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宝玉傍晚大醉,众人伏侍略梳洗了使被里睡下,便只沉懵睡去,等一觉醒转一睁眼,枕上抬脖儿伸头看时,只见茗烟和衣倒在窗下小床上睡着,耳内又听见远远传来梆鼓声。宿醉觉寤,回思寥然无趣,一幅躯壳犹如去了内囊般似毫无底里。

    一时撩被下榻,宪足踏了脚踏,以手支着榻沿低头闷坐,转面时瞧见衣架,因离榻自取了袍服寂然穿戴,又拿了斗篷向手臂搭了,轻步走近门前,回看茗烟只睡得香甜,便自慢慢卸闩开了门出来,蹑足度廊悄然步下楼梯,并不思使人发觉了去。

    堂倌正自沐浴,见有人进了堂口,忙披衣走近问询。宝玉只道往外头散会子便回。堂倌知宝玉正是赴考的,不敢拗着,忙应承了启开头门两条插板,又道伺候守门,却望早回来才好。

    宝玉答应着早侧身出槛,方站了门口石矶上,但觉兜面冷风只侵衣透隙,遂展开斗篷自披戴了,结好项上绦带,两手交叉只捏了披风襟口处,因自裹了低头方沿街踱步而行。又听脚步声响,抬头望去,果见对面走来一人,那人周身皂袍褂,脚上墨色破旧靴,头上旧毡帽,一腋下又不知携这何物,两手互袖入袖中,只自勾肩慢走。宝玉趁夜打量,只顾猜测此人来头,却也瞧他不出。

    须臾二人相对渐近,忽又见那人手只动作,便听得梆鼓正自那手上响起,方才恍然,原只是巡更之人。因怔瞧他一壁张嘴打欠,一壁又收起梆鼓原携了。宝玉心下轻叹,只觉其人虽刻苦没落的,倒可独善其身,只来去自如再无企图,思此便暗生垂羡的,因不觉得多看了两眼。此时已交臂间,隔着尺许街面,巡更人察宝玉只看着,因便回看了。

    只说京城街巷,或有此刻人家窗口犹亮着灯火的,街边楼上些微的光色,照着街道一处幽暗一处隐亮的,宝玉见那人只匆匆回看了一眼,便原低头抱臂自迎面而过。忽忖自己欲将何往,只得也转身原回去店房,才一转面,不妨唬了一呵,却见原是那巡更者也正转身只对着,只举目觑看的样子。宝玉见相隔颇近,只得略拱了手作请,正待离了往回,不想那人却一手指着道:“阁下可是……”才说了,复只抱拳接道:“敢问尊驾可是京城荣国府贾少公子,贾宝玉?”说着话,早又退开一步,躬身站立。

    宝玉闻言刹觉罕异,口里却早道:“不才在下正是。莫非你竟是了故人?”那人听只早近前来,一把拉了宝玉手道:“竟得如此巧遇!”宝玉犹未辩出,看他除了毡帽,只顾喜道:“难怪世兄觉突忽了,在下宝玉。”宝玉至此方听出声儿来,由转过念反握他手道:“果然是甄世兄么?怎有此等机缘凑巧之事!”二人感叹一回,遂彼此的复见过了。宝玉握手笑道:“此刻得见世兄,再不轻弃,就请一同回往驿馆,你我二人再好絮话。”

    看官应明了,此巡更人只是江南甄氏宝。甄宝玉听了宝玉相邀因只迟疑,宝玉旋已理会他意,因笑道:“世兄如何这般有趣,竟谙练这个。何不让愚弟也见识见识这古记又俗物的什子。”说话自把过甄宝玉所携之物,手里掂掇,因问如何把玩。甄宝玉不由一笑,道:“世兄既欲把弄顽顽他,倒不如往我下处,由我细细教了。况我二人今时幸得相见,必有许多话说。若只与世兄往那人前去时,只看我这副扮相,何敢与世兄为伍做伴?再者三更半夜的,没的带累了世兄又闹许多不便处,只幸此刻又无旁人瞧见。”见宝玉点头,甄宝玉便道了请,手指一指前方,二人因厮跟着走动起来。一时隐隐听得远处谯楼漏鼓传来,甄宝玉早也始弄手中梆木,又自袄下汗巾后将携挂一个盘子大小的铜锣拿出,间了梆子声击打几下,且引颈唱声的道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如此宝玉只跟着往来此处一回,典了差罢,甄宝玉道:“这会子才罢了,接下咱们只管向我处,可达旦促膝的叙叙话了。”

    宝玉只顾手把弄着铜锣儿,笑道:“早先在旧宅门里,家人断不许私自离家远了,只嘱道是该防了花子,忽刺只叫拐了去呢。这会子倒愿世兄只是那花子,随拐带我去了哪里,我也只认了的。”惹得甄宝玉笑一回,笑罢却是长长一叹。二人说笑不觉穿街走巷,度桥延陌,一时只在城墙根儿下一座破庙前停住,宝玉一见此不觉点头,因先进了,但见内里破败不堪,陈牖朽扉朱漆斑驳,蛀梁斜柱依绕着一幅残幕缝补渲垢不辩本色。那神案上岿然泥塑早也看不出何方神圣宝相,实是座废庙了。

    甄宝玉门口站着请宝玉坐,便向庙宇墙侧抱来柴草,就地上生火烧茶,道是茶也只是白水罢了。宝玉只看尘案前空地上横陈一截虬根毛椽,遂撩起袍角便向木椽上坐下,看甄宝玉往门后挪来三角木支架,拢了绝地篝火之上,又端来瓦罐,向木架上吊起,便挪过一块木墩,复请宝玉向木墩坐着,自己只坐了木椽上,二人曲尺促膝,围着火堆,始由各自败落时起说道,此后便是茗烟随后在窗外见闻形景及所言。

    至哓光微曦,甄宝玉略换了袍服,加了斗笠,便同回店房来。二人早也商谈契笃,只要李代桃僵,各取所便,复鉴今世情谊。甄贾临场替换,彼此可谓义薄云天,可叹此情何人作了传奇?他二人只仓促谍惑间也顾不得这话了。

    只说宝玉一番动作如愿遁世,与甄宝玉易了装色,白日隐身庙中,起更时依着甄宝玉所授,当值巡更至天亮回来安歇,草草捎回些吃用之物,自向河中汲水用来洗漱,往厢房内土炕上枕块而卧,身下不过软草荐籍,所盖只得一堆陈絮,乃皆无人取用之物了。

    目之所及无非朽垢陆离,鼻息所辩不过腐尘泥腥,然思起平日家中只妻妾两头沁芳,至于自践名节却是神魂较此犹甚了!可叹情缘虽争得,却罔乎守备,致使情关幸入却进废之情淫混淆起来,此时思起黛玉,不由愧恼涕泪满面。

    扪心考量自问此生哪里又想要辜负了他呢,本自取他人衷情得意,又不明自珍自爱自重,以混沦之份对彼之终生深情厚意,连天地公道于自身尚无思存,却何谈两情相悦一生一世呢?偿以标榜比世人强些,到了今日却又无证比人好了几许,优秀于哪一处,错了哪里也无头绪,掂忖黛玉只由收了紫娟那一刻起,寂然长夜又是如何得过的,何妨叫他心谤只轻薄了他去?思此,方寸间只何甘休?真真浑浑噩噩中只妄作小人了。

    今又有甄宝玉一番置小人雠怼理论,每思此节,不由神魂俱仆,真叫食脐不及涕泪狼藉。便要绝了错恶之境方是干净,莫若再修来世,也免得落了一世笑话,是以在会榜揭晓之日,宝玉已是身离京地,不知所踪。

    再说茗烟因知宝玉不见,又有贾琏留着贾兰道守榜,回了寨里,并未提起宝玉的话,只向诸几房里支吾道是在花枝巷,要等放榜才回。王夫人便使李纨打发人往贾琏处送去酒肉米面,又拿去他叔侄的衣物鞋帽等,至捷报登门,方知贾兰中了,倒因喜庆也忽略了宝玉去,只想是抱愧还在花枝巷,是以只混过了一时。然林之孝家的但听是甄宝玉名列正榜亚元,早暗使人往贾琏处查看宝玉一回,便使林之孝向贾政前回了,道在驿馆时,曾看到宝玉孤身走出只未见回的话,贾政听了略沉思道:“如今兰儿入仕,妄我毕生皆在为宝玉打算,倒闹了无心插柳。可见,若命里无有非常造化,凭人花了多少心思,费去多少工夫皆是枉然。甄家世侄夺魁,可见并非有人如我这般常日敦促督导所致。若是你们所说,宝玉并未进了龙门,倒是甄世侄顶了他,既已中了,也不亏了他二人替换一场,只切记,这个话头断不可外露,历来这也是欺君的死罪!只好等宝玉回来我再问着他!且待过了御前应策一案,是福是祸,自然分晓。”说完长叹,只摆手使林之孝去了。复坐了书案前,捉笔为贾兰殿策草拟课题,五儿近前伺候研墨添茶伺候,至传饭时方歇了。

    终至皇榜揭晓,贾兰堪堪得中榜甲。此日贾琏黑早的便来寨里伺候,贾政王夫人堂前坐着,李纨黛玉正请晨安,贾兰贾琮贾环皆一处伺候,依命下首杌上皆坐了。贾兰此时服色亮丽,官靴玉带,坐在李纨近旁。玉钏彩霞端茶上来,先将茶盘呈与贾兰,早跪着口称道:“请状元爷吃茶。”贾兰忙取杯向贾政敬奉上来,笑道:“老祖宗的人今儿如此称了我,又拘礼,倒叫我惶恐了。孙儿当先请祖父大人用茶!既居家入户,竟该遂意庭和,不必因我一日中了,倒闹的生分了似的。官者不过官场使然,既使蟒麟珠玉金冠貂履,终究这里我还不过是我罢了。”说只淡然一笑。贾政听了点头,道:“那甄家宝玉名次探花,又如何应对礼部一番来头稽查。想来做得了那样事的,竟也早盘算好了的。”贾兰笑道:“二叔的投文路条那些官签册子,下场时门口查看了,略问了便同我进了。那些如今还叫只收了了我包袱里。那一个若只和我二叔商量了替了下场会试,等中贡,只须道了这些遗失了或叫人偷拿了去,横竖已成了亚元又作了探花,那些人便也只认那个人的样貌。再说甄探花原自有其籍贯,只怕原籍早也有学资和府院生员存案,竟只欺君一事料哪个也不敢揽,且顾着修补添录了他去,这世上莫若还有不惜才的?也只好凭着去了。这竟不是甄探花瞒天过海的手段?想那样个人,心机只有些。”王夫人吃了茶笑向贾琏道:“琏儿也不必为宝玉遮掩着,竟叫他家来罢。兰儿夸官又祭祖的才回来,他做叔叔的原跟踪不了侄儿的才德,只落了榜的,也是个人命数,放眼普天下的,落考的一层一层的学子呢,嫌耻背着人,还总不见了?竟连恭贺侄儿一句也无有了?等后日各色备齐,一家子跟了兰儿只往铁槛寺烧纸炷香献供,还少了他去不成?”贾琏红了脸,干咳了道:“婶子才听叔叔侄儿说话,竟是听了糊涂,宝玉又何尝下了礼部的会试场子呢,更说不得落榜不落榜的。我又哪里须藏起来他人。都知道我那个舍弟自来便不喜读书功名的。”林黛玉听此才要说话,李纨一处坐着,暗拉他只止了道:“宝玉自同兰儿入城应试,至今也有近三个月光景,怎躲得这许久,一家子只顾了兰儿,倒将宝玉的话疏忽了去。也该派人四处打听了,好早些寻了回来才是。莫非又只独自闲逛了云儿那里了呢。”黛玉低头道:“昨儿几房人都来吃酒,云儿原早早也来的,我问他,只回说,早听进京应试,因不敢打搅了去,只忍着并未见。兰儿中了会试,这里那日接了喜报时,云儿也来了,只在一处的,先已问起我宝玉的话,想宝玉并不曾去了他那里的。”贾政笑道:“好端端,还怕他竟不回了?他竟在外头讨饭吃去?才是笑话。”正说话,便见李贵屋门外阶下打千儿的回道:“甄探花来拜。”贾政听只站起,道:“既来拜门,还是我去会他便了。”说着走出来,一眼便见大栅门内有几个冠带的人,前门院中门房正与说话。李贵茗烟早又跑过去,向来者回了话,贾政接出,来客迎着步入,隔着玄关高槛,彼此的见过了。高中探花的甄宝玉只在槛外丹墀上拜见,道:“世侄甄宝玉特来请安。拜见老世伯。”贾政出槛亲挽使免,道:“世侄果然年少英才,此番高中,不枉了甄世交世代书香门第。实可喜可贺。”甄宝玉站直复揖了,笑道:“世伯谬赞,不过仗侥幸儿罢了。”说话贾政请入,只往抱厦南首敞厅请坐下,甄宝玉便先命人呈上礼单。贾政谦辞几句,一旁赖二接过览看唱了递去。林之孝后头带了跟来的几个人往跨院便宜处使歇足吃茶,只一个近跟的随侍现在甄宝玉身后伺候。

