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姜被他眼里的冰冷刺痛，也冷着脸瞪着他反问：“王上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懂。可是我听明白了，在你心里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王上就这样看待我吗？”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
赢则沉默了片刻，先避开视线。他伸手推开架在骊姜脖子上的刀，说：“带进兴乐宫来，寡人有话问她。”他的鼻音很重，带了浓浓的疲惫。
“王上？”小内侍有些不解。
赢则挥了挥手制止他发问，随手把火把塞回给旁边的人，缓缓环视四周一圈，沉声道：“都不许多嘴。”
殿内，宫室陈设一如从前。烛火全部被点起，室内亮如白昼。
偌大的宫室只有沉默的两人。
赢则叫人送来了伤药。“忍着点。”说话间他一手小心地捏着骊姜的肩头，另一手飞快地拔出了她肩上的箭。
随着他动作，骊姜闷哼一声。她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咬牙撑着再不出声。赢则轻轻皱了皱眉，手下不停，简单地给骊姜处理伤口。
两人就这样屏声敛息，故意避开对方的眼睛。
等处理完伤口，赢则又默不作声地收拾起了案上的东西。他先是收起伤药和沾满血渍的帕子，又顺手整理了堆在一边的简牍，甚至还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等一切都做完，他终于坐到骊姜对面。
“你是齐国的间者吗？”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问。
骊姜还没从疼痛里缓过神来，用右手费力地拉好衣服。她似乎有些头晕，直直地反问道：“什么齐国的间者？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寡人已经抓到了长孙汤，那个齐国商人。”赢则死死盯着骊姜，“是齐王派你来的吗？”
“什么长孙汤？王上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齐王又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去过齐国，也从未见过齐王。”骊姜面上显出几分恼火。
“就是将你送去渭阳君府的商人。”赢则继续盯着她，咬着牙发问。
“王上是说张汤孙先生？”骊姜恍然大悟，震惊地反问：“他竟然是齐国的间者吗？”
“所以你也是替他埋伏在寡人身边传递消息的吗？”赢则说着，嘴角挂起一抹冷笑。“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吧？”
“我......”骊姜一时语塞。
她又气又怒提高了声音：“王上竟然这样看我吗？自入宫以来，我何曾有哪一点对不起王上吗？秦宫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了吗？没有证据如何平白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赢则面带不屑，“设计冒险接近寡人，然后刺探情报，再通过乐师们传递出去。甚至假装不认识秦篆？”
他说着直起上身，伸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献媚讨好、独宠后宫。美人计如此成功，把寡人骗得团团转，齐王给你什么奖赏啊？”
“王上如此怀疑我，为什么不肯去当面问一问我？”骊姜被他质问，眼泪不由得涌上来，“王上是怕了吗？怕自己被骗？如果我真的是齐国派来害你的，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你.....大胆！”赢则听她并不否认，气得拍案而起，“这秦宫女人那么多，换做别人，早就死一百次了。你居然还敢跑来质问我？那你又有多少真心给寡人呢？”
“我的真心王上半点也看不到吗？”泪水从骊姜脸上大颗大颗落下。
赢则别过脸去，面无表情地道：“不过是逢迎谄媚、以色事人而已。你这样的低贱女子，寡人想要，随时可以找来一百个、一千个。”
“秦王说得好！”骊姜听他这样说，眼中噙满泪水。
她倔犟地忍住又要滑落的泪水，昂首大声说道：“我来就是想问个明白，现在全都明白了，原是我痴心妄想。任凭秦王处置，再没有半句怨言。”
“你走吧。”赢则起身不再看她，“你是不是齐国间作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杀你，你就当作没有来过，寡人也不再追究。”
听他这样说，骊姜单手撑案要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又跌坐回去。
