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见过赢则,骊姜就大病了一场。

    起初几天她高烧得浑浑噩噩,常常做梦。梦里,各人轮番出现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时她会梦到父母坐在她从没去过的王帐里,父亲不住地叹息,而母亲为他不停地擦汗,可是擦着擦着,汗就变成血混着污浊从嘴角留下来;有时她会梦到姐姐,少女模样坐在高处仰起脸睥睨众人,可是转眼间就变成华发老人掐着骊姜的手腕抽泣;有时她也会梦到旧时好友们拉着手转圈再也停不下来。

    然而,这几日在梦里见到最多的还是赢则。

    她仰着脖子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登上了咸阳宫高耸入云的台阶又回头睨她,紧接着千仞高阶上结满了冰霜,自己脚下却烧起一片火海;她同他并立在高高的城墙上,听他毫无温度地声音说要看看她的心,可是等她忍着痛把心剜出来递给他,却又随手扔下城楼去;即使两人好不容易甜甜蜜蜜纵马山间,转眼间贼寇追上来喊打喊杀他就毫不犹豫地推她下马,头也不回地大笑离去......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害怕地在白色的大雾里走来走去,什么也看不清。

    偶尔清醒,常常要仔细分辨到底哪一刻是幻梦。

    然而做梦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就没法继续骗自己。比如她肩头那道时时作痛的的伤口。

    好在何远送了一些日常物件,夹了伤药在其中,足够用到伤口长好。这座低矮的宫室也被加派了人手看守,并被禁止任何人靠近。此外,秦宫的警卫也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巡视。

    此外一如往常,好像那天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另一边,各宫却私下有了猜测。

    庆熙宫里。

    魏白和唐清两人围坐在一个三足鼎式小炉边上,看着宫人煮茶。

    宫人先是将深青色的茶饼小心敲碎,捡了放在小炉上的土瓷提壶中,又注了清晨打来的泉水进去。一边的小婢轻轻打扇,送走烟气。等着茶汤煮沸。

    魏白开口向唐清笑着道:“难为姐姐想着我,连太后新赐的老川茶姐姐也舍得分我。我可真是口福不浅。”

    唐清眼角眉梢带上些得色:“这茶饼是蜀国贡来的新品,据说各国都流行开来,又与楚国的茶稍有不同。太后说我父亲在前线辛苦,格外还赐给我家中一些。”

    魏白附和着道:“闻着这香气确实不是凡品。据说王上近日也有赏赐之物,姐姐向来盛宠不衰,真是叫人羡慕。”

    唐清笑意掩不住地说:“你不是也得了赏赐吗?如何用得着羡慕我?”

    “我怎么能与唐姐姐相比?满宫又有谁能相比?”魏白嗔笑道,“就算是这品阶上,姐姐在后宫也不过仅次于王后一人之下而已。”

    “这倒是不错。”唐美人颇为骄矜。

    “王上心中总是记挂着姐姐,对其他人的宠爱不过是一时而已。看那位新宠,春天得了宠,秋天还没到就进了冷宫,连那树上的叶子都不如。。”

    这几句话说得唐清心中畅快,两人会心一笑。

    正好炉上的水沸了,侍立的婢子将准备好的姜末和桔皮红枣加入,又等了片刻,将茶汤小心倒进两位娘娘面前案上的瓷碗里。瓷碗垫着竹篾,碗中茶汤深红,热气袅袅,茶香混合着姜末的辛辣和红枣桔皮的甘苦之味弥漫开,带来一室暖意。

    唐清将茶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我听闻几日前,王上给冷宫加派了人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太后的意思?”

    魏白拿起茶杯闻了闻香气,然而茶汤太烫又放下,听了唐清的话也作思索状,蹙眉不解:“按理说王上就此冷落了那位,也算是顺着太后的心意退了一步。我看眼下对楚国的战事上两位都同心协力,倒是和睦如初。太后应该不必再理会一个已废黜的宫妃吧?”

    “你是说这是王上的意思?”唐清顺着她的话说出了心里的揣测,“难不成王上是怕人跑了?”说完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你说这会不会是在保护她?怕别人接近?我就觉得,王上不会这么容易就顺从太后的意思,说不准关进冷宫只是个权宜之计。”

    魏白摇摇头,苦笑道:“我倒觉得王上不过图一时新。相比起失去太后的支持,废个无关紧要的宫妃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这加派人手......我倒是拿不准了。依你所说,这舞姬心机颇深,要是日后再被召回来,姐姐可要小心了。”她眼神充满担忧地看向唐清。

    唐清听了又忧愁起来,毕竟两人已经结怨。

    “姐姐别往心里去,我见识浅薄,随口胡言。”魏白赶紧补充,“就算有十个百个新人,也比不上姐姐的半根头发丝。就说这茶,太后可从来没赏过那位,倒是送了她秦宫僻静无人的一角。”

    “唐姐姐还是放宽心,饮茶。”她抬手端起茶碗,小口啜饮。

    唐清也端起茶碗,两人对坐饮了茶汤。

    “这茶真是爽口暖身。”魏白放下茶碗,笑盈盈地称赞道。

    唐清心中却是越发疑虑多思。

    赵国,邯郸城门。

    一队探子从兵营轻装快马,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另一边,一队信使从王宫低调离开,信使身上带着赵王写给燕王的信。

    近郊的赵国军营一座军帐内,一名叫赵宁的新兵刚刚被执的文官登记在名册上,编入骑兵营中。

    等他领了一副兵甲和马鞍转身出帐离开后,两名登记的小官闲聊起来。

    方脸高颧的小官看着走出去的高大少年,小声说道:“听说这人曾是将军府上的马奴,还能编进咱们骑兵营千里挑一的精兵里。能不能打仗啊?”

