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中毒？！这两个字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了卓清绾的脸上，让她害怕地倒退了一步。当朝四皇子，在深宫之中竟公然被人下毒谋害，此事非同小可。
惜玉又惊又怒：“不管是谁做的，此人实在是可恨至极。抓出来，五马分尸之刑都不解恨。六哥打算如何做？”
他们这里头，也就只有傅寒恒有调查此事的权力。
傅寒恒沉吟片刻，方道：“暂且按兵不动。”
惜玉一皱眉，“这...”
“此话有理。”
卓清绾蓦地出声：“竹苑内素来清净，往来之人也就那几个，排查起来并不费事。且此处有暗卫守着，寻常人轻易动不了手，恐怕刚接近这方便被拿下了。但投毒之人恰恰选在今日，找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找了，咱们只能耐心的等对方露出马脚。”
惜玉还是急，“你如何确保对方会露出破绽？”
傅寒恒解释：“会的。他若想杀四哥，一次不得手，总会来第二次。不动手也无事，如永乐妹妹所言，进入竹苑的人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挨个盘查过去，总能找到形迹可疑之人。但这并非是最重要的...”
卓清绾一下便猜到了，语气也沉下来，“投毒之物没寻到？”
傅寒恒复又觑她，低低地嗯声：“太医查出是种阴险的毒，自南疆传来的，起初叫人身体乏累，好似过劳的症状，长此以往便会虚空而亡，真到了那时，查也查不出来。四哥的身子本就虚弱，这才提前发作了。”
...那么，毒只能下在常用且不容易被发觉的物件儿上了。卓清绾沉思片刻，实在想不出答案，问：“我能上去瞧瞧四哥吗？”
傅寒恒没做阻拦。
惜玉便跟着她一起上去了。
里面只有刘公公守着，他俨然也是哭过，双眼通红，见到两位公主赶紧揩去眼角的泪水。将要行礼时，卓清绾搀了他一把，轻道：“免了。”
桌上燃着竹香，却丝毫盖不住浓烈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缝隙处还有一抹未擦拭干净的暗红色，刺的卓清绾双目生疼。
她缓慢的移动步子，挪到床榻前，透过纱幔隐约看到床榻上的人。明明昨晚还同她有说有笑的，现下躺在这儿仿佛没了声息。卓清绾匆忙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惜玉更是看不下去这场面，捂着脸快步走到外头去了，刘公公一并跟着她出去，宽慰的话隔着不远听得一清二楚。
卓清绾咬着下唇，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抖得不像话，一呼一吸都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睡在那儿的人一样。待看到傅寒川病容的那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源源不断地砸落，也正是这一刻，被淹没在脑海中的陈年往事变得无比清晰。
他们初见时年岁都不大，但傅寒川已张开了，生的十分俊美。不过，如今的他被病痛拖累的实在羸弱，也怪不得她无法与脑海中那位满身贵气的公子联系起来。印象里，他面上也是冷冰冰的，好似天生表情就不多，说话却十分温和，不计较她用扇面扑他的脸，还耐心请教她如何簪花。
种种往事皆在眼前，让卓清绾与他更亲近了几分。她本就护短，此时见到敬重的四哥毫无生气的躺在这儿尤其悲愤交加，忍不住含着泪低骂下毒之人，“混蛋。”
甫一进门的傅寒恒听见这句，眸色复杂地瞧她，“该走了。”
瞧这时辰，待会儿就到开宴的时候了。
卓清绾匆忙擦掉泪珠，随着他一并下楼。到拐角处时，仗着左右没人，她才敢大着胆子同他说话：“六哥，昨日夜里，我来过竹苑...”
闻言，傅寒恒猛地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她，目光意味深长。
卓清绾没有察觉，自顾自道：“我思量四哥常年汤药不断，口中发苦，便将做的泡水喝得干花和一些糕点一并送来了，但那些东西往日里我也在用，也、也给你做过，不见得有事...”
傅寒恒心头的郁结这才算稍稍消散一些，“不是吃食的缘故，凡是入了四哥口的东西，包括你送来的干花和糕点，我全让太医验过了，无毒。”
卓清绾秀气的眉一下挑起来，喃喃：“不是从吃的上下手，那还能是什么...”
