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空吗,过来把材料合成一下?”期中考试过后的周五傍晚下课,我正满心欢喜地跨上我的自行车,准备去珠玛那里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晚上,师兄的一条消息突然蹦出来。

    “好的,师兄。”我只得回复道,感觉心里那朵雀跃的火苗被生生摁灭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报名了科研训练项目,可能是因为周围的同学都参加吧。毕竟已经大三了,大家不是在实习就是在做科研,为自己的未来铺路。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推着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了,无论如何得作出一个选择。曾经的创业比赛已经让我对实习望而生畏,我想在实验室安静地搞搞实验应该比较适合我吧。谁知现实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进入课题组之后我不得不被迫开始跟各种人打交道,首先花了一个星期跟管实验室的老师各种扯皮才终于拿下了实验室准入证明,而开始做实验之后,一旦我有拿不准的地方,就非得去联系那个看起来比□□总理还忙的师兄才行。

    带我的师兄名叫路成,课题组的人都管他叫成哥,不过我不敢乱叫,还是老老实实地称呼为师兄,因为他的年龄跟我实在是差太多了。他是普博五年级,也就是读了三年硕士之后又读了四年博士,今年终于要毕业了,延毕了半年,他本人似乎很庆幸这一点,因为在我们课题组延毕一年都算是少的。但我现在根本没法体会他为啥庆幸能毕业,因为他成天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各种工作面试,我很奇怪他在这种压力下是怎么能睡着觉的。

    “我今晚有个面试没空,你找阿江帮你设置一下仪器。”路成师兄的消息又来了。

    阿江是我的另一个师兄,他是硕博连读生,今年第三年。他跟路成师兄方向接近,以前路成师兄不在的时候,我也找他问过问题。我挺喜欢这个阿江师兄的,他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憨憨的感觉,虽然个子有点矮但是长相挺清秀,熟了之后还会跟我开玩笑。这么可爱的师兄,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单身。

    但是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心情很不好。

    周五的晚上,办公室里依然人满为患,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屏幕。师兄在写报告,我叫他的时候他隔了两秒才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而且我叫他帮忙的时候,他明显不情愿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

    “师兄……你在忙吗?”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叨扰别人,要不是没有办法,我真不愿找他。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途,但至少能让他知道我内心是怀有歉意的。

    “是啊,老板让我明天交报告。”阿江师兄叹了口气。

    “明天是周末哎……”

    “这已经是宽限了一天了。我已经连续一周只睡四五个小时了,可是这项目报告有多难写,你也不是不知道。哎对,你确实不知道,不过马上就要知道了。”

    这话听得我心惊肉跳,连续一周只睡四五个小时,那还是人吗?我盯着他通红的眼眶,真怕他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那……不能跟老师说一下吗,宽限几天?你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唉,受不了也得受。”师兄似乎连多说两句话的精力都没有了,“仪器调好了,你用吧。我先走了。”

    其实我很能理解他的难处,路成师兄给我布置的任务我尚且不能拒绝,更不要说老师了。事实上,就算拒绝,我俩谁都不会少块肉,但就是没法说出口。

    于是我目送着阿江离开,然后开始找药品,称量,配溶液,移液,反应,取样。都是高中就学过的简单实验操作,但是极其繁琐耗时,一整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费三个小时。当我终于把最后一个样品收集好时,我的腿比陪我妈逛了一天街还酸,大脑几乎处于放空状态。

    所以这时如果遇到超出我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就麻烦了。

    处理样品的最后一步是在真空干燥箱里干燥24小时,把样品放进去我就可以走了。但是我看了一下真空干燥箱,发现上一个人还没有用完。这台仪器的特点是,由于每个人使用温度不一样,上一个人没用完的时候,我是不能把自己的样品放进去的。可是查看了预约表,师兄明明昨天就已经约好了今晚要使用,为什么会有别人在用呢?