    “或许人家有真本事呢?看这体格,也不像是柔弱好欺负的,说不定有两下子。”坐在他一边的长脸小官低下头撇撇嘴,“你羡慕人家倒是自己也上战场啊。“

    “也是,管他呢。咱们赵国的骁勇之士可从来不用论出身,什么胡人戎人,到了王上手里都是赵国利剑。”方脸小官一脸无所谓。精兵还是普通兵甲,上了战场都是拿命去填,也没什么不一样。

    长脸小官叹道:“要是咱们也像秦国那样靠军功就能白衣封爵,那我拼了命也得给家里子孙挣个爵位。”

    方脸小官听了摇头道,心有余悸地说:“就算记军功得爵位,我也不想再上战场了。我还想和婆姨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呢。”

    除了像赵宁这样的带甲之士作为常备军,这次还有数十万兵役所征的普通兵甲。两人四周整齐地堆满小山般的名册,上面登记着许多个名字。

    “看来最近又有大仗要打了。”

    “也不知道这次是出兵哪国?”

    赵国王宫内。

    赵王立在湖边,看着湖中的鱼儿一哄而上,急急忙忙地争抢自己随手撒下的食物。他双目炯炯,不怒自威,高大魁梧的身材在身后投下一大片影子。

    新虞君赵原和公子赵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喂鱼。

    半晌,赵王回身,心情大好地开口道:“通儿,眼下中山国一事,你怎么看?”

    公子通马上朗声回答道:“儿臣认为中山小国,必灭之。”他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高挑瘦削,相貌清俊,清脆的声音里还带着些稚气。

    赵王点点头,负着手继续问道:“那依你所见,赵国此次应当如何出手?”

    “孩儿以为可以学先时晋国假道于虞以伐虢。”

    “哦?”赵王有些意外,“我儿胃口不小,还要去打燕国不成?”

    新虞君面上也是不解。

    公子通听他的父王夸奖,神色掩不住地骄傲,又不慌不忙地向赵王解释:“孩儿是说借中山的道,从赵国境内由南向北调兵,并不惊动他国。”

    赵王依旧一脸慈爱,看着公子通笑着说道:“这倒是新鲜,我儿伶俐,聪敏。父王欣慰。”

    新虞君面上只好也跟着微笑,心里却大骂公子通蠢货——赵与中山积怨已久,数十年间两国已经交兵无数次,谁还会上那一看就假的蠢当。可是赵王偏偏十分宠爱这小子,连这死读书卖弄的话也能夸出口,让人为太子不平。

    他正腹诽着,听到赵王又发问:“新虞君如何看?”

    赵原只好恭敬回道:“公子机敏,想法新奇,臣心下叹服。”

    “这借道灭国的计策,你也同意吗?”赵王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

    新虞君再面上陪笑,此刻也只能正色答道:“臣以为,中山国与赵国实力悬殊,两国本来就有旧怨,因此不必顾忌,让尉史找一个近日边民侵犯我国土的案子,即可发兵。”

    或者编一个。新虞君没有说出口,两人却心领神会。

    赵王仰头大笑,伸手摸了摸公子通的发顶,好声好气地给他讲:“通儿,列国之间百年之前的规则、道义,已经与现在的形势大有不同,书上的例子便不能直接搬来用了。你年纪还小,遇事要多听取诸公的见解。

    “好了,去玩吧。”赵王轻轻拍了拍幼子的肩膀。

    公子通听了,面上带着雀跃,仍旧努力表现出一副沉稳的样子行了礼告退。他的父王一挥手,他便小鸟一般撒欢地离开了。

    赵王一脸宠溺地看着幼子跑远,回身拍拍新虞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寡人年纪渐长,然而通儿还小,性子又优柔。赵国壮年一辈的诸公之中我最信服你与相国。为了我赵国王业,寡人盼着弟弟以后在国事上要多多费心进言帮持了。”

    新虞君感觉他肩上的手掌仿佛有千钧重。

    他身体一僵,赶忙说道:“王兄身体强健,赵国霸业鸿图全靠王兄一力开拓。臣弟愚钝鲁莽,然而必将竭其智尽其忠,不负王上。”

    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王上立幼子之心竟已如此笃定。

    “他的母后新亡,她临终前唯一的嘱托就是让寡人看顾好一双子女。我身为一国之君,却也没什么能给他们的了。”赵王说着,不由得举目远眺,怅然长叹。

    “王兄已是天下少有的慈父。”新虞君恭谨地出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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