    贾政这里执杯请了,道:“世侄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理当归籍风光祭祖,咱们两家世代交好,便是空手来瞧一回,我也是欢喜的,何必破费。我才听那单子上有一对蓝田翠玉如意,又是赤金鲤笔山,想必是宫里头赏赐之物,世侄却拿来作礼,太过贵重,不若叫人原拿来这里,由我复与了世侄,只当世伯还礼,也是恭贺嘉禧的意思。”甄宝玉只推辞笑道:“晚辈怎敢承世伯垂赠,若耐烦,赐教几句已是惶恐的很了。晚辈聊表拳拳敬慕,世伯不必如此见外才好。”说此拱手略停口,见请茶,遂拿杯吃了茶,接道:“其实世侄今日冒然唐扰叨安,原另有一样宝物呈奉与世伯的。”说只略摆手,近厢侍立的随侍原手里搂着个红漆描金木盒,使一方锦帛覆着,此时早应命往贾政前呈上。贾政以手指着锦盒,看甄宝玉道:“贤侄,这又是何意?匣内何物?”甄宝玉握杯只回道:“宝玉。”贾政不由心下一沉,只顾接了,揭开看时,却见竟是宝玉常日项上所系之通灵宝玉,因站起细细瞧一回,见字迹也是那两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便不复疑其他,看问道:“世侄此举莫不是见过犬子了?”甄宝玉早离座躬身揖了两揖,道:“还请世伯稍安勿躁。不瞒老人家,那日贡院内愚侄却与世兄宝玉偶遇,世兄只将个帕子裹了暗投与了愚侄脚边的,又未及问他,便各自入了考舍。等出来又苦等世兄,却只不见。又操心殿试一事,直至皇城发榜,内庭一应事务完结,才使人打听,方知兹科魁元原是世兄舍下宁馨,如此方来此一遭,意在请安,再捎带回了这话,一并将珍玉送还。愚侄早知世兄宝玉乃衔玉而诞,造化不比常人,非敢掠美自专了此宝物,更非可假手与人使送还了来,只得今日突扰了世伯。”

    贾政听只怔跌坐椅上,低头半日,又要抬手请甄宝玉归坐。甄宝玉只是度情躬身垂目,不免守念暗察贾政,见使坐,微微一笑,复低头揖了道:“愚侄此来,当是叩安,又顺带结了一桩心事。世伯家下又有魁元胜事,不便这里白聒噪着去,请恕愚侄就此别过了,因只不见世兄宝玉,也不好叩见了老夫人,就请世伯代为问安了。”言罢早单膝跪地拜别。贾政走近伸手挽他使起,道:“世侄正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竟叫宝玉只误了个工夫。老朽理当致谢。”甄宝玉忙道:“这是老世伯宽仁厚爱了。时候不早,愚侄竟是该去了。”说罢又辞了,躬身退步,才转身又察贾政张手怔看着,忽想起一事,回身鞠站拱手道:“才想起一句要紧话,只不知此话虚实。昨儿恍惚听闻世兄宝玉只离尘的闲话。但请世伯放心,愚侄虽不才,然也结识些包打听的江湖人物,底下只加派人手,定多方探寻只取了好信。只盼再来请安时,必与世兄宝玉一处才好。愚侄本性痴莽愚钝,心下因思见世兄,夜也失寐的。”说时不由眼中滴泪。贾政闻听此一番话,长叹又点头,抬脚只欲亲送,见甄宝玉连连请免,只得罢了。外头赖二等送出。贾政见已去了,复向桌上拿起通灵宝玉才看时,便听得脚步声响,竹帘起落间,王夫人早人进来,后头林李妯娌,贾琏贾蓉贾兰贾琮贾环等皆阶下伺候,门口的只不及通报了。

    原来王夫人堂前已听闻还玉的话,此时便直向贾政前,上来早拿过那枚宝玉握了,只扪心攥着向贾政道:“你且放了那个出门只去了,我的宝玉呢?这又算什么?!”贾政坐叹了,拉王夫人坐下,道:“才刚来的只是甄家宝玉,此玉乃甄探花特送还才得见。探花备细道了此玉来路,原是二人场子里恰巧碰面,那孽子将这个暗给了,竟未付只字片语。那作孽的畜牲竟自糊弄了大考,混赖的脱逃了。”王夫人早以帕拭泪,只道如何是好。

    茗烟心里有鬼,外头伺候听了里头说话,见紫娟使进,二人一前一后上来跪倒回话。茗烟磕头抹泪道:“奴才伺候状元爷守在城里等春榜时,实是已寻遍了京城,只奴才回来,还没等请罪呢。”紫娟哭道:“林奶奶早说起二爷在店房里便不妥,只不知到底过了龙门不曾。”王夫人只顾手指茗烟申饬道:“要你有何用?还不多叫了人,再往京城四外细细找了宝玉回来。”贾政此时也无心理论紫娟的话,只摆手使下去了。王夫人道:“外人不知宝玉劣性儿,咱们焉得不知,皆怨素日只逼得他读书,这回又勒掯着叫下场,他若为着不愿做官食禄的,只死心要绝了这一家子,断不是此番临下场才生的主意,只怕老早竟存了这样心思,竟只赌气大发了。若真是这个理,可是要了我的命去。也不知包袱里盘费拿着多少。老爷定要寻了宝玉回来,要花银子只叫人向我这里来拿。”贾政低头道:“那逆子若一味死心欲离经叛道,这数月天气,只怕早不知又往哪里逍遥去了。暂属无可如何之事,好不好倒是留下点子骨血,只是殃害了他妻妾。这个畜牲,真真叫人无法治他。”王夫人听此又呆了。倒是贾环门口听了这话,因掌不住呜呜哭起来,引的紫娟芳官也闷声啜泣。李林二人便进来跪下,林黛玉只忍着伤心。王夫人早使他妯娌起来,拉黛玉道:“我的儿吓,你也别这里撑着,强窝着心里,万一只作下病来,叫我们老的小的再指靠了哪一个?珠儿家的快扶了你妹妹回房去罢,倒不用总守着这里这两把老骨头。”林黛玉方再忍不住,使手捂脸的转身便奔了出槛。李纨忙示意芳紫二人也同着跟去好告慰他。

    又有门口传饭,贾琏方进来,道:“请叔叔婶子先用了饭。”见王夫人咳声叹气,贾琏只门内站立。贾政道:“生了那样逆子,倒值得淌眼抹泪的,为今只等他耐不得外头餐风露宿光景,再回来依旧作他的无良浪子罢了。自此竟将那个畜生只一笔勾了,省的日日白说起他。幸有兰儿不负了祖恩,宝玉大约自知只不配生在我们这样人家,此番好个脱壳逃亡。”又见赖大来了,只阶下站立回话道:“听了宝二爷进场入京,只两月间未归,才林管家又打发几个人,叫拉车带马的出了寨,道是寻二爷去。只不知还可有踪迹的话?也好叫去的人省了工夫。”贾政道:“这只是一夫当关的典了,依我大费周章要寻拿他回来,也不过费时耗力罢了。”贾琏道:“莫若城里只寻亲访友的,竟自走失了也是有的,又可须原是他各人闹得不得见人影了?”正说话就见王夫人只滑下椅座,旁边玉钏早搀扶起来使原靠坐着,外头林之孝家的素云彩霞一齐涌入,忙搭手扶了王夫人回房去。贾琏便向外吩咐兴儿叫了大夫来。回身见贾政只是冷笑,只得掩住宝玉的话头,请赖大赖二进来,贾政使几个人杌上坐了,因说了后日齐往铁槛寺的话,贾琏又请问吃饭,搀送贾政回书房,赖家兄弟辞去,闲话免叙。

    只说隔日一应物事备齐,几房人破晓时分便已聚了来,遂伺候贾政王夫人一处,只提早吃了早饭。原来王夫人只是急火攻心,闹得肋下疼痛,等寨里那一家杏林世家的郎中来把了脉,只叫人跟着往家中取了二两钩藤,嘱了煎熬加冰糖后,只吃饭前后各吃一盅,王夫人吃药后略歇息,便觉疼痛顿减,自此将此味药材命早买回些只储备了。

    贾兰等诸丁眷陪坐吃茶,且等那位族中耄耋。众人闲话不觉只说起宝玉,贾政半日因听了,便撂下茶杯向贾兰道:“休再提起他!你那位好叔叔因你占了榜首,自己却连仕爷未中,哪里还有脸见了一家子?只等他羞惭些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落魄着回了家来倒罢了。”贾兰笑道:“我这回只尽心应试,费了大力气的,只怕跟踪不了二叔呢。岂料果然中了时,竟又带累了二叔去。”贾政听只苦笑暗叹。贾兰笑道:“若是这个道理才好呢。倒是才听我二叔的话倒唬了一大惊的。到底是奴才队里只为一处闲打牙,才口里说的散话。”

    王夫人不免心疼孙子,道:“兰儿不用费心惦念着,你二叔自有祖母祖父你母亲婶子操心了去。他也那门大个人了,也愁不到哪里。倒是作叔叔的只管由着劣性儿混闹腾,没的倒唬着孩子。”说此心里便只怨念宝玉几分,又接道:“你自小便无父,今儿果然只独占鳌头的。可知你二叔自来只不服管,你祖父当日也是要打死的,生了那样牛心不听劝的脾性,才闹到今天这样地步,还叫人怎样了去?”说完不觉以帕拭泪。

    林黛玉只当着勉强承色笑道:“二爷纵生了过错,我们兰儿总也不派了他二叔不是,这原是一家爷们的气度。我所以想叫兰儿放心,你二叔人大心大,万般只不入他眼,因取仕做官原不遂他的意,自知这家里容不得,竟只生了遁影儿的心思,凭天底下哪一处他瞧着好,便随他去顽罢了。只不可忘了,但凡一家子想他说起他。他那头自然也有感应心经。只信了我的话就是,难不成他竟真心舍得离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左右他只在不远处,因心里只有些他各人得意的歪话曲理,又不能拿了人前说出,才赌气横着心要躲一程子罢了。”

