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轮番上树,来来回回好几趟,摘了七八篓,要不是马车装不下,他们还舍不得回呢。这么多苹果,自家是吃不完的,回来后,挑出大个的,往各家送一送,只是到了徐家这,送还是不送呢?

    早前籍籍无名,一家子挤在杉月阁里住着,按惯例,有了东西也要往那边送。单不送这一家,难免落人口舌,送了又嫌憋屈。

    粟骞笑道:“娘子不急。”

    他把褚懂招来,交代两句,褚懂高兴地去了,没一会就回来报信:“凑巧不在,先生,好时机啊!”

    “好!来,你们几个一块去,一人送一家,务必要快。春秧和乔夏要问:怎么徐婶婶一家不在呀?你们想想,还可以说些什么?”

    春秧眼珠子一转,笑答:“老来打扰不好,还请奶奶转告一声:得了闲,请婶婶到家里来坐坐。乔夏,我去刁奶奶家,你去赖伯伯家,好不好?”

    “好!”

    粟骞摆手,小孩们抱着筲箕去送了,送完那院里,又回来拣满一兜,往这院里的各家去送。

    乔夏傻愣愣地问:“我家也要送吗?”

    春秧笑嘻嘻答:“当然要送,正好你去送。”

    乔夏也笑,果真抱着筲箕去了。

    远远听见乔二嫂嗔骂:“臭小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拿回来这么多,你也好意思!”

    春秧送完了三婆家的,跑过来帮忙,笑着说:“婶婶该夸夸他,这些都是乔夏从树上摘下来的,费了老多的功夫呢。”

    乔二嫂笑着道谢,给她一盘子热腾腾的软饼,又叮嘱乔夏不要淘气,一会要记得回来吃晚饭。

    乔夏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刚走出两步远,就忍不住跟春秧嘀咕:“小冬瓜没长几颗牙,我奶奶只剩了几颗牙,家里的饭菜都是烂烂的,不是豆腐就是蛋花汤,连饼都烙得跟嚼棉花似的,没意思!”

    春秧捂着嘴笑,乔夏龇着牙给她看,说:“你看我,我也掉了一颗,我爹帮我扔屋顶上了,可是夜里下那阵急雨,把它给冲了下来。唉!将来我就是个豁牙佬,不过,便是豁了牙,我也不想吃软软烂烂的猪食。”

    “不会的,你再扔一次就行了,大不了晚上几天再长新牙。”

    “对呀,呃……”

    “怎么了?”

    “那牙……我一恼,就将它踢飞了。”

    “多久的事?”

    “今早。”

    “那赶快找,春生,洞洞,鲁源,有要紧事,快来帮忙。”

    天就要黑了,从乔家檐下起,兵分五路,蹲着一点点地找。乔二嫂过来还筲箕,特意说起了这事。

    李秀荣笑道:“大人眼里的要紧事,和他们眼里的要紧事,不是一回事。只要不耽误别的,随他们去罢。春秧说晚饭她们来做,你就不要等乔夏了,他晚点再回。”

    乔二嫂奇道:“春秧才多大,嫂子不怕伤着哪吗,或是烧了房子?我听乔夏说兄妹俩的事,都由他们做主,嫂子和粟先生都不管的,这样好吗?”

    “怕!”

    “那怎么由着他们……”

    李秀荣不爱听那个“胡来”,抢先说:“做爹娘的,都盼着孩子长大成人,能早日支应门庭。那这个长大,又从何时划界?既没有界线,那是日日在长大,如今这些小事都不让她做主,将来如何一夜之间就学会思前虑后,运筹决策呢?放手让他们去做,我们在旁边看着,该帮的时候帮一把,有什么不对的,过后再讲道理。”

    乔二嫂低声将后两句念了一遍,点头说:“是啊,养个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老觉着孩子不听话,那是不是孩子已经有了主意,做爹娘的误会了?”

    “有些时候是,端看他是要做坏事还是寻常事。要紧的事上,还得替他们把把关,免得错到不能回头。”

    “好,我记下了。嫂子忙吧,我先回去了。”

    李秀荣送到门口,见乔家门口那个弓着腰的身影又在那探头探脑,一把将乔二嫂拉回来,小声问:“她还敢为难你呢?”

    乔二嫂苦笑道:“刚如了意,闹得少些了,就怕她几时又想起这个。嫂子,说句不怕你恼的话:粟先生无父无母,是天大的好事。就说我们家,走一趟潼乡,少说也要七八两的花销。在她眼里,她娘家的亲戚都尊贵,就是那些拐了几个弯,叫不上名字的,也得置办一份体面的礼,恭恭敬敬送去,好给她长脸。我们就挣这么些,好不容易攒上一点,她一回就能折腾完,一年辛苦到头,兜比脸还干净。家里两个小子,将来都要娶妻生子,这两笔账,如何算得清?”

    “乔师傅家那一位,有消息了吗?”

    乔二嫂摇头,叹道:“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儿媳是外来的,不亲近就算了,儿子都是她亲生的,非要折腾到妻离家散,她才得意。我也是做娘的人,倘若用得着,只要他们好,我挖心剐肉都是肯的,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狠心。”

    乔师傅也是个可怜人,贤妻被恶母逼疯,他与母亲决裂,孤身多年,不肯续娶,四处打听,只是一直都没消息。有人闲言:只怕早就死了。他听一回打一回,得罪了不少人。

    李秀荣贴着她耳朵,小声道:“乔二哥常不在家,没人护着你,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我有个不好的主意,你听不听?”