    我叹了一口气,非常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怕是有人加塞了。可是重度社恐如我,根本就不敢在课题组里问。事到如此,我只能先跟师兄微信汇报一下情况。但是师兄应该还在忙着面试,十几分钟都没有理我。我在实验室里徘徊良久,最后一丝耐心也被消磨光了,正准备离开,这时一个师姐突然走了进来。

    这师姐名叫欣月,是路成师兄的师妹、阿江师兄的师姐,我不大认识,却知道路成师兄对她评价不咋好,大概是嫌弃她总做科研“伸手党”,自己什么都不主动,总等着别人来拉扯她。作为一个硕士,老板只想让她赶紧毕业,拉扯她的任务自然而然降临到了路成师兄头上,师兄对此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老板的命令把自己的科研成果拱手相让。这事其实是阿江师兄说给我听的,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大为震惊,没想到高校科研这一片纯白之地竟也有如此不公正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一点都不稀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罢了。

    欣月师姐皮肤白得发亮,嘴很大,长得有点像鲶鱼,说起话来整条走廊都能听见,她见我站在真空干燥箱旁边,一脸无辜地指着仪器问道:“哎,师妹,你要用真空干燥箱么?”

    我想我揪到罪魁祸首了,一面心生厌恶一面又想着如何委婉地提醒她,于是说道:“是路成师兄约的,师姐。”

    “哦哦哦,是成哥约的啊。我就用一会儿,还有40分钟。你等一会儿行么?”话说得理所应当。

    “我——”我想说我要走了,我在这里没有工位,你让我到哪里呆40分钟啊?你凭什么加塞还加得这么理直气壮啊?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正当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迁就她时,她竟然接着说道:

    “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得先走了,还得麻烦你一会儿帮我把我的样品取出来,放在冰箱里。谢谢啦。”

    她说得毋庸置疑,仿佛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任凭她怎么调都行。可是这个机器现在感受到一股火腾地一下蹿上脑门,把小心翼翼维持人情世故的那根电线烧断了。我看着她转身欲走的背影,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

    “师姐!你等一下!”

    她停下了,扭头看着我。

    “师姐,我一会儿也有事,没法帮你拿样品。现在的时间是师兄预约的,我想现在就把样品放进去,你能把你的样品拿出来吗?”

    师姐看着我,显然有些震惊。她微微张了张她那鲶鱼似的嘴,像是要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但紧接着她就发现她根本没有立场反驳我,只是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

    “啊,这样啊,好吧,那你用吧。”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断掉电源,把她的样品拿出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此刻黑洞洞的真空干燥箱大敞着门,仿佛是在向我展示这个世界乌漆嘛黑的外壳,而一旦我把手伸进去,就会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回宿舍的路上我想,原来做科研也是一样的。你以为你会在浪漫的科学之路上经天纬地,但实际上每天处理的都是这种糟心事,还有永远也写不完的报告。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不得不再次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我究竟应该去往何方?

    “下楼。”可洛的消息适时地蹦出来,给了我一个答案。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把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对待,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只有可洛了。勇到直接拒绝师姐的无理要求,这事想起来我都后怕,可是面对可洛更加无理、无聊且无厘头的要求,我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可洛已经很久没有找我了,我竟然有点怀念那些吹着微风、远远看着却不参与教室和宿舍的灯火通明、踩在青草和泥土上满校园追欲怪的晚上。我看着手机聊天框,那里孤零零地悬着一句“下楼”,再上次的记录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我感到心里空了一块,想要问问他近来如何,捕的欲怪够他自己生活吗?他搞定那些突如其来的晨星了吗?他还会再受到腐化的侵蚀吗?可我却连将这些问题输入聊天框的立场都没有。毕竟我和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只能在此刻乖乖下楼,接受来自异世界的命令。

    可洛没有骑他的小电驴,只是背着书包穿着外套,风尘仆仆的,看上去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我以为他又要向我借钱什么的,可是并没有,他从兜里掏出他的学生IC卡交给我,说:“明天上午9点在第五教学楼503教室有个讲座,帮我打个卡,谢了啊。”

    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可洛绝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学生,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让我帮他打卡上课。估计以他的智商,要是落下了什么课,就很难补回来了。

    “你为啥不去上课?”我忍不住问道。

    “要去找个人。”他简短地说。

    “去哪里?”