    贾兰点头道:“我二婶说话总有不同处,我倒听了心里也有个道理的。依我,须尽着寻访打探我二叔也是正经话,不要任由我二叔只落了外头去,且我二叔自来也不曾独自外出,我只不放心。”众人听了点头。王夫人递了窖藏除皮荔枝给贾兰使吃,贾兰接了看一遍屋中诸人,扭脸向贾琏笑道:“琏二叔,怎不见了那位二婶子?也该来这里,底下好一处吃了酒。”贾琏笑道:“好侄儿,亏你倒念着他,独他才没脸来这里呢。再者那绣坊也离不得人的,几日里你母亲婶子只又请来了你那位远房表姑,在账房瞧着呢,还要帮着管制下面的人。那一个成日说东道西的,不知倒比人强多大,竟还叫我带人往苏州花银子买了两个绣娘回京呢。我也不得闲,也不耐烦理会了去。怎料上日他各人竟自不告亲往南边去了。你史表姑日里寻了我说了,道他一个女流只出了远门,我才派了赖登带两个带人向苏州寻一回。昨儿才接了信儿来,那边也快完了罢。”贾兰笑道:“琏二婶子爱操持,担了辛苦也甘心的样儿,我自小原看惯了的。如今也还只这个样儿。”林黛玉笑道:“怪道云儿来时只说绣坊街面大门只锁了,原来无人坐账经管的缘故。所说那里头只缺了苏杭绣工,我这里倒有个现成的人,虽不能称了是苏绣熟手巧匠,教习咱们绣庄子里的生手大约可使得的。”宫裁拉黛玉手笑道:“绣庄的话先不必这里理论他,竟等了巧姐娘回了京里再说罢了。”

    贾政便问贾兰职禄供奉,贾兰道了外任衔缺只给了探花,上头只使往翰林院应了闲职。贾政听只定了主意,吩咐三日后举家迁入京地住处,好便宜贾兰日里典职一事,众人答应着,正说话,门外人回话,原来那位族中老叟因走路须拄拐,只那家儿子带着哥儿来了。林之孝门口随即回道:“再等竟只管有人来,只这会子城里外又赶来几家门宗,赖爷已叫人叫了皆先往庙里去了。门外车马早也备齐,只等着呢,等爷到了也差不多吉时了。”贾政便问是何时辰了,贾琏回了辰时才过,贾政便道:“内眷只珠儿家的跟着去炷了香,珍儿家的带着剩下的家眷在这里伺候着,你们太太因着个宝玉,昨儿才闹的不好了,也防着族中和寨子里有家眷进门道贺,待承了,该留饭的请吃了酒再叫去。”说完便离座起身出来。此时屋内外烛盏灯笼火炬有色无光,天早已透亮,贾政站立檐下,一眼望去,直可见大门外人欢马叫,只怆先日敕邸荣华喧嚣,不觉得眼中一热,泪也要下来了,心里只叹祖承世风将复重来。

    贾兰本生的俊俏,再有官制簇新袍服金冠玉带,出门才往御赐良驹奇骏上端坐,便听身后和寨坊那里只鞭炮齐鸣,林之孝近前方才回了,原是寨子里那几家人特示喜庆,只由着去了。此时凡能走路的村里人皆已拥挤在这条街上,人们罗列道路两侧,都要亲见状元郎丰华真尊才好。贾兰马上拱手答谢,贾琏贾蓉贾琮各个马上抱拳致礼,只贾政在轿中暂安。林之孝家的早带人向人群脚下身后漫撒了新铜钱,使得道路更敞。贾兰宝马前后司仪鼓乐早也响起,直至铁槛寺。那寨子里有的人也只赶着车,竟跟至,必要看了今日此番祭祖如何,好底下有了噱头的。

    只说铁槛寺早也几日里一应计较安排的备妥,贾氏族中富裕的几房里也只凑了分子,只将十数丈长的红毯自寺庙山门前直贯铺了祭案前。本府又派人来伺候燃放火铳,也有当地乡绅花钱请来戏班只往近处搭台唱戏,等贾兰此时到了家庙,那戏已唱过两日了,看热闹的岂止十里八乡的人,竟将个家门祀礼闹的比过会还热火了。执事的有赖家也有本府师爷,主祭亲丁举动行止皆依着几日里排好的顺序。大雄宝殿前早设下一方雕镂大祭台,先执事的唱念疏头,贾琏贾蓉贾琮贾环接过贾芸贾蔷等敬进的祭品一一摆满了香案,贾琏掌首位亲丁陪贾兰近香案炷香,李纨表主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展拜已毕,往炉内炷了香罢,贾兰又依执事口令,单膝跪地,接过族丁一一递上的纸马箕斗,皆较常日的又大且五色斑斓,往香案前的一方铜鼎内使燃烧焚化,才向供案银盏烛火上点燃纸钱,炮仗声便跟着复燃放起,直至许多纸糊的被服袍褂瓶花鞋帽皆入鼎内起火,鞭炮火铳方渐息。寺里此进正院禁足了闲杂人入内,却院门口和三面院墙窗廊下挤满了人头,一时凡正院内的人皆跟着众丁嗣一同拜辞了牌位,连本府师爷也跟着鞠了躬,执事又另燃放了一回炮仗,方是完了。小沙弥见完近前请贾政往厢房吃茶暂歇憩,赖二亲向寺里方丈放了赏,回来向贾政这里回了,贾政便命往回,众人跟着出来,主持等送出山门外,见车轿彩马的络绎去远方回。

    贾兰等一进院,便见满眼皆是筵席。几进房院连同后花园只摆满了酒桌,书房里退步之处也置下桌椅,只怕不够。官客只在前院中院,堂客皆后院及后花园里围坐,一应桌椅略只参差不等,也只几日里寨中住户见问便使这里借用一时,多连赏钱也不要的。那赖家兄弟与林之孝等皆是府院过来的,虽则大情状却也算的小阵仗了,一应琐节秩序莫不有条不紊,只另几个明眼人纳罕叹服,倒打问起贾状元身家底细来。这也不在话下。

    王夫人只在房中略吃了拿来的饭菜,便向堂前坐了,尤氏李宫裁黛玉胡氏等只伺候一处吃茶闲话,防堂客辞去或有女眷忽来见面说话,皆春风满面。贾政这头不等酒阑,只在偏院专搭的芦席敞棚下上首桌旁坐着,本府师爷一处说话因问了,贾政只附耳师爷几句,烦请不可这里提及早先的话,师爷会意,笑了笑吃了茶,因辞去,贾政使贾琏送出。寨子里有头脸的人家只携礼来贺,酒罢一处吃茶絮话,并本家翁叟等,自不必说。

    堂下王夫人只使黛玉先回房歇下,林黛玉不觉心一酸,只忍了道:“二爷今日不得亲见兰儿风光,只由性儿离家去了,想有去总也有回,此一事总大不过我们兰儿高中,往后这老小的一大家子,只有指着兰儿了。太太自来爱惜,我只心领的。我只请太太放心,往后日久天长的,居家凡百事,也只我多操心就罢了。”王夫人听了长叹,才要说,就见几个本家年高妇女进院,李纨尤氏上前见过了接入。紫娟芳官搀扶着进槛。屋里众妯娌往下首挪了座。胡氏捧茶盘上来,几个近宗老妪称颂了一番,王夫人早离座站着,因向其中一个福了问安,彼此问了康健的话,各个早次第坐下,老妪拿杯吃了茶,便问起嗣童,紫娟向外唤人使叫几个儿童进来,一时桂麟子初润格、又有贾棠贾梅儿和芷菁这几个男女儿童皆奶娘携着进院,奶娘因阶下伺候,只使众姊妹兄弟进屋。几个同宗老妪个个问了,只把尺头小鞋帽作礼给了众儿童,几个小孩子依命磕了头,便原使去了。

    黛玉便请问吃酒,这几个人并未携带了正经贺礼,乃凭了门头年纪忖度情势来看一番喜庆热闹罢了,是以此时才来这里。听使吃酒,忙只谢辞,道才吃了饭过来瞧瞧,说着放下茶杯便辞了要去,只拒未提起宝玉。王夫人挽留几句,亲送至阶下,紫娟领了黛玉话,向院中叫人拿来车钱给了,这些人也不缺这几个钱,便只婉辞了原结伙的出了大门,周瑞家的送出,见大门外原坐了来时的车只去了。又有本府堂上赏赐给状元内眷的绸缎香料封包等,当差的几个坐车送了门口,又抬进,只阶下打千回了话,丫头接了封包拿进,王夫人命人接了几个绸缎挂衬包袱,只叫给了素云使拿回李宫裁房中去,李纨忙止了,只命拿进另玉钏只收着。林黛玉早另紫娟递出赏钱叫给了府役几个,众府役接了赏称了谢即辞去。贾政那里听此,早使赖二等送出。

    周瑞家的屋门口回了话,只带着几个人在门旁檐下长凳上坐着伺候。屋里尤氏因说起京中薛姨妈家几处宅子闲置,迁入城去,可挑选了哪一处院子住着,笑道:“湘云妹妹住过那个院子,嫌小了,所幸大太太南去,那日岫烟女婿和舅老爷只上京来接,林妹妹一说进京里,那女婿便只将几个宅院钥匙只给了,还道是姨妈记挂着咱们正恓惶呢,吃住概是无有。岂料兰儿竟得了高官厚禄的。”黛玉笑道:“嫂子说话糊涂,兰儿中了,京地内外,邸报到处,只怕举国上下都已是知道的,姨妈那里岂可不闻呢。即定了住居了姨妈家的宅子,总短不了租住银子去。绣坊里每几个月总要往南边采买各色尺头和绣绒针线这些,只打发去的人向姨妈捎去租银,也和旁人一个价钱,也不算了事。”李纨笑道:“房钱是须给了,没的林妹妹倒性儿急,又叫人巴巴捎了南边去,横竖姨妈家在城中还有十几家铺子,也有老人操持账上的事务,咱们只叫人给了账上便完了,何必费事。”王夫人一笑,就见周瑞家的进来回道:“才门房传话,道是什么蒋奶奶来了。”众人听只面面相觑,正猜问是哪一个蒋家奶奶,周瑞家的早跑出去,又忙忙的回来回道:“我刚隔门瞧了,正由车里出来。原是宝二爷旧日房里的大丫头袭人,那嫁的男人原姓蒋。如今也算一门的当家奶奶了。”正说着,彩霞门口又悄声回道:“花袭人进院了。”王夫人便道:“今儿断无有拒客之理,既爱来,竟会了他一会又害着哪样。”周瑞家的便转身门边站着搭了请,须臾只见袭人慢步进来,玉钏早置下跪蒲,袭人槛内便跪了叩拜,口里请安又道了喜。王夫人一见袭人这般,忽怆曾经单独一处时他所说,便只招手的笑道:“来,跟前坐着,瞧着竟大变样儿了。”袭人回了“是”,站起身,向屋里众人一一见过了,方上前向才添的椅上坐下。众人看他穿戴齐整,门口彩霞接了礼呈进,玉钏接了往王夫人身后条案上放了。芳官拿茶给袭人,袭人起身接了谢过复坐下。

