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连夜奔波，卫昤安和霍羲桀终于在深夜里到达了皇宫，霍羲桀的轿辇自正门入宫，昤安则被一顶小轿从皇宫的东侧门抬进了宫，而后被悄无声息地送回了仰止殿。甫一下车，兜头便看见了莫有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
“主子啊，你可算回来了！奴才听报信的人说您被阿史那般默那老狗下了毒，还中了刀，奴才担心你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活生生瘦了八两啊！”莫有灵一个猛子跪下来，抱着昤安的腿便嚎哭不止，那阵仗，只有哭坟的老嬷嬷可与之一较高下。
倒是一边的毓书沉稳，一面劝莫有灵别闹出那么大的阵仗，一面携着昤安的手含泪道：“主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方才看皇后和诸位娘娘的仪仗都到了宣室殿，奴婢就知道圣上已经回来了，也知道您快回来了，好好好，娘娘回家了就好，人没事了就好。”
昤安又是感动又是伤感，忙带着迎接的众人回了寝殿。一时回了寝殿点上了烛火，毓书才盯着昤安有些苍白的脸大惊道：“主子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难不成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
昤安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色，果然似抹了一层陈年的香粉一般，又觉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也一直在隐隐作痛。她握了握毓书的手，温言道：“不妨事，不过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有些累了，等下歇一觉就没事了。”她笑笑，复又关切道，“大家都怎么样？澈儿还好吗？晚上有没有哭？平日里进食香不香？秋日里的新衣裳预备着做了吗？”
“您放心罢，大家都好，楚王殿下也极好，吃得好睡得香，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嚷嚷着要找您，莫有灵有些哄不住。眼下他已经在成明殿睡熟了，主子若惦记着，那奴婢明日一早就陪您去瞧瞧去。”毓书为昤安卸下头上的钗环，本是想笑的，可看着昤安却忍不住又红了眼睛：“主子您真是受苦了......刚在外头受了那么一遭磨难，如今一回来还是先替我们操心，奴婢这心里真是......您这些年虽劳心，可却也是金尊玉贵地养着的，这样突然地被人掳出宫去，还受了那样多琐碎的折磨，奴婢真的是......真的是想想都心疼。”
昤安不忍见毓书伤心，正欲出言宽慰，却见莫有灵领了林颂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殿来，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袖子往上一掀，扭头对林颂道：“姑姑你快看看主子怎么样了？没你亲自来看上一看，我总是不能放心。”
“小莫，你看看你，这都三更天了，你干嘛还把林颂姑姑叫起来？左右我如今已经回来了，若真有什么事，明儿再看不也一样吗？”昤安笑道。
林颂自昤安退位天后以后便极紧张她的身子，人也比往日严厉警觉了不少，活似昤安的半个亲娘一般。此时她窥见昤安的脸色，心下便是一疼，随后不禁便严正了神色，一边为昤安搭脉一边严声道：“主子别说小莫，他还不是为着担心你？依着你这般的脾性，就是针扎到了你的心口你都不见得会吱上一声儿，让人担心，也让人伤心，若我们还不为你想着，谁还会来心疼你？”她说着说着，搭在昤安脉上的手去却骤然一停，随即惊奇道，“主子你体内的淤寒之毒竟全都散尽了？”
昤安微微一点头：“此事还多亏了阿史那般默的毒药，那毒药性热，我又体寒，正好得了个阴阳平衡，我才捡回了这一条命来。”
林颂又是一阵胆战心惊，又细细把了脉，许久之后才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佛爷都在保佑着您呢！还好还好，一切还算尚好，虽有些元气不足之症，可将养些时日便能恢复过来，待我一会儿给你开个调理气血平心舒气的方子，你吃上半个月，再辅以药膳，便可康复如初了。”
昤安最怕喝药，听闻林颂又要给自己开方子，不由得半个脑袋都麻了起来，遂又是赔笑脸又是装虚弱：“好姑姑，我这些日子吃的药比我这辈子吃的还要多了，求求您行行好，饶了我罢，我只吃药膳，不吃中药，行不行？。”
林颂只静静看昤安一眼，轻描淡写问道：“你说呢？”
昤安觑见昤林颂的脸色便立刻闭嘴低头，又怂又可怜地摆弄起了衣服带子，才刚刚把那菊青色的衣带子拎起来绕了一圈，却又听见林颂叹息着低语道：“唉，这淤寒之毒一去，主子体内的寒气便可尽散，日后也就可以生育子息了。我一直想着，主子你那样喜欢孩子，若是能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该有多好，只可惜啊......唉。”
