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接近尾声了。
日头西斜，投壶、作诗的彩头随意地堆在园中小轩的桌上，阳光穿过园中浓密的树荫照在彩宝首饰之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色彩，映得小轩的屋檐也一闪一闪。这样的景象本是很优美的，不过宴席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陆陆续续有人告别，此处只零星余下几位贵女，倒是让这道光显得孤零零。
安之被几个小姐妹簇拥着，靠在这一段抄手游廊下坐着。她盯着亭子屋檐那一角闪烁的光亮，颇有些心不在焉，很想回去看看长宁的情况，但又碍于情面不好离席。
她就那样敷衍地又陪坐了一会儿，谁问起长宁，都说“公主昨日吹了风，不大舒服，在我的院落暂时休息呢”。
直到与明之一起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女，不管不顾明之唤她留下安排后续的呼声，安之转身就往明之的院子去寻长宁。
刚刚跨过月洞门，就见长宁的女官清云急匆匆地迎上来，低声解释：“三娘子，六娘令太子殿下今日拨来的亲卫去寻靳郎，请三娘子替六娘看着些，莫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安之心狂跳起来，忙命清云带自己过去。
所幸长宁对这处别业也算熟悉，择了最边缘的一处荷花池旁的院落，足够掩人耳目。安之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隔着透花窗看到院子里长宁与靳斯年一起站在梅花树下的背影。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女屏声静气，安之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君子，慎其独也。偷听绝不是君子所为。按照夫子的教导，安之此刻也应该避开，再找机会向长宁旁敲侧击。
但······怎么可以抛下长宁呢？在如此心碎与艰难的时刻，安之实在不放心长宁肚子面对这一切，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考虑到靳斯年武功不低，怕他察觉自己的视线，安之甚至不敢往两人的方向多看。
半晌，沉默许久的长宁开口，嗓音暗哑却坚定：“方才听说，靳夫人在为你相看了，是不是要祝世子好事将近？”
靳斯年沉默。
“······你没有反驳我，看来此事并非传言。那我算什么？我们算什么？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愿意接受吗？
“若真不愿意，为什么总是在我对你好的时候照单全收还给我希望？为什么要送我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要特意照顾我？是因为要借我讨好太子哥哥吗？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以为你捧上的是你的真心。
“我已经将要及笄了，母后要替我相看，我告诉她，我已经选定了驸马。可似乎你并非如此想。是不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随后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安之忍不住去望靳斯年。隔着花窗与一段不近的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僵硬的身型仍旧一动不动。
“好了，答案很明显，本宫也没必要继续自取其辱了。你······下去吧，本宫不想再看见你。”长宁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安之能想象到她强忍泪水的表情。
靳斯年依旧沉默，向长宁行礼后退开。平时耳聪目明的少年将军直到此刻，才抬头看见安之站在窗外恶狠狠地瞪他。他扭开脸，从另一处小门离开了这里。
安之示意下人都别跟着，独自上前搂住长宁。
长宁在她的怀里失声痛哭。
*
及笄礼后又过了几日，长宁还是不想回宫，而是窝在安之的院子里，只愿意和安之、明之姐妹俩说话。
陵越那一日也来赴宴，傍晚要回宫时遣人来问，安之只说公主心情不佳，再多住几天，陵越倒也没有多问，就独自回去了。
终于过了半旬时日，安之见长宁精神还是不大好，不想她一蹶不振，禀告了陆氏，好说歹说拉长宁出门，去太子的终南别业小住几天。
两人折腾大半日，晚间一起享用终南山的天然汤泉。
见长宁今天精神好些了，安之就一直与她闲聊，想尽办法逗引她多说几句话。当然，靳斯年相关的话题是绝不能提的。
“安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什么？”
“就是······靳家的事情。你好像也不好奇，也不提他。我知道你好聪明，也特别有主意，我们小的时候，每次母后和哥哥要罚我们，你总能有办法让我们脱身。
“我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是，你从陇西回来以后，我偶尔会觉得我不懂你。有时候，你和哥哥谈的事情，我根本听不懂。上次就是这样，谈到吐蕃的事情，你好像都不用哥哥解释。
“母后要替我相看别的人，我找哥哥帮我，可是哥哥告诉我，朝堂上有些事情，可能会让我的婚事不顺利，让我也开始相看其他人。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是不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
安之原本闭目养神，此时听到长宁的话，骤然睁开眼睛望向自己表情严肃的小姐妹。
安之心下叹息——原本不染俗务、没有烦恼的小公主，如今也被迫要品尝心碎的滋味了，而长宁本应是无忧无虑的，这些事情本来她不需要、也没必要知道。可是遇上了，她很高兴长宁选择勇敢地刺破障目之物，痛苦地描摹世界运转的规则。
“好吧，我早该知道没法一直瞒着你。上阳侯家不愿意绑在太子哥哥的船上，想做中立的纯臣。可如果侯世子尚东宫一母同胞的公主，上阳侯的立场就只能是东宫这一边。