    王夫人笑道:“咱们原是旧相识,倒是唤了你小名顺口些。如今看你也好了,只有心记挂着这里,头年老太太丧礼,你也是来祭拜过的,不比那些人,只是学着树倒猴孙散的,只恐还躲不及呢。”袭人慢声儿的道:“太太素日原吃斋念佛,这也是自来的慈爱体桖心肠了。只要是太太不嫌弃,我倒是来得的。”说话依命吃了口茶,向茶几上放下杯,乃半低了头道:“原该早来这里请安。早日里的缘故太太尽知,若不是家里人一力摆布,我也总跟着太太的。因只想若常日的来这里走动,只怕是又惹了闲话,不免带累了太太,所以这会子才来。今儿即来见太太奶奶,一则道喜,二则太太早日里恩典难报万一,总想尽点子心,然终究又拿不出像样儿的好东西来,别的几样也罢了,只亲手针黹缝制的几双鞋袜,一针一线也是念过佛的,只愿太太长命百岁,菩萨心肠一辈子,终是须福寿双全的,果然小爷便只中了。我到底不过小家小气的命,今儿自专,冒失来这一遭,也不过为多沾些太太的福气罢了。”

    王夫人一笑吃了茶,道:“你也算有造化的,早听你进了门便做主当家,院子里也一般的丫头小子答应着的。倒是桂儿的娘,和紫娟姑娘,嗳……”说只叹气住了。林黛玉见袭人不早不晚的忽来,心下不免猜度几分,见又勾起宝玉话头,遂笑道:“听蒋家远在二三十里外的镇上,你那里的信儿也准,来的也算巧。”袭人听只支吾了道:“几年才一遭儿的大喜事,方圆百十里都知道,何况我还算是旧人呢,只赶着来叨扰奶奶一回。”因见王夫人低眉忧虑,叹气道:“宝二爷的话也听说了,二爷一时赌气想离家往外头逛逛散闷,左不过熬上十天半月必要回来的,再者家里色色周到齐全的,也总好过外头不是?太太只静候着就罢了。二爷识文断字的,最可分证了是非好歹的人,倒叫花子还拐了去不成?”王夫人拉了袭人手道:“也是你这话了,俗说利害相关,读书多了,钻研正道的自是好的,只恐入了邪魔外道,反倒是又糟蹋的书又费了工夫。宝玉怕是叫书还害了,装着一肚子的道理歪心思,又人大心大,这家里如今也是搁不下他了。狠心撇下这老弱一家子,倒尽着自在逍遥去。看他再回来时又拿了何脸再来见这一家子。先日老太太原看你是好的,才给了他使唤,若凭你日里万事原比人仔细的性子,兴许也防着闹到了这样地步来呢。”

    林黛玉听了这般对话,便将当日花袭人匆匆离去的意思只猜出个七八成,便不再开口。尤氏因请袭人吃茶,袭人谢了却握杯拿眼扫过紫娟芳官服饰,听王夫人又透露出紫娟已叫收了房的。便自心下只掂掇宝玉出走一事,只可与夏金桂在薛家,闹得那薛蟠当日只居外不宅一般的。因想林黛玉本自比夏金桂利害的不知多少去,且心思越发细小,仅在挟制宝玉上头再无人可及的。花袭人如此想,因吃茶只觑林黛玉半日气色平和,只与回事的人淡定言笑说话,无事人一般,便觉坐不住,遂将贾兰高中,贾母在天有灵得了喜报必是欢喜的话说了,便指相公在京城看顾铺面,家中无人遂起身作辞。王夫人便叫吃杯酒再去,见袭人只婉拒,只得使玉钏彩霞送出。芳官五儿等听袭人一番话说,也不理论了他。李纨见去了,笑道:“他如今也变得与先不同了似的,倒有些意思。”王夫人道:“成了家业,担了事务,比先更得稳重些是有的。”这里说话,只又见辞了几家堂客。花袭人那头跟来的丫头婆子伺候上了车,只一径去了。

    原来袭人家住居紫檀堡为一大镇,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远近,镇边庄子上有地亩取租,城里有数家如瓷器店香料坊及绸缎庄等诸生意铺面辅益进项,早也添下一子,年五岁便请了西宾居馆为授业。袭人日间相夫教子倒也如意。皇城开科自也听闻,贾兰临界及第,便思宝玉音耗,乃向相公初次提及宝玉来,却听是临考只失了踪影的,自思宝玉素只拒仕禄大夫之流,然决非仅此缘由方绝了家的,思来想去,便想亲往查探一番。暗使打听了贾兰奉命祭祖日子,先日叫丫头一起细细打点了几样随携物事,此日便丫头婆子伺候着坐车的来了。与王夫人说话中即听紫娟已叫收了房,然宝玉遁世不见,纵纳妾也足见林黛玉原只容不下个房里人的。回来进屋只闷坐半日,犹担心宝玉只身在外或受了苦头,不免眼中滴泪,也不想人看见。

    再说史湘云几日里应请,只坐镇紫娟房中,担起一应账上之事,幸有平儿应贾琏命早也来伺候,来了便要瞧他,二人便一处尽数裁度几日支应。黛玉常日乃使雪雁掌着柜上钥匙,是以堪堪只将那日里一应诸事料理的井然有序。林之孝家的在李纨王夫人两处只称赏史湘云账目来往分明一毫不差,李宫裁当着王夫人便使林家回了所耗总数,只叫拿贾兰带回的上赐金帑填补了柜上账目。林黛玉又怎好推辞?便使记在公费里,以应他日之事。

    是晚一家子聚坐吃了晚饭,略说了迁往城内的话。贾政便命贾环守着这里宅门住留村寨,好带人经管地亩粮食菜蔬收成,以供几房吃用。又指派了一两家仆从一起跟着住,周瑞便叫来儿子何三,添了何三一家这里伺候。

    三日后一家亲眷伺候王夫人进京城,只在选好的薛家一处空宅院住居。贾琏贾蓉等早将院子内外着人拾掇的明净规整,又出城亲接了王夫人等过来,花枝巷里小子丫头齐往这里,尤氏平儿带着只搭手搬挪各房物事,厨下柳家先日便已叫先来了,林之孝家的一起早过来带人使伺候茶饭酒水。赖二林之孝只派人,使大虎小虎兄弟带人司职夜里值宿,严守门户诸务。

    此日巳时王夫人等车轿骡驮近门首,尤氏平儿门外接入,众眷簇拥王夫人步入堂前皆坐了,胡氏带着银蝶等拿茶上来,紫娟芳官接了,李纨向王夫人进茶。众人吃茶闲话。林黛玉早见史湘云并未在此,因问起。尤氏叹了回道是湘云自几日前回了绣坊便睡倒了。李纨便请问先亲去看视才好。林黛玉只站起向王夫人道了,可代宫裁自往史湘云处瞧他病得怎样,王夫人点头,使备了礼,因派周瑞家的带人伺候黛玉即刻坐车的去了。至午后方回来。先往王夫人处回了话,只道“只是累着了,身子发虚,歇息几日,多加调养便可好。王夫人使回房歇下,黛玉辞出,另紫娟先回他房中去了。步入院中即向偏厦李纨屋中来。

    李纨早也候着的,门口迎进请了坐着,黛玉便叫丫头拿茶上来,倒惹得李纨笑了,笑道:“亏了只携了两三个箱笼的人情,登门拜访一回,竟是茶也没好吃,便回来了。“因命人将那几样点心也端来。道:“他只一得病,便不由叫人心里难受,如今寡妇失业的,拉扯两个小孩子,老远为投亲靠友的进了京,究竟也指靠不得哪个,还须各人撑着。”叹了,接扭头吩咐道:“只将哥儿拿回来宫里赐的贡茶给二奶奶沏了拿来。”素云早应了,带小丫头上来,各个手里捧着糕点果子,托盘内两盅盖碗茶和茶壶,端上来伺候他妯娌二人用。黛玉道了:“多谢嫂子。”拿杯品了口茶,又始拈了点心吃。李纨因陪他吃果子,道:“云儿虽说出的份子只和这里几房里一般,然绣庄子里一应大小事务,皆是他操心经管。平儿早和我说起,云儿和珍嫂子只守在那里,叫他和伺候的几个人日用使费,只在账上支了才好,他又哪里肯?所以你今儿才见他常日里是如何俭省的。刚巧他病着,你才晌午只忽刺里去了,那灶上并不曾预备下,饭口下只好照常例份的管待你一顿,你自然是作了样儿只敷衍了各人晌午饭,只好白饿着回来。”

    黛玉点头,拿杯道:“我乍一听他害病,竟是心也慌了,又不知他煎熬的咋样,可不忙忙的赶去瞧一回才罢。以他爱热闹的性儿,今儿哪里还少了他呢?唯云儿是一辈子披肝沥胆的爷盼着我们好的人了。他这一病,我瞧着原也不是了症候,只是急火攻心闹的。左不过是为着宝玉出走一事,才引起的内热。他兄妹间自小一处长大,彼此脾气也比旁人相投相契,他又是个直来直去,从不拐弯的脾性。俗说病去如抽丝,他现只孤单一身躺倒着那里,跟前只少人时时伏侍照看,一日日一丝丝的也难尽早宽癒。太太才也只叹他孤寡又抱病懒卧,还恐误了绣坊事务。我所以来见嫂子,这会子只商量了,索性将云儿接了我们这里,等几日里他好了时,再随他过去,这也是大家亲戚一场星点的情分。”

    李纨点头笑道:“你这样打算的很好。他如今病着,也由不得他不肯,竟是这样,我立刻叫人叫了周嫂子来,只说是太太的主意,这里几个人一起,能着抬了他上轿子,只接来我们一处伺候罢。”黛玉只拉了李纨手道:“我的好嫂子,也是我日里嫌闷,只想亲照看他,他底下来了,也只同我一屋里日日伴着,彼此也可解闷。我才提这话,嫂子只是爽快的应了,我先替云儿谢过嫂子了。说话便离座福礼下去。宫裁忙也起身挽他止了,道:“快坐着罢,一家子倒闹生分起来。”说只使皆复坐了,道:“若是你这个意思,我原该早想到才是。又值什么,何必致谢!宝玉至今也不见影儿,我也盼你有个宽慰,少了闷倦的。再说小孩子一日日长大,眼看家业也大了,自然也须多些人一处,也才镇得住不是?想想早日里旧府苑,光口花园里,就住了多少四里八亲的姑娘,一个云儿来我们这样家,又算的多大的事呢。你总是个爱多想的,如今就该多知惜福养好自己就完了,只往后若有了话,咱们姊妹一处先商议着,能办得的,竟裁夺着办了。老太太也渐渐老了,很不必时时大事小情的惊动着去。这原是前人撒土眯了后人的眼的老话了。纵无人可比得当日老祖宗的洪福,也该防着失了大体统,妹妹想可是这话?”黛玉低头,不妨一笑道:“兰儿也该议亲了,若取回了心思细巧,模样儿又好的,嫂子也不用凡事都操着心了。”宫裁笑了道:“你又说笑话了,兰儿娶亲的话,八字还没一撇呢。”黛玉笑道:“一举成名还天下闻呢,何况咱们兰儿!只说现京城里,哪家小姐不思和咱们结亲呢!论根基论品貌门第,哪一样儿还少了?只怕那些亲贵权宰的,也只思谋咱们这一门呢。”李纨吃茶笑而不答,黛玉搁下杯,掩口打欠道:“搬个家,只闹的几日怕是解不去乏呢。我也不多扰了嫂子,嫂子叫人往云儿那头去,我也叫紫娟同着伏侍着过来,只等云儿来了,便由我理论。我先回屋叫收拾好床榻,我去了嫂子好歇着。”说时早起身作了辞,出槛下阶踏进院子,绕过院中一圆形荷花池,丫头双儿跟着,至对面偏厦他屋中。紫娟抱厦西厢房内暂歇,听黛玉回房,只跟来伺候。黛玉只复检看了午前便暗使布置的房中局设,回身堂前坐了,因吩咐了湘云来只往常日他歇卧的东厢榻上,他搬去西厢炕上。正说着,就见素云带人拿来两床簇新被褥,回了李纨话道给了湘云使。黛玉使接了,素云复回了只使周瑞家的来这里,黛玉点头,素云辞了才过去,便见周瑞家的来了。黛玉即命紫娟带着周瑞家的并几个丫头一起,往绣坊内接了史湘云来。外头车轿早也领了命的候着,周瑞家的因李纨打发人使去,又见黛玉吩咐,因不敢怠慢,口里早答应着,几个人领命出来,门外坐车便往史湘云处来。