宫内这么多博学的太医暂且没个定论，她这么想是想不出来的。傅寒恒抿了抿嘴，知晓现下说这个并不合适，但他实在忍不住了。“你还生气吗？”
卓清绾的思路一下被打断，睁着无辜的眼睛睨他，“...嗯？”
“昨儿是我的态度不好，向你赔罪。”他作揖，万分严肃地道：“妹妹言之有理，此前是我唐突，给你无故招惹了许多麻烦，我知晓一味道歉并没什么用处，但是之后我一定谨言慎行，不再让妹妹因我徒增烦恼。”
卓清绾傻眼，没想到他突然提及此事。
所以，他这话是怎么意思...
是明白利害关系之后，打算彻底放下她么？
卓清绾知道这才是他们的正途，可仍旧胸口疼痛难忍，连面上虚伪的笑意都装不出来了。她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掐着，不断提醒自个儿不可在他面前失礼。
傅寒恒犹豫了下，又道：“但我还是不会放弃，我之真心，苍天可鉴。也请妹妹给我个准话，你究竟喜不喜欢四哥？”
若喜欢，他便祝福，或助她达成所愿；若不喜欢，他拼上一条命也得争取与她在一起。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缓慢，生怕她漏掉一个字似的。
话音一落，卓清绾愣住，不知自己该喜还是怒，只觉得不止胸口疼，脑袋也晕乎乎的。半晌，她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吼：“我只把四皇子当哥哥，你、你休要胡言乱语。”
傅寒恒自然信她，“好，四哥只是兄长，那我呢？”
“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卓清绾咬着唇，往四周张望一圈，发觉没人，她似是恼羞成怒般狠狠推了他一把，忿忿地低吼：“你就是个无赖。”
说完，不管他什么反应，她拎着裙子飞速从木梯上下来。
惜玉还在同刘公公说话，低低切切的，转头瞧见她，眼泪又掉了下来。“唉，我四哥实在是命苦...”
卓清绾拍拍她的手背，不知该说什么话宽慰才好。
傅寒恒已跟了上来，这回没再将眼神往她身上落，公事公办地道：“回去吧，莫教人发觉出端倪。我让身旁的暗卫在这儿守着，必然不会出岔子。”
“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惜玉攥着卓清绾的手都在发抖，往外头走时，卓清绾鬼使神差地回眸，与傅寒恒正对上视线。他仍站在远处，神色冷厉，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如脱胎换骨一般，唯有看向她时才露出一点儿温情。只是远远的这么望上一眼，彼此心中就都确认了。
***
四皇子被投毒之事俨然是吓得惜玉不轻，说什么都不要回寝殿自个儿呆着，卓清绾干脆将她带到了骅裕宫。不多时，席上有太监来传，两人才起身前往。
宴会设在宫内景观最佳之处，从院子的入口处一直到前方的小亭，处处可见打扮精致的京中贵女，乍一看去，美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以扇掩面，言笑晏晏，此画面赛过天下无数美景。
再往前进入亭，其中自是笙歌鼎沸。
两位公主一露面，众人皆起身行礼，一旁的婢女引着她们入内上座。
皇后已到了有一会儿，正与几位夫人说话。
卓清绾深呼吸，调整好情绪，随惜玉一并上前见过皇后。说了几句话，正要退下时，卓清绾注意到站在最前头的一位夫人。
今日是宫宴，来者皆身着华服，打扮得十分惊艳，她也一样。唯独不同的是，她面见皇后时少了几分尊重，反倒有种高高在上之感，浑身的孤傲冷僻之意与周遭格格不入。
敢在皇后面前摆出如此姿态的人，也不怪卓清绾会注意到。
不过，她未往心里去，随着惜玉出去到亭中择一位置落座。
一旁有几人在猜枚行令，往常惜玉必然要去凑这个热闹，但现下她心中装着事，也没了嬉笑的兴致，闷闷地坐着观赏歌舞。期间除去与卓清绾一道跟来敬酒的几位贵女笑谈几句，又去尚书夫人面前打了个晃，之后便没再起身。
宴席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方结束，时候还长的很。卓清绾实在放心不下，唤双儿偷偷去了一趟竹苑，她回来时说：“公主且放心，四皇子已醒了，如今正在男席上。”
卓清绾泛起来的喜悦还未及眼底，又哀愁地嘀咕：“怎么这般着急就来了，也不多歇会儿...他的身子不好，可千万别吃酒。”
双儿又道：“六殿下也在那头。”
由他盯着，必然不会出岔子。如此，卓清绾才肯放心。
