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的人随口问安,本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但奇就奇怪在,方才谢轻舟背对着她笑了一声。

    几乎是他回话的同时,孟韵就抬起了眼,一路跟着谢轻舟的背影,又在他站定的瞬间收回。

    谢楼此时正好帮孙妈正骨完,孟韵立即上前扶着人,以掩饰心中忽起的一阵尴尬。

    谢楼去拿药了,青幺帮着他捣药、倒酒,伙计在柜后整理药包,时不时看两眼孙妈的方向。

    至于谢轻舟,他十分认真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医书,偶尔拿起面前簸箕里的药材,闻闻看看,神情专注。

    孟韵的余光不可控制地被吸引过去——

    就一眼,脑中顿时便警铃大作。

    从她的角度看去,谢轻舟的嘴边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虽极淡,但很有方才那声轻笑的余威。

    瞬间,孟韵心里有一根棒在敲鼓。

    空出来的一只手悄悄揪住了腕边的袖子。

    直觉告诉她,那声轻笑果然不寻常。

    莫非,她有何失礼之处?

    想着,孟韵赶紧低头,动作极其细微地察看自身的仪态、衣着。

    可任她怎么挑剔,也始终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而且,门口正好路过了一个同样白色斗篷的女子。

    她的打扮较那女子而言,很是相似,纵观阖身上下,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孟韵有些懊恼,若非她此刻手把着孙妈的肩,定要抬掌拍拍脑袋,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或许是人家的无心之举,她倒当真了。

    见谢楼手上拿着药过来,孟韵回笼了心神,闻着药酒混合的刺鼻气味,眉头几不可察的微皱。

    谢轻舟的余光刚好扫过来,浓密似鸦羽的眼睫轻眨,眸中有光一闪而过。

    *

    捆上纱布结,孙妈的脚算是处理好了,谢楼松了一口气,起身对孟韵道:“孟娘子,这位大娘的脚上处理好了。何大夫的药很好,大娘的伤势也不重,少挪动一些,约莫七八天就可行走如初。”

    孟韵欠身,道:“多谢郎君。”

    孙妈亦跟着道谢。

    谢楼颔首,拱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孟娘子和大娘不必客气。”

    语毕,谢楼便转去了内堂净手,路过他家大人身旁时,见谢轻舟看得认真,便跟着瞅了一眼。

    谢楼走得飞快,匆匆一闪而过。

    但他可是看得清楚,他家大人手里拿着的草药和摊开的书页上的完全是两种东西。

    便是再不懂医,枸杞和茯苓应该分得清吧。

    既然不是为了看书识草药,那他家大人赖在大堂,磨磨蹭蹭、装模作样的想做什么?

    谢楼伶俐的心思转得飞快,搓着搓着手,忽然瞪了大了双眼。

    不会是……为了孟娘子吧。

    谢楼为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摇了摇脑袋,晃得比波浪鼓还快。

    他家大人怎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孟娘子心动呢?

    且不说孟娘子已经嫁作他人妇,就凭他家大人在长安见过那么多的小娘子,已经是百炼成钢,心无旁骛,郎心似铁,不知拒绝过多少人,肯定不会轻易“下凡”。

    对,肯定不会。

    谢楼无比坚定地想着。

    安心净完手,谢楼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正要重返内堂,忽然被叫住。

    何家的仆人向他指了指①庖屋,道:“楼郎君,你看现在要摆膳了吗?是隔着屏风摆在堂屋,还是单独放在两处?”

    谢楼不解,问道:“何大夫不是出诊了吗?家中只有四个人,郎君单独用膳就不说了,咱们几个何必摆两桌呢?”

    仆人回道:“这个奴也不知,是谢郎君才来吩咐的。一时准备的膳食不足,奴便做主多添了几个菜,这才耽搁到现在。”

    谢楼重复了一遍:“才来吩咐的?”

    仆人很肯定地点头。

    谢楼一开始不解,愣了几息,直到——

    “孟娘子不必与我客气,你身旁的那位大娘脚崴了,药刚上好,现在出去淋了雨,恐怕得不偿失……一顿饭而已,孟娘子在怕什么……好,请孟娘子随我来吧……”

    隔着一道帘子,谢轻舟的声音断断续续缓缓飘来,几道脚步声愈走愈近。

    谢楼揉着皱成一团的眉心,看着身旁等候示下的仆人,发话道:“摆两处吧,记得隔着屏风,还要隔开一些。”

    仆人转身离开,谢楼看着檐下不断的水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但愿他家大人呐,是一颗菩萨心肠,是出于好心……

    *

    何氏医馆,内堂。

    屋外的雨不住得下着,雨珠砸到青石板上,泠泠作响;路旁的药草被雨吹得更弯了一些,近泥土的地方却更显坚韧。

    隔着一扇竹篾编织的宽大屏风,内堂设置的两桌仿佛楚河汉界似的,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