    且说史湘云这里见黛玉午时匆匆来探望,心头只越发千头万绪的。思起几日里夜间只无法入睡,宝玉离家他往,外头风霜雨雪自是牵挂,恍惚觉自己如一叶纸鸢,宝玉遁世,使得自家猛然间断了线儿似的。又悲叹为今偌大京城里,他终究似举目无亲的了,只将才来时的一番慷慨挥洒不觉灰烬,人也懒懒的,又挂念宝玉,便茶饭不香的。

    数日里原在寨子里,也是按耐着,只拔沉尽力完了事,贾兰高中一门里欢庆,反倒更觉刺心。当晚见事毕只草草吃了,便赔笑辞了众人往回。车内未等出了寨坊,便再忍不住车上放声的哭。回来便命人速置下热水沐捅,哭哭啼啼漫声哀怨着盥沐几番才罢,出浴加了一身素色裤袄,只一袭素袍裹了便向榻上睡下。此一睡即两天两夜,任人唤也不醒动,枕头却尽是眼泪濡湿了。众人道他乃轰然大病了。

    尤氏早使人请医煨药,湘云只抱病缠绵绣榻起来。翠缕周奶娘几日里衣不解带的伏侍,见此日黛玉来看过,湘云仍是不愿咽药,周奶娘一旁只急痛落泪,复拿润格子初姐弟的话劝慰一番,湘云方缓缓坐起,翠缕忙伺候添了床被,湘云榻里头靠坐,听他姊弟,忽俩手抱膝埋头又只呜咽。

    正当此时,小丫头门口传话来客人,湘云听是王夫人遣人来,只得叫进来。周紫二人进屋往榻前见过了,不及其他,便只道奉命来接了过去好养病。周瑞家的退步门边只躬身回道:“今儿太太奶奶才进了城,宝二奶奶晌午来略瞧了亲家奶奶,回去和太太大奶奶说了亲家奶奶病的这般,太太奶奶们即刻便收拾了,只打发了来,我们那里皆不放心亲家奶奶,这会子来了,那头皆正倚门等着呢。宝二奶奶只吩咐接了亲家奶奶去住了他屋里。几位哥儿姐儿也好一处伴着顽。亲家奶奶也该体谅体谅,这说话竟是该起动了。接奶奶哥儿姐儿的车轿只在院门口,服帽袍褂稍事携几样儿,那头也不缺了这些。跟前伺候的和答应的几个人也同着过去。宝二奶奶特嘱了,接了奶奶过去住着,也为的是奶奶早日康健起来的意思,只等奶奶身上大安了,再随奶奶爱住着哪头就是了。”

    史湘云面朝里歪着听了,觉眼泪却住了。才转身要说话,一抬手又察头蓦然松泛了似的,心头一震,病似忽去了大半!竟也不叫人扶,自撩被挪近榻沿,双脚只挑了脚踏上落花鞋,一手拢拢额前散发,细声儿的道:“二哥哥离家出走数月了,林姐姐落了单,也该常日与他做伴才是,我也糊涂倒忘了这一层意思。现只这么个情势,混赖着倒承了你们一家子的深情厚义。老祖宗虽已作古,表叔表婶子如今也是我的老人了,还有几个嫂子,竟比亲的还亲,”说只忍不住感慨落泪,戚然使帕子捂嘴拭了,又吩咐奶妈收拾他姐弟包袱。周瑞家的见允,忙近前搭手只殷勤伺候,道:“这是亲家奶奶明白,自来一个院里长大,又哪里计较许多。还养好身子才是头等大事。”几个人伏侍史湘云略对一回妆。翠缕忙不迭收拢了个大包袱,奶娘早携着润格子初姐弟二人过来。紫娟随手向衣架上取下褂子伺候搭了,便和翠缕两厢扶着史湘云出槛。至院中诸人伺候湘云进骄中。子初润格姐弟向门口车里众人伺候坐着。紫娟周瑞家的原坐着车后头跟着过来。

    一时近了院门口才住骄,不等湘云下来,门口他姐弟早下车只跑着进院,桂哥儿一见喜欢的呼叫着“哥哥姐姐”的接着,拉手一起先向王夫人处跑去了,奶娘忙后头跟着。湘云由骄中出来,一眼便见黛玉李纨正院中走过来相迎。湘云撇开左右搀扶的几个人,正要福礼的见过,他二人早近前挽他只止了,黛玉亲扶了,拉手一起向南偏厦里屋中。李林二人只搀他欲进睡房使原躺下,湘云止了,犹自想堂下椅上坐了说话,谁知却因几日里汤米未用,只不支一抬脚倒叫践踏拌了一趔趄,便向椅上扑倒,唬的众人齐声惊呼一拥的上来,方扶了往房中榻上使躺着了。

    才伺候掖好被,就见王夫人进来看视,王夫人榻沿附身瞧了湘云气色,只拉手嘱他安心静养,湘云早枕上磕头请安,只止他不及,因宫裁请了王夫人回房,周瑞家的扶了王夫人去了。

    黛玉早使端来沐盆热水,亲拭水拧了烫热手巾使湘云擦了脸,盥手罢搽了香膏。李纨只接了递进的小米红枣粥,等史湘云漱口完了,便先执匙喂了一口使吃了。笑道:“今儿连你也搬来了,只我们老爷这会子才听进了城。你只乖乖这里住着,太太命颦儿照看你,我还要往厨房瞧瞧老爷的饭菜。再叫他们安顿他姐弟和奶娘住处。底下过来只瞧你好了没好呢。”湘云点头,李纨将粥碗给了紫娟使伺候,便出去。黛玉这里陪坐看他,一时见史湘云吃了半碗下去,只摆手示意,方叫拿去了。翠缕早拿茶上来,伺候漱口的吃了,湘云便请黛玉歇着去,黛玉起身嘱道:“你只管睡觉,别的一概有我。想起哪样口味馋了,只同我说,我叫他们上天下海里给你弄来这里吃了。我也禁止旁人进来,省的倒扰你。明儿早起我代你向堂上只请安。等你好了,再亲自的去了罢了。一会子药只熬好了,你还须认真咽些,能着多吃两口才好。”湘云听得一笑,口里称了谢,早合眼只犯困,黛玉遂轻步出来,门口又嘱了几个人几句。湘云只带来奶娘翠缕和丫头胜儿这里伺候,黛玉因叫翠缕小心伏侍湘云吃药,周奶娘伺候湘云盥手。使胜儿双儿门外答应着,紫娟先叫回房歇着去,便往西厢房中炕上歪下暂歇。

    此一日早起天光才透晨色,便听湘云房中人声骤起。黛玉只由梦中惊醒,忙便披衣的下炕过来瞧他。进来见地铺上被子乱着,翠缕榻边站立只连声劝慰。忽见黛玉推门已进来,慌的回道:“我们奶奶怕是做梦唬着了,原梦里大哭着才醒来。”这里说话,屋外伺候的早打了茶只端进来。黛玉榻边椅上坐了,见史湘云枕上满脸涨红,额角已叫汗水打湿。只向枕边取了细纸为他擦拭,接了双儿手里茶盅,给湘云使吃。湘云欠身拿杯吃了两口,道:“好滚的茶。”又接吃尽,递去杯子,复倒下侧身只握了黛玉手道:“我梦见二哥哥正在水里,旁边有许多船也不搭,只独自淌水的过河呢。大家只守着河岸齐声叫他回来,河里只回头看了,却不停步的涉水走去的样子,眼见那水越发深了,二哥哥竟只要淌过何对岸才罢。我急得跺脚喊他回头,也不理,我忙着下水追拿,又看那水早淹了二哥哥胸口处了,我急得哭喊,才往水里下时,却又睡醒了。”黛玉听此忍不住落泪。笑道:“他倒单给你托梦,也不亏了你们兄妹好一场。我可不曾梦过呢。原听积古人说了,梦儿只与真实情势是拗反着的,可见他也是耐受不得外头的落魄,想回来呢。”湘云听只转身俯卧了,双肘支了枕上,以帕揉眼的道:“小的时候我也听是这样呢。二哥哥那门大人了,又顽起小孩子营生。不知多早晚才闹足劣性。”说着早伸手向榻里扯了个枕头,自往榻里挪了,命翠缕另展开被子,因请黛玉上来捱着躺下说话。

    二人枕上对面的躺着。黛玉道:“我晓得宝玉这回离家,原是无法儿的事。竟不知是真去做了和尚还是寻得那个叫柳湘莲的,只一道逍遥世界去了呢。”湘云诧异道:“做和尚,二哥哥原说过想当了和尚么?”黛玉道:“他这混话已讲过两遭儿呢。”湘云仰面枕上盯了帐顶的道:“若只落了往庙里规矩着,总也比泅水过河强。赖好也是个下处。”说只转头对着道:“果真是这样,咱们只派人寻拿,才好有了大约地处。”黛玉闭目道:“只说你自来心直口直的,才想得个稀松。设若他真入了那样门路,纵见了他只守在庙里又如何?也不过同四丫头似的,只自作清高,认真想撇清了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早成了一幅任谁也不认的模样儿做派,牛不喝水强按头,即便老爷带人亲去捆绑着使家来,又岂可日日加了锁只锁着去?腿原在他各人身上,他只趁着空儿又原离了去了,又落了远荒边外的,又怎么处?”湘云叹道:“等他回来时,我下工夫劝劝他,料只再不去了。二哥哥只此一番奇遁,竟是天也塌了,亏了家里出了状元,才又撑起了半个天。我看表叔因有了状元,只将二哥哥游离外头的事也看的马棚风一般呢。二哥哥一年二年不回来,常日里一处,上下里还说起的记挂着,若天长日久,哪个还总记着呢?又与旁人多少相干呢!终究受苦的只是姐姐和宝贝麟儿,你们母子只白招人白眼。如今兰儿称着两房的心,上头只放话,归了二哥哥属不孝忤逆,多少恶名给他背着,渐渐的只将个活人,只叫从这家里族里的还白蠲了去呢!反倒你的难怅只与日俱增起来,我只替你难受。”黛玉嘴角淡了笑意,依是嗑目的道:“宝玉出走原有他的缘故,我不说,你又哪里能得知道呢。横竖只是我的个报应就罢了。”湘云只又直了眼看着,罕异的道:“我只说宝玉原不是了糊涂人,姐姐此话又怎说?”黛玉看了他道:“说起来也不算古记。总是那些仕途经济的话,他只以我是他个知己的,因家败寨子里行居,老爷日日咳声叹气,只借耕作自苦自罚的,祖宗世职倒象是他闹得丢了,连有了桂儿也如加重了老爷心事,我瞧着只不忍,因劝宝玉,叫他用心肄业只涉及仕务,我原说起了那样话的。当日他进京奔会试,他只一去,我才猛地醒悟,他若果然中了又怎样了去?却两月里不见人影儿,又听了那样话,嗳,若说他正经只离了家,我不伤心也不是真心话,倒是替他高兴也只泪流满面,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的。宝玉自来出尘脱世的一个人,原有他一番道理,他断然不想事务应酬,与仕宦禄蠧只日里起坐。他终了只依旧作回他的风流浪子。我只后悔昧了他性情,倒激谏了那些话,才逼得他在那样关头只求挣脱自己,不得已只去了踪影,我也不配只同他一道风萍浪迹去,为求个心里踏实。所以我们这里念他说其他,他又哪里才有可说话的人呢?连我如今也落得叫他嗤笑罢了,只枉了他认作知己了。如今闹到这样情势,我也只是自作自受,可怨了谁去?!”湘云只听得云里雾里的,因困意袭来,便只顾又睡去了。黛玉不免又落了几滴泪,也趁倦假寐,不提。

