜在我面前，若不是我答应得快，肯定要引来一众围观。
“你以后——用不着这样——演戏。”这话一说出来我自己都沮丧得要命，这不是活脱脱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啊。”可洛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机，那上面有我刚刚转给他的三百块钱。“我说了只是接济一下。肯定会还你的啦。”
明明知道他只是在说台词，绝非真心实意，我竟然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一下。自从看见他身上的腐化，我见到他时的感觉都有所不同了。我没法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多了一些畏惧，也多了一些同情？仿佛在跟一个注定要死的癌症病人打交道，他的痛苦和辛酸你没法了解，你看着他无所谓地谈笑风生，心里却不是滋味。
“想什么呢？”他的鸡窝头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欢快地说，“为了庆祝我借到钱，不如我们去锦绣园吃一顿吧。”
“什么？”我的滤镜一下子变得稀碎，这么没道理的话不怼回去天理难容，“那为了补偿我损失的钱，我看今天中午就不用吃饭了吧。”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全校最“豪华”的锦绣园食堂吃上饭了，而且仿佛理所应当是我买单。罢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正好跟他倒倒苦水，就当付他陪聊费了。我先问了他最近状况怎么样，晨星的事解决了没有，他呵呵哈哈地含糊过去，似乎不太想让我再参与这事了。我又问他怎么好久不让我去卖肉结了，他竟然说这不是管我借钱了吗，气得我想把他的头摁到面前的牛肉汤里去。其实不用说也知道，他失去了刀之后工作效率肯定会下降，最近可能已经入不敷出了。不过一个星期借800块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生活费的范畴，不知道他借这么多钱是干嘛用的。为了保卫我自己的钱包，结合从小伊那里得到的信息，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
“那个……你的刀……有没有办法拿一把新的呢？”
“你不用管。”他一句话把我噎死了，即使我是他的债主，也并没有资格过问他在脱魂者世界里的事。他那么精明，如果能从莫西那里拿刀他早就拿了，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找莫西，我也不可能劝他。
接着我又把大竹的事情说了，还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大竹那晚出现在我宿舍里的场景，不得不说能稳住她的情绪、阻止一场可能的悲剧的发生，我还是有点小骄傲的。不过可洛显得漠不关心，一直在忙着啃鸡翅。我有点不爽，讲到激动处，敲了敲桌子，问出了我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觉得，你把大竹的欲怪抓走之后，她并没有变好呢？”
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本来我想以更委婉一点的方式提问的，要是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情况，那可就贻笑大方了。可洛吃东西的嘴终于停下了，他含混地回答了一句，却并不是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答案。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得更坏呢？”
我觉得这是诡辩，这事永远也没法做对照实验。这顿饭吃得有点没头没尾，可洛之后也没有再理我，要是我不知道他的德性，可能就会生气了。不过事后我想，大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生产肉结的机器而已，她会如何，他根本不关心，甚至说不定还盼望她能产生更多的欲怪呢。我拿这事在他面前像邀功似的说一通，岂不是自作多情？
不过，大竹的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失败了。
一个多月之后，大竹办理了休学。这件事情悄无声息，甚至很少有人对此感兴趣，正如她入学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对她感兴趣一样。小思和静纯她们提过一嘴，唏嘘了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大竹曾经在我们宿舍吐露心声，在那个夜晚差点把自己年轻的生命葬送了出去。
后来大竹又来找我聊了几次。事实上我不是很能跟她聊得来，即使是受到了这么重的伤害，她在提到那段感情时还是时不时流露出炫耀的情绪。我为她感到难堪。她对此毫无觉察，侃侃而谈，谈到激动处，情绪会失控，冲我大喊大叫。我权当看戏，并不跟她一般见识，在触及心灵的交谈中，我也渐渐明白，她内心的挣扎是源于她本性里面难以救赎的那部分。
“你喜欢他吗？”我问。
“什么是喜欢？”大竹反问道。
“喜欢……”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回答，“大概就是时刻想跟他在一起吧。”
“那我确实想跟他在一起啊。”
