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般默带着卫昤安一路向西而去,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算顺畅,无论是在关隘还是在城中,都没有人对他们二人起疑心。阿史那般默凭借着手里的通关腰牌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令一直想方设法暴露他行踪的卫昤安十分恼火。

    可到了当天傍晚,事情突然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傍晚十分,夕阳将颓,他们二人躲在一处叫鄣县的小城里,在在一处不显山不漏水的旅店中歇下了脚。房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锁,钥匙被阿史那般默揣在怀里,草草吃过饭以后,两个人皆十分疲倦,卫昤安疲软地靠在床上闭目养神,阿史那般默则卧在东面的长榻上打着盹儿。本是一派沉默的光景,却被楼下官兵入城的喧闹声豁然打破。

    阿史那般默极其警觉,听到楼下的声音后骤然起身冲到床边,却听见楼下身着长安官服的官兵高声喊道:“圣上有旨!突厥王子阿史那般默毒害圣驾,漏液潜逃,现已达陇西一带,今特张贴通缉令若干于城中,望诸位父老乡亲依据画像细细辨认,若有发现,及时上报官府,若情报属实,赏银一千!”

    那声音越来越响,声势越来越浩大,阿史那般默的脸也在这片排山倒海般的声音里沉了下来。

    他一把把窗户死死扣上,一面转过身来,看向床上静静微笑的卫昤安,咬牙切齿道:“霍羲桀不可能这么快发现我的踪迹……他能这么快知道我的去向,只怕你功不可没罢。”

    昤安笑笑,懒懒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是啊,我留了线索给他们。”

    “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消停过片刻。”阿史那般默竟然有几分愤慨,“卫昤安,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吗?”

    昤安怀着几分淡漠且无畏的笑意,缓缓道:“不是我想要你死,是你曾经也想要我死。”

    阿史那般默咬咬嘴唇,道:“我就不明白了,长安就那么好?你就这么苦心孤诣地想要回去?回到那个吃人的皇宫里去?你在那里得到的只有永无止境的惶恐和斗争,会被时间磨得发疯发狂,你就不厌恶那样的日子吗?你为什么就没想过和我回到突厥去呢?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的委屈,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昤安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声音清寒如九月凉风:“你说得没错,我不喜欢长安,可那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有我想要保护的人,也是我卫昤安最后的归宿。”她的声音很冷硬,却暗含着唏嘘,“阿史那般默,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上互算生死。我是个从鬼门关走过无数次的人,早就厌倦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那一套,只想安安心心过我自己的清净日子。是你先来招惹我,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劝过你,也骂过你,可你都不听,既如此,我也不想跟你讲太多,我只有一句话,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活下来,我也一定会回到长安。”

    阿史那般默看着她,双拳微微收紧,脸色也逐渐发红,一副气到了极处的模样,可就在他的怒火即将一发而出的时候,他却奇异地笑了起来,用一种卫昤安看不懂的眼神深深望她一眼,道:“卫昤安,别总是这么自信,这次,我赌你不可能回到长安。”他说完后便一个人出了门,将卫昤安反锁在了房间里。

    昤安静静坐在那里,忽然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拿起桌上才新换的茶水,往自己喉咙里狠狠灌了半壶茶。可茶水喝下去,那喉间的燥热和焦灼却丝毫没有减弱,好似有一团火在她的喉间和腹部疾疾燃烧着,直把她整个人都变地焦躁异常。她心里突突直跳,又把剩下的半壶茶一起灌了下去,刚刚把茶壶放下,就看阿史那般默抽身回了房间,他手上拿着贴身带着的匕首,上面有鲜红的血迹,正一滴滴地没入地毯之中。不仅如此,阿史那般默的脸上和身上也是血迹斑斑,整个个人透出一股血腥的气味,沥沥地朝昤安涌动过来。

    昤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干了什么?”

    阿史那般默看她一眼,随后用湿帕子擦干匕首上的血,道:“杀了旅店的掌柜和其他住在这里的客人。”

    昤安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子,咬牙唾骂:“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哦?是吗?卫昤安,收起你那副义正言辞的嘴脸!若不是你把霍羲桀的人引了过来,那他们都不必死!眼下官兵已经在鄣县捉拿我了,短时间内肯定没办法出去,为今之计,只有先暂时躲在这旅店里,等官兵放松警惕了再出去,可这里的掌柜见过我的样子,客人也碍手碍脚的,不杀了他们,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要是他们把我供了出去,我又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拜霍羲桀所赐。”阿史那般默洗完了匕首,转过身来,阴阴地看着昤安道。

    昤安的手有点颤抖,分明是燥热的天气,她却莫名地觉得冷。

    她死死盯着阿史那般默,嫌恶无比:“你真的很让人恶心,阿史那般默,你不是让我考虑嫁给你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嫁给一个贩夫走卒也不会嫁给你!”