    如此湘云因养病只和黛玉一屋里住着,王夫人另黛玉不要轻离开房中,几日里也不用上去问安,惟带人照看湘云为事。李纨只命灶上单作着各样粥汤鱼肉的,悉心调剂湘云餐饮。不过三五日工夫,史湘云便只嚷说他已大好了,再睡不住,此日早饭便叫人往外头桌上摆了,因和黛玉一处吃罢,吃茶着湘云便道昨儿才黑自己已命水洗了澡,屋里只圈的发闷。黛玉便提先向花园里散散。

    黛玉吩咐伺候添换了袍褂,二人携手出来。由院中女墙腰门进了南头跨院,沿甬路往后头花园里。史湘云只说起绣坊买卖的话,黛玉叹了道:“你自婆家才来京,见了我们寨子里窝着,便只替我们日用急恼,一力撺掇起个绣坊才罢。只我知你并不缺了钱的,这一回病倒,焉知不是操持劳碌个买卖才日积而成?我只说早日里那起奴才,渐渐也上来了,如今也用心伺候的。不如你竟撒手,只委那些人经管去,账目自来有人专司的,一个铺面,日里进出的单子自然分明,你何必只操着多余的闲心,倒堵住一些人的饭碗,落得如个商贾似的,也不像大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了。”说只掩口一笑。湘云笑道:“你只如此说,我便也越性的撂下了。”黛玉拍了他笑道:“如今头一件事,是该拿出钱来,正经请了教书的先生进门居了馆的,也好叫他们姐弟几个受业要紧。你那几个包袱和我的只一处收着,几年里也不见你动用过,买卖上头几房里也有多少收益,因我想此一项只由咱们两个支了去,究竟也花不了几个银子。也不犯动用这里柜上的去。”史湘云笑道:“二嫂子终究是个明白人,纵珠嫂子要揽了这项使费,咱们只不依,料也只好答应着。”正说话,不妨后头有人声道:“你们两个亲家奶奶背后又说人了。”二人忙顾着回头看时,只见过了,来的只是李宫裁。

    史湘云上前施礼道:“大嫂子,妹妹正要向嫂子请安呢。”李纨笑道:“听丫头说你这会子出屋子,也不知你可大安了,又着急火燎下炕的出来。嗳,我瞧气色还好的样儿。仔细叫风吹了,还散散回屋再拘些日里,人才放心。又道给我请安的,看叫丫头听了笑话,现有我们太太在上,快休提了给我请安的话罢。”史湘云道:“我须正经谢了嫂子心里才安。”李宫裁拉他手,笑道:“一个院里住着,一锅里吃饭,只管谢啊谢的,倒象是客路来的。我只瞧着姊妹们一处伴着,彼此总欢欢喜喜的,便是极好的事了。”林黛玉那里站着,看着笑道:“怪道有话叫长嫂为母的,今儿才知这话不假。”李纨叹了,一手拉了黛玉一手还拉湘云,道:“我便有个亲妹妹,也不如有云儿这样的。快别多想了。你自来盼着这里好,这回闹得睡倒,我们自然也想你好,我们既做的,你便受得,这才是你本来的豪爽洒脱气性,还慷慨些不完了。”史湘云笑道:“嫂子既这样说,我也有心里话,索性这里直说了罢。二位嫂子依了我主意,往后咱们才得长长远远的守着一处好过活去。”黛玉因请皆往一旁石凳上坐了,丫头忙伺候只拿帕子擦拭了几个石凳,三人坐着。史湘云道:“我明儿挪出林姐姐屋里,只另跨院里住着,也好另起炉灶的。只如此方算的长久处法。二位觉此话如何?”李林相看只得点头依他。三人正随意的歇走说话,就见屋里丫头寻来请吃饭,李宫裁便拉史湘云,使先去见了王夫人,好叫知道已经痊愈。遂一起往王夫人处来。

    王夫人见史湘云好了,十分高兴,受礼毕只另原回去再用了体己膳食,史林辞了回房。李纨伺候王夫人一处午饭,婆媳只同桌吃了。不提。

    史林二人这里依命回屋,几个人伏侍吃了饭,净手漱口毕吃茶,正说接下史湘云搬来住居事宜,门口便报了几个小人儿来了。黛玉叫取了果点来,先摆了桌上,才要起身往门口瞧,便见三个男童女童奶娘牵着进来。丫头早置下跪蒲,两个奶娘叫他姐弟跪了请安。黛玉拉了润格近前使手婆娑他。润格伏了黛玉膝头仰面看着笑道:“我整整儿的两天都没见母亲了,母亲都不想女儿么?”黛玉揽他溺笑道:“怎么不想,因是你娘亲身子不好,母亲特要经管着,只不得空多瞧瞧我的乖女儿,才这里和你娘亲说叫人叫了你们来呢。”润格点头道:“老祖宗也说了这个话。只怪奶娘不早带了来这里。才刚还是大娘叫奶娘带了我们来。”

    紫娟才吃完饭,听他姐弟来,只走出房进来伺候,将糕点盘拿给他姐弟使吃。湘云只搂着桂哥儿,因摸着哥儿项上挂的那块玉,只忍住伤心,笑问道:“你们三个才只在哪里的?”回是李纨房中。桂哥儿只扭头看着黛玉问道:“娘亲,大娘刚刚儿说了,等明儿要规矩我们念书呢么?”

    子初手里抓了果子,早跑近窗口踮起脚寻看外头,又要攀了旁边杌子,奶娘忙抱他站了杌子上,子初便隔窗瞧院中猫狗抢食。湘云早斥了使下来,子初只得过来靠了湘云身侧,自顾手剥着栗子,因听桂哥儿话,也向黛玉道:“母亲,若读书写字起来,还是太爷领着的么?”黛玉伸手将剥好的桂圆肉填入子初嘴里,笑看道:“自然须另请个坐馆的先生,好每日的教你们去。”润格道:“怎么不是太爷?却换个生人来。在寨子里还不是太爷总带着的?”他两个便也过来同声道:“我们还想太爷教了才好。”湘云见都围着黛玉,便使润格姐弟椅上坐去,道:“先才来庄子里,因你们小,太爷只隔了几天招你们一处读几句书罢了,写字不过记下各自名儿。如今该是正经的受业呢,不比跟着太爷那会儿。竟是天天儿都须早起的读书写字呢。”黛玉也笑道:“是这个话。太爷早日里教过你们念古诗,如今竟不能了。外头请来认真教你们的,才是要你们下工夫读书习字,以后学好了,也能做文章作诗呢。只是正经受业,学堂里可是有规矩的,不好好听了念了写了的,那先生便要罚的。”桂哥儿便看着问道:“如何罚?也是拿戒尺拍拍手掌心?”湘云笑道:“你们太爷是因不舍得打,做个样儿的。先生可不一样儿,若惹恼了,可是认真戒罚要打疼了手心的。所以,入学可是须仔细的事。”黛玉道:“在家里,你们是子孙,在学里,只是先生的弟子,我们管得,先生便也管得,且我们与只先生一道,要看着你们好才罢。学里若是有委屈,凡是只问道理是非,可再不纵容着去的。”

    他姐弟三个听此,扭脸看了史林二人一回,桂哥儿低头道:“大娘那里也讲的这样话呢。回来了,还是一样儿。”湘黛互看了笑道:“所以要你们信了才说的话。”湘云早揽了桂哥儿哄道:“谁都知道你们姐弟是极听话极乖的好孩子,若尊先生话,只端了上学的样儿来,那先生也会疼你们,太爷听说你们原很好,便有好东西只给了你们顽。”他三个点了头,子初口里嚼着着核桃仁儿,道:“只不招了那先生生气完了。”湘云看他冷笑道:“要你懂得。”说完叹了,向黛玉笑道:“哪里又得有这几样宝贝呢,只管一字一句也不能糊弄着去。”桂儿忽听了湘云此话,便道:“姑姑又说起宝贝来,我们家里老早就有了宝贝呢!”又看子初道:“你们家里也有呢么?”子初便道:“什么宝贝?先拿来我瞧瞧,看他也算是了宝贝不是。”桂哥儿因缠黛玉,使拿出。黛玉见都看着,只嗔逗其子,笑了道:“偏小孩子家耳朵灵,记性强,又这里说古记了。咱们家的宝贝只是你罢了,还有别的不成?”子初听只仰头哈哈笑起。桂哥儿因急了,拉了手便扭股糖似的只缠黛玉使立取了来,大声道:“还在寨子屋里时,我才往娘亲房里去呢,门口就听我父亲说了宝贝来,我只当寨里哪个每日来寻我顽的呢,正想逗他,便悄悄隔着门帘缝儿向里头瞧,却房里只有娘亲和姨娘,我父亲正在瞧着娘亲每日作的那一件针线,我看时,我听父亲又说了宝贝的话,还有雪雁姐姐也在一头拉着那个布,那上头都有什么,叫我父亲看了夸宝贝,如今就该拿来,也叫我瞧瞧。”

    黛玉知是不能拗着了,便向紫娟附耳的嘱了,使取出早日里亲手刺绣的那一幅八帧的大观园行乐绣品来。紫娟带人进了房中,一时取来,同屋里几个人依着窗下列站着,使手撑着满幅绣帧,众人走近皆只览看。桂哥儿早往近的左右前后查看了,原小孩子家家的,也不懂,便道:“竟只是这样儿的么?”不免泄气。只湘云半日细细瞧了一回,不觉叹道:“好俊工夫!好一幅精奇围屏绣!”林黛玉吃茶笑道:“你先瞧着,那上头原画的又是什么。”

    史湘云拿眼再看时,只合掌恍然道:“嗳嗳,这是四丫头原画得的那张行乐图不是?亏了又叫分了八段,我才只顾瞧上头针法和绣线颜色,竟忘了他!”说着过来坐着,拿杯吃口茶,接道:“我才住进你们寨子里,二哥哥便拿了原纸上的这幅画儿,特请我览看鉴赏了的,刚刚忽刺里见了,只叫绣活女红尽占了眼的,竟忘了旧景。这可真真儿的算古记了。”黛玉笑道:“绣坊置业始,你在里头主持买卖,叫你的人隔日向几房里闲人发活儿使揽了作,凭各人慢慢绣成了再收了,只给了工夫钱。我便不凑这趣儿,然也在炕头支起了绣架子,特叫他寻了城里画匠制出原画儿赝品来,再以尺幅大小拓了这样绢纱上,亏了那作尺幅的匠人手艺算是好的,竟只弄成了八幅屏画的模子,只等再有了好的折屏架子,好镶裹了,才算四角俱全的话。”说着见桂儿过来靠了怀里,埋头也不说话,笑道:“宝玉那日见这个几月间方下了绣架的,只顾瞧了半日,大概也说叹了几句,谁料偏叫他门缝里偷听着,那时又不问,竟只等了这会子,拿来说嘴逗趣的,这又是小孩子混闹惯了才这样。”桂儿只靠着道:“我也听姑姑说宝贝,才想起的。这也是我父亲说的宝贝么?”湘云先道:“这不但是宝贝,还是满京城里也寻不出第二个的稀罕物呢,多少银子还买不来的。他们哪里懂这个。”桂儿听此只跳出怀抱,复向绣幅瞧了,转身站立了,看子初才要说话,就见子初那里坐着,嗤了扬脖儿的道:“我娘那里满屋子满院子的这个物什,我又来这里瞧他。”桂儿便道:“你们便有,只跟这个不一样呢!”