“如今二殿下与三殿下风头正盛，母族与妻族都势力不小。反倒是太子哥哥尚未娶妻。长宁······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我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储君已立，其他殿下如此，正是因为圣人猜忌，不愿东宫独大。靳家不想趟这趟浑水，尽管你属意他们家，他们也只会揣测圣人的心意行事。你去寻过圣人，可他并没有直接为你赐婚，是吗？这就是他的态度了。”
长宁怔怔地望着安之，眼中又盈满泪水。这几天来她哭的次数恐怕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了，可是安之看着她水汽氤氲的眼睛，依旧感到了一阵酥麻的刺痛。
长宁抬着头，努力使泪水不落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父皇可能有些爱我，可是他更爱自己的权势。他宁愿放弃我和哥哥的幸福，甚至二哥、三哥的性命。”
安之不忍心再看她了。长宁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只余晚风拂过山野树林的声音，好像远又好像很近，像是在屋子里两个女孩子的心上刮过。
许久的静默后，长宁开口：“这真的很难接受。父皇总说我是他最爱的小女儿，可是他的爱好像太有限了。这几天我要在这里静一静好好想一想。过几天回宫去，与父皇母后都谈一谈。这桩婚事我也不会勉强。”
“我陪你回去。”
“别陪我，你也要多出去走走，见见那些小郎君。姨母如今在为你议亲吧？”
“那你可不要和圣人、娘娘发脾气。”
“我不会再任性了。”
“不要想这些了，明日带你去骑马吧？上次你说有些害怕，这次我吩咐他们从京城把我的小马牵来了，她再温顺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长宁忍了一晚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此时，月光皎洁，山间的夜晚，仅能听得风声与远处怪声怪气的鹰鸣。
她们已经从汤泉中出来，穿着寝衣，盖着厚重的披帛，挤在院子里一张美人榻上一同赏月。
那明亮的月光照得一切都纤毫毕现，包括长宁无声流泪的脸。
安之长叹一口气，伸手搂住长宁的肩膀，低声哄她：“我不会像靳斯年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我会一直给你很多的爱，一直陪着你。我希望你高兴，希望你获得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长宁哭得不能自已。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安之是什么时候被送进宫里的，自她有记忆起，安之就陪在她身边了。
四岁那年，她的小狗去世，她一个人躲在太液池旁哭。是安之第一个找到她。那时小小的安之就已经很有主意了，很神气地抱着六神无主的她，大声告诉她：“六娘不要再哭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孤单。”
十载时光过去，两个坐下就被荷叶挡住的小女孩已经开始议亲了，安之遵守了她的诺言，果真一直陪着她，陪着她长大，也陪着她品尝喜悦与心碎。
日头西斜，投壶、作诗的彩头随意地堆在园中小轩的桌上，阳光穿过园中浓密的树荫照在彩宝首饰之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色彩，映得小轩的屋檐也一闪一闪。这样的景象本是很优美的，不过宴席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陆陆续续有人告别，此处只零星余下几位贵女，倒是让这道光显得孤零零。
安之被几个小姐妹簇拥着，靠在这一段抄手游廊下坐着。她盯着亭子屋檐那一角闪烁的光亮，颇有些心不在焉，很想回去看看长宁的情况，但又碍于情面不好离席。
她就那样敷衍地又陪坐了一会儿，谁问起长宁，都说“公主昨日吹了风，不大舒服，在我的院落暂时休息呢”。
直到与明之一起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女，不管不顾明之唤她留下安排后续的呼声，安之转身就往明之的院子去寻长宁。
刚刚跨过月洞门，就见长宁的女官清云急匆匆地迎上来，低声解释：“三娘子，六娘令太子殿下今日拨来的亲卫去寻靳郎，请三娘子替六娘看着些，莫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安之心狂跳起来，忙命清云带自己过去。
所幸长宁对这处别业也算熟悉，择了最边缘的一处荷花池旁的院落，足够掩人耳目。安之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隔着透花窗看到院子里长宁与靳斯年一起站在梅花树下的背影。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女屏声静气，安之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君子，慎其独也。偷听绝不是君子所为。按照夫子的教导，安之此刻也应该避开，再找机会向长宁旁敲侧击。
但······怎么可以抛下长宁呢？在如此心碎与艰难的时刻，安之实在不放心长宁肚子面对这一切，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考虑到靳斯年武功不低，怕他察觉自己的视线，安之甚至不敢往两人的方向多看。
半晌，沉默许久的长宁开口，嗓音暗哑却坚定：“方才听说，靳夫人在为你相看了，是不是要祝世子好事将近？”
靳斯年沉默。
“······你没有反驳我，看来此事并非传言。那我算什么？我们算什么？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愿意接受吗？
“若真不愿意，为什么总是在我对你好的时候照单全收还给我希望？为什么要送我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要特意照顾我？是因为要借我讨好太子哥哥吗？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以为你捧上的是你的真心。
