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赵南子将双泪赠送李锦时后,又过了七日。

    两人对坐看着无妄山传回的字笺,赵锦玉只觉得头痛。

    “师兄,你也知道我这脑子喝酒喝得废掉了,师父总夸你做事周到谨慎,如今还是你决定吧。”

    李锦时临窗而立看着紧闭窗外大片盛开的桃李。如今虽是四月,可德州却早已绿云红雨春色翻腾。

    这桃李争春,一如无妄山的春色。

    “赵南子其人你我是知道的。虽他与渠方的确是翁婿,可——”后半句话他没说,赵锦玉却已明了,“我知道,你一定担心阿端她们。阿端柳絮与渠方最近一直在一起。那赵南子处事狠辣,我不信他找渠方只那么简单。”

    “的确不简单,如今千头万绪。若我们一步走错恐怕便要带大家涉险。”

    “那怎么办?”

    李锦时沉吟着,“锦玉,赵南子到底有何目的,我们假扮渠方一试便知。”

    “快详细说说。”赵锦玉满脸兴奋。看着小师弟这副样子,李锦时心中不忍。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如我们这样——”

    阿端和柳絮悄悄跟着渠方,一路从襄阳走啊走,这一日到了德州。大太阳照在渠方的脸上,他的半张脸俊秀非常,而另外半张脸却是疤痕遍布,面目全非。

    在离开襄阳的头一晚,渠方趁着阿端与柳絮睡熟时,用锋.利的刀子一刀又一刀,在自己的左脸上划了许许多多刀。

    血从他脸颊流下来,到了脖子,然后滴落在地上。阿端被一种奇异的、极轻的呻.吟声惊醒,走出房门就看到那条蜿蜒的小河。

    月华遍地,照着血色小河。阿端看到渠方背对着自己坐着,肩头一耸一耸。那奇异的、极轻的呻.吟就是他发出的。

    “渠方?渠方?”阿端轻轻唤他的名字,以为他又在思念谁。可渠方只是肩头一耸一耸,后来整个背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莫不是又犯羊癫疯?阿端心中一惊,忙绕到他身前,于是就看到了这辈子永难忘记的一幕。

    渠方的手已经被血水染红,他手里的刀.子也已被血水染红。他的左脸上遍布伤口,那些伤口在月色下狰狞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阿端忙去夺渠方手里的匕.首。渠方好像直到此刻才发现她。他目光空空地跃过阿端,看向她身后的某处,“我恨这张脸,恨——”

    4月初八晨起,刚一进德州界阿端和柳絮便发现,一直在前面慢吞吞走着的渠方不见了。

    4月初八午后,赵王府。赵南子盛装端坐正位,身旁只带了几名侍卫。

    渠方出现的时候赵南子居然有点紧张,他远远地看到渠方冷着脸走近,而后被侍卫拦住。

    路蛮穿金甲,脸色一点都不活泛。他盯着渠方那半张烂脸,声音哆哆嗦嗦,“姑爷,还请您解剑。”

    渠方没理他,慢吞吞继续朝前走,路蛮紧追几步,再次弓腰伸手,“姑爷,请您不要为难路蛮。”渠方止步,一双眼紧盯着正位上端坐的赵南子,慢吞吞解剑。路蛮接过了渠方佩剑,如释重负。

    赵南子起身,脸上摆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老夫找你好苦。”他看着渠方的脸,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渠方坐下来,一张脸沉得犹如这天色。

    因为是家宴,这场酒席只有赵南子一人等待渠方。渠方落座后酒菜一道道上来,侍者们来来回回鱼贯出入,安静而利落。

    很快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品,赵南子却不着急。渠方也不开口,只是垂眼看着脚底。他的脚底什么都没有,可他的目光却像被黏住了。

    赵南子在等人。

    远远的就见赵锦玉与李锦时并肩而来,赵南子的面色轻松不少,他忙起身招呼二人,双方寒暄几句后,依次落座。

    侍者们垂手立在两旁,赵南子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只留路蛮一人。

    “贤婿的伤可好些?棱儿等你好苦,贤婿——”赵南子悲声。渠方抬眼看他,冷冷道,“好。”

    赵锦玉压根不关心这翁婿之间的恩怨,他只紧盯着身旁的李锦时,心中暗暗许愿今日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就在片刻前李锦时用无妄山秘法,将一点魂.魄凝聚与纸人之上。那纸人化作他模样,若非修为极其精湛,断看不出端倪。

    那日李锦时想出的办法是化作渠方单刀赴宴,如果赵南子对渠方起的是杀心,相信凭借李锦时修为也可轻松化解。如果赵南子真的只想与自家姑爷冰释前嫌,那是最好。

    于是二人给了赵南子假消息,言说可以动用无妄山关系将渠方请来。得到这消息的赵南子自是喜出望外,便约定好三日后设宴为渠方接风。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看起来场面可控。赵锦玉只是紧张大师兄,这移.魂大法极其伤害施法者的身体。大师兄身体一向不好,只怕时辰长了会透支体力。露出破绽是小,伤了他元神是大。