昤安隔着烛火望着林颂的神色，温然莞尔：“姑姑别叹气，我已经有澈儿了，只要澈儿能平安康乐，别的都不重要。”
当晚，昤安服下林颂开的药，准备更衣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天将明的时辰了。毓书替昤安换下身上的贴身小衣的时候，却见昤安腹部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淋淋道粘在外面的纱布之上，她下意识就要惊呼出口，却被昤安一语拦住：“罢了，毓书，一会儿替我上上药就罢了，原不是什么大事。”
毓书还来不及开口便已经是泪流满面：“主子，您受苦了”
昤安只是道：“不妨事，伤口反复发作也是难免的。”
毓书蹲下身来替昤安慢慢揭开腹部的纱布，待看到昤安腹部拇指般长短的泥鳅一样突兀扭曲的伤口时不免都是一阵伤心唏嘘，她小心翼翼地为昤安上好药，又叹道：“主子既是伤得这么严重，何不等伤口略微好些了再启程回长安？这样连日奔波又颤到了伤口，使伤口更难痊愈日后留了疤可怎么好？”
昤安愣住，是啊，她自是可以等到伤口好一些再回长安，这些日子她的伤口一直隐隐地作痛，又兼马车颠簸，便疼得愈发厉害，可她就是咬紧牙关死不开口，她要快些回来，回到长安，回到仰止殿......
回到她看不见霍羲桀，霍羲桀也看不见她的地方。
因为自从在鄣县的那一场梦以后，她发现自己在霍羲桀面前已经越发地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和思绪。只要在霍羲桀面前，她会动容、会摇摆、会浮想联翩、会神思迷惘，这太不好了，真的太不好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告诉她，告诉她对霍羲桀动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告诉她自己不能再这样沉溺下去，即使短时间内不能万全忘情，可她至少可以做到避而不见。
是啊，避而不见，见得少了，自然也就什么都忘了......无论是霍羲桀对她还是她对霍羲桀，总会忘的，也必须得忘。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毓书见昤安神色有异，忍不住唤她。
昤安猛地回过神来，深憾自己方才的失态，忙恢复了神色道：“没事，只是有些困了。”她想屏住心神，却只觉着寝殿外面一阵吵嚷，似是有无数的砂砾兜在夜里被人晃着一般，潮水似的朝她涌来。
她知道，这该是从宣室殿传来的声音，毕竟皇帝将将回宫，后宫嫔妃和诸位有品阶的内管们于情于理都该是去看一看贺一贺的，孟兰因这个皇后又一向喜欢大场面，想必宣室殿此刻正热闹地如滚油一般，只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或许连昤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郁郁和烦闷，不是因为这喧闹的声音吵着了她，而是因为这份喧闹是孟兰因为霍羲桀准备的，是他们二人的时光与欢喜，而这份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毓书看出昤安的郁色，却只当她是被外头的声音吵着了，便出声解释道：“主子，这应当是从宣室殿传来的声音，皇后为了迎接圣上回归可下了好大的手笔呢，少府光是闪缎和金器就支出了三百多两银子呢。您若是嫌那声音吵，不如奴婢被您端一碗安神汤来？您喝了以后能睡得快些。”
昤安愣了许久，望着离自己十步以外的雕花窗，不觉就随着那股声音想到了此时的宣室殿，想到了宣室殿里的人。
片刻之后，她像是被火苗烫到了一般骤然回过神来，张惶地躲过了毓书狐疑的眼睛，回身道：“不必了，这也不算十分地吵，你也辛苦了，快些回去歇着罢。”
毓书顿了一顿，再看看昤安，继而如常般温柔道：“是，奴婢知道了。”
昤安此刻本已经躺在了床上，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此次在鄣县，我遇见了檀儿，听她说他家开了好多家胭脂铺子，在长安也有一家，叫花明轩的。总之如今宫里的胭脂水粉这一项都是少府支了银钱然后各宫自己去置办的，咱们这里往后的胭脂水粉便从檀儿的花明轩买罢，也算照顾了她家的生意。”
毓书赶忙答应了，又瞧瞧外面的天色道：“主子快睡罢，转眼便要天亮了，您这些日子劳顿了，需得好好睡上一觉才是。”
昤安依言闭眼，可真的想要睡去之时，脑子却又莫名地活跃了起来，一时惦记着明日要去看王澈，要给王澈做糕饼量身高，还要给王澈再扎两个小风筝......可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霍羲桀身上，他那张素日里没什么神情的脸、他挡在自己面前时高大沉默的背影、他拉着自己时满是创口的手、他看向自己时沉沉的眼神......昤安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可她越是这么强迫自己，霍羲桀的一言一行便在她眼前更清晰地被描刻出来，怎么忘也忘不掉。最后，连她自己也放弃了，就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念着，最后她终于挨不住周身的疲惫，遁入了憨沉的睡梦之中......