“那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呢？”
“上自习，看电影，逛街，当然也聊天啊。”
“这些是你们都喜欢做的事情吗？”
“还可以吧。我其实没那么喜欢逛街，但是他喜欢。他喜欢我就陪他逛呗。”
“你为什么不喜欢逛街呢？”虽然这样问了，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身材不好啊，每次逛街都会焦虑。而且我觉得逛街挺累的，我更喜欢在网上买东西。不过我还可以陪他逛衣服，还可以逛逛饰品店什么的，所以也还可以吧。”
“那他不知道你不喜欢逛街么？”
“我没跟他说过。毕竟他会以为，女孩子嘛，都是喜欢逛街的。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大竹说完这话略带无奈地“嗨”了一声。
“那他会陪你做你喜欢的事吗？”我继续问道。
“我喜欢的事？我喜欢宅在宿舍里看动漫，出去对我来说是很消耗精力的事情。但他不会陪我看，他不可能喜欢看少女动漫。再有就是去上自习，他会经常把他室友的作业拿来参考，不过他自己的成绩完全就是一塌糊涂。我真的不懂，他除了家里有点钱以外，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我说。
大竹点点头。
我斟酌了一下，说道：“你为了让他开心，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们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你喜欢的是他富二代的标签，以及他能为你带来的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究其根本，你喜欢的还是自己。”
大竹没接话。就在我以为我的这些理论打动了她的时候，她突然冷笑了一声。
“当然是为了自己。人做什么不是为了自己呢？”
我一时语塞。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什么好的都得不到？凭什么我就不能有人人艳羡的生活？我就是害怕失去，我就是贪得无厌，这说出来丢人吗？人人不都是这样吗？”大竹憋红了脸，激烈地说。
“你异化了。”我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受小伊的影响，此刻我对大竹丝毫没有了同情，只有鄙视。
可是我鄙视她做什么呢？在千千万万异化的人中，她难道不是最底端、最弱小、最可怜的一个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你不要用一种说教的口气跟我说话，你不是还不如我吗？”
我想大竹已经撕破了所有伪装，要不然她也说不出这种话，这确乎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虽然一定程度上也确乎是事实。我看着大竹的脸，这张脸此刻有些狰狞，眼神中充满了刻薄，圆鼓鼓的腮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涎水流下来。但这的确就是一张人类的脸，不是什么猪、狗或者其他动物的脸；上面写满的各种欲望，都的确是一个平凡人类无可厚非的欲望。所谓的生而不同，根本没法突破群体价值观的障壁。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活着。
后来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了。她和鸡神又闹了几通，闹到了辅导员和学院那里。最后大竹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没法跟人交流，除了休学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终究没能解开大竹的心结。说来也是，我连自己的心结都解不开，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心结呢？她以后无论如何，也都与我无关了。好消息是，她没有自杀，也没有变成脱魂者，不过如果她的躁郁症无法治愈，她将会在痛苦中度过一生。这算是比较好的结局吗？真如可洛所说，如果欲怪不被可洛杀死，大竹会变得更糟吗？在我与脱魂者的世界接触了一年多后，我只感到，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果不其然。在周五晚上的热力学习题课上完之后，我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讨论。
“你们听说了吗？二班那个女生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啊？是之前跟鸡神掰扯不清的那个吗？怎么能这样呢？她室友不管她吗？辅导员也不找她吗？”
“听说已经在休学的边缘了。她室友一个也不敢招惹她，辅导员也拿她没办法了！”
“……鸡神呢？”
“也被辅导员约谈了，不过好像没事，昨天还在课上看到他。”
“哎，出了这样的事，难说是谁的错吧！不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都会帮受害者说话吧，鸡神这下完了。”
“我就挺鸡神呀！没做啥错事，也没出轨，是那女的太作了吧……”
