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头转向、暗无天日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老老实实抄了几日佛经的安之,终于被放了出来。一方面是陆氏开始预备她的及笄礼,要放她出来一起筹划;另一方面,那日就被皇后接回宫的长宁,又在陆氏入宫时求她放安之出来,皇后也帮腔,陆氏只好依言而行。

    此刻,安之正和长宁、陵越一起在兄妹俩终南山的庄子里修养。昨日左金吾卫郎将的新人选也确定了,正是安之的四哥,故新上任的牧之并未随他们一起来。

    “吵得太激烈了,父皇一时拿不定主意。牧之先充着,父皇觉得他怎么都得回陇西的,可以从长计议。”

    此时正是山间的傍晚,他们中午到庄子上,休整半个下午,终于能在夕阳将将落下的时候坐下喝茶。一时闲聊到牧之的事情,陵越便与安之解释道。

    长宁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她今日心情实在是很好,浅浅地挂着笑,神游天外的样子。一般而言,对于安之来说,长宁的心思是很好懂的。只是此时,她猜不透长宁在想什么。

    “六娘,你想什么呢?瞧你很欢喜的样子,是有什么好事?”

    长宁脸上泛起了轻微的红色,但她笑着眨眼:“不告诉你。”旋即又像轻盈的小鹿,只留下一句回去更衣,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安之只好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陵越。

    陵越看了一眼妹妹离去的方向,确保长宁的衣角已经消失,才压低声音向安之解释:“孤那日收到你派人送来的素笺,且前些日子母后也含糊提及,靳家对婚事并不十分热衷。前几日六娘从镇国公府回宫,第二日就去了紫宸殿。孤传清时来东宫,她不敢隐瞒,说六娘见过父皇后就十分喜悦,开始惦记着那才开始修的福宁公主府,又提了诸多想法,又说工期不必急于一时,‘总是要等几年才用’。”

    安之不明所以,陵越只好继续解释:“六娘去求父皇婚事,父皇多半含糊其辞,暗示她会如她所愿,但要多留她几年。只是父皇恐怕并无赐婚上阳侯府之意,可又舍不得看长宁不高兴,就硬拖住。”

    安之表情黯然下来:“我那日送素笺给太子哥哥,就盼着或许哥哥能有主意。如今看来,长宁的事情只能这样了。”

    陵越也默然不语。

    两人在盛大的春日夕阳中沉默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风吹树丛的声音。他们正对着一潭池水,被风吹起粼粼的波纹,闪着金光,印到陵越眼里,令他觉得非常刺眼,想起惊鸿一瞥时看到的那双沈启霖的眼睛。

    “你不要与六娘说这些事,还有几年,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倒是你自己,如今也将及笄了,姨母如何打算,你心里有数吗?”太子忽然开口。

    听到陵越的话,安之更觉迷茫与不安:“我隐约知道我娘打算给我相看家里不显的文臣,可我不知道她具体选中了谁。或许沈启霖……”

    “你喜欢他吗?”

    “我……不讨厌他。我与他相识不久,但他行止皆看着不错。前些日子我托他寻了些二哥喜欢的拓片,他算得上尽心力;后来他从寄霖那里听闻我被罚抄,也替我抄了几份佛经送来。与他做朋友是很好,若是成婚,或许也是不坏的选择。”

    陵越转过来盯着安之的脸。

    在夕阳的光影里,少女脸上的茫然显得格外生动,因为犹豫,她的睫毛轻轻颤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被风吹得凌乱。

    陵越的心也是这样,空空落落地颤抖着。

    其实他早就知道,镇国公府这些日子对沈启霖青眼有加,镇国公本人还曾托付他重点关照,暗示这是安之的夫婿人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想起了沈启霖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安之婚事的问题,也不知道他到底应当说什么。

    他很少陷入这样思绪混乱的时刻。好在,今日他们谈天说地,一直是这样慢慢悠悠的节奏,他长时间的沉默并未引起安之的注意。她只是出神地望着池上的莲与白鹭,静静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陵越沉默一阵,决定抛开作为储君深谋远虑的习惯,随心所欲:“安安,孤作为你的兄长,一定得告诉你,沈启霖看着是好,看起来与你们府上也走得近,或许真的与你议婚他也会非常主动。你值得最好的郎君,当然如此。你身上有郡主的头衔,有镇国公府的光环,很多人是因为这光环而来的。

    “但他真的喜欢你吗?这光环当然是你的一部分,但对你这个人,他有多少真心?孤已经与姨母说过了,请她不要贸然为你订下亲事,等你们接触一段时间后,再做打算。”

    他说完去看安之。

    小娘子的脸染上夕阳的颜色,热烈的光与影之间,她神色莫辨,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

    他于是也不劝她了,打算再与镇国公提一提。

    *

    及笄礼的仪式总算是结束了,安之回自己的院子更换了服饰,再次来到女宾的院子待客。

    此处是镇国公府一处别业,从前归于一位以豪奢著称的前朝公主,本朝又以风景秀丽闻名京城。近日她家可谓是红得发紫,陆氏也下决心大办,广发请帖,势必要让安之正式高调回归京城社交圈。