而此时的宣室殿内，却并没有卫昤安想象地那么春意融融，相反，霍羲桀只是依旧沉默着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眼前喋喋不休的孟兰因，眼前的景物逐渐幻化成带着暖黄烛光色的影子，纠缠着、变换着，却半点颜色也到不了他的心里，天气还未转凉，寝殿里更是暖意洋洋，可他偏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直直从面上寒到了心里。
兰因见自己说的话半天都得不到霍羲桀的应答，不由得生了踯躅之意：“圣上，您怎么不说话啊？是......是臣妾方才说错了什么吗？臣妾知道圣上您不喜欢吵闹，可臣妾想着您外出归来，合宫上下的人也总该过来贺一贺您，虽是嘈杂了些，可终归气派是到了的啊。”她窥着霍羲桀脸上的神色，莫名地觉得心里害怕，忙道，“圣上您......您别不说话啊，您怎么了？”
霍羲桀此刻已是疲累非常，声音却依旧是沉稳，并无一丝半毫的疲惫之色：“没有，皇后，你没有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朕自己累了。”
兰因这才打心里舒了一口气，遂又凑到霍羲桀跟前，试探着蹲下身去，慢慢将头枕在霍羲桀的膝上，复又笑道：“臣妾知道圣上赶了这些天的路，一定很是疲累了，臣妾刚刚已经吩咐宫人去给圣上烧沐浴的水了，再在里面加上些鲜花汁子的水和安神的调香，您梳洗了以后就能好生睡一觉了。”
霍羲桀倒是愣了一愣，道：“你有心了，这些事何须你亲自吩咐？宫人们自会去做。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劳神的好。”
“臣妾愿意为圣上做这些，臣妾不觉得辛苦。”兰因巧笑倩兮，唇上上好的玫瑰胭脂浓烈欲染，让她此刻明媚的笑容都粘上了点点迷醉的花香，轻易便可勾了人的心魂。她依依地抬起头，一张满月般莹润的脸上是娇憨又痴醉的笑意，柔柔醉醉地望向霍羲桀。
兰因的样子轻易便落入了霍羲桀的眼中，本以为会惹得霍羲桀情迷心动，可霍羲桀的脸上却没什么别的表情，只是含着几分窥探似的神色，颜色浑暗地凝视着她。
他这样的表情让兰因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是自己的模样不足以吸引霍羲桀？可不应该啊，她这些日子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许久，自信自己此刻的神情足够诱人足够妩媚，可霍羲桀却偏偏依旧是这么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不免让她再次心慌意乱起来。
霍羲桀半眯着眼睛看着伏在自己膝间的兰因，本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思和想法，可似乎就在那烛火的一明一暗之间，伏在自己膝上的那张脸就这么恍恍一变，竟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卫昤安的脸！
卫昤安，卫昤安......