天色终于暗下来，旁的惜玉吃了不少酒，面带微醺之意。卓清绾见状，向皇后见礼先扶着她退下了。将她扶到寝阁之后，卓清绾没有着急回席上，转道回骅裕宫取了荷花纸灯，带着双儿去了宫门处。
那儿已有不少宫女们在放灯，卓清绾择一僻静之处放了纸灯，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祈祷。
待她睁眼，双儿赶紧上前来扶，宽慰道：“公主日日抄写佛经，诚心定然会感动上天，让卓氏一族的亡魂皆有个好归处。”
卓清绾低低地嗯声。
方才她所求除了已故的亲人，更是为了四哥。他善良淳朴，淡名薄利，一心只想着活下去，并未作恶，更不该受这么多的折磨。不知是否她多思多虑，总感觉这宫中有人在暗处蛰伏，随时打算要了他的性命。
中毒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据。
现下也不知傅寒恒那方有没有查到些蛛丝马迹。
主仆二人在返回宴会的途中遇见溯溪，她似是正在找她，见到卓清绾方松了口气，笑道：“公主，娘娘唤你到跟前儿说话呢。”
独独唤她去？卓清绾心下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面色却不显，随她一并到了广惠宫。
前头的宴会还没散，皇后借口身子不适先行离开。
此刻屋中除了醉酒的惜玉都来了。
傅寒恒坐在离皇后最近的位置，旁边是陈兰芝，傅寒川竟坐在最末。
卓清绾见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行礼问安。
皇后摆摆手，“好孩子，起来罢，今日是中秋家宴，大家都自在些，不必拘礼。”
卓清绾谢过礼，转身坐去了傅寒川身旁，偷偷同他笑了笑。
傅寒川岂非不知她的意思，只觉得这般为自个儿出头的行为实在太稚气，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卓清绾一落座，反倒让陈兰芝如坐针毡。若只是四皇子便罢了，皇后瞧他不惯，皇帝也不宠他，对外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她自然也懒得理睬。但这位从江南来的公主可怠慢不得，给陈兰芝千百万个胆子都不敢坐在她上首，赶紧借着斟茶的由头，起身从屋内退出去了。
皇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中滑过一丝不愉，心道，终究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点儿阵仗就将她吓住了。
顿了顿，她敛了神色，同他们闲聊起家常话。说着说着，免不了操心起他们的终身大事。卓清绾尚在孝中，自是不必说，可另外两位皇子已到成家的年岁，是时候做打算了。
皇后也不兜圈子，直言：“今日上京城的女儿家都来了，我倒瞧着有几位姑娘不错，年龄与你们也相适，改日拟了帖子，就该...”
傅寒恒听不得这话，皱着眉打断：“母后——”
他话没说完，就被傅寒川拦了过去，“全凭母后做主。”
傅寒恒转头看他，眼神中藏着不可思议。
皇后十分满意地颔首，讲了一大堆道理，最终才拐到正题上。“川儿的身子不好，婚事一直耽误到现在，今儿我见班姣郡主，她家次子与你年岁相仿，如今膝下都有三子了。你也该早做打算，为皇室延绵子嗣的好。”
傅寒川余光瞥见旁的卓清绾早就将头沉沉地低下去，耳尖都烧红了。他不知皇后当着一个未出阁公主的面儿议论他们的婚事是何用意，顿了顿，他恭敬地道：“是。”
傅寒恒愣是一句话不敢说，生怕这火蔓延到自个儿身上来，还盘算着待会儿将有人在竹苑投毒之事禀告给父皇。冷不防的，他听到皇后说：“你也一样。”
傅寒恒一骇。一样？他与四哥哪儿一样了？他可是有心上人的，岂能草草把婚事交代了。
傅寒恒刚要张口反驳，突地想起答应卓清绾的事，生生忍了下来，没再辩解。
皇后十分诧异他乖顺的态度，随即又稍感宽慰，继续道：“川儿，你的婚事早些年母后便有了打算，中间虽出了些岔子，不过你也省的，那并非是兰芝的错。你们早就换了庚帖，聘礼和彩礼都已纳完，不若择个良辰吉日，将兰芝的父母从老家接到宫中，让你们将仪式办完。”
此话一撂，莫说傅寒恒，就连卓清绾也愣住了。
她早就想到，陈兰芝出身微末，怎么可能是给六皇子相看的正妻，原来皇后已打算将她许给四哥，此前不过是借陈兰芝来敲打她罢了。一箭双雕，当真是好计策。
唯独傅寒川面色淡淡，好似娶谁都一样。
此事就这么落定了，皇后的目光忽地往卓清绾身上一落，笑得更和蔼了。“永乐也是，虽说在孝中，但孝期一过还是要考虑自个儿的人生大事，若是有哪家儿郎叫你看得上的，千万不要藏着掖着，母后着人去帮你打探...”