说这些话的是四五个围在教室后门门口的男生。一般男生很少聊这种感情类八卦，除非太过离谱。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很多，抓紧回宿舍找小思她们补课去了。谁知她们对这事并不热衷，也不太知道内情，怪不得我一直没听她们讨论过。她们只是知道鸡神的女友或者前女友出了一些心理问题，好像跟鸡神有关，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联想到大竹那天哭得波涛汹涌的场景，我愈加好奇，可是再好奇也不能直接闯到她宿舍去问。毕竟我也不是她的朋友，她心理状况好不好又与我何干呢？而且欲怪已经清除，按理说她也应该没事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是没闯到她宿舍去问，可是她闯到我宿舍来了。
周六的晚上，静纯和子歌出去约会了，小思去看演唱会，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其实原本我是打算晚上去珠玛那里看看的，不过在宿舍独处的机会可真是罕见，知道了她们今晚都不在时我就改变了计划，决定自己在宿舍把很久之前就想看的一期综艺看完。综艺带点诡异气氛，所以当缓缓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吓得把手里的薯片撒了一桌子。
“谁，谁呀？”稍微平复一下心情，我在大脑里迅速考虑了一下各种可能性，静纯和子歌回来了？不可能，她们会直接用钥匙开门；保安大妈？不会，她那大嗓门加上宿舍门若有若无的隔音效果根本就用不着敲；难不成又是可洛？好家伙，今夜对我来说比春宵一刻还难得，不会又捉我去捕欲怪吧？
所以开门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看到大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我还是惊呆了。
我没想到，大竹这个正在被一些舆论围剿的人会出现在我这个既不相干又不起眼的人面前；更没想到，最后，我竟然成了除当事人以外对事情的真相了解最深的人。
“我真的那么没用吗？”
她披头散发地靠在门边，既没有跟我打招呼也没有表示要进去，一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
“啊？——没有啊……”我看着她空洞又带点幽怨的眼神，下意识地否定。
“那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呢？”她带着哭腔道，我吓了一跳，“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无言以对，刚刚沉浸在颓废活动中的大脑不情愿地开始转动，开始回想她在洗漱间哭让我撞见的那一次。
“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说什么都很可笑？你们对我有过尊重吗？把我当人吗？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怨恨的情绪像泥浆一样喷向我。
“我……我没有啊……”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觉得她的确是疯了。那天我对她做了什么吗？什么都没做！我既没有喊别人来看她笑话，也没有扔下她不管，在最危险的时候我还让她赶紧走，甚至可以说是救了她，她怎么居然反倒来找我兴师问罪？
“好，你和他一样，你们都一样。”她喃喃自语道，“你们都没有问题。你们全都是正常人，是好人。只有我有问题。我是个垃圾，是个废物。你们满意了吗？”
虽然并不清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她这话竟然让我一定程度地感同身受。刹那间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收起了我的怯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不，我并不是个正常人。我只不过是一个跟你一样的可怜人而已。”
这句话起效果了。大竹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开始剧烈地抽搐，抽搐了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我赶在引起全系女生围观之前，抓紧时间把她拉进了我的宿舍，锁好门。
在宿舍里，大竹给我看了她和鸡神的聊天记录。我想我终于开始接触事情的真相。
这是大概三个月以前的聊天记录，这时他们应该在恋爱期。
大竹：你给我买的新裙子我很喜欢，我爱你，宝宝
鸡神：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
大竹：【爱心】
鸡神：别吃太胖了，不然就穿不下了
大竹：【委屈】
鸡神：现在穿的那个小白裙别穿了，不好看
大竹：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第二段：
鸡神：宝宝，你这个发言稿写得，差不多是小学水平吧【偷笑】
大竹：啊？我很认真写的！【生气】
鸡神：哈哈哈，上网抄抄吧
大竹：我马上就要发言了，没时间改了
（过了五个小时，应该是大竹已经完成了发言）
鸡神：你发言的时候声音好抖啊，眼睛瞟来瞟去的
大竹：【委屈】
鸡神：没事，指出你的问题，以后改进就好了
第三段：
大竹：今晚我们去看那个爱情片吧，最近很火的，很多同学都说好看
鸡神：那个有什么意思，还是看变形金刚吧
大竹：（过了好一会儿）那好吧
（过了三个小时）
大竹：宝宝，对不起，今晚不能去看电影了，我还有一个ddl没有赶完
鸡神：怎么这么麻烦，我叫文哥（鸡神的室友，我们年级的学霸）帮你搞一下