心上像是被人撒了一把滚烫的火星子一般，骤然就沸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心中终究倾泻而出的颓然和思念，他竟不愿分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而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一点点地抚上膝上女人的脸。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许地颤抖，颤颤巍巍地感受着她的温度，一寸，一寸。
膝上的女人似是大喜，反手便也捉住了霍羲桀的手，又擒着霍羲桀的手温温绕绕地缠坐在了他的身上，凝望着他有些发痴的双眸，朝着他的唇缓缓地倾轧下来。
霍羲桀半垂下了眸子，只望着眼前人的脸，双手颤了一颤，缓缓搂住女人的腰际。
正在此时，烛火微颤，星火明暗之间，颠倒一切梦境乾坤。霍羲桀略一抬眼，眼前的人乍然间便从卫昤安又变回了孟兰因。
他大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闪去，隔开了两张唇之间本已近在寸许的距离。
兰因几乎是冻在了当地，脸上的春色一点点褪去，搂住霍羲桀脖子的双手也渐渐僵硬：“圣上，你这是怎么了？”
霍羲桀闻见兰因软而憨的声音，不觉整个人愈发僵直起来。他沉了呼吸，复又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眼前这张脸看了一遍，这才道：“没什么，只是天已将明，朕梳洗以后还得去早朝......”他松开搂在兰因腰际的手，略略侧过了头，“皇后，改天吧。”
兰因的脸登时就僵了，面颊上尚未褪去的潮红也似结了块的朱漆一般，逐渐冰冷腐败下来。可饶是这样，她却也再不敢在霍羲桀面前尽然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敢撇撇嘴角，失落道：“好吧，那圣上快些去沐浴更衣罢，臣妾就先回椒房殿了。”
彼时的夜已经到了残烛之时，殿外蓬勃的冷意忽然像是生了双翅一般，硬挺挺地顺着没有全然掩上的朱窗迤迤而入，冷透了鲛人烛上最后一点蜡油，也冷木了孟兰因和霍羲桀的心。
霍羲桀看着兰因略微落寞的身影，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突然地自心尖涌起，兰因固然不是他心所爱，可却是他昭告天下祭祀天地娶回来的皇后，更是因为他的蓄意谋划而中毒泣血的女子，也是为了孟家的权势地位对自己献媚讨好的妻子......纵然自己做不到与她举案齐眉，可到底，她怀过自己的孩子，她因自己而受了不小的伤害......霍羲桀动动喉结，沉然唤道：“皇后。”他看着面带期许和惊喜回过身来的兰因，沉默了一瞬，道，“上次中毒的事让你受苦了，朕会让徐一送一些补品和药材到你的宫里，你好生将养着，不要再受累了。”
兰因痴痴听着霍羲桀的一番话，良久以后才猛然惊醒，一时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忙屈膝道：“多谢圣上关怀，臣妾一定好好将养身子！”
一时谢过了恩又告了辞，兰因便携着芳时等一行宫人自宣室殿正门走出，刚走出三十余步，芳时便按奈不住似的对着兰因道：“娘娘怎得这般不懂变通？圣上说要沐浴更衣，您就应该留下来伺候才是，小夫妻嘛，只要黏在一起，一来二去的总会对上眼的，您怎么就这么直接出来了？眼下孟家的声势不如从前，您不能再一昧依靠母家来坐稳后位，只能多博得圣上的宠爱和怜惜来为自己多挣一份依仗。圣上对后宫本就冷淡，这马上又要到了秀女大选的时节，您若再不笼络住圣上，这后位可怎么坐得稳啊？”
兰因禁不住地叹了口气道：“这些话你已经说了多次了，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只是本宫虽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可只要一瞧见圣上的脸，本宫心里就没原由地发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等着他降罪似的，原本想好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出来，嘴里就像是被人塞了一块石头似的，从舌头哽到喉咙，真是难受的很。”
芳时软了语气，好言劝道：“娘娘何苦这么想？您因为替圣上饮酒而中毒，眼下刚刚大病初愈，正是圣上对您最愧疚最怜悯的时候，加上您之前小月之事，便更能引得圣上的一番怜惜，您怎么会觉得心里发慌呢？您就应该娇娇柔柔又千娇百媚地陪着圣上，同圣上多说几句话，天底下的男人原是最喜欢女人撒娇撒痴的，说不定圣上一心软，就复了太傅大人掌管河西之权呢。”