赢则马上回头看她，却只上前一步，又扭过头去，负手而立。
骊姜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也不再看赢则，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慢着。”赢则出声。
骊姜收住脚步，并不回身，脸上早已是泪水交横。
“何远，你进来。”赢则提高声音，面色寒得像冰。
内侍打开门，小步走进来，绕过骊姜，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赢则，等待发话。
“送她回去。不要惊动别人。”
“喏。”何远朝骊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头出门。
赵国邯郸城内，新虞君府上。
几架马车静静地停在后院中，在微光里勾勒出轮廓。
一架褐色盖顶的的马车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靠在车轸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少年身材瘦削，一张有些孩子气的圆脸上浓眉紧锁，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忧郁。
月亮可以完满无缺，然而人世间却总是诸多缺憾。他看着月亮，不由得想着。
这少年正是小虎。
他原本是西柔汗王的大妃之子，名叫布宁海斯，因为生得虎头虎脑，长辈和朋友们就叫他小虎。后来母亲病逝，他被父亲带到王帐下亲自抚养。
再后来，骊姜被送到当时还是西柔侧妃的姐姐华姜身边。两人同龄，自此就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七年前，西柔被乌桓围攻、眼看就要覆灭，华姜只好将几个孩子悄悄送离。然而中途遇袭，几人分散，只剩他们两个还在一处。
两年前，他并不在邯郸，而骊姜却被送去了魏国。等他终于追去魏国魏相府上的时候，却又毫无头绪，只好继续留在赵国。
想到这里，他虔诚地默念着：“苍天在上，保佑骊姜一定要活着。苍天保佑我们能够团聚。我们一但团聚，就再不分离。”
小虎想起故国和故人，心里一阵感伤，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马鞭。
自从离开草原，他没有一日不渴望着能回去，能杀退乌桓，为父亲和族人们报仇。然而寄人篱下的这几年，他不得不隐姓埋名，收敛锋芒。更残酷的是，他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时代，小国灭国是一件不足为怪的事情，复国倒更像是痴心妄想。
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他又默念道：“即使我们真的不能团聚，也请保佑她平安快乐。”
秋风掠过树梢，地上树影斑驳摇曳。
前院，灯火通明。
正中的厅堂内，交杯换盏，宾主尽欢。
上首，一个雍容俊雅、气宇轩昂的男子正仰面大笑道：“大人所说可是当真?”正是赵国公子、赵王幼弟——新虞君赵原。
“公子，这是相国大人亲口所说，我如何敢妄言？”下首一个身材瘦高、面白长须的男子说道：“这楚王想让齐国退兵，据说都要割城送地了，结果齐王一点不留情面地把都柯那老头赶出了临淄。”这男子一身文士打扮，正是赵国的相邦诸应的亲信，赵国大夫邢凭。
“看来楚国这是快要山穷水尽了，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这下止战不成，还颜面尽失，成了天下笑柄。”另一旁一个方面阔耳、虎背熊腰的男子朗声笑着附和。
这人正是将军赵贺，赵国的传统历来是喜好将军出自宗室，他也是赵国宗室贵族。
“自从楚国吞并南越以来，楚王气焰越发嚣张，俨然是诸侯国中第一，再不把六国放在眼里。现在几国缠斗，楚国削弱，对我赵国只有利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新虞君大笑，向二人抬手举杯。
二人也举杯回礼，三人仰头一饮而尽。
新虞君赵原放下酒樽。坐在他一旁的女子抬手拢袖，从身后侍者手中接过方壶为他斟满。
赵原伸手去搂住女子，大笑道：“平姬，不知如何，我觉得今日这酒水也是格外甘甜。”
斟酒的女子一张温婉的鹅蛋脸，唇红齿白，双眸柔情似水。
“赵国强盛，公子开心，平姬便也心中喜悦。”她柔声回道。
赵原心情大好，向着座下两人继续说道：“我看这四国联盟虽然现在不散，倒是也长不了。那秦国两线作战，得利最多，齐国必定忌惮。这次他们虽然没买楚使的账，可是如此大肆散出消息，倒是也没安好心。”
赵贺接道：“我看秦军也一样，坚持不了多久了。军中的探子回报，月余前秦王从陇西郡和上郡调了不少粮去巴郡前线。”
“巴郡军粮已经短缺了？”邢凭探身问，“巴地是产粮大郡，按理说应该储备不少，这才几个月，不该啊？”