大竹：这怎么行，他写了我又不会
鸡神：回头补上不就行了吗
大竹：明天再去不行吗？
鸡神：就想今天，你怎么这么扫兴啊
第四段：
鸡神：我的好宝宝，你能不能不要再九点之前给我发消息打语音了啊，我还没起
大竹：这就是你一上午不回我微信的理由？
鸡神：没有，我只是忘回了
大竹：你都在朋友圈给别人点赞，却不回我消息？
鸡神：只是忘了而已啊，中午不就回了吗
大竹：那你就是心里没有我
鸡神：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
大竹：【委屈】
这是大约一个月前的聊天记录，这时他们应该处于冷战期。
鸡神：宝宝，你跟我说说话行不行，我不要别的，就想你跟我说说话
大竹（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你不是说不会再找我了吗？怎么又说话不算数？
鸡神：可是今天，就是很想找你说话，你能跟我说说话吗，来操场
大竹：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
鸡神：你还是没懂我，我想让你懂我
大竹（又过了很久）：我尝试过了，但是做不到。你实在太难懂了。你能不能也尝试着理解一下我？
鸡神：你想事情太简单了，你太笨了。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法生活下去，你能想象没有我的生活吗？
大竹（沉默了很久，没有回复）
鸡神：你清醒一点吧，除了我，你不可能找到更好的
最近的一次：
鸡神：周末带你去吃海鲜自助，补偿你一下总行了吧
大竹：我不想吃
鸡神：那你想怎么样啊
大竹：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
鸡神：你有完没完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的，对谁都这样，我已经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了
大竹：不是的，你对我特别不耐烦，我感受得到
鸡神：你不要这么敏感，累不累啊
大竹：你累了吗？
鸡神：我无语，我不想提分手，你别逼我啊
大竹：这么久我一次都没提过分手，你是不是从来看不到我的好
鸡神：你没提过分手难道我提过？跟你吵架也不过冷战几天，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竹：我就是觉得你不在乎我，你烦我
鸡神：你够了吧，我不在乎你会给你买那么多东西吗？
大竹：你根本也不在乎钱
鸡神：操，你说什么傻逼话，合着我的钱都拿去喂狗了？
大竹：（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你永远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鸡神：好，回答你，你是个蠢猪，我一点也不爱你，行了吧？满意了吧？
大竹：（沉默了一会儿，把鸡神拉黑了）
据大竹所述，包括她妈妈、辅导员、室友在内的所有人，看到这些聊天记录，都认为男生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不过大竹也确实过分敏感，除此之外都是正常的情侣吵架，最后男生的话也不过是气话而已，无所谓孰是孰非，如果实在合不来就分手。而我却从这些聊天记录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鸡神在PUA大竹。
他把大竹当成一个可以控制的、可以倾诉的对象，但从来不在意大竹真正的感受，也不愿意为了她牺牲自己的好处。
说句实话，以鸡神的条件，如果不是身材干瘦长相太一般，也实在不会看上大竹。大竹如获至宝喜出望外，不惜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尘埃里的爱情或许也能开出花来，可惜另一个人眼睛望着尘埃，心却永远高高在上。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会毁人于无形。
而大竹，一个原本就过分好强的女孩，她默默地接受着鸡神的精神控制，把讨好当成维持感情的唯一方法，一再放低自己的自尊，最后心里的支撑终于被碾碎。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我产生怨恨，那天早上，让她赶紧走、告诉她这里不关她的事虽然是无奈之举，但这无异于直接对她说“你是个没有用的家伙”，对她那时敏感的情绪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刺激。
但我真的很庆幸她来找我了。几个月后大竹告诉我，那天她已经在宿舍准备好了安眠药。压死大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看到朋友圈有人发了一些关于“恐恋”的话，她怀疑在内涵她和鸡神，一瞬间她臆断自己成为了千夫所指。如果不是我一时兴起选择了呆在宿舍看综艺，或者她直接略过了来找我这一步骤、进入下一个步骤，那么后果将是我不能设想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听她倾诉，对她表示我能理解她，直到她情绪稳定，才把她送回宿舍。后来我想我这算不算是阴差阳错地救了人一命，但是要我说这感觉一点也不好，我希望下辈子也不要再有第二次。守在大竹身边就像守住一颗定时炸弹，搜肠刮肚地回应她的话让我心力交瘁，我感觉刚才吃的薯片还没来得及转化成脂肪就被消耗掉了。