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粗壮的婆子堵在门口,不让华凌祁及没药进去。

    屋里的何氏柔声中夹着怒气:“谁让她们进了屋,就别认我这个娘。”

    姜绰连跳过几道门坎,急匆匆跑到何氏院中,对站在门口的姜缘说:“大哥,换做以前,我肯定愿意相信她的,谁让她姓华呢,可绣衣直指因她而死,我再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了!”

    没药呛声:“我主子也不是你能喜欢的......”

    “谁,谁说这个喜欢!”姜绰脸色微红,辩解说,“总之,大哥,我不同意她们给娘治病。”

    姜缘沉静地说:“娘病了二十多年,你未曾给她喂过一次药,你不让医治?”

    姜绰羞愧道:“我,天下这么多好大夫,偏是她华家老幺的人!实在不行,回中都,我进宫,求太皇太后,我就不信,没一个太医能治!”

    “你是不是忘了,”姜缘斜眸,冷淡道,“顷州才是你的家。”

    “大哥,凭你的能力,何至于一直困在顷州,”姜绰说,“我没忘我的家在哪,可娘的病,你好不容易松口让别人医治,为什么不先试试宫里的太医?!”

    没药气道:“我祖上五世行医,宫里太医背的医术都是出自我家!论辈分,他们也要唤我一声师叔祖!长不高,你少瞧不起人!”

    姜绰脖子上青筋暴起:“你说谁长不高......”

    “说你,”没药说,“姜家如太尉,和他几个子女,哪个不是高挺俊秀,怎得同一个家门出去的人,偏你,如此矮小。”

    门猛然打开,走出的女人,皱着眉,眼底微青,愠怒:“你们既是客,主人门前喧哗吵闹,成何体统!来人,请两位,出去。”

    姜缘抬手制止围近的奴仆:“娘,先让她们进屋,为您诊脉。”

    何氏阴郁的神色愈发明显:“不必再说,我就是死,今儿谁都别想另起方子。”

    华凌祁笑意盈盈,语气温和:“今儿不成,那我们明儿再来。”

    说完,领着没药转身就走。

    何氏也生出疑惑,低声气道:“哪里来的女子?这般不懂礼数。”

    姜缘不苟言笑:“揽月夫人的二姑娘。”

    何氏没说话,回了屋子,关上了门。

    直到屋里的灯亮起,又熄灭,何氏都未曾出房间。

    丑时,姜宅的大门悄然打开,没药跟在华凌祁身后:“白天刻意何氏,就为夜间让她发病?”

    何氏的病,与白老板类似,二十多年,每日药物控制,近几年偶尔发病。

    她比寻常女子身形更娇小,本不必在意此事,但嫁进姜家的女子,从未有她这般身高的。直到姜缘、姜绰的出生,相较其他兄弟矮小。

    何氏知道是自己的的问题,每日悔恨自责,两兄弟“长不高”简直成了她的心病。

    “要说当家也是狠,当众让我揭他娘短,”没药说,“今夜要是不成,还等吗?”

    华凌祁抬头,今夜月光皎洁,前面奴仆提着的灯笼也要稍逊几许。

    “那就要看我娘在姜家的人缘如何。”华凌祁说,“今夜不成,往后更没机会靠近她了。”

    何氏的病......

    仿似假孕症状。

    或许对于儿子的愧疚,偶有幻想他们还在腹中的错觉。年轻时,与夫君琴瑟和鸣,相敬如宾,随着她年岁增长,又常夜间发病,姜绰的父亲不再有耐心,索性搬出姜宅,另购院子,堆了满屋子的书,独自清净。

    姜揽月做当家人那会,按照姜缘的描述,姜家的人她几乎得罪了遍,甚至连狗都欺负。

    何氏若提前知晓她是姜揽月的女儿,就不是请出去那般简单。

    进了内宅,姜缘正站在灯笼下等着:“跟我赌气,晚上未用饭,守着人睡下了,子时一过,抹黑进了厨房。”

    姜缘这人,一张少年稚气未脱的面庞,周身却散发着警示告诫,生人勿进,何氏的病症,有些难以启齿,但他的语气如夜间的湖水,平静微凉。

    华凌祁迈上台阶,与他平视:“让你信得过的人守在外面,我的人来了,别拦着,今夜断诊,不治病,没药研究出方子,将药一并送来。”

    姜缘颔首,嘱咐下人各自收好位置。

    华凌祁提裙跨过门坎,回首对门外的姜缘说:“你就不曾怀疑我?”