“我已经将要及笄了，母后要替我相看，我告诉她，我已经选定了驸马。可似乎你并非如此想。是不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随后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安之忍不住去望靳斯年。隔着花窗与一段不近的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僵硬的身型仍旧一动不动。
“好了，答案很明显，本宫也没必要继续自取其辱了。你······下去吧，本宫不想再看见你。”长宁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安之能想象到她强忍泪水的表情。
靳斯年依旧沉默，向长宁行礼后退开。平时耳聪目明的少年将军直到此刻，才抬头看见安之站在窗外恶狠狠地瞪他。他扭开脸，从另一处小门离开了这里。
安之示意下人都别跟着，独自上前搂住长宁。
长宁在她的怀里失声痛哭。
*
及笄礼后又过了几日，长宁还是不想回宫，而是窝在安之的院子里，只愿意和安之、明之姐妹俩说话。
陵越那一日也来赴宴，傍晚要回宫时遣人来问，安之只说公主心情不佳，再多住几天，陵越倒也没有多问，就独自回去了。
终于过了半旬时日，安之见长宁精神还是不大好，不想她一蹶不振，禀告了陆氏，好说歹说拉长宁出门，去太子的终南别业小住几天。
两人折腾大半日，晚间一起享用终南山的天然汤泉。
见长宁今天精神好些了，安之就一直与她闲聊，想尽办法逗引她多说几句话。当然，靳斯年相关的话题是绝不能提的。
“安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什么？”
“就是······靳家的事情。你好像也不好奇，也不提他。我知道你好聪明，也特别有主意，我们小的时候，每次母后和哥哥要罚我们，你总能有办法让我们脱身。
“我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可是，你从陇西回来以后，我偶尔会觉得我不懂你。有时候，你和哥哥谈的事情，我根本听不懂。上次就是这样，谈到吐蕃的事情，你好像都不用哥哥解释。
“母后要替我相看别的人，我找哥哥帮我，可是哥哥告诉我，朝堂上有些事情，可能会让我的婚事不顺利，让我也开始相看其他人。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是不是从哥哥那里听说了？”
安之原本闭目养神，此时听到长宁的话，骤然睁开眼睛望向自己表情严肃的小姐妹。
安之心下叹息——原本不染俗务、没有烦恼的小公主，如今也被迫要品尝心碎的滋味了，而长宁本应是无忧无虑的，这些事情本来她不需要、也没必要知道。可是遇上了，她很高兴长宁选择勇敢地刺破障目之物，痛苦地描摹世界运转的规则。
“好吧，我早该知道没法一直瞒着你。上阳侯家不愿意绑在太子哥哥的船上，想做中立的纯臣。可如果侯世子尚东宫一母同胞的公主，上阳侯的立场就只能是东宫这一边。
“如今二殿下与三殿下风头正盛，母族与妻族都势力不小。反倒是太子哥哥尚未娶妻。长宁······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我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储君已立，其他殿下如此，正是因为圣人猜忌，不愿东宫独大。靳家不想趟这趟浑水，尽管你属意他们家，他们也只会揣测圣人的心意行事。你去寻过圣人，可他并没有直接为你赐婚，是吗？这就是他的态度了。”
长宁怔怔地望着安之，眼中又盈满泪水。这几天来她哭的次数恐怕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了，可是安之看着她水汽氤氲的眼睛，依旧感到了一阵酥麻的刺痛。
长宁抬着头，努力使泪水不落下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父皇可能有些爱我，可是他更爱自己的权势。他宁愿放弃我和哥哥的幸福，甚至二哥、三哥的性命。”
安之不忍心再看她了。长宁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只余晚风拂过山野树林的声音，好像远又好像很近，像是在屋子里两个女孩子的心上刮过。
许久的静默后，长宁开口：“这真的很难接受。父皇总说我是他最爱的小女儿，可是他的爱好像太有限了。这几天我要在这里静一静好好想一想。过几天回宫去，与父皇母后都谈一谈。这桩婚事我也不会勉强。”
“我陪你回去。”
“别陪我，你也要多出去走走，见见那些小郎君。姨母如今在为你议亲吧？”
“那你可不要和圣人、娘娘发脾气。”
“我不会再任性了。”
“不要想这些了，明日带你去骑马吧？上次你说有些害怕，这次我吩咐他们从京城把我的小马牵来了，她再温顺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长宁忍了一晚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此时，月光皎洁，山间的夜晚，仅能听得风声与远处怪声怪气的鹰鸣。
她们已经从汤泉中出来，穿着寝衣，盖着厚重的披帛，挤在院子里一张美人榻上一同赏月。
那明亮的月光照得一切都纤毫毕现，包括长宁无声流泪的脸。
安之长叹一口气，伸手搂住长宁的肩膀，低声哄她：“我不会像靳斯年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的。我会一直给你很多的爱，一直陪着你。我希望你高兴，希望你获得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长宁哭得不能自已。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安之是什么时候被送进宫里的，自她有记忆起，安之就陪在她身边了。
四岁那年，她的小狗去世，她一个人躲在太液池旁哭。是安之第一个找到她。那时小小的安之就已经很有主意了，很神气地抱着六神无主的她，大声告诉她：“六娘不要再哭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孤单。”
十载时光过去，两个坐下就被荷叶挡住的小女孩已经开始议亲了，安之遵守了她的诺言，果真一直陪着她，陪着她长大，也陪着她品尝喜悦与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