直到她跟我说“我想去睡觉了”，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竹这事让我心神不宁了一天，我在做电工实验的时候还在想如果我是大竹能不能及时抽身，结果接错了线整个短路，差点把自己电死。电光火石之间我得出结论，这件事情我还真的不能打包票。我虽然没有尝过爱情的苦，但也并不知道它的甜，又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抗住它的诱惑呢？人有的时候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即使理性上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错的，感性上也会不由自主地做错。就像大竹，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拒绝鸡神，但终究还是深陷泥潭没法自拔。这其中的缘由，一方面鸡神确实有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竹内心不够强大，她的独立人格没有到达坚不可摧的地步。不够强大的人，就只有在生活的毒打之中慢慢磨砺。
想着想着我颇有体悟，就想去找珠玛聊天，也想顺便问问可洛的情况。但当我翘掉晚上的班级团日活动来到珠玛的店时，店里却只有小伊一个人。
他在喝一杯咖啡，也不怕晚上睡不着觉；面前还是摆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样子丝毫没有想要搭理我。于是我礼尚往来地也无视了他，独自向珠玛的里屋探头探脑时，他却居然主动和我说话了。
“屋里没人。”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有点尴尬，“哦”了一声，心里有点不高兴，刚才给珠玛发微信的时候她明明告诉我可以来的。正在我犹豫是要等一会儿还是打道回府的时候，小伊又说话了。
“珠玛去捕欲怪了，因为可洛没有了刀，不能帮她捕了。”
……又是一句信息量过大的话，我从来不知道可洛在帮珠玛捕欲怪，他们也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想不到我竟然从小伊的口中知道了。
“至于可洛，他很多天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完全被这个十岁的孩子看透了，不用我开口，他就已经回答了我所有想问的问题。不过我这人一向破罐破摔，既然他今天这么有兴致回答我的问题，那就不妨再问几个。
我想知道他对莫西怎么看。
我试着找一个问题的切入点，迟疑着说：“那个……可洛的刀丢了，有没有可能再找莫西拿一把呢？”
“你在问我吗？”他终于从书上抬起头来，仿佛刚刚察觉到我的存在，“当然可以。”他似乎是随口说道，旋即又低下头去。
“……什么？”这又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答案，既然可以，可洛为什么不去拿，纯子又为什么把那把刀视作重要之物呢？“那应该怎么才能……”我试着继续问道。
“第一步，找到莫西。第二步，找他要把刀。” 小伊又抬起头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正当我认为他在说废话时，他又补充道：“重要的是，要找到莫西哦。”
找到莫西……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重点！一般来说，莫西只会在人们即将变成脱魂者的时候出现。前一段时间我刚刚知道，莫西的情人有一种铃铛，这应当是召唤莫西的第二种方法。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作为莫西的养子，可洛会不会有召唤莫西的其他方法呢？
“找到莫西，他就会给我们刀吗？”
“是啊。你很意外吗？”小伊说道，并不打算做更多的解释。
“这确实……跟我想象的有所不同。”
“跟你想象的有所不同的事应该还有很多。”小伊轻笑一声，分明就是在等着我咬钩。
“比如？”于是我问道。
“比如欲怪的来源。”他沉静地说，“很多人都会说欲怪来源于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裂缝，其实那是不准确的。欲怪的真实来源是人类的异化。更准确地说，是因异化而产生的情感缺失。”
“异化……是什么？”我仿佛在某个哲学书里读到过这个概念，但是记不清了。
“当人类沦为劳动的奴隶，当社会阶级和主流价值观成为个体思想的统治者时，就发生了异化。说通俗点，当你想吃糖，不是因为你真的想吃，而是因为你周围的人都吃的时候，你就大大的异化了。这是你们人类自己提出的概念，在马克思的著作《资本论》中提到过，你不读书么？”
我愣了一下，旋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异化这个词很生动，用来形容现在很多人的心理特征，再合适不过。
“那么，”我思忖着，“莫西是想要打破这种异化么？”
“异化是大势所趋，打不破的。”小伊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
“那为什么还要捕欲怪呢？”
“原因很多。”小伊啪地把书合上，“或许可以从别的角度想一想。”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爬下来，然后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不低头只能看见他圆滚滚的脑袋上稀疏的呆毛；接着他走出大门，拐了个弯不见了。我一边诧异他所说的话，一边联想着大竹。不知可洛抓走的这个欲怪让大竹好过一些没有？可欲怪被抓走后大竹好像并没有好转，甚至在休学的边缘疯狂试探，还像个索命鬼一样找上了我。