卓清绾已羞的恨不得将脑袋填进胸膛里。
谁家好姑娘是亲自出去寻夫婿的，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死。虽说公主不比外头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有心悦的男子大可以大大方方的提出来，于对方而言当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可她一下子还没办法将思绪转换过来，险些下意识的转头去寻六皇子，幸而及时忍住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因皇后此言，她是真不知该如何接了。
傅寒恒听闻皇后催她的婚事，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将要出口替她说几句时，旁的傅寒川倏忽咳嗽起来，愣是将这话题打了个岔。
他身子一贯虚弱，皇后见状也不再多留，叫他们要么去前头观礼，要么早些回去歇着。
三人起身，行礼告退。
出了广惠宫，傅寒恒转道去寻皇帝禀明竹苑之事，始终没看一眼卓清绾。
这态度弄得傅寒川不由得多想。
他瞧着尽心搀扶自己的姑娘，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那场无心之过，一时悸动不止。今日大好的节日，她的穿着却十分素净，偏生了这么一张惊艳的小脸，叫人如何不疼惜。
傅寒川清清嗓子，问她，“和小六吵架了？”
“没有。”
卓清绾答的很快，“怎的这般问。”
傅寒川笑：“从前他见到你不是有说不完的话么，今日却消停了。”
卓清绾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没闹别扭，反而确认了彼此的情意，这份心意比之前更坚定了，如今暂时的保持距离，只待来日能有个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机会。
但是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她没法儿同他倾诉。
考虑半晌，她道：“许六哥是忙着调查竹苑的事，一时没顾得上吧。”
傅寒川深深地看她一眼，显然没信她的说辞。
卓清绾不欲在此事上多计较，转而问：“四哥有没有怀疑的人？”
傅寒川摇头：“刘公公一直跟着我，时漳是父皇的人，他们都不可能会对我下毒手。”
“新来的那个女婢呢？”
“应该也不会，她是父皇赠予的人。”
“非也。”
卓清绾对他没有顾忌，开门见山地道：“既是赏给四哥的，那她就是竹苑的人了，曾经的旧主便不再算数。四哥冷她许久，无法满足她所求，久而久之她心中必有怨言。人的心中一生怨怼，难免就起了祸心。”
傅寒川无奈：“所求为何？我浑身上下，哪有令她看得上的？再者，就算是她心生怨怼，也不至于做出谋害皇子的事来。”
“此事非同小可，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所言也只是揣测，四哥也只当随便一听罢了。”
卓清绾迎着风，声音被吹得极轻。
傅寒川咳得厉害，找了处避风的亭子小坐歇息。
刘公公和双儿各执灯笼站在亭子外头，为了防止打扰到主子们说话，他们又往外头走了走，一直走到了假山的后头。
傅寒川整了整斗篷，咳嗽声渐弱。“你向来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宫内的环境逼得你不得不守拙。现下没了旁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咱们只当是兄妹之间闲聊，若有理，我便记下，反之就当从未听过，更不会说给他人听。”
卓清绾自是信他，这才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方才四哥问那女婢所求为何，是因为你全然不了解千百年来女子的困境。
女子一生，不能像男子那般上阵杀敌，更不能读书科举，在朝为官是不可能了。
出身稍好一些的、手头上有些本事的女子，会选择出来经商，可现下经商也不易，尤其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就更难办了。
最终的归宿都逃不开嫁人生子这一条路。
所以，如何择婿，如何择一良婿，就成了女子毕生所习的最重要之功课。”
惜玉又惊又怒：“不管是谁做的，此人实在是可恨至极。抓出来，五马分尸之刑都不解恨。六哥打算如何做？”
他们这里头，也就只有傅寒恒有调查此事的权力。
傅寒恒沉吟片刻，方道：“暂且按兵不动。”
惜玉一皱眉，“这...”
