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衣衫,孟韵摸到了手臂上一道隐隐的凸-起。

    擦了药后伤好的很快,疤痕已不明显,白皙的肌肤上如今仅留下一道长且淡的痕迹。

    指尖摸上去时,衣料摩擦仍有药膏的油腻之感。也多亏这药膏无味,不然她又该让二老担心了。

    说到药膏,孟韵立刻想到了那个精致小巧的瓷瓶——荒唐之事昨日毕,萍水相逢,她始终不便拿陌生男子的东西。

    说到陌生,其实也不尽然。

    孟韵嘴角不自觉勾起。

    这三日通过焦文俊有意无意地“显摆”,她已经大概了解了这位大人的来历。

    只是,孟韵有些好奇,这位谢大人要花上多久才能习惯苏城的饮食风俗、人情乡貌?

    她祝福这位好心的谢大人,也希望他下次可千万别再逞强,竹叶青入口有后劲,愿他好运。

    “娘子可是想家了?”

    孙妈看她想得如神,不由得出言打趣道。

    “正是。离家三年未归,我倒真有些想了。”孟韵笑着点头,忽然顿住,一脸忧色,道:“也不知阿爹阿娘身子如何,秋寒霜冻的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住折腾?”

    青幺打开水壶盖儿,递到孟韵面前,宽慰道:“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给老爷夫人准备了许多补品,再加上你亲手做的御寒衣物,这份孝心感天动地,定会保佑咱们老爷夫人安然无恙!”

    “咳咳咳、”孟韵一时不察,被水呛了,笑看着青幺道:“哪里有你说得那样夸张?”

    孙妈伸手佯装戳了青幺的额头,却点头一脸赞许之意,看着十分认同青幺的说法。

    孟韵被青幺这么一打岔,不知不觉见放下了心里的担子,心情随着山野间的景色一样逐渐明媚。

    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瞧,山柔水软、视野开阔,漫山遍野的青绿色还未褪去,淡淡黄色依然开始爬上枝头树梢。

    恍惚间,孟韵忽然记起,她好像很久没有外出游览,久到都快忘记这夏秋之景的样子。

    身边没了焦文俊和随时可能唤她做事的焦母,心情一下变得轻快许多。

    马车在官道上飞快奔驰,车夫一扬鞭子,发出长长的一声吁叹。

    *

    除了晚上住店,马车一刻不停飞奔。直到翌日正午,几人方才赶到孟家。

    此时正是用膳的时候,孟家绣坊的大门紧闭,门上挂了块暂停歇业的木牌,迎风磕着门板“哒哒”作响。

    孟韵近乡情怯,一看到熟悉的绣坊大门,泪花止不住地冒出眼角,狠咬住唇瓣才没有哭出声。

    青幺声音哽咽道:“娘子,咱们进去看看?”

    孟韵点头,孙妈上前顺手替她解下披风,同青幺一左一右拖住她的手臂,三人慢慢向绣坊侧门而去。

    车夫套走了马车,午时街上人迹寥寥,绣坊地处僻静。孟韵一路行来,心里顿时生出悲凉之感。

    她才三年未曾回来,绣坊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寂静;若是三十年不能回来,岂非处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抬起衣袖点了点眼角,孟韵亲自上前叩响铜环,一声、两声、三声。

    新刷了漆油的木门后缓缓传来脚步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谁呀?就快到了。”

    说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位鬓角发白的夫人,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衫,眉间有化不开的疲惫。

    “韵娘!”妇人顿时惊呼,眼中立刻泛红,泪水滚珠似的就落下了脸庞,“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阿娘盼了你三年呀,三年呀,你阿爹好狠的心,竟叫我们母女……母女生生分离了三年!”

    “阿娘……”

    明明马车上已经想好了千言万语,真见到了人,孟韵却只喊得出“阿娘”二字。

    孟夫人哽咽着一步上前,用力紧紧抱住孟韵,她将脑袋蹭着孟夫人的胸口,抱得像小时候撒娇一般,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青幺看红了眼圈,默默拿衣角揩了揩通红的眼角。

    孙妈还算镇定,看了看街上路过而不时张望的人,从旁提议道:“夫人、娘子,不如进去说话吧。这里不时来个人儿,到底没有咱们屋子里说话方便。”

    孙妈知道母女二人见面,各自心怀激动欣喜,但出嫁的女儿一回娘家就抱着娘哭,多少会惹闲话。

    孟韵也觉是这个礼,红着眼点头,收了收眼角的泪,和孟夫人相携着进去。

    孙妈和青幺走在后面,认认真真往街上又瞧了几眼,才纷纷扛着物件儿礼品进门。

    孟韵难得回一趟娘家,也是嫁人后第一次回来,自己做铺子赚了银钱,自然什么都想给二老带上。

    孟夫人看着桌上堆成了小山一样的礼品物件儿,哭笑不得,握着自家女儿的手,嗔道:“你能带着孙妈和青幺回来,已经是最最上乘的礼物了。带这么些东西回来,奔波劳累得,路上也不嫌自己累!”

