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你看这方端砚的质地如何呢?”

    安之骤然回过神来,沈寄霖举着一块砚台向她示意。她忙微笑道:“这些我都不太懂,寄霖与我讲讲呢?”

    沈寄霖笑道:“看三娘子有些心不在焉,还想着是不是不喜欢。上旬,我得了它,就想着要与姐妹们品鉴……”

    纵然安之心里有些不耐烦,亦微笑点头。

    她今日受寄霖之邀,来与兄妹俩一同赏鉴有趣的小玩意。

    寄霖极爱金石玩物,安之曾带她赏玩了一番镇国公府的收藏,寄霖看得如痴如醉,便引安之为知己。

    平日里,安之还是挺愿意来听兄妹俩讲讲,可今日一早,长宁就回宫了。安之挂念长宁的事情,又担心她任性起来,吃更大的亏,于是很难集中注意力。

    在一旁默默煮茶的沈启霖瞥见她时常心不在焉的神色,打断妹妹的讲解:“先来用些茶点吧,二娘。”

    讲得正起劲的寄霖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阿兄先招待郡主吃茶,我回去拿昨日淘到的拓本。”

    这座小院落是沈家别院,虽不算精致,倒也古朴有趣。小院中央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此刻,两人就对坐于槐树之下。

    “郡主为何事忧心?”沈启霖一道分茶,一道漫不经心问道。

    “六公主身体不适,略挂念些。抱歉,令妹热情待客,我这个客人频频神思不属,实在是失礼了。”

    “郡主言重了。为友人之病担忧,又谈何失礼。郡主喜欢二娘,愿意踏足舍下,臣替二娘感到荣幸。”

    安之也客套几句,安静地等着沈启霖继续分茶。男人有一双修长的素白的手,捧着雨过天青色的茶盏,倒真有赏心悦目之感。

    沈启霖将那一盏清透盈润的茶汤推给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臣有意向镇国公府提亲,不知臣有无一争之力?郡主意下如何?”

    安之捧起茶杯的手停顿半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恐难做主。”

    “臣先问郡主之意。若郡主觉得不妥,此事,臣不会再提起。”

    “恐怕你也能看出来,我并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妻子。如果镇国公府需要,我可能得回陇西去继续做没做完的事情。我也不喜欢管内宅的妾室,不喜欢整日呆在家里,这些,沈郎君都可以接受吗?”

    “郡主与众不同,臣略知一二,也已经准备好接受妻子的一切。”

    “我……得再想想。”

    “臣静候佳音。”

    安之冲他礼节性地一笑,对面一袭白衣的郎君也光风霁月回之一笑,两人看起来都大大方方,好像刚刚不是在讨论婚事,而是在讨论科举文章。

    骤然被求婚,安之面上还挂着社交笑容,脑子一片乱麻,只是毫无旖旎的情爱心绪,应激一般拼命计算和沈启霖结婚的利与弊。

    沈启霖看起来气定神闲,好像刚刚求婚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沉默一小会儿后,还能另起话头,向安之介绍今日煮的茶:“……唤做高山云雾,臣家里得了些,都是今年的明前茶,若郡主喜欢,臣明日送去。”

    短暂离席的寄霖回来,捧着那佛经拓本与两人看。沈启霖一边为妹妹分茶,一边点评几句拓本的品色。安之也接过来细看,与兄妹两人讨论起家里其他的收藏。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刚刚的话题。

    *

    “他真这么说?答应得好痛快,三姐姐,这倒是不错的选择。”明之熟门熟路地占据唯一的秋千,热切地盯着安之,“那姐姐你怎么说?”

    傍晚回家,刚刚换了一身衣服的安之有一搭没一搭修剪着面前那一盆兰花,怅然地叹气:“我就说我得再想想。提了那么多意见,他竟就这么接受了,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只是我如今很难考虑自己的事情,六娘身体不好,又与皇后娘娘有些不愉快,我想明日入宫去见她。”

    “三姐姐何时再去念书呢?昨日还听伯母说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书院里同窗都问,姚娘子那日也说起你呢。”

    安之还是摇头:“过几日,待公主心情好起来,我带公主一同去。我实在不放心她,她一个人呆着就胡思乱想,和姐妹们一同念念书倒是不错。”

    *

    第二日,安之早早递了牌子进宫。

    按惯例,她先到椒房殿拜见皇后。

    皇后见了安之极欢喜,高高兴兴把她揽到身边坐:“上一旬是你的大日子,本宫不好出宫,只是赐了些东西下去,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如今,本宫的安之也是大姑娘了。正好你今日来,打开库房看看,喜欢什么就拿走。”

    安之笑着搂住皇后:“娘娘对我最好。我母亲昨日就催我进宫呢,娘娘赐下许多东西,理应来谢恩的。再者也是告罪,我陪六娘去太子哥哥的庄子上住了几日,也没有提前禀告娘娘。”

    “六娘这几日懂事得奇怪。昨日甚至主动看了本宫给她搜罗的小郎君册子,跑去与圣人说也不急着成婚了,想多陪一陪父母。圣人极高兴,又许了六娘许多东西出来。本宫瞧着,她如今对公主府的兴趣更大一些。”

    安之帮着整理宫务册子,皇后带着她瞧,间或说些闲话,无非是陵越还是不肯成婚、宫中妃嫔又如何如何。待今日的宫务整理清爽了,皇后才放安之走,又说让她不要回家了,今日就歇在长宁那里。