    因此赵锦玉那双眼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纸人李锦时。这纸人上有大师兄一点魂.魄,他可要看住了。

    纸人李锦时端坐着,脸苍白得就像一张纸。赵南子也在看李锦时,“李先生今日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纸人李锦时,“昨夜偶感风寒,的确有些不适。”

    “路蛮,后厨应该还有治风寒的汤药,你去端些来。”赵南子吩咐路蛮,路蛮得令离开,很快便回转端来一碗汤药。赵南子接的时候路蛮有点手抖,撒到了手背一些。

    赵南子嗔怪地瞪一眼路蛮,将汤药递给纸人李锦时。

    李锦时接过汤药,赵锦玉只闻得一股奇香自汤药中散发出来。他按住李锦时的手,却听路蛮低声嘟囔,“咦,怎么洒了。”说着话就把洒在手上的汤药撮了撮。

    赵锦玉这才放手。李锦时喝下那碗汤药后,赵南子转向渠方, “贤婿,今日你能来,老夫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一句话没说完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渠方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今日贤婿能来见老夫一面,多亏二位少侠从中周旋。李先生,赵少侠,老夫敬二位一杯。”赵南子举起酒杯,看向赵锦玉与李锦时。

    赵锦玉忙端杯一饮而尽,随后拿起纸人李锦时面前那杯酒,“我师兄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他这杯酒我也替他喝了。”言罢便一扬脖将这杯酒也干了。赵南子干笑两声,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向渠方。

    渠方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场家宴从日中直吃到日落,后来大家都醉了。赵南子勾着渠方的脖子,大声和他说话,“我知道当年我不该拆散你和那襄女婚事,只是你也知道,我赵南子无子,只有棱儿一个女儿。贤婿,我这江山能给谁,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渠方醉眼惺忪,只是点头。而赵锦玉与纸人李锦时趴在桌子上,似乎早已睡着了。

    天色越来越暗,路蛮上前提醒赵南子大家都喝醉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于是侍卫们分别送各人回房休息。

    装醉的赵锦玉直到此时才长出了口气。幸好幸好,今日看来无风无浪平稳度过。也许人家翁婿间没多大嫌隙,也许赵南子虽然暴虐,但对自己这个姑爷子不错。

    无妄山传回的消息,赵南子的确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楚棱儿。而王妃早亡,这些年他也没续弦。只是不知为何他女儿随母姓。传闻那楚棱儿十分爱慕渠方,想来赵南子大把江山都想托付给渠方,翁婿俩无论多少误会,总会说开。

    头疼。赵锦玉心想,管他赵南子家事呢。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大师兄打的什么算盘,自从来到德州他又是收双泪,又是帮赵南子。不过大师兄一向心思缜密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想来这么做必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赵锦玉胡思乱想着,还不忘关注纸人李锦时,见纸人李锦时也被侍卫们架着一路在前,心下放宽不少。

    刚刚他亲眼看到渠方被侍卫们送进了后院,想来大师兄一会还要经历个美人劫——只希望他坚守本心吧。

    赵锦玉想到这差点笑出声来。他努力忍住,心里又想,也不知少了一点魂魄的大师兄会不会被人家楚姑娘占便宜。看来他赵锦玉要尽快护送大师兄这一点魂.魄回去归位,好让大师兄及时脱身。

    一阵夜风袭来,令赵锦玉酒气上涌。他努力睁眼,见走在纸人李锦时身前的提灯侍卫手里灯笼晃晃荡荡,火苗子一跳一跳,觉得更困了。

    他揉揉眼,发现纸人李锦时走得越来越快,“师兄你慢——”赵锦玉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瞪大了眼睛。

    就见他眼前几步的纸人李锦时,突然身上腾起火来。

    “糟了。”赵锦玉惊呼一声就往前扑,他有心将纸人身上的火扑灭,可人还未到火势已经大得将纸人烧毁。眼见着师兄一点魂魄自纸人身体里腾起,赵锦玉飞身去接,却被人半空中截胡——一只琉璃瓶将李锦时一点魂魄收入,而手持琉璃瓶的人蒙面,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他的人也像乞丐一般。

    这乞丐一般的人脸虽然被遮住,可是那双眼里的情绪,就好像全天下都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他身形极快,赵锦玉拼命追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落下云头恨恨地跺脚,赵锦玉只觉那抓走李锦时魂魄的男人身形有点眼熟。

    可夜色实在太黑太浓,他又蒙得严严实实。赵锦玉心中急得不行,这一点魂魄师兄交给我如今被我弄丢了,我该如何向他交代。而抓走师兄一点魂魄的人,到底是谁!

    赵锦玉一屁.股坐地上,觉得千头万绪,无从捋起。

    此时就听得前院人声嘈杂,脚步纷沓,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遥遥就见前院冒出冲天的浓烟,路蛮满脸是灰地冲过来,一把揪住赵锦玉的脖领子,“看到宗主没有?李锦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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