微亮的天色像是撕开了边角的梦，向这硕大的殿宇和楼台投出一层乳白的光晕，稀稀疏疏地散出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恰如此刻兰因的心境，她望着四周宫殿渐渐清晰的棱角，半是嘲弄半是冷笑：“芳时，我知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可你能算得了事，却看不清人。你只知教我怎样去讨好和谄媚圣上，却丝毫不知圣上是个多难被打动的人。他就像是在地窖里藏了千万年的冰，你的人才刚刚靠近那个藏冰的地窖，便会被冻得浑身发抖，略微一靠近他，就觉得满身的热气已经散尽了，饶是如此，我却还是不得不靠他更近，用自己心里最后一点点余热来暖他......可你真的觉得那千万年的冰是我可以暖化的吗？”兰因转过头去看着芳时，冷笑地更甚，目光也愈发凄凄，“若是冰冷的人心，那么或许还有暖化的机会，可圣上......我总觉着他的胸腔子里跳的不是一颗冰冷人心，那就是一块彻头彻尾的千万年的冰，只要靠的近了，连自己也会一块儿被冻住。就像刚刚，哪怕我这张脸是对着他笑的，可心里却始终是麻的，再怎么笑也笑不到心里，他再一推开我，我这心里就彻底地凉了，连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想赶紧逃出来。”
芳时服侍兰因已久，却从未听见一向趾高气扬的兰因有过如此伤感凄楚之语，一时倒在心里感慨了良久，片刻之后才道：“圣上的性子......终是不可与寻常男子相较的，娘娘极已经嫁给了圣上，那自然是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了，即便您心里再别扭，可也得说服着自己去做啊。若您是寻常的人妻倒也罢了，可您是皇后，是孟家的独女，肩上扛着万人的生死荣辱，奴婢说一句天诛地灭的话，您走到如今这个地位，诚然是已经没了全按自己心情来的本钱了，许多事，您不得不为之。”
兰因望着天上的鱼肚白，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寂寥与落寞：“是啊，经历了这么些事，本宫岂会不明白？孟家即便再盛，那也是圣上给的恩典，圣上若是有疑心了或者不高兴了，只一句话便可以叫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孟家不如从前，我不替父亲来争一争求一求，又有谁会来怜惜我们呢？只是芳时，此生第一次，本宫觉着自己有些累了，本宫不知道要如何去讨圣上的欢心，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一说出来就会激怒他，更不知道圣上会不会承本宫的情，本宫真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啊。”
芳时想了半晌，最终却也只能宽慰她道：“娘娘别太悲切了，您是圣上的妻子，圣上不会对您全然无情，只要您真心待圣上，圣上又岂会不知？圣上终究是个人，是人哪有不动心不动摇的呢？”
芳时这话说得虽随意，却正正地敲在了兰因的心坎上，她脑中的凄然和颓唐一扫而空，转而想起了方才自己伏在霍羲桀膝上之时他的神情。那神情本是沉郁冷漠的，却在一瞬间像是绽起了涟漪的静池一般，黑潭之中涌动着层层晶亮的波纹和水痕......尽管这样的神色在霍羲桀脸上也是十分单薄的，可兰因却确信自己看到了霍羲桀脸上情绪的闪动和眼睛里滚烫且压抑的冲动......
可这样的神情消逝地太快了，以至于兰因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如今再细细想来，那又诚然不是错觉，是真真实实出现在霍羲桀脸上的神情。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疑惑，一个分明已经动了情的人，为什么能那样快地收回自己的情绪？霍羲桀对自己一向淡然，为什么会突然有那样的神情？既然已经有了，为何却又突然间像从未有过似的消散不见？难不成，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她就这样胡乱想着，任由晨间微凉的风扑了满脸。
“主子啊，你可算回来了！奴才听报信的人说您被阿史那般默那老狗下了毒，还中了刀，奴才担心你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活生生瘦了八两啊！”莫有灵一个猛子跪下来，抱着昤安的腿便嚎哭不止，那阵仗，只有哭坟的老嬷嬷可与之一较高下。
倒是一边的毓书沉稳，一面劝莫有灵别闹出那么大的阵仗，一面携着昤安的手含泪道：“主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方才看皇后和诸位娘娘的仪仗都到了宣室殿，奴婢就知道圣上已经回来了，也知道您快回来了，好好好，娘娘回家了就好，人没事了就好。”
昤安又是感动又是伤感，忙带着迎接的众人回了寝殿。一时回了寝殿点上了烛火，毓书才盯着昤安有些苍白的脸大惊道：“主子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难不成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
