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难捱,可酉时三刻终究是到了,待到天差不多有些擦黑的时候,卫昤安换上毓书拿给她的宫女衣服,并在毓书的一脸惊疑之中吩咐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将毓书一并拿来的太监衣服扔到阿史那般默身上,道:“快点换!”

    阿史那般默在这个时候变得十分乖觉,很快地换好了衣服,随后紧跟着昤安出了仰止殿的门。一路疾行着,很快便到了奉煜门——这是曾经的昭德门,数年前,秦青曾在这里和安德乌恶战一场,险些难以突围。此刻,这里依旧是一派肃穆端然的景象,看起来没有半分的异样,昤安望着暮色里宫门巨大的阴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脱出来,她紧紧捏着衣袖,一步一紧地往宫门口移过去。

    她领着扮作太监模样的阿史那般默走到宫门前,将自己的腰牌递给看门的侍卫,压着声音道:“我是仰止殿的人,怀后殿下吩咐我们出门办一些药材,我们会在宫门下钥前赶回来的。”

    门口的侍卫是秦青的亲信,昤安看见他,一颗颤抖的心忽然地就松快了下来。那亲信看了看昤安递过去的腰牌,又看了昤安好几眼,下一刻,他忽得把那铜质的腰牌摔在了地上,寂静的空中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撞声,缓缓在式微的天色里弥散开来。

    下一刻,原本昏暗的天色被无数乍然间束起的火把照地透亮,他们的身后,无数身披甲胄的御林军骤然出现,个个拉弓搭箭,密密地将昤安和阿史那般默围了个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箭头阴森森地对准他们,几乎成了一道箭阵林,令人无处遁形。那队伍的最前面,是面色沉郁的霍羲桀和紧皱着眉头的秦青。

    卫昤安心里一顿,她没有想到,霍羲桀会亲自过来。

    身边,秦青的亲信狠狠拉住昤安的手腕,想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可还没等他开始用力,便被阿史那般默一匕首刺穿了喉咙,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沾着热血的匕首再一次横到了昤安的脖子上,伴随着阿史那般默极怒反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传开:“卫昤安,你真是有本事!我当真是低估了你!”

    昤安被他紧紧劫持着,自知自己无计可施,只能愤愤道:“阿史那般默,你这种只会劫持女人来达到目的男人,真是让人恶心。”

    他只是笑,对着卫昤安的耳朵道:“那也要看我劫持的是哪个女人啊,你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看,霍羲桀都亲自过来了,你哪里是一般的女人呢?”

    昤安侧过头去瞪他,却听前方遥遥站着的秦青已然高声喊道:“阿史那般默,你和突厥王蓄意谋害圣上,本就是死罪,你还是快放开怀后,束手就擒罢!免得给自己找不通快!”

    阿史那般默只是一昧冷笑,言语无比讽刺:“束手就擒?然后等着你们拿我和阿爹来威胁突厥?让突厥给你们割地给你们多纳朝贡?把我们的牛羊和土地都拱手送给你们?哈哈,在你们汉人眼里,我们突厥人就这么没有血性吗?”

    “你别不识好歹,圣上至今没有动突厥王一根汗毛,只是将他软禁起来,依旧好吃好喝地待着他。你们谋害圣上,圣上尚且没有和你们深究,你倒先委屈起来了?别跟我废话!快点把怀后放开,拿女人来威胁人,你算什么男人?”秦青显然是动了气,厉声朝阿史那般默吼了起来,半点情面也不留。

    夜色渐渐深重下来,阿史那般默和卫昤安的脸再火光中愈发惨白和飘忽起来,昤安微垂着头,脖颈之间原本的伤痕就这样暴露在火光之中,格外刺目骇人。她忍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又听见阿史那般默在自己身后高声笑道:“不想和我废话?好啊!我不想降,你们不想我走,那就放箭杀了我吧,正好,有怀后殿下这么个美人陪着我一起万箭穿心,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啊。”

    他说完以后,故意低下头来,将干燥的唇抵在昤安的耳边,做出极其暧昧的动作来,用刚好能让霍羲桀听见的声音道:“怀后殿下,别怕,你虽然守寡了一阵子,可是到了阴间,你便能和我做一对鬼夫妻,就再也不会寂寞了。咱们有彼此陪着,也算是生死相随了不是?”

    阿史那般默这句话一出来,终于把一直一言不发的霍羲桀彻底激怒,他的右手紧握成拳,额头上的青筋一点点爆出啦,喉咙里的声音把秦青都吓了一跳:“一次,阿史那般默,朕只会说这一次,”霍羲桀微微仰头,喉结颤抖,“放开她!

