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天,这个中郎将姓字名谁?”叶舟轻双手托着下巴,眨着眼睛问道。

    “岳峙渟啊”,沙溪颇有些纳闷,她听叶舟轻的意思好像并不是对这个人感兴趣,要不然众人皆知的世家贵公子的名号总该有所耳闻吧。但就叶舟轻现在的刨根问底的样子,由不得不让人有所疑惑。

    她俩这一路行来,叶舟轻同她讲的话十沟里有九沟都是刚刚才完成的。说明她对虎贲军或者虎贲中郎将是有些想法的,要不然不会一直追着不放。

    沙溪又转念一想,叶舟轻的转变是从双峰山之后才开始的,她不得不大胆推测,是不是当时双峰山的山谷中并不是普通的响马子?

    “你问他,是因为?”沙溪带着疑问看向叶舟轻,她很想知道双峰山刀械相向的原因,主要是她更想知道是不是叶舟轻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线索,关于赵芣苡死亡谜团的线索,所以她犹豫着问向叶舟轻。

    叶舟轻踟蹰着要不要跟沙溪说之前在疆北遇到岳峙渟之事,之所以犹豫,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事关师父,她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虽然卫朝经两代君王,开朝已近三十年,但江湖上关于复辟前朝的言论仍此起彼伏。如今皇室对于前朝废王的追踪仍不敢掉以轻心,经年累月撒出去探子鹰爪到处寻觅,毕竟周乾当初几乎是从必死的状态下被人救了出去。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反皇权反卫朝,这些人是谁在哪,这么多年依然是个未知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搁谁谁能睡得着啊,可不得彻夜寻找嘛。

    “没事,随便问问。”思虑再三,叶舟轻还是决定闭口不言,法不传六耳,越是机密越是少人知道越好。

    随后她俯身而起,对手拿牛肉水引的沙溪说:“慢慢吃,我先回房。”

    此刻的沙溪顿觉牛肉水引不香了,说不失落是假的,自己辗转多年披肝沥胆不都是为了叶舟轻吗?

    七年了,不信任还是藏在她如絮春风的话语里。为什么啊?有时候沙溪很想剖开心肺让她看看,但她知道她不能。信任这个东西很玄妙,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可言说。赵芣苡对她就是深信不疑,她对赵芣苡也是唯命是从,这种双方的信任建立在多年的共处与人性的复杂里。

    但这种关系套用在叶舟轻这里,就不行。虽然沙溪还是沙溪,但叶舟轻不是赵芣苡,即便俩人看上去有九分像。

    失落过后,更多的是心疼。

    叶舟轻是得经历过多少世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才会变得如此谨慎多疑,不敢敞露心扉。

    沙溪想起叶舟轻四五岁时,每次见到她,叶舟轻总是扬起软糯如藕段般的小胳膊,呼着小奶音边跑向她边喊:“溪姨姨,抱抱……”

    即便今日,沙溪还能记起那个满身奶味儿的小娃娃,粉粉糯糯可可爱爱,抱着她的时候沙溪曾暗暗下定决心,此生亦可为她。

    她回顾自己这一生,为家族为父兄为丈夫,还没来得及为孩子,就已经被弃如敝屣。

    是赵芣苡,她说:“沙溪,此生谁也不为,只为自己。”

    一滴清泪划落,滴在刚咬一口的牛肉水引上。沙溪就着这滴泪把剩下的牛肉水引吞入肚中,她很想追入阴间跟赵芣苡说:快回来吧,我快撑不住了。

    翌日一早,叶舟轻正在驿馆后院的马厩里喂红牛,沙溪收拾整齐从客房里找了过来。

    “一猜你就在这”,沙溪看着煦风金光下的叶舟轻,心中暖意阵阵。有一瞬间,她从叶舟轻的背影里看到了赵芣苡。

    叶舟轻手里的草料还未放下,转头看着一脸笑意的沙溪,她眼角眉梢的细纹因笑而更深厚,鬓角的发丝张扬着几缕银色。眼睛却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似的。

    叶舟轻指了指沙溪的眼睛,说:“怎么红了?”

    沙溪感觉灵府有一瞬生疼,之后随意的笑了笑道:“没事,大约昨日的风太大,吹着了。”

    “哦”,叶舟轻没有再继续说话,低头把草料加完。

    回想东行这一路,沙溪的关怀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周围,即便迟钝如叶舟轻,累积至今她也感受到了。说不感激是假的,素日里的冷漠逐渐被温暖包裹,这是一种久违了的长辈对晚辈的关心爱护,曾有一瞬让叶舟轻感觉到了阿娘的存在。