昤安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色，果然似抹了一层陈年的香粉一般，又觉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也一直在隐隐作痛。她握了握毓书的手，温言道：“不妨事，不过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有些累了，等下歇一觉就没事了。”她笑笑，复又关切道，“大家都怎么样？澈儿还好吗？晚上有没有哭？平日里进食香不香？秋日里的新衣裳预备着做了吗？”
“您放心罢，大家都好，楚王殿下也极好，吃得好睡得香，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嚷嚷着要找您，莫有灵有些哄不住。眼下他已经在成明殿睡熟了，主子若惦记着，那奴婢明日一早就陪您去瞧瞧去。”毓书为昤安卸下头上的钗环，本是想笑的，可看着昤安却忍不住又红了眼睛：“主子您真是受苦了......刚在外头受了那么一遭磨难，如今一回来还是先替我们操心，奴婢这心里真是......您这些年虽劳心，可却也是金尊玉贵地养着的，这样突然地被人掳出宫去，还受了那样多琐碎的折磨，奴婢真的是......真的是想想都心疼。”
昤安不忍见毓书伤心，正欲出言宽慰，却见莫有灵领了林颂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殿来，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袖子往上一掀，扭头对林颂道：“姑姑你快看看主子怎么样了？没你亲自来看上一看，我总是不能放心。”
“小莫，你看看你，这都三更天了，你干嘛还把林颂姑姑叫起来？左右我如今已经回来了，若真有什么事，明儿再看不也一样吗？”昤安笑道。
林颂自昤安退位天后以后便极紧张她的身子，人也比往日严厉警觉了不少，活似昤安的半个亲娘一般。此时她窥见昤安的脸色，心下便是一疼，随后不禁便严正了神色，一边为昤安搭脉一边严声道：“主子别说小莫，他还不是为着担心你？依着你这般的脾性，就是针扎到了你的心口你都不见得会吱上一声儿，让人担心，也让人伤心，若我们还不为你想着，谁还会来心疼你？”她说着说着，搭在昤安脉上的手去却骤然一停，随即惊奇道，“主子你体内的淤寒之毒竟全都散尽了？”
昤安微微一点头：“此事还多亏了阿史那般默的毒药，那毒药性热，我又体寒，正好得了个阴阳平衡，我才捡回了这一条命来。”
林颂又是一阵胆战心惊，又细细把了脉，许久之后才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佛爷都在保佑着您呢！还好还好，一切还算尚好，虽有些元气不足之症，可将养些时日便能恢复过来，待我一会儿给你开个调理气血平心舒气的方子，你吃上半个月，再辅以药膳，便可康复如初了。”
昤安最怕喝药，听闻林颂又要给自己开方子，不由得半个脑袋都麻了起来，遂又是赔笑脸又是装虚弱：“好姑姑，我这些日子吃的药比我这辈子吃的还要多了，求求您行行好，饶了我罢，我只吃药膳，不吃中药，行不行？。”
林颂只静静看昤安一眼，轻描淡写问道：“你说呢？”
昤安觑见昤林颂的脸色便立刻闭嘴低头，又怂又可怜地摆弄起了衣服带子，才刚刚把那菊青色的衣带子拎起来绕了一圈，却又听见林颂叹息着低语道：“唉，这淤寒之毒一去，主子体内的寒气便可尽散，日后也就可以生育子息了。我一直想着，主子你那样喜欢孩子，若是能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该有多好，只可惜啊......唉。”
昤安隔着烛火望着林颂的神色，温然莞尔：“姑姑别叹气，我已经有澈儿了，只要澈儿能平安康乐，别的都不重要。”
当晚，昤安服下林颂开的药，准备更衣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天将明的时辰了。毓书替昤安换下身上的贴身小衣的时候，却见昤安腹部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淋淋道粘在外面的纱布之上，她下意识就要惊呼出口，却被昤安一语拦住：“罢了，毓书，一会儿替我上上药就罢了，原不是什么大事。”
毓书还来不及开口便已经是泪流满面：“主子，您受苦了”
昤安只是道：“不妨事，伤口反复发作也是难免的。”
毓书蹲下身来替昤安慢慢揭开腹部的纱布，待看到昤安腹部拇指般长短的泥鳅一样突兀扭曲的伤口时不免都是一阵伤心唏嘘，她小心翼翼地为昤安上好药，又叹道：“主子既是伤得这么严重，何不等伤口略微好些了再启程回长安？这样连日奔波又颤到了伤口，使伤口更难痊愈日后留了疤可怎么好？”
昤安愣住，是啊，她自是可以等到伤口好一些再回长安，这些日子她的伤口一直隐隐地作痛，又兼马车颠簸，便疼得愈发厉害，可她就是咬紧牙关死不开口，她要快些回来，回到长安，回到仰止殿......