“似乎是楚军派人截了秦军的运粮车，烧了一大批军粮。”赵贺回道。
新虞君扭头接过平姬递来的菜肴，不紧不慢地细细品尝。等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又举杯喝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五国争斗，各怀心思。列国每每联盟历来如此，合纵成不了，连横也难长久。我们还是坐观其变，继续养精蓄锐的好。”
“依新虞君所见，王上真的要趁机攻打中山国吗？听说这几日中山国还献了金银美人，王上也并没有推拒啊？”邢凭发问。
“中山国历来是我赵人心腹大患。王兄自继位以来，又是打压拉拢西北诸部落，又是改兵制教骑射，为的可不是要中山献几个美人。”新虞君说道。
他们所说的中山国是东周年间的姬姓的狄人部落所建立的一个诸侯国，正夹在赵国和燕国之间。
中山国百年之前曾经为魏国所灭，族人枕戈尝胆，竟然在二十年间又复国了。复国之后的中山国上下齐心，向北痛击燕国，向南侵袭赵国，数十年间，国力大盛，自此盘踞在赵国东北部，把赵国版图一分为二，赵地南北相隔。
十数年前，中山国又曾伙同齐国，趁着燕国内乱发兵攻打，使燕国几近灭国。也因此，无论燕人还是赵人都对中山国痛恨非常。
“这么说，王上已经决意再次出兵中山了吗？”赵贺问道。
“如此说来，相国近日派人去燕国倒也说得通了。”联合燕国，出兵中山。
几年前，趁着中山国新王即位，赵国拉拢秦国，与燕国东西夹击，将中山国打得一蹶不振，不得不向赵国低头示好。
三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继续推杯换盏。
等到邯郸城内百姓都已经酣睡时，新虞君府上的宴饮才结束。
赵贺的马车从新虞君府上缓缓地驶出来。夜阑人静，小虎神情专注地抓着马辔，丝毫没有懈怠。
“小虎，你现如今几岁来着？”车里传出赵贺的声音。
“回将军，到了冬天就十八了。”小虎手下不移，偏头答道。
“怕死吗？”赵贺继续问。
“怕。”小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马车里的声音停了一下。赵贺掀开车帘，忿忿道：“小子，倒是没看出来你人高马大的，这么胆小怕事。亏我还如此信任你，都没带护卫出门。”
“回将军，我不是胆小怕事，死太容易了，我不想随便就送命。我还有人没找到，有事没做完。”小虎认真地说，“将军于我有恩，遇事我绝不会退缩半步。况且将军武艺高强，自然平安。”
“哼，连你也会逢迎拍马了？”赵贺不以为意地笑笑，继续问道，“那你想活得好吗？
“将军是指？”小虎疑惑道。
马车不停，徐徐前进。
“上战场，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赵贺带着些酒意，一字一句地说，话里满是豪情万丈。
小虎听了惊讶地回头问：“将军终于答应让我去军营了吗？”
赵贺见他如此反应，笑道：“不错。”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说道：“我第一次在新虞君府上见到你，就觉得你天生该去打仗，绝不可能做一辈子马奴车夫。只是两年前你年纪太小，上战场容易白白送命。如今恰好有一战可以练手。你敢去吗？做兵甲，上战场。”
小虎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激动地回身抱拳郑重说道：“求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负将军所望。”
赵贺哈哈大笑，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坐回马车里朗声说道：“看路。”
新虞君府上，平姬扶着醉了的赵原回到寝房，又服侍着他喝解酒汤。
“平姬啊，平姬，你说这群狼环伺，赵国该何去何从？”赵原搂着平姬，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赵国兵强国盛，王上又宏才大略，无论是北边胡人还是中山国，都不是敌手。公子何必如此忧心。”平姬哄着他，将解酒汤送到他嘴边。
“哼，王上可不像旁人称赞的那么英明。”赵原嗤笑道，“听信妇人谗言而在储君一事上摇摆不定，实在可笑。”
“王后毕竟已经去世。王上偏爱，或许与王后无关。”平姬小声道。
“若是王后不死，怕是也像齐国那样妇人祸政。”赵原不屑地说。
平姬不语，喂完解酒汤，又轻手轻脚为新虞君除去外衣睡下，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她卸去梳妆坐在案前，已是五更。月亮隐在云后不见，天色微微发亮。
她面色忧愁，眼前摆着父母送来的两坛桂花酒。
府中并不缺少这些，然而父母的心意还是让她感动。只是想起父亲的嘱托，她又发起愁来。父母要自己为家中二哥讨要官职，可是兄长只是一介平民，身无所长。何况自己也只是府上一个姬妾。
若是不说，父母又要继续为哥哥忧心，若是说......该如何向新虞君开口呢？