    “十口巷。”

    十口巷,一个以前欲怪遍地走的地方,现在成了晨星入侵的战场。有了可洛和珠玛他们充分的铺垫,虽然我并没有去过那里,更没有见过那里的欲怪和晨星,可是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有点瑟瑟发抖。有一说一,上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地方还是我们高中的班主任办公室。我想,这应该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

    “去找什么人?”我继续问道。

    “晨星。”可洛貌似不打算再跟我解释更多,他潇洒地一扭头,背着包向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帮可洛打了卡,那讲座的主题是某种计算机语言的应用场景,我听不懂也没兴趣,索性又来到珠玛的店里坐了坐。

    “整座城市的欲怪都变少了。”晴雪来换重生水的时候忧心忡忡地说,她这次只拿到了一瓶重生水,而且似乎没有化妆,看上去有些憔悴。这时我才知道,可洛昨晚不过是故作轻松而已。自从上次谈判过后,十口巷的晨星不仅没有销声匿迹,反倒增加了活动的频率,使得留给珠玛他们的欲怪数量大幅减少。可晨星隐藏在各行各业之中,根本无法从外在判断一个人是否是晨星,就算是能看见破洞的脱魂者也做不到。因此,只能通过识别培养体反推晨星的存在。可是,培养体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因为晨星会利用重生水掩盖培养体的破洞,让他们看上去跟正常人毫无区别。对于脱魂者来说,重生水起作用的方式是外用,所以除非内脏腐坏,一般是不需要内服重生水的。可对普通人来说,喝重生水能掩盖破洞。重生水的味道,据山北所说,跟白开水一模一样,普通人根本无法区分。但一瓶重生水通常只能起效一天左右,所以这种方法的成本是非常高的。成本越高,晨星就越需要更多的培养体去制造欲怪,如此恶性循环,无休无止。

    “那还有办法对付他们吗?”我悲观地问。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莫西。”晴雪回答道,“用铃铛召唤莫西,铃铛响起,必须有人加入脱魂者的阵营,否则莫西就会大发雷霆。所以,晨星和他们的培养体在莫西到来之际只有两个下场。如果培养体还没有喝下重生水,他们的破洞就会暴露在莫西眼皮底下,他只能交出灵魂,从此不能再产生欲怪。如果培养体的破洞已经被掩盖,那么晨星将迎接莫西的怒火,承受严酷的惩罚。”

    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这听上去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打压晨星的方法,可我发现了两个问题。第一,去哪里找莫西情人的铃铛?第二,如果每次晨星都没有来得及隐藏破洞的话,这种方法究竟要牺牲多少培养体?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珠玛就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可问题是,那帮晨星和培养体藏得比下水道里的耗子还深,实在很难找到。”

    “那现在……找到了吗?”我问。

    珠玛和晴雪同时摇了摇头。

    我突然有了一种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看着晴雪和珠玛一筹莫展的神情,我决定把它说出来。

    “或许……我们可以用诱饵吸引他们出来。”

    珠玛和晴雪对视一眼,让我发觉这办法可能并不是我的独创。沉默了一会儿,晴雪还是问道:“谁来当诱饵呢?”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

    空气安静了。那一刻我臭屁地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但那种自我陶醉的感觉只有一瞬间而已,因为珠玛和晴雪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我会这么说。

    “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有破洞的人,然后吸引晨星出来,把我变成培养体。我可以自己喝重生水隐藏破洞,这样的话,我就是安全的。”我进一步解释道,希望得到她们的认可。毕竟他们是我真心以待的朋友,他们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让我的生活能够过得下去,这是多么大的恩惠啊。一直以来我都盼望能有一个机会让我为他们做些什么,现在机会来了,我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普通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当诱饵的人。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从没意识到,普通人的身份居然这么珍贵。

    “……说句话吧,女士们。”沉默了半天,我实在难以猜测珠玛和晴雪表情的含义,忍不住催促道,但这时已经感到丧气了。

    珠玛看着我,眼神里透出一股戏谑和怜悯:“你去跟可洛商量商量吧。”

    周一见到可洛时,他很快给了我答案。

    “不行。”可洛不容置疑地说。

    “为什么?”我十分失望,想再争取一下。

    “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

    ……

    这话真是让人面红耳赤,我当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可洛这个大头鬼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是完全不懂这话会让人产生误解吗?还是假装不懂呢,这个在舞会上勾引到了系花的心机男?