    从五岁那年起,叶舟轻的生命断崖式裂变,从云端跌入谷底,虽然发生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怎么记得,但三年间痛苦挣扎身心俱疲的感受却越来越清晰。特别是越靠近圄州,这种心理反应越强烈。有几个夜晚,她甚至觉得呼吸不上来,就像还浸泡在秋泽湖里挣扎。唯一的稻草也时有时无,她就一直屏着气漂在湖水上,任浮沉雨打。

    叶舟轻捣腾完手中的草料,就这样静静的立在马厩前看红牛一点点的咀嚼吞咽。

    过了一会儿,沙溪也走了过来,站在叶舟轻身侧。

    时光静谧无言,但二人再出发后的默契度明显提升。一路驰骋,勿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双方就知道各自的意思,或前或后的变换着位置,以期对方能稍微舒适一点,即便需要自己面对更多的风浪。

    大半日就到了洛州郡辖内,不过叶舟轻并没有进城,而是拨动缰绳来到洛州城外的伏牛山下。

    根据周乾的记忆,城外东北方位,行约七八里,不是官道,略有崎岖,草木凋敝,一颗行将就木的老榆树旁边,就可以看到三间茅草屋。叩门而入,只说自己是叶舟轻,那人就明白了。

    叶舟轻循着师父的描述,城外东北方向,因昨夜骤雨以致特别泥泞的羊肠小道,草木郁郁葱葱,艰难跋涉了七八里,一颗高大挺拔根系十分发达的榆树映入眼帘。榆树下一只老母亲正咯咯哒的遛弯,身后跟着一群黄嫩绒毛的小鸡仔。

    叶舟轻从马上下来,一脚踩进了泥水里,她不以为意的摘掉眼纱,看到了师父说的三间茅草屋,踏着泥泞走了过去。

    茅草屋明显经过修缮,房子四周围的是土坯墙,土坯里参杂着用以增加粘度和稳定性的杉木的木纤维、稻草的桔梗,仔细看的话还有几株狗尾巴草摇曳其中。

    篱笆院的门几乎可以当做不存在,叶舟轻在门外连叩门的地方都没找到,不得不出声询问:“请问贵府,有人在吗?”

    在榆树下逗小黄鸡玩的沙溪差点被叶舟轻的“贵府”笑岔气,她强撑着才把笑意憋在肚里,继续低头逗弄小黄鸡。

    她刚才已经趁着叶舟轻走过去的空隙,四周踅摸了一下,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围院扎的篱笆新旧不一,院子里种着新鲜的小青菜,一株略略结着几颗青桃的桃树也是历史悠久的样子。茅草的屋顶看着有去年秋天新添的,与往日的旧茅草一齐支撑着一方天地。

    总而言之,她察来察去,这不像是新修建的住所,处处透露着新旧的痕迹,一看就是这家主人在这里住了很久。

    虽然叶舟轻不需要她陪同,但沙溪的紧张提在嗓子眼就没放下来。

    只是叶舟轻罕见的宽慰她说:“我小师父说只需我一人前去就好,那绝对是安全的,不妨碍,无需担心。”

    沙溪明显感觉到把自己冰封起来的叶舟轻在逐渐融化,这让她很动容。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上天庇佑,小军主可重回无忧无虑。

    叶舟轻在门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只好迈步自己走了进去。

    碎石子铺就了一条小径,直达院里的堂屋门口。叶舟轻就沿着碎石子路走了过去,廊下卧着条体型中等的田园犬,棕色的粗质狗毛里参杂着黄白黑。

    它正趴在廊下安心的睡觉,听觉有脚步声临近,也只是慵懒的抬起一只眼瞧了瞧,随后又呼呼大睡起来。

    叶舟轻纳闷极了,搞搞清楚哦狗子,我是陌生人欸。

    这一切既诡异又和谐,叶舟轻站在廊下敲门,刚抬手门就开了。

    还没等叶舟轻反应过来,一头瀑布般的青丝铺满眼眸,等她眯着眼睛适应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线,才看清楚了里面的结构。

    那头青丝的主人正挽着袖子背对着叶舟轻坐在软凳上饮水,旁边是一架熔炉,炉子的风箱边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此人灰白发色,双目紧闭眼球凹陷,叶舟轻从仅存的一点伤病学认知里推测到,这人应该是被人生生挖了眼睛。

    叶舟轻站在门口愣了半天,直到放下茶盏满头青丝的人轻咳了几声,她的思绪才被重新拉回。

    她整理一下衣摆,拱手长揖而后起身询问道:“请问夫……”

    叶舟轻的“夫人”还没有出口,就被转过头来的人惊的停住了话语,硬生生的从刚出口的三个字里加了个“老”字。

    “请问…老…夫人”,短短五个字,她的舌头差点打结。这人回头的太突然,也得亏叶舟轻平日里同师父唇枪舌剑习惯了,要不然指不定此刻出什么洋相呢。

    她悻悻然的微微一笑,继续拱手礼问:“请问老夫人,在下叶舟轻,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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