平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烦闷地把铜镜扣在案上。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
赢则沉默了片刻，先避开视线。他伸手推开架在骊姜脖子上的刀，说：“带进兴乐宫来，寡人有话问她。”他的鼻音很重，带了浓浓的疲惫。
“王上？”小内侍有些不解。
赢则挥了挥手制止他发问，随手把火把塞回给旁边的人，缓缓环视四周一圈，沉声道：“都不许多嘴。”
殿内，宫室陈设一如从前。烛火全部被点起，室内亮如白昼。
偌大的宫室只有沉默的两人。
赢则叫人送来了伤药。“忍着点。”说话间他一手小心地捏着骊姜的肩头，另一手飞快地拔出了她肩上的箭。
随着他动作，骊姜闷哼一声。她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咬牙撑着再不出声。赢则轻轻皱了皱眉，手下不停，简单地给骊姜处理伤口。
两人就这样屏声敛息，故意避开对方的眼睛。
等处理完伤口，赢则又默不作声地收拾起了案上的东西。他先是收起伤药和沾满血渍的帕子，又顺手整理了堆在一边的简牍，甚至还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等一切都做完，他终于坐到骊姜对面。
“你是齐国的间者吗？”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问。
骊姜还没从疼痛里缓过神来，用右手费力地拉好衣服。她似乎有些头晕，直直地反问道：“什么齐国的间者？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寡人已经抓到了长孙汤，那个齐国商人。”赢则死死盯着骊姜，“是齐王派你来的吗？”
“什么长孙汤？王上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齐王又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去过齐国，也从未见过齐王。”骊姜面上显出几分恼火。
“就是将你送去渭阳君府的商人。”赢则继续盯着她，咬着牙发问。
“王上是说张汤孙先生？”骊姜恍然大悟，震惊地反问：“他竟然是齐国的间者吗？”
“所以你也是替他埋伏在寡人身边传递消息的吗？”赢则说着，嘴角挂起一抹冷笑。“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吧？”
“我......”骊姜一时语塞。
她又气又怒提高了声音：“王上竟然这样看我吗？自入宫以来，我何曾有哪一点对不起王上吗？秦宫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了吗？没有证据如何平白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赢则面带不屑，“设计冒险接近寡人，然后刺探情报，再通过乐师们传递出去。甚至假装不认识秦篆？”
他说着直起上身，伸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献媚讨好、独宠后宫。美人计如此成功，把寡人骗得团团转，齐王给你什么奖赏啊？”
“王上如此怀疑我，为什么不肯去当面问一问我？”骊姜被他质问，眼泪不由得涌上来，“王上是怕了吗？怕自己被骗？如果我真的是齐国派来害你的，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你.....大胆！”赢则听她并不否认，气得拍案而起，“这秦宫女人那么多，换做别人，早就死一百次了。你居然还敢跑来质问我？那你又有多少真心给寡人呢？”
“我的真心王上半点也看不到吗？”泪水从骊姜脸上大颗大颗落下。
赢则别过脸去，面无表情地道：“不过是逢迎谄媚、以色事人而已。你这样的低贱女子，寡人想要，随时可以找来一百个、一千个。”
“秦王说得好！”骊姜听他这样说，眼中噙满泪水。
她倔犟地忍住又要滑落的泪水，昂首大声说道：“我来就是想问个明白，现在全都明白了，原是我痴心妄想。任凭秦王处置，再没有半句怨言。”
“你走吧。”赢则起身不再看她，“你是不是齐国间作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杀你，你就当作没有来过，寡人也不再追究。”
听他这样说，骊姜单手撑案要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又跌坐回去。
赢则马上回头看她，却只上前一步，又扭过头去，负手而立。
骊姜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也不再看赢则，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慢着。”赢则出声。