“此话有理。”
卓清绾蓦地出声：“竹苑内素来清净，往来之人也就那几个，排查起来并不费事。且此处有暗卫守着，寻常人轻易动不了手，恐怕刚接近这方便被拿下了。但投毒之人恰恰选在今日，找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找了，咱们只能耐心的等对方露出马脚。”
惜玉还是急，“你如何确保对方会露出破绽？”
傅寒恒解释：“会的。他若想杀四哥，一次不得手，总会来第二次。不动手也无事，如永乐妹妹所言，进入竹苑的人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挨个盘查过去，总能找到形迹可疑之人。但这并非是最重要的...”
卓清绾一下便猜到了，语气也沉下来，“投毒之物没寻到？”
傅寒恒复又觑她，低低地嗯声：“太医查出是种阴险的毒，自南疆传来的，起初叫人身体乏累，好似过劳的症状，长此以往便会虚空而亡，真到了那时，查也查不出来。四哥的身子本就虚弱，这才提前发作了。”
...那么，毒只能下在常用且不容易被发觉的物件儿上了。卓清绾沉思片刻，实在想不出答案，问：“我能上去瞧瞧四哥吗？”
傅寒恒没做阻拦。
惜玉便跟着她一起上去了。
里面只有刘公公守着，他俨然也是哭过，双眼通红，见到两位公主赶紧揩去眼角的泪水。将要行礼时，卓清绾搀了他一把，轻道：“免了。”
桌上燃着竹香，却丝毫盖不住浓烈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地上缝隙处还有一抹未擦拭干净的暗红色，刺的卓清绾双目生疼。
她缓慢的移动步子，挪到床榻前，透过纱幔隐约看到床榻上的人。明明昨晚还同她有说有笑的，现下躺在这儿仿佛没了声息。卓清绾匆忙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惜玉更是看不下去这场面，捂着脸快步走到外头去了，刘公公一并跟着她出去，宽慰的话隔着不远听得一清二楚。
卓清绾咬着下唇，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抖得不像话，一呼一吸都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睡在那儿的人一样。待看到傅寒川病容的那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源源不断地砸落，也正是这一刻，被淹没在脑海中的陈年往事变得无比清晰。
他们初见时年岁都不大，但傅寒川已张开了，生的十分俊美。不过，如今的他被病痛拖累的实在羸弱，也怪不得她无法与脑海中那位满身贵气的公子联系起来。印象里，他面上也是冷冰冰的，好似天生表情就不多，说话却十分温和，不计较她用扇面扑他的脸，还耐心请教她如何簪花。
种种往事皆在眼前，让卓清绾与他更亲近了几分。她本就护短，此时见到敬重的四哥毫无生气的躺在这儿尤其悲愤交加，忍不住含着泪低骂下毒之人，“混蛋。”
甫一进门的傅寒恒听见这句，眸色复杂地瞧她，“该走了。”
瞧这时辰，待会儿就到开宴的时候了。
卓清绾匆忙擦掉泪珠，随着他一并下楼。到拐角处时，仗着左右没人，她才敢大着胆子同他说话：“六哥，昨日夜里，我来过竹苑...”
闻言，傅寒恒猛地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她，目光意味深长。
卓清绾没有察觉，自顾自道：“我思量四哥常年汤药不断，口中发苦，便将做的泡水喝得干花和一些糕点一并送来了，但那些东西往日里我也在用，也、也给你做过，不见得有事...”
傅寒恒心头的郁结这才算稍稍消散一些，“不是吃食的缘故，凡是入了四哥口的东西，包括你送来的干花和糕点，我全让太医验过了，无毒。”
卓清绾秀气的眉一下挑起来，喃喃：“不是从吃的上下手，那还能是什么...”