    史湘云站起道:“初儿混说!纵那头有,便是统卖得的银子,也买不回你母亲亲手作下的这一个呢。你原是哥哥,也该学学孔融,凡事多谦让着弟弟,只由着一时分证不了。我平日都白教你了。横竖明儿你们上学,由得师傅只管了,若纵性儿的只管逞大,吃了亏才知道厉害。”黛玉忙止湘云道:“你又来了。依我,还是小的浮躁些,左右两个也只差两三个月大小,瞧说的我的初儿小脸都红了。来,初儿,到妈这里来!还叫妈哄哄。”子初始得意,跑进黛玉怀里不免亲昵了一番,湘云早又搂着桂儿润格两个,娘三个脸只厮磨一回。黛玉因命取来几幅端砚湘管来,只给了姐弟三人,嘱底下受业用,他三个见了这些,又各自挑拣了一回,方叫奶妈暂收着了。湘云便使他姐弟回房去,几个奶娘因带着辞了出去。

    这里见他姐弟去了,紫娟早带人收了绣幅,双儿收拾了桌子。黛玉便吩咐紫娟叫人传话给周瑞家的,叫先买回来几个伴读的丫头小子来,等他姐弟入学好跟着伺候。紫娟领命向门外唤人传话。湘云坐着道:“天儿也慢慢热起来,长天老日的,这会子也叫只闹得不得歇晌的,不如咱们去大嫂子那里,再摸一会牌顽。”黛玉嗔笑道:“你今儿既在我屋里,也只好听我一句,有闹珠嫂子的,不如只这里安静的两个人赶一回围棋罢了。”遂吩咐沏新茶来,使双儿取向依墙格子上取棋称,翠缕也上来伺候摆好棋称棋盒,史林更衣罢,回来桌边坐了,对面始对弈。

    湘云一时吃了口茶,歇手的道:“我才想起,旧日荣国府老祖宗就收着一幅珍藏绣活儿,叫作慧纹,平日只锁进柜子里,逢节下才拿出贴挂,只可惜那时候倒不曾仔细的鉴赏他,如今只怕已叫抄家闹的离了手了。”黛玉便也拿瓜子磕了,道:“在那府旧日里,我年节时也见过一二回,瞧着不过针线细密些,大体颜色雅致罢了。倒是选的底料,最不易得。大约瞧着那样个尺头罕见,才往上头作出花色景致,刚巧依着大小颜色,才弄成那么一件稀世珍绣藏物来,后再镶缀着璎珞,又嵌着金丝线,只往花架子上扯了四角的璎珞活穗子簪结着他,便成了个影壁隔屏。我记得是秋香色。今儿叫你见的围屏幅面,也是光为得那块绢纱,费了个工夫才寻得的,终究不能同那件慧纹用的尺头比就是了。”说话因搭了腿歪靠了,接道:“只想早日里咱们只在那样府院里住着,并不觉得,一番流离颠簸的几年,不料又回了京地来,此刻又无人,我也索性说句大话,何不能再只回了那敕造的庭院呢。”说叹了,因催湘云。

    史湘云应了,早落了一子,摇头笑道:“既得陇又望蜀焉。”黛玉伸一回懒腰,道:“且想早日里又是怎样的日行做派,那才不枉了是人应处的本分。”湘云见黛玉棋趣阑珊的,遂拿竹签向一旁几上的盘内分了块糕,使签儿递给他,自己也签了下剩的往嘴里含了,道:“若真可再回了大观园,才是传奇呢,刚好叫桂儿初儿也得了意的。”双儿早斟茶,黛玉拿杯请了,吃茶道:“常只听锦上添花,如今我们家里又有了状元,依我,竟是该着烈火烹油的光景了。一家子既达京又可晋了官爵,指不定底下不妨又机缘巧合的,再使归了旧府院也未可知,只想当日抄了时,是何等迅猛就知道了,究竟是何缘故,到底也一概不得知的。也便那个样儿,糊里糊涂只忽刺里也回了旧宅li子里去了倒是罢了,省的白惦念。”

    湘云以肘支桌因两手掌腮怔看着道:“你是说早年抄了原是上头的谬差了?终归须昭雪了去?”黛玉摇头道:“也未必指的那个事,若要我认真说了这里头的缘故,我竟不是了神仙,可能预知的。大约也只是人心里的盼念罢了。且瞧你一幅入了魔的样儿,真真儿听风就是雨的。”湘云不觉感失落,早也无心看棋盘,只道回房歪会子,便辞了进他房中去。林黛玉遂也起身回西厢房中,进了只往窗下书案前,因站立手搦湘管,半日又无可纪,只得撂下笔作罢。只一撇之下,早见窗外天色又到了饭时,便使丫头伺候添换了褂子,又叫过去唤了史湘云出屋。黛玉才出房门,湘云也已添了件褂子,手里拿着帕子也对面的过来,二人相视一笑,丫头跟着,遂一起走出屋门。

    却不知彼时尤氏来请安,正在王夫人处。王夫人午歇了会子,才起来时,听尤氏来,出堂坐了受了礼只使坐了说话。尤氏先便叫银蝶将拿来的包袱递上来。尤氏告了坐椅上坐了,笑道:“这一程都没来给婶子请安,婶子是知道的,不过忙着那样个生计,倒是套了笼头的马牛,哪里还有娘儿们常常一处说话解闷的空儿。如今也好起来了,顶用的人也有两个,今儿才得闲。平日总也收拾些小孩子几样针线,这会子趁着请安来了这里,便顺带的拿来几个侄子侄女的针线活儿,也是我这个做伯妈的一点心意。实说我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一包袱的来,还有巧姐的娘也作下几幅鞋帽肚兜的。看这里几个小孩子哪个穿戴了去。”说着话,早伺候解开包袱,各样的取出,一一呈了王夫人使览看上头的刺绣。

    王夫人见有几幅小褂袄,鞋帽肚兜只做的精巧鲜亮,不住点头夸叹,笑道:“只这样的针线,饶是他们在这上头算是好的,原比人手快也细致,可知小孩子只月月见长的,纵再预备多些,也不过见年便丢了箱底。我如今便有心也不能了,单是你拿的这些上头各样儿花儿朵儿,便想弄他也觉忒费眼的。”说着话,又挑拣的瞧了,只亲拢了包袱原缚住了,便叫玉钏拿去给了黛玉使收着去。玉钏上来接了,领命的出去。

    彩云早打茶上来,尤氏拿茶吃了,笑道:“只怕我接下的说话,又叫婶子疑心我今儿来,原不是特意请安才来的呢,也罢了,侄儿媳妇原也不是外人,当着婶子又有何话说不得的,还老着个脸这里和婶子只讲了罢。”王夫人看他笑道:“竟又绕着弯儿说话又做什么,如今眼见一天天的好了,两大房里,你原是多操着心的人了,又有何话说不得。”尤氏笑了道:“也是婶子这话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一则给婶子请安,这二则,正是为着有事故呢。”王夫人只道:“既有正经话,只管讲。先吃了茶。”尤氏撂下杯,道:“说起这话,原该怨巧姐娘。因前儿翰林院主事杜老爷家里总管,只亲来咱们绣坊里,一进门便许下重金,说是采买一架尺寸大小的围屏幅面,只叫尽快做成了,或是库存有的只按着报的尺寸,挑选了好的来,他须验看了,若中意便只买下呢。催的也是紧些,便能着尽那里的人手,上下只合力便不睡觉也是可赶制得。只是我忧心的头一件,因恐那一家恃官阶原高,少不了挑三拣四的纠缠,或咱们又不妨只出了一差二错的,倒闹得连名气也一时塌了倒大发了。婶子只不知,这样个京城里,大小绣坊何止百十家?再者人家还说白了,原是京地各个有名头的绣坊各个俱是许了定金的,到时候只等几家交齐了,倒还须由里头再挑选出上好的那一家的来,终了便也只成了一家买卖呢。剩下许了订钱的,也只给了些许使费便完了,买去个工夫罢了。单那一家选中的,除去许下的银子还要给了赏金呢。不亏了是财主做派,为得个统筹彩头,也不心疼银子的。一听这样的来头,竟是一大巧宗,利钱也实是不少。我只担心咱们绣坊原此不得人家做的久,幸而成了倒人人欢喜,若叫只比了下去,往后的买卖也要被挤兑了去,倒不值了。越性不理这茬口,也免得斗鸡眼似的跟行当里成日的闹文章,又费力费个闲工夫的。岂料不等我跟几房里商议,巧姐的娘竟一早只接下了杜府定金呢。只是当着那位总管,无般不应的,倒象还吃了秤砣,铁了心肠要抢了风头才好。我得知这话,见了他时,他便只道趁机显摆枕霞绣坊的大名儿的话。我只得坐着同他讲了半晌,理论一番利害关节。只猜到后,那一位竟说了何话来?原说道是,若要成,便将宝二奶奶手里那样现成款只请了来。我只听他说了这个话,也才知道,原来林妹妹手里原有那头要的那样货色。又说什么,只要此一番争得名气,哪怕白赔了也算值。只瞧他那里挂了麾似的只讲了半日,却又不敢来见了婶子说这话,再同林妹妹交接了讨去,倒是催命鬼似的只是催着我来了。”王夫人半日手里捻着小佛珠,嗑目听只点头。

    尤氏接道:“我想林妹妹自小在南边,也已熟知苏绣的法子工夫,只他亲手作成的女红,不用瞧定是极好的。此一事实是关连着绣坊在京城里兴旺长远儿,我来时也同几个人说了,若林妹妹只慷慨合力作兴了枕霞绣坊的名气,只买家那头给的银子,柜子里分文不取,统只给了林妹妹原自有限。且绣坊里日后还须描赔了林妹妹的呢。如今既捱着这样的关口,原是为着几房里置业发达名头效验大事,只如抢命似的,须拿林妹妹的箱底货应应急了。”