    “纯子已经认为你是我的培养体了。你以为他们不会共享情报的吗?”可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纯子就见过我一面,还是半睡不醒的状态,能记住我?况且就算纯子记住了我,她又没有我的照片,怎么告诉其他晨星我是谁呢?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总是觉得可洛当下的状态像是一只在护食的狮子狗,而我就是他盘子里的骨头。

    被人当成骨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总而言之,我的计划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也实在不能帮上他们什么,只能默默地继续上我的课,做我的实验。事实上,光是这些事情就已经够我忙的了,我也不得不承认当诱饵什么的只是自己一时的豪言壮语,我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不过老天可能就是喜欢看我摔跤,在艰难的生活之外,还要给我发来额外的绊脚石。

    这块绊脚石是跟我在同一个课题组做科研训练项目的男同学。他的名字我连提都不想提,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叫他大石。

    大石是我们隔壁班的,比我进组晚,快到期末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实验室里,东瞅瞅西看看,不时点头,跟每台仪器都很熟的样子。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别的师兄师姐带他,结果一次跟路成师兄开讨论会的时候,他突然又出现在了路成师兄边上,师兄一脸苦相,估计是因为老板找不到合适的人带他,又硬塞给师兄了吧。第一次讨论会,他就跟路师兄明确表达了自己想要参加学校的科技竞赛的愿望,并且直接表示自己必须要在下学期的科技竞赛开始之前做出能参赛的成果。当时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路师兄手上就我这一个收尾的课题,我做完他就毕业了,难道还会为了想参加科技竞赛的大石新开一个课题吗?于是师兄清了清嗓子说:

    “我现在手上是有一个课题,是非凡师妹在做的,不过这个课题依托项目,实用性强一点,创新性比较差,可能不太适合参加科技竞赛。我建议你先跟非凡一起把这个课题做完,如果你非常想参加科技竞赛的话,也可以自己想一个新的课题。”

    师兄的话意思很明确了,你来做就做我这个课题,想参加科技竞赛就靠自己,他不奉陪。大石听了师兄的话脸上难掩失望,又追问了师兄好多关于课题的问题,我看师兄最后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他。

    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们就开始一起跟着师兄做实验了。一开始我多少有点优越感,觉得我进组早,算是大石的师姐,他平时看着牛逼哄哄的,有些事情恐怕还得请教我。可是事实上师兄给我们拉了个群,基本上是我们两个轮流去做实验,就像流水线上两班倒的工人,简直是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大石心眼多得很,每次师兄要亲自带我们、教我们做新东西的时候,他就特别积极,但如果是稀松平常的做材料配溶液,他就不愿意来。我懒得理他这种人,还是完成好自己的工作。于是几周下来,材料基本上都是我做的,而相比做实验,他似乎更愿意在群里跟师兄讨论问题。好多次我下课的时候一看手机,就发现群里出现了好几十条消息,当然大部分都是他发的。但我不得不花时间一条一条地看明白,还要去查文献,不然我就会在讨论会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事实上,尽管我努力去避免被当成白痴,但不得不说我的努力收效甚微。

    就这样磕磕绊绊到了期末,最后一批材料终于做完了,我也终于呆若木鸡地熬完了最后一次和师兄的讨论会。开完会后,已经拿到心仪的offer的师兄兴高采烈地去参加课题组年终聚餐,我和大石则回去继续复习期末考试。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正如我和可洛,当我心情舒畅地摔完了最后一门课的罐子、准备高高兴兴地放假回家之时,我才知道,他未来的磨难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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