宫内这么多博学的太医暂且没个定论，她这么想是想不出来的。傅寒恒抿了抿嘴，知晓现下说这个并不合适，但他实在忍不住了。“你还生气吗？”
卓清绾的思路一下被打断，睁着无辜的眼睛睨他，“...嗯？”
“昨儿是我的态度不好，向你赔罪。”他作揖，万分严肃地道：“妹妹言之有理，此前是我唐突，给你无故招惹了许多麻烦，我知晓一味道歉并没什么用处，但是之后我一定谨言慎行，不再让妹妹因我徒增烦恼。”
卓清绾傻眼，没想到他突然提及此事。
所以，他这话是怎么意思...
是明白利害关系之后，打算彻底放下她么？
卓清绾知道这才是他们的正途，可仍旧胸口疼痛难忍，连面上虚伪的笑意都装不出来了。她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掐着，不断提醒自个儿不可在他面前失礼。
傅寒恒犹豫了下，又道：“但我还是不会放弃，我之真心，苍天可鉴。也请妹妹给我个准话，你究竟喜不喜欢四哥？”
若喜欢，他便祝福，或助她达成所愿；若不喜欢，他拼上一条命也得争取与她在一起。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缓慢，生怕她漏掉一个字似的。
话音一落，卓清绾愣住，不知自己该喜还是怒，只觉得不止胸口疼，脑袋也晕乎乎的。半晌，她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吼：“我只把四皇子当哥哥，你、你休要胡言乱语。”
傅寒恒自然信她，“好，四哥只是兄长，那我呢？”
“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卓清绾咬着唇，往四周张望一圈，发觉没人，她似是恼羞成怒般狠狠推了他一把，忿忿地低吼：“你就是个无赖。”
说完，不管他什么反应，她拎着裙子飞速从木梯上下来。
惜玉还在同刘公公说话，低低切切的，转头瞧见她，眼泪又掉了下来。“唉，我四哥实在是命苦...”
卓清绾拍拍她的手背，不知该说什么话宽慰才好。
傅寒恒已跟了上来，这回没再将眼神往她身上落，公事公办地道：“回去吧，莫教人发觉出端倪。我让身旁的暗卫在这儿守着，必然不会出岔子。”
“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惜玉攥着卓清绾的手都在发抖，往外头走时，卓清绾鬼使神差地回眸，与傅寒恒正对上视线。他仍站在远处，神色冷厉，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如脱胎换骨一般，唯有看向她时才露出一点儿温情。只是远远的这么望上一眼，彼此心中就都确认了。
***
四皇子被投毒之事俨然是吓得惜玉不轻，说什么都不要回寝殿自个儿呆着，卓清绾干脆将她带到了骅裕宫。不多时，席上有太监来传，两人才起身前往。
宴会设在宫内景观最佳之处，从院子的入口处一直到前方的小亭，处处可见打扮精致的京中贵女，乍一看去，美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以扇掩面，言笑晏晏，此画面赛过天下无数美景。
再往前进入亭，其中自是笙歌鼎沸。
两位公主一露面，众人皆起身行礼，一旁的婢女引着她们入内上座。
皇后已到了有一会儿，正与几位夫人说话。
卓清绾深呼吸，调整好情绪，随惜玉一并上前见过皇后。说了几句话，正要退下时，卓清绾注意到站在最前头的一位夫人。
今日是宫宴，来者皆身着华服，打扮得十分惊艳，她也一样。唯独不同的是，她面见皇后时少了几分尊重，反倒有种高高在上之感，浑身的孤傲冷僻之意与周遭格格不入。
敢在皇后面前摆出如此姿态的人，也不怪卓清绾会注意到。
不过，她未往心里去，随着惜玉出去到亭中择一位置落座。
一旁有几人在猜枚行令，往常惜玉必然要去凑这个热闹，但现下她心中装着事，也没了嬉笑的兴致，闷闷地坐着观赏歌舞。期间除去与卓清绾一道跟来敬酒的几位贵女笑谈几句，又去尚书夫人面前打了个晃，之后便没再起身。
宴席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方结束，时候还长的很。卓清绾实在放心不下，唤双儿偷偷去了一趟竹苑，她回来时说：“公主且放心，四皇子已醒了，如今正在男席上。”
卓清绾泛起来的喜悦还未及眼底，又哀愁地嘀咕：“怎么这般着急就来了，也不多歇会儿...他的身子不好，可千万别吃酒。”
双儿又道：“六殿下也在那头。”
由他盯着，必然不会出岔子。如此，卓清绾才肯放心。