    孟韵一个劲儿摇头,“女儿怎么会觉得累呢!我只怕这些东西不够好,不够多,根本不够报答二老的教养之恩。”

    说完后,孟韵左瞧右瞧,除了上茶的一个小婢子,半点不见别人的动静。

    大哥陪着大嫂去娘家奔丧,二人自然不在家中。可午间学堂无事,她爹多半该在家里休憩。

    眼下无人,大约是不愿见她吧。

    孟夫人眼瞅着女儿往外看了又看,明显是在等她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格外揪心。

    “说什么呢?”孟夫人眉头微蹙,慈爱地勾起女儿鬓角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我疼你爱你,只盼着你在家自由喜乐,出门幸福平安,说什么报不报答的话。这不是为人父母,应该的吗?”

    孟韵的心猛地揪起,闭眼吸了吸鼻子,磨蹭着上前揽住了孟夫人的腰身。

    眼角一刻晶莹的泪珠藏进了孟夫人深色衣服的褶皱。

    她不能让她阿娘知道,她疼爱的女儿其实没有做到她希望的事,从前是,现在也是。

    孟夫人做了孟家的媳妇二十几载,女儿日子过得是好是坏,都不须孟韵张口,为娘的便猜出了七八分。

    “你——”孟夫人再仔细看了看女儿,刚起了个话头,孟韵便在她怀中闷闷道:“阿娘,阿爹在家吗?”

    学堂中的孩子多半住镇上,午间休息都各回各家,她记得走时学堂新收了几个外乡子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学堂读书。

    孟夫人闻言,轻轻叹息了一声,感慨这父女俩的冤孽,十分无奈。

    孟夫人回道:“在家,估计还在那间破屋子里摆弄他淘来的宝贝呢。你爹性子轴,读书把脑袋都读死板了,女儿回来了也不知道出来,一会儿阿娘就去说说他。”

    孟韵苦笑着摇头,“阿爹不愿见我,韵娘能明白的。三年前伤了二老的心,我如今也十分后悔。”

    若是能重选一次,她再也不会哭着喊着,横了心非要奔焦家的火坑跳。

    木已成舟,孟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阿爹为了让一个失学的外乡孩子回来读书,冒雨跑去人家屋里当说客,回来淋成了个落汤鸡。估计是老了,这身子比你从前在家时弱上不少,一到秋天老咳。唉,就是前年的事儿。”

    “算了不说了。”孟夫人见女儿又是一脸悲戚之色,拉着她起身往外走,勉强欢喜道:“他不来见咱们,咱们还不去见他吗?许他一人在孟家横,不许咱们娘俩横一回吗?”

    孟韵破涕为笑,乖乖跟在母亲身后,二人匆匆往书房赶去。

    写给焦家的信原本要夹在礼品中间,是孟夫人难以思念,这才偷偷给女儿写一封,让她回来看看自己。

    临送出门时,婢子无意碰倒地上,礼品撒了一地,里头的信也掉了出来,正好落到孟秀才脚边。

    东西是往焦家送的,信自然也是给焦家人的。

    孟秀才没拆都知道是谁写的,当场就扣下了信和礼品,还严令不许告诉夫人。

    婢子一向对孟夫人忠心耿耿,孟秀才还没将信在怀里揣热,孟夫人便已经到了房门口。

    原本蓄了满心的哀怨,几乎打算大吵一架拿回信纸,孟夫人却看到丈夫此刻一脸小心地誊抄东西,用的还是女儿送的毛笔。

    她与丈夫同床二十几载,不用进门都知道丈夫在什么——他在抄她的信。

    如此蹩脚又拙劣,真是令她又好气又好笑。

    有了这一桩前事,孟夫人此刻是放心大胆地将孟韵带去了书房。

    这父女俩生得一个性子,总是要旁人来打圆场,不然谁都不肯先给对方低头。

    *

    突然吹来的一阵风刮乱了檐下的灯笼,七上八下,前歪后倒,并未关严实的房门正好被吹开了一道缝。

    孟秀才气定神闲地拿着一只细笔挥墨,连个眼角风都没赏给门口的几人。

    孟韵等人站在书房门口好一会儿了,她爹却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就这么晾着人,不让进也没说走。

    孟夫人蹙眉,迈了一只脚正想进去,忽然被喊住:“别进来,都给我出去!”

    “女儿回来了,你当真不出来瞧一眼?”

    孟夫人想打感情牌,企图撼动屋里那棵冷松。

    孟秀才似有所动,抬头看了孟韵一眼,下一瞬却斩钉截铁道:“不见。”

    孟韵抿了抿唇,听着檐下雨滴敲得石板清脆,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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