    安之踏进月洞门,人人都笑吟吟地转过来恭喜她。丛丛芙蓉面,层层锦绣衣,花团锦簇娇笑连连。

    尽管事先准备及笄礼时,她十分消极;但真正到这一天,她发自内心感到极度愉快,耐心地回应每一个人。

    终于等人群散去,她记挂着不曾见长宁,四处张望却一无所获。

    刚刚与手帕交寒暄的姚清妩笑着走到她的身边:“三娘子今日是主角,怎么不去与她们玩投壶,反倒是在这里寻觅?从前听太子殿下说起,三娘子投壶极佳。”

    “多谢姚娘子今日应邀而来。刚与姐妹们都打了招呼,只是奇怪,怎么不见六娘?六娘才最爱热闹。”

    清妩立刻笑着答道:“公主刚还在这里的,只是我听她与府上四娘子说有些闷,四娘子说带她去人少的地方。”

    安之谢过她,想了想,往明之的院落去了。明之最会安排宾客,今日她与陆氏一起忙不过来,安之不愿再打扰她。安之知道明之的小院子与宴席隔着一片湖,往那里的路清幽又曲折蜿蜒,掩着几个小花厅,再适合安静休息不过。

    她一路慢慢走过去,终于在一处小花厅外的翠竹下看到了长宁的背影。

    安之有意吓她,轻轻拍了拍小姐妹的肩膀,长宁受惊一般地转过来。安之正想大笑出声,却见小姐妹美丽的脸庞一片苍白,还冲她轻轻摇头。

    安之搂住长宁,感受小姐妹在她怀里微微颤抖。她凑近,能看到小花厅华美的繁复的木窗格,与窗子后面无比清晰的几个人影————

    “······满意极了。侯爷也说,若能得此佳妇,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该欢喜了。”

    “夫人说笑了。只是从前似乎有些传闻,说圣人早就订下了世子······”

    “您这哪里话,我们家门庭低微,哪敢攀附皇家。”

    即使安之并不熟悉,她也能认出,那是靳斯年的母亲,上阳侯夫人。

    小花厅里贵妇人的谈笑仍在继续,安之默不作声地继续搂着长宁,却能感觉到她肩胛处逐渐变得湿润。

    长宁抬起头。她今天穿一袭紫色的新衣,为安之的大日子盛装打扮,如今泪水无声流下,眼妆已经一塌糊涂。她不愿这样不体面,拉着安之的衣袖要离开。

    最后两人默不作声地到了明之的院子。安之仍旧什么也不问,只是令侍女端水来,亲自为她沾湿手帕,要擦拭她的眼睛。

    长宁此时倒是看起来好些了,缓缓推开了安之的手,还强行在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回去吧,今天你是主人,不要这样离席。让我······静一静。太乱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安之只好游魂一样回到宴上。她母亲正四处寻她,见她回来了大松一口气,开始领着她与许多贵妇人交谈。

    安之扯起笑容应酬。她生得好,笑起来更是健康又活泼,很讨长辈喜欢,于是又收到了一箩筐的夸赞。

    她母亲矜持,虽心里发愁她的婚事,可并不愿作为女方的母亲与那些贵妇人谈到她的亲事。高门士族,那些贵妇人也精明极了,夸安之的话毫不吝惜,但却几乎不提也不问安之定亲与否,倒是总问四郎如何、五郎如何。

    陆氏闻弦歌而知雅意,愈发为女儿难过,只是面上还是和缓着继续社交。

    安之一直乖乖地跟在阿娘背后,很文静地微微笑着。她也听懂了那些夫人言语后的推拒:我们喜欢你,但我们不欢迎你嫁过来,成为我们的儿媳。

    被这样嫌弃了,安之居然也并不伤心或赌气。

    年少时在西域,众人轻视她,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极了,挑灯夜读无比刻苦,就是为了证明自己。

    此刻她身处目光中央,环视看似善意实则隐约贬损与忌惮的那些眼睛,只感到可笑:

    究竟她有何错?究竟长宁有何错?

    后宅是朝堂的延展,高门大户的婚嫁只不过是交易一场。

    他们嫌弃她自作主张随军,嫌弃她有自己的想法,嫌弃她不够文雅不够大家闺秀,担心迎她进门家宅不宁;可又渴望分享镇国公府的荣光与权势,渴望借镇国公府的力上青云。

    上阳侯府前几代还算是位高权重,这一代上阳侯的仕途却并不十分顺利。他们从前渴望借福宁公主之势搭上东宫,从朝堂边缘重回权力中心;可权势更盛的帝王一朝暗示,他们立刻审时度势,抛却长宁,打算为世子重订一门亲事。

    安之想,她与长宁的婚事不成便不成,她们的价值何时由婚事成功与否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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