    “坦诚地说‘我要钱’的人,”姜缘抬眸道,“我向来也坦诚相待。”

    华凌祁站在东厨,掀开腌制酸黄瓜的瓷坛,蹙眉对阳离说:“搬进去吧。”

    阳离悄无声息推门而入,灶火前大快朵颐的女人专注眼前的吃食,未发觉有人进来,阳离放轻脚步,靠近看了一眼,立即踮着脚退出来。

    阳离直起身,惊魂未定:“那样子像饿了许多天,能吞下一头牛,女子受孕后,都是这般吗?”

    他问谁?

    没药年长他们几岁,却也是未出阁的女子,按照医书所言,倒是能讲三天。剩下华凌祁、齐琡两人,谁都回不了他的问题。

    这时,东厨里的何氏不断呕吐。

    “那坛子里放了什么东西?”阳离好奇问道,“怎得后劲这么大。”

    “正常。”没药说,“双身子的人饿得快,每人体质不同,刚吃就吐的有之,不孕吐的也有,不是所有身强体壮的没反应,也不是所有娇弱体虚的有反应。”

    “女子柔弱,却比男子更坚韧。”阳离的手肘搭在齐琡肩上,对没药说,“不过,我的妻子,倘若日后不想生,我们两人游历山川,岂不逍遥快活。”

    齐琡打掉他的手:“你这样的,先有女子喜欢你再说。”

    忽然,屋里的何氏狰狞狂笑,没药笑道:“成了。”

    酸黄瓜里加了少量澜州林中接到的庄周梦,没药亲自试过,可致幻,倒不至于疯癫。

    何氏宛若真的腹中有子,她护着肚子,指着灶台的方向:“我爬了一百零八级石阶,磕了一百零八个头求来的孩子,既然庇护,又为何不是最好的?!这么好看的孩子,他们有什么资格嘲讽?!让他做当家?姜揽月,你让他做当家?好好,什么法子我都答应你,我的孩子做当家,谁还敢多嘴!”

    何氏猛然抽了菜刀就往脖颈上搁,转瞬间,华凌祁上前,举步生风,抬腿把刀踢远,阳离与齐琡两人控制住力大无穷的何氏,没药抽出银针,扎入她头部穴位。

    何氏缓缓卸力,瘫软倒地。

    月光铺撒在地,华凌祁背着光亮:“让他们进来。”

    姜缘等人把昏迷的何氏带走,华凌祁独身站在一时空旷的宅院,树影伏地,也斑驳她的身影。

    她抬眸望着圆月,想起九云襄,想起大祭司玉藏儿。

    为了一位爱而不得的神,给自己编织一场旖旎梦。

    凡人求子,一百多级台阶,一步一叩头,那大祭司引神魂入腹受了怎样的痛苦。

    她不知玉藏儿是因爱而踏上神道,求一个与宿韶的孩子,还是终将归于使命。

    镜焲的存在,和她体内的莲珠一样,都是有人蓄谋已久。

    他的降生不是偶然,有人特意选中了玉藏儿。

    华凌祁摸出怀里的铃铛:“大祭司拼命求来的神魂,你这么轻易放弃了吗?”

    晨光熹微,东方欲晓。

    华凌祁用完早饭,阳离抱着刀,门外站定:“姑娘,姜绰带着绣衣突然撤走,中都恐有变。”

    话音才落,齐琡跟着站到他旁边:“主子,太主小产,清醒后进宫与皇上争吵间,博山炉砸了皇上的脑袋。宫里乱了,太皇太后病着,太后回宫主持大局。”

    他拿出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管:“太皇太后密旨,命主子回中都。”

    华凌祁本想安排好顷州的事情,走之前见一面叫殷双图的管事后,启程去月栎,不想这道密旨送来的这般快。

    她不敢耽搁,匆匆和姜缘交谈几句,留下没药治疗何氏。

    临行前,姜缘问华凌祁:“姑娘相信神会降临世间吗?”