骊姜收住脚步，并不回身，脸上早已是泪水交横。
“何远，你进来。”赢则提高声音，面色寒得像冰。
内侍打开门，小步走进来，绕过骊姜，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赢则，等待发话。
“送她回去。不要惊动别人。”
“喏。”何远朝骊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头出门。
赵国邯郸城内，新虞君府上。
几架马车静静地停在后院中，在微光里勾勒出轮廓。
一架褐色盖顶的的马车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靠在车轸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少年身材瘦削，一张有些孩子气的圆脸上浓眉紧锁，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忧郁。
月亮可以完满无缺，然而人世间却总是诸多缺憾。他看着月亮，不由得想着。
这少年正是小虎。
他原本是西柔汗王的大妃之子，名叫布宁海斯，因为生得虎头虎脑，长辈和朋友们就叫他小虎。后来母亲病逝，他被父亲带到王帐下亲自抚养。
再后来，骊姜被送到当时还是西柔侧妃的姐姐华姜身边。两人同龄，自此就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七年前，西柔被乌桓围攻、眼看就要覆灭，华姜只好将几个孩子悄悄送离。然而中途遇袭，几人分散，只剩他们两个还在一处。
两年前，他并不在邯郸，而骊姜却被送去了魏国。等他终于追去魏国魏相府上的时候，却又毫无头绪，只好继续留在赵国。
想到这里，他虔诚地默念着：“苍天在上，保佑骊姜一定要活着。苍天保佑我们能够团聚。我们一但团聚，就再不分离。”
小虎想起故国和故人，心里一阵感伤，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马鞭。
自从离开草原，他没有一日不渴望着能回去，能杀退乌桓，为父亲和族人们报仇。然而寄人篱下的这几年，他不得不隐姓埋名，收敛锋芒。更残酷的是，他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时代，小国灭国是一件不足为怪的事情，复国倒更像是痴心妄想。
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他又默念道：“即使我们真的不能团聚，也请保佑她平安快乐。”
秋风掠过树梢，地上树影斑驳摇曳。
前院，灯火通明。
正中的厅堂内，交杯换盏，宾主尽欢。
上首，一个雍容俊雅、气宇轩昂的男子正仰面大笑道：“大人所说可是当真?”正是赵国公子、赵王幼弟——新虞君赵原。
“公子，这是相国大人亲口所说，我如何敢妄言？”下首一个身材瘦高、面白长须的男子说道：“这楚王想让齐国退兵，据说都要割城送地了，结果齐王一点不留情面地把都柯那老头赶出了临淄。”这男子一身文士打扮，正是赵国的相邦诸应的亲信，赵国大夫邢凭。
“看来楚国这是快要山穷水尽了，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这下止战不成，还颜面尽失，成了天下笑柄。”另一旁一个方面阔耳、虎背熊腰的男子朗声笑着附和。
这人正是将军赵贺，赵国的传统历来是喜好将军出自宗室，他也是赵国宗室贵族。
“自从楚国吞并南越以来，楚王气焰越发嚣张，俨然是诸侯国中第一，再不把六国放在眼里。现在几国缠斗，楚国削弱，对我赵国只有利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新虞君大笑，向二人抬手举杯。
二人也举杯回礼，三人仰头一饮而尽。
新虞君赵原放下酒樽。坐在他一旁的女子抬手拢袖，从身后侍者手中接过方壶为他斟满。
赵原伸手去搂住女子，大笑道：“平姬，不知如何，我觉得今日这酒水也是格外甘甜。”
斟酒的女子一张温婉的鹅蛋脸，唇红齿白，双眸柔情似水。
“赵国强盛，公子开心，平姬便也心中喜悦。”她柔声回道。
赵原心情大好，向着座下两人继续说道：“我看这四国联盟虽然现在不散，倒是也长不了。那秦国两线作战，得利最多，齐国必定忌惮。这次他们虽然没买楚使的账，可是如此大肆散出消息，倒是也没安好心。”
赵贺接道：“我看秦军也一样，坚持不了多久了。军中的探子回报，月余前秦王从陇西郡和上郡调了不少粮去巴郡前线。”
“巴郡军粮已经短缺了？”邢凭探身问，“巴地是产粮大郡，按理说应该储备不少，这才几个月，不该啊？”
“似乎是楚军派人截了秦军的运粮车，烧了一大批军粮。”赵贺回道。
新虞君扭头接过平姬递来的菜肴，不紧不慢地细细品尝。等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又举杯喝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五国争斗，各怀心思。列国每每联盟历来如此，合纵成不了，连横也难长久。我们还是坐观其变，继续养精蓄锐的好。”