回到她看不见霍羲桀，霍羲桀也看不见她的地方。
因为自从在鄣县的那一场梦以后，她发现自己在霍羲桀面前已经越发地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和思绪。只要在霍羲桀面前，她会动容、会摇摆、会浮想联翩、会神思迷惘，这太不好了，真的太不好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告诉她，告诉她对霍羲桀动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告诉她自己不能再这样沉溺下去，即使短时间内不能万全忘情，可她至少可以做到避而不见。
是啊，避而不见，见得少了，自然也就什么都忘了......无论是霍羲桀对她还是她对霍羲桀，总会忘的，也必须得忘。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毓书见昤安神色有异，忍不住唤她。
昤安猛地回过神来，深憾自己方才的失态，忙恢复了神色道：“没事，只是有些困了。”她想屏住心神，却只觉着寝殿外面一阵吵嚷，似是有无数的砂砾兜在夜里被人晃着一般，潮水似的朝她涌来。
她知道，这该是从宣室殿传来的声音，毕竟皇帝将将回宫，后宫嫔妃和诸位有品阶的内管们于情于理都该是去看一看贺一贺的，孟兰因这个皇后又一向喜欢大场面，想必宣室殿此刻正热闹地如滚油一般，只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或许连昤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郁郁和烦闷，不是因为这喧闹的声音吵着了她，而是因为这份喧闹是孟兰因为霍羲桀准备的，是他们二人的时光与欢喜，而这份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毓书看出昤安的郁色，却只当她是被外头的声音吵着了，便出声解释道：“主子，这应当是从宣室殿传来的声音，皇后为了迎接圣上回归可下了好大的手笔呢，少府光是闪缎和金器就支出了三百多两银子呢。您若是嫌那声音吵，不如奴婢被您端一碗安神汤来？您喝了以后能睡得快些。”
昤安愣了许久，望着离自己十步以外的雕花窗，不觉就随着那股声音想到了此时的宣室殿，想到了宣室殿里的人。
片刻之后，她像是被火苗烫到了一般骤然回过神来，张惶地躲过了毓书狐疑的眼睛，回身道：“不必了，这也不算十分地吵，你也辛苦了，快些回去歇着罢。”
毓书顿了一顿，再看看昤安，继而如常般温柔道：“是，奴婢知道了。”
昤安此刻本已经躺在了床上，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此次在鄣县，我遇见了檀儿，听她说他家开了好多家胭脂铺子，在长安也有一家，叫花明轩的。总之如今宫里的胭脂水粉这一项都是少府支了银钱然后各宫自己去置办的，咱们这里往后的胭脂水粉便从檀儿的花明轩买罢，也算照顾了她家的生意。”
毓书赶忙答应了，又瞧瞧外面的天色道：“主子快睡罢，转眼便要天亮了，您这些日子劳顿了，需得好好睡上一觉才是。”
昤安依言闭眼，可真的想要睡去之时，脑子却又莫名地活跃了起来，一时惦记着明日要去看王澈，要给王澈做糕饼量身高，还要给王澈再扎两个小风筝......可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霍羲桀身上，他那张素日里没什么神情的脸、他挡在自己面前时高大沉默的背影、他拉着自己时满是创口的手、他看向自己时沉沉的眼神......昤安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可她越是这么强迫自己，霍羲桀的一言一行便在她眼前更清晰地被描刻出来，怎么忘也忘不掉。最后，连她自己也放弃了，就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念着，最后她终于挨不住周身的疲惫，遁入了憨沉的睡梦之中......
而此时的宣室殿内，却并没有卫昤安想象地那么春意融融，相反，霍羲桀只是依旧沉默着坐在书案前，看着自己眼前喋喋不休的孟兰因，眼前的景物逐渐幻化成带着暖黄烛光色的影子，纠缠着、变换着，却半点颜色也到不了他的心里，天气还未转凉，寝殿里更是暖意洋洋，可他偏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直直从面上寒到了心里。
兰因见自己说的话半天都得不到霍羲桀的应答，不由得生了踯躅之意：“圣上，您怎么不说话啊？是......是臣妾方才说错了什么吗？臣妾知道圣上您不喜欢吵闹，可臣妾想着您外出归来，合宫上下的人也总该过来贺一贺您，虽是嘈杂了些，可终归气派是到了的啊。”她窥着霍羲桀脸上的神色，莫名地觉得心里害怕，忙道，“圣上您......您别不说话啊，您怎么了？”
霍羲桀此刻已是疲累非常，声音却依旧是沉稳，并无一丝半毫的疲惫之色：“没有，皇后，你没有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朕自己累了。”
兰因这才打心里舒了一口气，遂又凑到霍羲桀跟前，试探着蹲下身去，慢慢将头枕在霍羲桀的膝上，复又笑道：“臣妾知道圣上赶了这些天的路，一定很是疲累了，臣妾刚刚已经吩咐宫人去给圣上烧沐浴的水了，再在里面加上些鲜花汁子的水和安神的调香，您梳洗了以后就能好生睡一觉了。”
霍羲桀倒是愣了一愣，道：“你有心了，这些事何须你亲自吩咐？宫人们自会去做。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劳神的好。”
“臣妾愿意为圣上做这些，臣妾不觉得辛苦。”兰因巧笑倩兮，唇上上好的玫瑰胭脂浓烈欲染，让她此刻明媚的笑容都粘上了点点迷醉的花香，轻易便可勾了人的心魂。她依依地抬起头，一张满月般莹润的脸上是娇憨又痴醉的笑意，柔柔醉醉地望向霍羲桀。
兰因的样子轻易便落入了霍羲桀的眼中，本以为会惹得霍羲桀情迷心动，可霍羲桀的脸上却没什么别的表情，只是含着几分窥探似的神色，颜色浑暗地凝视着她。
他这样的表情让兰因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是自己的模样不足以吸引霍羲桀？可不应该啊，她这些日子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许久，自信自己此刻的神情足够诱人足够妩媚，可霍羲桀却偏偏依旧是这么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不免让她再次心慌意乱起来。
霍羲桀半眯着眼睛看着伏在自己膝间的兰因，本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思和想法，可似乎就在那烛火的一明一暗之间，伏在自己膝上的那张脸就这么恍恍一变，竟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卫昤安的脸！
卫昤安，卫昤安......