    安之含糊着答应了,又拿着皇后托她拿去给长宁的御赐赏单,高高兴兴从椒房殿出来,往长宁的寝宫去。不料扑了个空,长宁殿里的女官迎出来,告诉安之:“六娘往太子殿下那里去了,说是要托太子殿下寻个得用的公主府长史。”

    安之只好又转去东宫,心里难免不为长宁对公主府的热切劲疑惑。

    小时候,安之进东宫如回自己家,陵越和皇后圣人都纵容她,她怎么钻进来,都无人置喙。自她归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再来到东宫。

    她仔细想了想,没有选择陵越寝宫的偏门,即便这道门与长宁寝宫之间的距离最短,也最不引人注目;而是绕了远路,到东宫正门,按最标准的流程,递牌子求见。

    东宫的侍卫多半也认得她,恭恭敬敬请她在第一进庭院东侧的琉璃花房稍坐。

    这其中又有玄机了,太子如今已经入朝,东宫政务繁忙,每日往来求见的官员也络绎不绝。按惯例,递了牌子求见的,往往须在西侧小花厅等候召见。

    今日长嫣郡主也来拜见,东宫的侍卫一个个心思玲珑,哪里敢把太子捧在手心的小娘子与一群郎君放在一起,早鞍前马后地替郡主安排单独的小房间了。

    安之刚坐下,手上的热茶还未能入口,就见陵越身边的小夏子亲自来迎她:“哎哟,三娘子,您还递什么牌子呀?殿下哪能不见您?您哪怕把丽正殿占了,我们殿下也不说您一句。”

    安之幼年与长宁一同学书,很是痴迷了一段时间。偶然一次她发现丽正殿的文具也好,采光也好,还有些稀奇的古画令她目不转睛,于是便强行霸占了丽正殿,每日放课了就来练书法,练到傍晚,用过晚膳再回长宁的寝殿。

    陵越不仅没有斥责她,反而觉得她爱写字是好事,替她寻了难得的师傅,自己把念书的东西搬去偏殿。就这么混过了几个月,陵越也屈尊在偏殿凑合了几个月,最后以安之向投壶移情别恋告结。

    安之大窘:“都是陈年旧事了,休得再提。如今我也大了,况且有幸得圣人封赏,哪能像以前那么没规矩。”

    这边小花厅里,廊下一溜晒太阳吃茶等着接见的郎君们,见小夏子亲自出来迎一位小娘子,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

    男人八卦起来,嘴可比女人碎多了。

    “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似乎也不是宫中的几位公主?”

    “递牌子必定是命妇了,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饰,许是哪位郡主县主?”

    “好似是镇国公府的那位小郡主。舍妹在女学念书,某去接舍妹时曾遇见过的。”

    “秦家的小娘子,怎么还进出东宫?”

    “兄有所不知,这秦家的小郡主,是镇国公府大房,国公爷与陆夫人所出。前些年,大房都在陇西驻扎,这位三娘子年纪太幼,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太子殿下看着长大的。”

    “竟有这样一段过往。”

    “且三娘子此次随父亲归来,也是太子殿下禀告了圣人,赐给三娘子郡主之位。御史台弹劾月余,殿下也只说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松口撤回旨意。”

    “镇国公府如今红得发紫,纵如此,封个外姓小娘子做郡主,也是有些过了。”

    沈启霖坐在这群郎君中,也不开口讨论,只是静静地望着安之的背影。

    隔着澄澈的琉璃窗,小娘子着一袭活泼的杏黄衣衫,前呼后拥、轻松恣意地由小夏子引进内殿。平日眼高于顶的内监谄媚着陪笑,引得安之不知为何也笑起来。

    平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疾步从幽深的殿内迎出来,无比自然地接过了安之手里的东西。两个人很快就说笑着进去了,只留下翩飞的裙裾。

    *

    安之被带进来,陵越又回到了书台之后,继续整理手上的书简:“为何要大费周章从东宫正门进来?难不成侍卫拦你了?”

    安之忙笑道:“我自己过来的。我想着,如今我也该知道些规矩。总是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出入东宫,如今尚可;可日后哥哥有了太子妃,我再这样肆意,令太子妃难做。”

    陵越头也不抬,语调不阴不阳:“你倒是想得周到。今日进宫什么事?”

    “有些担心六娘,前几日六娘在我们府上撞着上阳侯夫人,就不大开心。我今日瞧瞧六娘精神怎么样,想着和她商量,与我一同去书院念念书也好,省得她一个人待着不高兴。”

    陵越整理书简的、瓷白修长的手停了下来,指尖在沉香木的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安之隔着博古架去看,陵越整个人笼在香案轻飘飘的烟气后面,也看不清表情:“孤正要问你,六娘昨日怎么主动去父皇那里请安,还说自己不急着成婚?”

    “我与她讲了上阳侯府与圣人的想法呀。”

    “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照理说,你也别插手这些事情。小娘子总管这些事情做什么?你带着她去书院,与其他小娘子一起玩玩,这些事情孤会处理的。”

    “不行。六娘的事情,六娘问了,我就会告诉她。她对自己的事情上心是好事。我知道哥哥素来疼爱我们,可是哥哥哪能护着我们一辈子?”

    “如何不能?”陵越索性把手中的书简全部掷在桌上,“只要你别总是不听话。”

    安之心里涌起一阵烦躁,觉得与陵越说不清。

    于是她也负气转身:“哥哥先办正事吧,我去内院与六娘一起了。”

    陵越又捏起了书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安之看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烦躁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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