天色终于暗下来，旁的惜玉吃了不少酒，面带微醺之意。卓清绾见状，向皇后见礼先扶着她退下了。将她扶到寝阁之后，卓清绾没有着急回席上，转道回骅裕宫取了荷花纸灯，带着双儿去了宫门处。
那儿已有不少宫女们在放灯，卓清绾择一僻静之处放了纸灯，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祈祷。
待她睁眼，双儿赶紧上前来扶，宽慰道：“公主日日抄写佛经，诚心定然会感动上天，让卓氏一族的亡魂皆有个好归处。”
卓清绾低低地嗯声。
方才她所求除了已故的亲人，更是为了四哥。他善良淳朴，淡名薄利，一心只想着活下去，并未作恶，更不该受这么多的折磨。不知是否她多思多虑，总感觉这宫中有人在暗处蛰伏，随时打算要了他的性命。
中毒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据。
现下也不知傅寒恒那方有没有查到些蛛丝马迹。
主仆二人在返回宴会的途中遇见溯溪，她似是正在找她，见到卓清绾方松了口气，笑道：“公主，娘娘唤你到跟前儿说话呢。”
独独唤她去？卓清绾心下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面色却不显，随她一并到了广惠宫。
前头的宴会还没散，皇后借口身子不适先行离开。
此刻屋中除了醉酒的惜玉都来了。
傅寒恒坐在离皇后最近的位置，旁边是陈兰芝，傅寒川竟坐在最末。
卓清绾见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行礼问安。
皇后摆摆手，“好孩子，起来罢，今日是中秋家宴，大家都自在些，不必拘礼。”
卓清绾谢过礼，转身坐去了傅寒川身旁，偷偷同他笑了笑。
傅寒川岂非不知她的意思，只觉得这般为自个儿出头的行为实在太稚气，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卓清绾一落座，反倒让陈兰芝如坐针毡。若只是四皇子便罢了，皇后瞧他不惯，皇帝也不宠他，对外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她自然也懒得理睬。但这位从江南来的公主可怠慢不得，给陈兰芝千百万个胆子都不敢坐在她上首，赶紧借着斟茶的由头，起身从屋内退出去了。
皇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中滑过一丝不愉，心道，终究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点儿阵仗就将她吓住了。
顿了顿，她敛了神色，同他们闲聊起家常话。说着说着，免不了操心起他们的终身大事。卓清绾尚在孝中，自是不必说，可另外两位皇子已到成家的年岁，是时候做打算了。
皇后也不兜圈子，直言：“今日上京城的女儿家都来了，我倒瞧着有几位姑娘不错，年龄与你们也相适，改日拟了帖子，就该...”
傅寒恒听不得这话，皱着眉打断：“母后——”
他话没说完，就被傅寒川拦了过去，“全凭母后做主。”
傅寒恒转头看他，眼神中藏着不可思议。
皇后十分满意地颔首，讲了一大堆道理，最终才拐到正题上。“川儿的身子不好，婚事一直耽误到现在，今儿我见班姣郡主，她家次子与你年岁相仿，如今膝下都有三子了。你也该早做打算，为皇室延绵子嗣的好。”
傅寒川余光瞥见旁的卓清绾早就将头沉沉地低下去，耳尖都烧红了。他不知皇后当着一个未出阁公主的面儿议论他们的婚事是何用意，顿了顿，他恭敬地道：“是。”
傅寒恒愣是一句话不敢说，生怕这火蔓延到自个儿身上来，还盘算着待会儿将有人在竹苑投毒之事禀告给父皇。冷不防的，他听到皇后说：“你也一样。”
傅寒恒一骇。一样？他与四哥哪儿一样了？他可是有心上人的，岂能草草把婚事交代了。
傅寒恒刚要张口反驳，突地想起答应卓清绾的事，生生忍了下来，没再辩解。
皇后十分诧异他乖顺的态度，随即又稍感宽慰，继续道：“川儿，你的婚事早些年母后便有了打算，中间虽出了些岔子，不过你也省的，那并非是兰芝的错。你们早就换了庚帖，聘礼和彩礼都已纳完，不若择个良辰吉日，将兰芝的父母从老家接到宫中，让你们将仪式办完。”
此话一撂，莫说傅寒恒，就连卓清绾也愣住了。
她早就想到，陈兰芝出身微末，怎么可能是给六皇子相看的正妻，原来皇后已打算将她许给四哥，此前不过是借陈兰芝来敲打她罢了。一箭双雕，当真是好计策。
唯独傅寒川面色淡淡，好似娶谁都一样。
此事就这么落定了，皇后的目光忽地往卓清绾身上一落，笑得更和蔼了。“永乐也是，虽说在孝中，但孝期一过还是要考虑自个儿的人生大事，若是有哪家儿郎叫你看得上的，千万不要藏着掖着，母后着人去帮你打探...”