    青幺、孙妈和谢楼等人一桌,谢轻舟和孟韵一起用膳。

    原本孟韵想和孙妈等人一起吃的,但仆人摆膳时特意来嘱咐青幺,示意谢郎君那儿还有一个位置。

    恰好谢轻舟净手回来,正好看到仆人指路这一幕,这下,孟韵是于情于理都要坐过去。

    否则,便是她不懂礼数。

    谢轻舟用膳时不喜旁人伺候,幸好孟韵也是。

    承蒙人家的帮助,又管了自己一行三人的午膳,孟韵主动起身给谢轻舟添饭。

    纤纤十指扣着一方青瓷过来,白玉葱根似的指节格外赏心悦目。

    这是谢轻舟注意孟韵双手的第二眼。

    他还记得,掌心有道疤。

    这么美的手,真是可惜了。

    谢轻舟的视线似乎把孟韵烫到了,放下碗的动作飞快,双手转瞬之间便缩回了袖子里。

    谢轻舟略笑了笑,捧起了碗,语气很温和:“孟娘子客气了。也是今日碰巧,谢某才能有幸留娘子用膳,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孟娘子海涵。”

    孟韵见他开始动筷,便长话短说,回道:“谢大人心善收留,孟韵感激不尽。若日后大人再临留仙镇,孟韵与夫君必定好生招待。”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又用回了客气的称呼——“谢大人”。

    甚至害怕承诺的分量不够,孟韵还把焦文俊搬了出来,要两个人一起、好好招待、谢大人。

    谢轻舟知道她是真心诚意,可听着这话时,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悦。

    他做的一切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完全出于对她为人的欣赏、在焦家境遇的怜惜,实在用不着夫妻两人一起报恩。

    用、不、着、

    谢轻舟喉间发出极细的一声轻哼,语气淡淡:“唐律不能随意叨扰百姓。用膳吧。”

    孟韵直觉周身血气一瞬间冲到头顶。

    若非她还算见过世面,怕是得羞得无地自容,当场找个地洞遁走。

    罢了罢了,用膳吧。

    孟韵涨红着脸,拿着雕花玉著,一点一点地夹着面前的菜,吃得几若无声。

    对面坐着的谢轻舟,用饭仪态亦十分优雅。

    最令孟韵佩服的是,谢轻舟不愧祖籍蜀中,胃口很好不说,菜中猩红的辣子吃得面不改色。

    谢轻舟很快放下了玉著,孟韵吃得也差不多七八分饱。

    屏风的那边,青幺压不住声音,痛呼道:“好辣好辣,这辣子怎得比寻常辣上那么多!”

    仆人道:“小娘子快饮些茶水压一压。这是蜀中特有的朝天辣子,主人日日都要以此佐餐。听几位口音是苏城人士,想来吃不惯这些菜式,是某疏忽了,小娘子见谅。”

    青幺猛灌了一口茶水,辣劲儿总算缓了过来,见对方一脸歉疚,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老伯客气,我吃得惯辣子,只是今日……”

    后面的话孟韵没听清,也没心思去听清了。

    此刻她面前缓缓横送过来一只杯子,腾升的热气里浮着浓烈的茉莉香气。

    整个桌上就两人,她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送的。

    这样亲昵的关心之举,孟韵下意识地偏头回避。

    “多谢大人,我不渴。”

    谢轻舟不置可否,自顾自饮了一杯。

    “方才孟娘子添饭,谢某添茶回礼而已。孟娘子自便。”

    孟韵懂了,意思是爱喝不喝。

    手里的茶杯“咯哒”一声落下。

    谢轻舟拧眉,旋即想到他与她之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谢”字。

    当真是客气守礼,也当真是无话可说。

    孟韵才说完便有些后悔,辣子的余劲儿从舌根浮出来,连带着她嘴皮都麻酥酥的。

    喝吧,她一时拉不下脸,因为刚刚才说过她不渴……算了,忍忍吧。

    正纠结之际,谢轻舟忽然拿起茶壶,作势又要往她面前的杯中添水。

    孟韵赶紧喝了一口,馨香盈怀。

    空出来的一截杯口很快又被添满,摇摇晃晃飘着三两粒茉莉。

    谢轻舟勾了勾嘴角,眉间又浮现出温润之色。

    “谢某在此冒昧问一句,孟娘子寻何大夫之事急不急?”

    孟韵错愕,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

    但观谢轻舟眉宇之间一股正气,想来应当是事出有因。

    于是,孟韵坦然道:“此事不急,但越快越好。我有些难言之隐,需得找何大夫解惑。”

    谢轻舟了然,脑中忽然回忆起那日席间听到的、关于她的事——三年无子,婆母苛待。

    不知她是否为了此事而来。

    谢轻舟隐晦的打量悄悄落在她身上,似要透穿一身白雪似的玲珑裹身斗篷,直接看到她心里。

    屋外一阵风吹来,寒意让孟韵瑟缩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谢轻舟提议道:“既然如此,那娘子不如在此待到晚间。明晨何大夫又要出诊,娘子明日若还来晚了,怕是要空出好些日子。光阴虚度,岂不可惜?”

    “可何大夫的规矩……岂会为我一人破例?”

    孟韵记得何大夫每日只看诊半日,其余时间只拿药不坐堂,她何德何能可以让这样一位声望出众的名医“出尔反尔”呢?

    “我且帮你问一问。”

    谢轻舟双眼如炬,盯着阶下药草出神,二指交替、敲着桌面,滴答作响。

    又得麻烦何叔一趟了,谢轻舟“内疚”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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