“依新虞君所见，王上真的要趁机攻打中山国吗？听说这几日中山国还献了金银美人，王上也并没有推拒啊？”邢凭发问。
“中山国历来是我赵人心腹大患。王兄自继位以来，又是打压拉拢西北诸部落，又是改兵制教骑射，为的可不是要中山献几个美人。”新虞君说道。
他们所说的中山国是东周年间的姬姓的狄人部落所建立的一个诸侯国，正夹在赵国和燕国之间。
中山国百年之前曾经为魏国所灭，族人枕戈尝胆，竟然在二十年间又复国了。复国之后的中山国上下齐心，向北痛击燕国，向南侵袭赵国，数十年间，国力大盛，自此盘踞在赵国东北部，把赵国版图一分为二，赵地南北相隔。
十数年前，中山国又曾伙同齐国，趁着燕国内乱发兵攻打，使燕国几近灭国。也因此，无论燕人还是赵人都对中山国痛恨非常。
“这么说，王上已经决意再次出兵中山了吗？”赵贺问道。
“如此说来，相国近日派人去燕国倒也说得通了。”联合燕国，出兵中山。
几年前，趁着中山国新王即位，赵国拉拢秦国，与燕国东西夹击，将中山国打得一蹶不振，不得不向赵国低头示好。
三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继续推杯换盏。
等到邯郸城内百姓都已经酣睡时，新虞君府上的宴饮才结束。
赵贺的马车从新虞君府上缓缓地驶出来。夜阑人静，小虎神情专注地抓着马辔，丝毫没有懈怠。
“小虎，你现如今几岁来着？”车里传出赵贺的声音。
“回将军，到了冬天就十八了。”小虎手下不移，偏头答道。
“怕死吗？”赵贺继续问。
“怕。”小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马车里的声音停了一下。赵贺掀开车帘，忿忿道：“小子，倒是没看出来你人高马大的，这么胆小怕事。亏我还如此信任你，都没带护卫出门。”
“回将军，我不是胆小怕事，死太容易了，我不想随便就送命。我还有人没找到，有事没做完。”小虎认真地说，“将军于我有恩，遇事我绝不会退缩半步。况且将军武艺高强，自然平安。”
“哼，连你也会逢迎拍马了？”赵贺不以为意地笑笑，继续问道，“那你想活得好吗？
“将军是指？”小虎疑惑道。
马车不停，徐徐前进。
“上战场，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赵贺带着些酒意，一字一句地说，话里满是豪情万丈。
小虎听了惊讶地回头问：“将军终于答应让我去军营了吗？”
赵贺见他如此反应，笑道：“不错。”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说道：“我第一次在新虞君府上见到你，就觉得你天生该去打仗，绝不可能做一辈子马奴车夫。只是两年前你年纪太小，上战场容易白白送命。如今恰好有一战可以练手。你敢去吗？做兵甲，上战场。”
小虎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激动地回身抱拳郑重说道：“求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负将军所望。”
赵贺哈哈大笑，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坐回马车里朗声说道：“看路。”
新虞君府上，平姬扶着醉了的赵原回到寝房，又服侍着他喝解酒汤。
“平姬啊，平姬，你说这群狼环伺，赵国该何去何从？”赵原搂着平姬，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赵国兵强国盛，王上又宏才大略，无论是北边胡人还是中山国，都不是敌手。公子何必如此忧心。”平姬哄着他，将解酒汤送到他嘴边。
“哼，王上可不像旁人称赞的那么英明。”赵原嗤笑道，“听信妇人谗言而在储君一事上摇摆不定，实在可笑。”
“王后毕竟已经去世。王上偏爱，或许与王后无关。”平姬小声道。
“若是王后不死，怕是也像齐国那样妇人祸政。”赵原不屑地说。
平姬不语，喂完解酒汤，又轻手轻脚为新虞君除去外衣睡下，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她卸去梳妆坐在案前，已是五更。月亮隐在云后不见，天色微微发亮。
她面色忧愁，眼前摆着父母送来的两坛桂花酒。
府中并不缺少这些，然而父母的心意还是让她感动。只是想起父亲的嘱托，她又发起愁来。父母要自己为家中二哥讨要官职，可是兄长只是一介平民，身无所长。何况自己也只是府上一个姬妾。
若是不说，父母又要继续为哥哥忧心，若是说......该如何向新虞君开口呢？
平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烦闷地把铜镜扣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