    阿史那般默看着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讽刺,只是释怀似的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无所谓,真的,你要是喜欢,再骂我千百句也无妨,我无所谓的。”

    是啊,他是真的无所谓,他一个亡命之徒,怎么会在意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评价,即使这个女人是卫昤安,是个让他有些动心又很是气恼的女人,可他都不在意,他只想活下来,想活着回到突厥,一朝卷土重来,报了今日之仇。

    至于卫昤安,他起初不过是想利用她,然后将她囚禁在突厥当做压制霍羲桀的人质。可慢慢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着她,他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想要探寻她,不再单纯地把她当做一个棋子。他甚至有点明白霍羲桀为什么会喜欢上她,这个女人够聪明,够勾人,却又很内敛,可即使那样内敛,她身上还总像是有掩盖不住的光芒似的。她总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却能在一呼一吸之间紧紧抓住人的心神和目光,让人不知不觉就开始为她心神荡漾起来。他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喜欢上她,可他却越来越不愿意让她回到长安,更不愿霍羲桀日日看着她。

    他看着卫昤安,轻轻笑了笑,又道:“你睡一会儿罢,我已经把店门关了,装作没有人的样子,官兵不会查到,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也不会趁你睡着了杀了你,你不用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昤安没有理她,只是扭头坐在床边,眉头紧皱地望着窗台上那一盆开败了的海棠花。她本强撑着自己不愿睡去,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坐着坐着,她的眼皮就开始打起了架,整个人慢慢开始无力起来,最后,她终于疲倦地倒在床上,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虽说是睡着了,可她睡得并不安稳,她只沉眠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做噩梦。她先是梦到了王珩,然后是司徒启,然后又是陈祈鸳……梦到了灌她寒汤的太监和饮下毒酒的司徒熠,接着就是贺则修、安骅……无数的人影和场景在她眼前闪过。她念的,她恨的,她念念不忘的,她不愿回忆的……他们全都来了,死死占据着她的视线和心扉,似是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一样搅得她难以呼吸。

    她像是沉在了冰冷的水里,又像是被火生生地炙烤着,她想要逃离,却怎么也逃不出去……猛然地,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将她整个人从那种巨大的不适和彷徨中抽离出来,她抬头去看那个人,想要看清楚他的相貌,可当她看清了以后,目中所及的,却赫然是霍羲桀的面孔!

    她惊讶,却没有躲开她,而是鬼使神差般地,下意识地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脸。她把手心紧紧贴在霍羲桀的脸上,却贴着贴着就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撼天动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她就是觉得心里委屈,就是觉得有一双手在狠狠拧着自己的心腔,她想抱住霍羲桀,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再定睛一看,霍羲桀却不见了,茫茫混沌之中,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梦境在这里哑然而止,昤安惊呼着从床上坐起来,满头皆是细密汗珠。

    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刺眼的阳光自窗外层层透入眼中,闪得她睁不开眼来。她的身子有些发烫,喉咙也干涩地厉害,她下意识地想要找水喝,却发现阿史那般默正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

    昤安没理他,自己翻身下床倒水喝,那水应该是阿史那般默新换上的,还冒着热气。她倒出一杯一饮而尽,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听见阿史那般默在自己身边沉沉道:“你知道你刚刚在梦里叫了谁的名字吗?”

    回忆起刚才的梦,昤安的心神犹有几分恍惚,可她不肯在阿史那般默面前表现出来,只是道:“总不可能是你就是了。”

    阿史那般默靠近她,努力读着她眼中的情绪:“你刚刚叫了霍羲桀的名字。”

    握在手里的茶杯陡然一松,差点就掉到了地上。昤安傻愣在那里,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本能地又想到了自己刚才的梦。

    “我一直以为霍羲桀对你是单相思,现在看来却未必了。”阿史那般默靠近昤安,似是笃定似是询问,“卫昤安,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昤安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喉间的燥热又一股股涌了上来:“我喜欢谁和你没关系。”

    “是啊,你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阿史那般默自嘲似的笑道,低下头去道,“难怪啊,你一门心思地要回长安,为的不仅仅是王澈,也是为了霍羲桀吧,你舍不得他,不愿意离开他,是不是?”

    昤安不答,只是冷笑道:“随你怎么想吧。”

    她转身回到床边,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抬手一摸自己的头发,却发现睡觉前还别在头发上的珠钗和簪花都已经不见了,她的一头青丝就这么直直地垂下来,懒怠且凌乱。

    她还来不及去质疑,阿史那般默就已经在她身后道:“别想了,你的首饰我全都摘下来扔了,那些尖利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戴着好,省得你趁着我睡觉一簪子要了我的性命。”

    昤安冷笑一声,不回应阿史那般默的话,而是又躺回了床上,将自己闷在被子里,脑中一片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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