    “嫂子全是为我着想,好不好的,嫂子都告诉我吧!”

    “先前听人说,有个方子,开的全是好药,不光养气补神、延年益寿,还能治疯癫。一剂药吃下去,人安安分分的,不跑不闹,戒骄戒躁,长命百岁。”

    她眼神有异,话中有话。乔二嫂却没有丝毫迟疑,急道:“嫂子就是我的神仙菩萨,求嫂子帮我打听打听。”

    李秀荣点头,看向门外,大声道:“快回去吧,我记下了:四块嫩豆腐,明儿我给你捎回来。”

    乔二嫂点头,也大声回:“好,我婆婆爱吃这一口,就等着嫂子帮忙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褚懂在井边的石板缝里找到那颗牙,欢喜得像是找着了宝藏,小孩们也围着他一番赞叹。乔夏接过小牙齿,感激涕泪,只差没跪下了。

    乔二嫂看到这一幕,摇头发笑——果然这才是他们的要紧事。

    身后乔大娘摔摔打打,大声讥讽:“如今这世道,是真不一样了。我们做媳妇那会,天黑了还没预备饭,那是要跪一夜的。没良心的小娼妇,真是懒驴子驾辕——不打不走。天都黑了,只管自己在外头浪,就拿几块臭饼子来糊弄老人家,呸!”

    孩子他爹要戌初才能换班,乔二嫂不想一家人吃两班饭,总是特意磨到晚一些才开始做,方便他进门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吃。婆婆这些酸话,日日听,总也听不惯。她憋着这口气,暗自求神: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您保佑粟嫂子早日寻得良方,解我乔家烦忧。保佑大嫂平平安安,一家人早日团圆。若有冤孽,信女一人承担。阿弥陀佛。

    乔大娘糊涂惯了,把苛责儿媳当成了理所当然,那声不小,春秧洗了手,回家头一个就和娘说起了这事。

    乔夏跟进来,瘪着嘴说:“这都算好的,有时好好的,说发作就发作,喊打喊杀的,我也不知我娘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秀荣叹一声,摸摸他额头,安抚道:“人老了身子不好,这儿也不好,她那是病了。”

    “董伯伯能治好吗?”

    李秀荣摇头,说:“董伯伯能治别的病痛,你阿奶这病,是心病,得找别的大夫。”

    春生插一句:“董伯伯出门好些天了,他家窗子上脏脏的。娘,我能擦一擦吗?”

    李秀荣也纳闷,随口说:“出远门采药去了,过些天就回。你想帮忙是好事,不过,要先和你婶子说一声。”

    “哦。”

    春秧吆喝:“该我们做饭了,厨子们,干活去吧。”

    “走。”

    “好。”

    褚懂抢着派活:“我来切菜,我会使刀。乔夏你择菜去,粟春秧,你去淘米。鲁源和春生抬了锅子去洗一洗。”

    李秀荣忍着笑提醒:“刀剑无眼,小心些。若有不会的,只管问高婆婆,不能胡来。”

    褚懂不屑道:“高婆目不识丁,哪里就要用她了?”

    “术业专攻,她在锅灶前忙活了大半辈子,做饭这些事,你先生都要向她请教。再说了,先生是不是教过你要不耻下问。”

    “哦,那行吧。”

    孩子们在杂房折腾,粟骞回来了,进门先打发松秋去端水,擦脸时忍不住叹了一息。

    “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叫你去,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粟骞回神,笑着摇头,说:“我以为错过了饭点呢!谁知这会还在折腾。”

    他压低了声,问:“他们做的饭,能吃吗?”

    李秀荣拿起“勿求人?”戳他,使眼色。

    粟骞笑道:“好好好,不说了。”

    李秀荣将乔家送来的软饼给他,小声提醒:“先垫垫肚子。”

    粟骞担心的不无道理,他坐下没一会,褚懂跑来告状了:“先生,你快管管她,我辛辛苦苦切好的肉,全让她炒成了黑的。”

    粟先生一如既往地纵着,轻描淡写地说:“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就能炒好了。”

    一回不是生,是熟过了,焦了啊!

    褚懂又气又急,跺着脚说:“往后先生还是留她在家多练练这个吧,要是做不好饭,将来嫁不出去的。”

    不要送去学堂了,没用啊!

    李秀荣气道:“那就不嫁了,我家春秧生来是享福的,不是来受气的。不会做就不会做,将来买两房下人,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都有他们做。”

    褚懂涨红了脸,粟先生还要扎一刀:“也不是不能嫁,我给她挑个会做饭、嘴甜的夫婿,这就好办了。”

    褚懂气得抓头,李秀荣出了气,又觉好笑,哄道:“她还小,又没做过这样的事,不是故意烧坏的。洞悉啊,你刀法好,劳烦你再帮她切一些。”

    门外的乔夏和鲁源偷笑,春秧走进来,认认真真作揖。

    “有劳哥哥了。”

    这是春秧头一回叫他哥,做兄长的,多少要给点面子。褚懂抓着菜刀,又去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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