卓清绾已羞的恨不得将脑袋填进胸膛里。
谁家好姑娘是亲自出去寻夫婿的，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死。虽说公主不比外头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有心悦的男子大可以大大方方的提出来，于对方而言当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可她一下子还没办法将思绪转换过来，险些下意识的转头去寻六皇子，幸而及时忍住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因皇后此言，她是真不知该如何接了。
傅寒恒听闻皇后催她的婚事，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将要出口替她说几句时，旁的傅寒川倏忽咳嗽起来，愣是将这话题打了个岔。
他身子一贯虚弱，皇后见状也不再多留，叫他们要么去前头观礼，要么早些回去歇着。
三人起身，行礼告退。
出了广惠宫，傅寒恒转道去寻皇帝禀明竹苑之事，始终没看一眼卓清绾。
这态度弄得傅寒川不由得多想。
他瞧着尽心搀扶自己的姑娘，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那场无心之过，一时悸动不止。今日大好的节日，她的穿着却十分素净，偏生了这么一张惊艳的小脸，叫人如何不疼惜。
傅寒川清清嗓子，问她，“和小六吵架了？”
“没有。”
卓清绾答的很快，“怎的这般问。”
傅寒川笑：“从前他见到你不是有说不完的话么，今日却消停了。”
卓清绾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没闹别扭，反而确认了彼此的情意，这份心意比之前更坚定了，如今暂时的保持距离，只待来日能有个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机会。
但是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她没法儿同他倾诉。
考虑半晌，她道：“许六哥是忙着调查竹苑的事，一时没顾得上吧。”
傅寒川深深地看她一眼，显然没信她的说辞。
卓清绾不欲在此事上多计较，转而问：“四哥有没有怀疑的人？”
傅寒川摇头：“刘公公一直跟着我，时漳是父皇的人，他们都不可能会对我下毒手。”
“新来的那个女婢呢？”
“应该也不会，她是父皇赠予的人。”
“非也。”
卓清绾对他没有顾忌，开门见山地道：“既是赏给四哥的，那她就是竹苑的人了，曾经的旧主便不再算数。四哥冷她许久，无法满足她所求，久而久之她心中必有怨言。人的心中一生怨怼，难免就起了祸心。”
傅寒川无奈：“所求为何？我浑身上下，哪有令她看得上的？再者，就算是她心生怨怼，也不至于做出谋害皇子的事来。”
“此事非同小可，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所言也只是揣测，四哥也只当随便一听罢了。”
卓清绾迎着风，声音被吹得极轻。
傅寒川咳得厉害，找了处避风的亭子小坐歇息。
刘公公和双儿各执灯笼站在亭子外头，为了防止打扰到主子们说话，他们又往外头走了走，一直走到了假山的后头。
傅寒川整了整斗篷，咳嗽声渐弱。“你向来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宫内的环境逼得你不得不守拙。现下没了旁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咱们只当是兄妹之间闲聊，若有理，我便记下，反之就当从未听过，更不会说给他人听。”
卓清绾自是信他，这才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方才四哥问那女婢所求为何，是因为你全然不了解千百年来女子的困境。
女子一生，不能像男子那般上阵杀敌，更不能读书科举，在朝为官是不可能了。
出身稍好一些的、手头上有些本事的女子，会选择出来经商，可现下经商也不易，尤其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就更难办了。
最终的归宿都逃不开嫁人生子这一条路。
所以，如何择婿，如何择一良婿，就成了女子毕生所习的最重要之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