我独自坐在桌子上开始思索，类似的事情好像不止一次发生过。上个学期可洛叫我帮他捕超大欲怪的那一次，当晚便有一个男生跳楼了。当时我就有所怀疑，把欲怪抓走，真的能填补人心中巨大的破洞吗？或者说，是不是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机制呢？
等了半个多小时，珠玛还是没回来，微信也不回，我担心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是担心也没用，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于是我把店门锁掉，然后走了，心想珠玛是不是应该给我点看店费。不过显然，跟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我只有出钱的份，是不可能看见回头钱的。第二天可洛又来找我借钱，这次他做得更绝，直接把我堵在了下课的教室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撑墙斜在我面前，若不是我答应得快，肯定要引来一众围观。
“你以后——用不着这样——演戏。”这话一说出来我自己都沮丧得要命，这不是活脱脱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啊。”可洛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机，那上面有我刚刚转给他的三百块钱。“我说了只是接济一下。肯定会还你的啦。”
明明知道他只是在说台词，绝非真心实意，我竟然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一下。自从看见他身上的腐化，我见到他时的感觉都有所不同了。我没法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多了一些畏惧，也多了一些同情？仿佛在跟一个注定要死的癌症病人打交道，他的痛苦和辛酸你没法了解，你看着他无所谓地谈笑风生，心里却不是滋味。
“想什么呢？”他的鸡窝头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欢快地说，“为了庆祝我借到钱，不如我们去锦绣园吃一顿吧。”
“什么？”我的滤镜一下子变得稀碎，这么没道理的话不怼回去天理难容，“那为了补偿我损失的钱，我看今天中午就不用吃饭了吧。”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全校最“豪华”的锦绣园食堂吃上饭了，而且仿佛理所应当是我买单。罢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正好跟他倒倒苦水，就当付他陪聊费了。我先问了他最近状况怎么样，晨星的事解决了没有，他呵呵哈哈地含糊过去，似乎不太想让我再参与这事了。我又问他怎么好久不让我去卖肉结了，他竟然说这不是管我借钱了吗，气得我想把他的头摁到面前的牛肉汤里去。其实不用说也知道，他失去了刀之后工作效率肯定会下降，最近可能已经入不敷出了。不过一个星期借800块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生活费的范畴，不知道他借这么多钱是干嘛用的。为了保卫我自己的钱包，结合从小伊那里得到的信息，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
“那个……你的刀……有没有办法拿一把新的呢？”
“你不用管。”他一句话把我噎死了，即使我是他的债主，也并没有资格过问他在脱魂者世界里的事。他那么精明，如果能从莫西那里拿刀他早就拿了，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找莫西，我也不可能劝他。
接着我又把大竹的事情说了，还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大竹那晚出现在我宿舍里的场景，不得不说能稳住她的情绪、阻止一场可能的悲剧的发生，我还是有点小骄傲的。不过可洛显得漠不关心，一直在忙着啃鸡翅。我有点不爽，讲到激动处，敲了敲桌子，问出了我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觉得，你把大竹的欲怪抓走之后，她并没有变好呢？”
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本来我想以更委婉一点的方式提问的，要是其中还有我不知道的情况，那可就贻笑大方了。可洛吃东西的嘴终于停下了，他含混地回答了一句，却并不是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答案。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得更坏呢？”
我觉得这是诡辩，这事永远也没法做对照实验。这顿饭吃得有点没头没尾，可洛之后也没有再理我，要是我不知道他的德性，可能就会生气了。不过事后我想，大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生产肉结的机器而已，她会如何，他根本不关心，甚至说不定还盼望她能产生更多的欲怪呢。我拿这事在他面前像邀功似的说一通，岂不是自作多情？
不过，大竹的这件事情，终究还是失败了。