    少年的面庞,透着天真,华凌祁摸不透他藏着多深的心思:“心中信仰填满时,或许真的能见到。”

    姜缘:“想必姑娘的信仰到了感天动地的程度,顶着被通缉的圣旨,竟也能安然重返中都,若不是神明眷顾,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叫人不得不钦佩姑娘逢凶化吉的运道。”

    “谁都眷顾不了我,”华凌祁抓着缰绳,翻身上马,柔风拂面,她对姜缘笑道,“我即是神明。”

    姜缘心领神会:“我已命人前去俞州,你途径时可直接通行中都。”

    华凌祁颔首:“事态紧急,路途颠簸,托当家多多照应先生,待我回顷州之日定当好生感谢。”

    说完,华凌祁调转马头,启程赶往中都,二十多名影卫近身跟随。

    姜缘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低声自语:“神么......”

    几日的奔波,华凌祁回到中都,却不着急进宫。

    萧莞入宫伤到萧岂桓颇为蹊跷,她暗中给裴旻易送信,将人约到宴京楼包厢见面。

    巾帕遮面,华凌祁临窗而坐,楼下小厮引着着常服的裴旻易上了二楼。

    裴旻易在华凌祁对面落座,注视她,半响开口:“我知道,你定然会回来。”

    华凌祁摘掉巾帕,仔细叠好,抬眸看向裴旻易。

    上巳节一别,他消瘦些许,眉宇间尽显疲惫。

    “太皇太后密旨,”华凌祁说,“冒着被绣衣缉拿的风险也要回来。”

    裴旻易摇头,不认可她的说法:“皇上真的要圈禁一人,谁都躲不了,但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却是,恰好。”

    华凌祁垂眸不语。

    “太主伤了皇上,宫中封锁消息,外臣都不知道陛下伤势如何,”裴旻易说,“这时,你回到中都,何意?”

    他说的不错,不若宫中的影卫应传信给齐琡了。

    裴旻易质疑她,也没错。

    因为无觉回宫复命时,必然提到,她去澜州的事情。

    上巳节之乱,他们或许记不清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萧莞所控制的那批死士,华昀变成魂将,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回中都,何意?

    程丕已死,自然不会只为寻仇。

    “卫将军自戕之前,皇上命御史台彻查他,”裴旻易观察华凌祁的表情,“有人检举他私造军械。”

    华凌祁面不改色道:“确实是重罪。”

    “军械悄无声息进了他的院子,他的确好本事,可是,”裴旻易轻抿酽茶,“我放在地痞流氓里的线人说,是戴着半面面具的人送进去的,阿祁,不必与我虚以逶迤,告诉我,那是不是你的人?”

    “我竟不知,延尉署也涉足军中要务。”华凌祁柔声笑道,“今日请延尉大人来,不是让大人审讯的。”

    裴旻易眉心微皱:“阿祁,我说过,你可唤我兄长,像幼时,叫我旻哥。”

    华凌祁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嘴角带笑,语气疏离:“称呼你延尉大人,不是更威严?我在中都人脉尽断,唯有旻哥依靠,太皇太后唤我回宫,我心里没底,想跟你打探太主进宫之前发生过何事,谁又准许她入宫的?”

    “我不知太主见过谁,准许她入宫的人是,”裴旻易说,“皇上。”

    华凌祁戴好巾帕,起身:“我此次入宫凶多吉少,赶着见你一面,想与说声谢谢,多谢你安排俞州的人照拂。”

    她扶着门,犹豫须臾,背对着裴旻易,问道:“旻哥,你可曾梦里见过兄长?”

    裴旻易双眸微颤,蓦地站起:“他,不曾入我梦。”

    华凌祁拉开门,裴旻易沉声说:“接任卫将军之职的是赵仁缨的第二子,赵仲载。你入宫前,皇上若醒,有太皇太后,你便无事。”

    北地和皇城是大齐命脉,对外对内的军权皆落到赵家手中,赵嬍衣已回宫,萧岂桓又昏迷不醒。

    华凌祁越想越心惊。

    出了宴京楼,阳离在马车前等她。

    “姑娘,我刚才听说一事,”阳离掀高帘子,待华凌祁坐稳,说,“月栎国主在大齐找到了他姐姐失散多年的儿子,为表谢意,国主携册封为王的外甥,备厚礼,近日来访大齐。”

    华凌祁惊诧道:“藏吟九姐姐的儿子?”

    尚颜湫就是藏吟九,她之前一直猜测他隐藏大齐的目的,竟,真的是为寻人?

    萧岂桓如今的状况,藏吟九是道谢,还是示威?

    萧莞之前曾和月栎有所接触,此次萧岂桓受伤,倘使月栎黄雀在后......

    阴云蔽日,细雨斜风。

    华凌祁摩挲袖中的铃铛,平静无波:“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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