    王夫人叹了道:“颦儿手里那一件折屏绢芯儿,我也见过的,原是他熬了一个整冬一个春日,足足半年工夫才亲绣成。绣庄子也是你们几房凑份子弄下的,原是一家子骨肉,既遇着这样个情势,该他拿出那物件儿来应付。他能绣得这一个,日后凭他再做去才有限。只那是个精细的人,我说了也不能全算得,若他不舍不肯的,只好罢了。若果然允了时,也不用提了银子不银子的,指不定只给了你拿去便完了。”尤氏只听的“嗤”一声笑,道:“原是我在那里伺候云丫头只担缸了几日那买卖闹的,成日钱来货往的,倒和他也讲起买卖价钱来了,没的叫他听了这话,又在心里只笑话我原是个俗而又俗的人了。”王夫人也一笑道:“可见你心急罢了。”

    说话才要使唤了林黛玉来这里,便听门口传话妯娌们来了。尤氏看了王夫人,便起身至门口要接。早又见门帘启处,李纨只头前的进槛,宫裁因不防只一笑,二人见过。尤氏早伸手拉了后跟着进来黛玉的手,笑道:“我正要寻了你屋里去呢,可巧妹妹来了。”说只又招呼史湘云,携了史林上来,王夫人早使皆坐了。

    黛玉笑道:“刚刚儿见了嫂子拿给他们姐弟几个的一整包袱针线,我和云儿才走到那边院子里,见丫头拿着寻来,道我们太太叫给我收着,便向大嫂子屋里大家瞧了一回。听丫头说嫂子只在上房这里,便过来给嫂子道了费心。”湘云只站起的纳福向尤氏示了谢,尤氏忙只也起身还礼。王夫人笑道:“只说你们妯娌,底下谁该这谁的,还指不定呢。”遂将尤氏此来的话说了。

    这林黛玉本是个最识大体,纵览全局的人,此番既可通融了买卖财源,如何不肯?只思那些图纸尚保存,又可应了王夫人意思。便道:“我先叫人取了来,这里嫂子先瞧,若实在不中用,可也怨不得。即便嫂子瞧着好些,也难保旁人便也觉着是好的呢。我这会子越性慷慨一回,只怕也是白凑趣,混填限。”尤氏先道:“妹妹快别过谦的,越发闹得我今儿来这里,倒如做什么似的。”林黛玉早命紫娟回屋里取来。

    一时将那整幅的八断绢绣纱罗只当堂展开,尤氏一见只暗自肯首,口里称赏不已。览看一回,坐了拿杯吃茶只摇头叹道:“如此精致工夫,很该收着,使的时候再拿出,也能叫人开开眼的,竟不许外人轻见了才好。”宫裁便笑道:“早该想是这个样,可巴巴的来讨个什么趣儿。”尤氏笑道:“上万的银子事小,绣坊买卖日后只财源滚滚的,咱们也可多多得些。谁还怕银子多了咬手不成?”黛玉一笑道:“又说起钱来,此刻纵有不相干的人,只拿来十万八万的银子,也断不能给的。”尤氏笑道:“所以说你的通情达理,彰正明白是无人能比得的。也是族里的造化,才得了你这等的媳妇。”王夫人一笑道:“给是给你了,也不要再讲许多好听的话罢。”尤氏便扎手的笑道:“这单单是好听话?不过实情是这么个样儿。”正吃茶说笑,就见帘栊响处,门边挤进个小脸儿来,看时见原是桂儿。

    王夫人只招手叫了进来。一下子只见他姐弟三个只一字的进槛。又忙着向上请安。王夫人早叫扶了往跟前,抚头笑道:“这会子又请安,也不算是了规矩。”因左右的揽着他姐弟几个,摩挲一回,问了几句话,叫人拿了果子来给几个人吃,又命见过尤氏。

    桂哥儿接了玉钏给的果脯,回身便打头往那一件绣品前站住,因屋里几个人只逐个的要瞧,便轮换着扯开着,供皆看过。桂儿只老气横秋也跟瞧着,润格早也凑近的览看,因指了上面景物道:“这上头有许多人,又是在哪里的?”桂儿嘻嘻笑道:“只是神仙们在天宫呢。我娘描着绣成的。”子初一旁站看,道:“这上面的人就像母亲和娘的样儿。”紫娟便附身揽了桂儿道:“只瞧,单这一扇上头,花树桥水曲廊,还有后头的楼阁亭榭的,这样的景致,原是早先家里太爷和二爷奶奶们住过的旧院子,这还只是那大宅子的后花园,花园里一个角罢了。”桂哥听了便看润格姐弟道:“原是我母亲想起老院子才弄的呢。倘是日后我们再回了那里去,你们可向哪里呢?”

    林黛玉湘云尤氏正闲话,却黛玉早听了桂儿所说,因过来墩身抚了道:“你哥哥姐姐早也是咱家的人了呢。偏你倒混拿捏,什么你家我家的,再听你分了你的我的,断不依的。”桂儿听了,手把襟角只憋了腮的道:“我原怕哥哥姐姐不跟了一处的意思,才讲的。”黛玉叹了,苦笑道:“你的意思再如何样儿,只不许说话再指着你哥哥姐姐。我只天天儿瞧着你们姐弟三个原比别的好,彼此相亲相爱的,和和气气才好。”子初听了只拿出老道样儿,叹了道:“该想若真正分了时,可怎么样呢?”桂儿便走近拉他道:“哥哥放心,我总知道咱们再不分的。”说着三个人便欢欢喜喜厮跟着只顾跑出门去了。

    紫娟跟出看视,嘱了奶娘几句,进来时李纨因叫了跟前的道:“你嘴里只搁不住个话,又向小孩子说了旧院子,后花园起来,没的又给他们造下噱头来,底下只天天口舌嚷说,要回到那里去,又聒噪起来没完的,成日我们院儿里就比别家热闹,叫人爱又不是恼又不是。离了又想,来了又叫闹的发腻,再听这个话,可是越发上来了。”黛玉捱坐着,听了只道:“这只是嫂子自来的谨慎罢了,其实也不算什么,且再等他们长大些,那些旧事陈非荣辱兴衰的,统也该叫他们知道了才好。原是祖宗的功德名望,咱们不认真的说了教了,未必他们又不听了旁人那里只说的,惟这样的话头,迟早也是瞒不住。润儿初儿只知道些旧话,也不嫌弃了我们认下只做了螟蛉儿女了。”尤氏对面坐着,听此只道:“林妹妹的话只再无驳回的,竟是妹妹说的那样很好。我只心伏。我们梅儿屋里只落了单的,倒是这里好些。”王夫人便道:“你今儿又不带了他来顽,又说丫头落单的话。”尤氏笑道:“我脚不沾地的跑来,只拐了爱物便去了,哪里还想着他呢。”说了便起身作辞道:“门口传饭的人也等了一会子了,我闹了这半日原该去了。想伺候婶子吃饭,又不放心叫人送了这幅屏绢过去,还我亲拿了过去罢,也叫那头听了这话,再亲见了的欢喜欢喜。我赶紧的去了,婶子和几个妹妹也好吃饭。”说完作了辞,退开只转身出槛的去了。王夫人知道尤氏那头对付那一家的买卖,也不留他,使周瑞家送出。

    玉钏便叫屋里几个人挪过桌椅,摆放齐整便传饭的进来。几个人伺候王夫人盥手,一桌儿的坐着吃了饭,娘儿们一处,不免说起贾兰婚事,王夫人又提了宝玉,几个人一时无话,遂定了昏,皆只辞出归房。

    只说贾政离了庄子,住居京城内,因贾兰之故,一些早日故旧因为官作宰的,便渐渐相邀茶酒只与谋划,轻轻衔叼了外事闲职,每日早起往职中应付一回,司理一番只博得僚属钦服,又要联名举荐使官阶上调了去,贾政只婉拒再三,道是职微牍简倒可馀暇赋闲,并无多仕途筋力,众人只得罢了。

    时值夏尽,早又与贾兰成婚,贾兰此时已钦授大司马之职,于军机处又协主簿,参赞朝政。娶得新妇乃左宰嫡女,因母家爵显,初入门于诸上房皆不过礼面之宜,日久方见只比乃父家礼仪谨微,且纨黛尤各个品貌不俗,黛玉湘云只瑛娴温婉,又熟习诗章出口不凡,方渐遂心担尘,堂前只秉怀虔孝,协理家常日计,大有凤姐荣国府之风。已知有一亲叔宝玉,却自离家遁踪,实为婶母黛玉母子忧虑。王夫人只颐养天年,斋忌日于佛堂祈祷,闲时与胡氏彦氏(贾兰妻)摸一回牌,每思宝玉,却只在睡房独自念几句罢了。

    却说杜学士府上采买一幅屏风绢面也是煞费筹思,管家带人只走遍十几个名号绣坊,几日后复登门逐一验看查实,只取了两三家绣品,落脚方至枕霞绣庄来,因听这里盛有苏杭丝绣,故将讫末方来。进了见已等着,管家顾不得吃茶只叫摆开瞧了,一看之下果然不同手上凡庸滥俗陈调,如岁寒三友,野桥流水晨钟暮鼓,再有寥寥盈帧美人典故,囊尽如出塞,浣纱,醉酒拜月等,只别出心裁,新奇巧妙,画工精绝绣技又一丝不假如影贴切,览看半日心下称奇绝,不等回去使鉴决便直放下赏金,吩咐立刻拿回好表功。

    原来杜学士已届暮年,此番动作只为亲王寿诞献礼,只因家传一架八扇折屏,屏幅却因时久朽毁,早弃之高阁,那日见了正欲将之也蠲废了丢弃,便有清客上前止了,道是“若毁此必将至噬脐莫及”,遂依此人一番主意,请了巧匠细细修缮打磨明漆一回,便立将此件雕镂蟠螭的楠木古物复作了奇物可居起来。那亲王寿日将近,早也另备了贺仪,却总想招揽了绝佳幅面幸能与之相得益彰,再把与亲王方才称怀。未想事出天成,见了苏绣行乐图,又只巧作八扇,忙重金请来工匠四人,斟酌尺寸将两下严丝合缝錾帖鋆嵌了。再看时,只觉焕然簇新天然佳作,所见者无不叫绝,多道“稀世华章”“瑞坞胜春”也难备述。又广纳良言请了国毫圣手往上头作题跋,只和情隽记雅风,后注下纪年,等拓了绢芯儿左上右下,只叫绣娘拿金线刺绘了,方算完结。是日便携此物前往祝寿,自觉不失体面。

    只说世上万般只由着一个机字上来,道巧也难概言而尽。孰料受了杜公此礼的这一位亲王,也是个谦恭儒雅之人,只慧眼独具,隔日于众多琳琅满目奢华弥琼中一见了此幅折屏,便嘱禀库存储,不许轻动。不日又值宫里大典,不顾家人阻劝,只将此祯折屏献于宫中,再只一个辗转便陈立了御榻前。

    天子观之便道了:“莫比此绣纹功隽所襄之蛮妙画神,方可描尽升平祥瑞之国风了。”只因战事告捷,四海臣伏,别无近忧,每赏析之下只觉惟此可鉴当政微绩。几日便传喻,只使将绘纹此屏绣幅者查访了呈报,遂凿实乃为当日荣国公嫡裔内眷自描针黹所成,且绘景隽绣之大观园,为昔日贵妃省亲别墅中日常即景。新科一甲榜首正是旧公卿贾氏嫡嗣。此卿家当日犯抄,虽饱尝颠沛落魄,却无虞当朝被难复有悖祖恩,此番后起之秀萌家眷高祖已安居京华。便召见贾兰面御,当面下旨着荣国公一脉返归大观园行居。贾兰领旨谢恩回来,忙见他两房报喜,贾政闻讯喟叹,只摆手命及早迁居故园。

章节目录

红楼归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史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史婴并收藏红楼归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