一个多月之后，大竹办理了休学。这件事情悄无声息，甚至很少有人对此感兴趣，正如她入学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对她感兴趣一样。小思和静纯她们提过一嘴，唏嘘了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大竹曾经在我们宿舍吐露心声，在那个夜晚差点把自己年轻的生命葬送了出去。
后来大竹又来找我聊了几次。事实上我不是很能跟她聊得来，即使是受到了这么重的伤害，她在提到那段感情时还是时不时流露出炫耀的情绪。我为她感到难堪。她对此毫无觉察，侃侃而谈，谈到激动处，情绪会失控，冲我大喊大叫。我权当看戏，并不跟她一般见识，在触及心灵的交谈中，我也渐渐明白，她内心的挣扎是源于她本性里面难以救赎的那部分。
“你喜欢他吗？”我问。
“什么是喜欢？”大竹反问道。
“喜欢……”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回答，“大概就是时刻想跟他在一起吧。”
“那我确实想跟他在一起啊。”
“那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呢？”
“上自习，看电影，逛街，当然也聊天啊。”
“这些是你们都喜欢做的事情吗？”
“还可以吧。我其实没那么喜欢逛街，但是他喜欢。他喜欢我就陪他逛呗。”
“你为什么不喜欢逛街呢？”虽然这样问了，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身材不好啊，每次逛街都会焦虑。而且我觉得逛街挺累的，我更喜欢在网上买东西。不过我还可以陪他逛衣服，还可以逛逛饰品店什么的，所以也还可以吧。”
“那他不知道你不喜欢逛街么？”
“我没跟他说过。毕竟他会以为，女孩子嘛，都是喜欢逛街的。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大竹说完这话略带无奈地“嗨”了一声。
“那他会陪你做你喜欢的事吗？”我继续问道。
“我喜欢的事？我喜欢宅在宿舍里看动漫，出去对我来说是很消耗精力的事情。但他不会陪我看，他不可能喜欢看少女动漫。再有就是去上自习，他会经常把他室友的作业拿来参考，不过他自己的成绩完全就是一塌糊涂。我真的不懂，他除了家里有点钱以外，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我说。
大竹点点头。
我斟酌了一下，说道：“你为了让他开心，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们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你喜欢的是他富二代的标签，以及他能为你带来的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觉。究其根本，你喜欢的还是自己。”
大竹没接话。就在我以为我的这些理论打动了她的时候，她突然冷笑了一声。
“当然是为了自己。人做什么不是为了自己呢？”
我一时语塞。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什么好的都得不到？凭什么我就不能有人人艳羡的生活？我就是害怕失去，我就是贪得无厌，这说出来丢人吗？人人不都是这样吗？”大竹憋红了脸，激烈地说。
“你异化了。”我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受小伊的影响，此刻我对大竹丝毫没有了同情，只有鄙视。
可是我鄙视她做什么呢？在千千万万异化的人中，她难道不是最底端、最弱小、最可怜的一个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你不要用一种说教的口气跟我说话，你不是还不如我吗？”
我想大竹已经撕破了所有伪装，要不然她也说不出这种话，这确乎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虽然一定程度上也确乎是事实。我看着大竹的脸，这张脸此刻有些狰狞，眼神中充满了刻薄，圆鼓鼓的腮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涎水流下来。但这的确就是一张人类的脸，不是什么猪、狗或者其他动物的脸；上面写满的各种欲望，都的确是一个平凡人类无可厚非的欲望。所谓的生而不同，根本没法突破群体价值观的障壁。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活着。
后来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了。她和鸡神又闹了几通，闹到了辅导员和学院那里。最后大竹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没法跟人交流，除了休学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终究没能解开大竹的心结。说来也是，我连自己的心结都解不开，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心结呢？她以后无论如何，也都与我无关了。好消息是，她没有自杀，也没有变成脱魂者，不过如果她的躁郁症无法治愈，她将会在痛苦中度过一生。这算是比较好的结局吗？真如可洛所说，如果欲怪不被可洛杀死，大竹会变得更糟吗？在我与脱魂者的世界接触了一年多后，我只感到，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