    “哟,我要是不放呢?你让人放箭杀了我啊!”他说着,一面把横在昤安脖子上的匕首又收得紧了一些,锋利的刀刃触到昤安的皮肤,让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后背也开始一阵阵发寒。

    霍羲桀的眼眸彻底沉下去,他伸手抓过一支弓箭,转手便搭箭上弓,直直地对上了阿史那般默的头颅。弓如满月,箭在弦上,生死便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秦青被吓了一跳,错愕地扭头看向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霍羲桀的神情之后再也发不出半句声音。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霍羲桀,霍羲桀素来都是寡淡且不动声色的,像一尊悍然不动的巍峨高山,令人畏惧而臣服。可是如今,他全身的寡淡和冷漠都尽数不见,换了一副极其凌冽而锋芒的样子,好像全身的刺都在这一瞬间竖了起来,活似一个从地狱里炼出来的恶鬼修罗。这样剑拔弩张的模样,秦青从没有见过,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见到。

    阿史那般默毫不在意,只是依旧戏谑道:“哈哈,圣上的箭法精妙无双,百发百中,这我早有耳闻,我所谓,我不怕,反正只要圣上的箭一射出来,我的匕首也会马上割破卫昤安的喉咙,我必死无疑,她也热血溅地,公平得很啊。”

    卫昤安愤然地侧头看他,刚想骂出口,却被阿史那般默一语拦下,他轻轻靠在昤安的耳边,低语道:“你不是不相信霍羲桀喜欢你吗?看着,这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你猜猜,他是会让我们一起死?还是放下弓箭放我离开?”

    昤安的心乱地如冬日里被风吹乱的野火,连她自己都无法辨清自己的慌乱究竟来源于何处,是阿史那般默吗?是自己的生死吗?抑或是,她自己也想知道霍羲桀究竟会如何选择,她在为霍羲桀的选择而慌乱?

    天地昏暗,火光冲天,箭阵如林,千钧一发,一派凉飒之间,霍羲桀的弓已经拉得十分圆满,可那弓弦上的箭却始终安安生生地立在弦上,纹丝不动。

    阿史那般默看准了霍羲桀的犹豫和不忍,手中稍微一用力,匕首便浅浅地割破了昤安脖颈间的皮肉。虽说只是浅浅地划了一下,可昤安还是感受到了皮肉绽开的尖锐的痛楚,而后,一串温热且猩红的液体从她的脖子上滑落下来,直直往她的衣领里窜过去。

    昤安吃痛,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阿史那般默却满脸调笑地威胁霍羲桀道:“圣上,来呀,放箭吧!放了箭,我就彻底割下去,这样,我们谁都解脱了。”

    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霍羲桀手里的箭依旧纹丝不动,终于,那箭越来越抖,越来越抖,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放下手里的弓箭,直直盯着阿史那般默的眼睛,道:“我放你走,你放开她。”

    卫昤安似是被谁猛然间掐住了脖子,她惊然地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了霍羲桀的眼神,火光飘忽之间,他们深深地凝视彼此,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有些想哭,眸中的酸涩起了又落。

    “霍羲桀,你以为我傻吗?放了她,我不就彻底成了你的盘中餐了吗?我今儿不仅要走,还要带卫昤安一起走,谁要是要拦我,那我就和她一起死在这里!”阿史那般默得寸进尺,很是嚣张地道。

    秦青气得心口发堵:“阿史那般默你要不要脸?你有种别拿女人威胁人,来和我单挑啊!我秦青最看不惯你这种卑劣无耻的小人!我……”他乍然间停了下来,因为就在他说话的功夫,阿史那般默横在昤安脖子上的匕首又收紧了些许,在昤安原本的伤口上留下了更深的伤痕,血从昤安雪白的脖颈间成痕地留下,看得人焦心不已。

    霍羲桀的身影有些微微颤抖,指尖一片冰凉,他狠狠埋下头去,重重吐出一口气,涩哑且压抑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开门,放人!”

    门口的御林卫闻言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惴惴道:“圣上,这……”

    “开门!现在,立刻!”霍羲桀嘶吼出声,双目圆睁,刺红的双眸令人不寒而栗。

    “是,是,是!”御林卫被吓得腿脚酸软,忙掏出钥匙将奉煜门的宫门打开。随着沙哑的开门声,宫门朝着他们洞开而来,漏出几缕沙哑的风。

    卫昤安静静看着霍羲桀,似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她胸中作祟,她的眼睛很快就滚烫起来,紧接着,就在阿史那般默挟持着她转过身的那一刻,一滴硕大的泪从她的眼中滴落出来,无声,寂静。

    昤安狠狠将头埋下去,任由泪滴接二连三地从眼眶中徐徐落下,和她脖颈上的血融在一起,渐渐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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