心上像是被人撒了一把滚烫的火星子一般，骤然就沸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心中终究倾泻而出的颓然和思念，他竟不愿分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而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一点点地抚上膝上女人的脸。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许地颤抖，颤颤巍巍地感受着她的温度，一寸，一寸。
膝上的女人似是大喜，反手便也捉住了霍羲桀的手，又擒着霍羲桀的手温温绕绕地缠坐在了他的身上，凝望着他有些发痴的双眸，朝着他的唇缓缓地倾轧下来。
霍羲桀半垂下了眸子，只望着眼前人的脸，双手颤了一颤，缓缓搂住女人的腰际。
正在此时，烛火微颤，星火明暗之间，颠倒一切梦境乾坤。霍羲桀略一抬眼，眼前的人乍然间便从卫昤安又变回了孟兰因。
他大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闪去，隔开了两张唇之间本已近在寸许的距离。
兰因几乎是冻在了当地，脸上的春色一点点褪去，搂住霍羲桀脖子的双手也渐渐僵硬：“圣上，你这是怎么了？”
霍羲桀闻见兰因软而憨的声音，不觉整个人愈发僵直起来。他沉了呼吸，复又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眼前这张脸看了一遍，这才道：“没什么，只是天已将明，朕梳洗以后还得去早朝......”他松开搂在兰因腰际的手，略略侧过了头，“皇后，改天吧。”
兰因的脸登时就僵了，面颊上尚未褪去的潮红也似结了块的朱漆一般，逐渐冰冷腐败下来。可饶是这样，她却也再不敢在霍羲桀面前尽然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敢撇撇嘴角，失落道：“好吧，那圣上快些去沐浴更衣罢，臣妾就先回椒房殿了。”
彼时的夜已经到了残烛之时，殿外蓬勃的冷意忽然像是生了双翅一般，硬挺挺地顺着没有全然掩上的朱窗迤迤而入，冷透了鲛人烛上最后一点蜡油，也冷木了孟兰因和霍羲桀的心。
霍羲桀看着兰因略微落寞的身影，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突然地自心尖涌起，兰因固然不是他心所爱，可却是他昭告天下祭祀天地娶回来的皇后，更是因为他的蓄意谋划而中毒泣血的女子，也是为了孟家的权势地位对自己献媚讨好的妻子......纵然自己做不到与她举案齐眉，可到底，她怀过自己的孩子，她因自己而受了不小的伤害......霍羲桀动动喉结，沉然唤道：“皇后。”他看着面带期许和惊喜回过身来的兰因，沉默了一瞬，道，“上次中毒的事让你受苦了，朕会让徐一送一些补品和药材到你的宫里，你好生将养着，不要再受累了。”
兰因痴痴听着霍羲桀的一番话，良久以后才猛然惊醒，一时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忙屈膝道：“多谢圣上关怀，臣妾一定好好将养身子！”
一时谢过了恩又告了辞，兰因便携着芳时等一行宫人自宣室殿正门走出，刚走出三十余步，芳时便按奈不住似的对着兰因道：“娘娘怎得这般不懂变通？圣上说要沐浴更衣，您就应该留下来伺候才是，小夫妻嘛，只要黏在一起，一来二去的总会对上眼的，您怎么就这么直接出来了？眼下孟家的声势不如从前，您不能再一昧依靠母家来坐稳后位，只能多博得圣上的宠爱和怜惜来为自己多挣一份依仗。圣上对后宫本就冷淡，这马上又要到了秀女大选的时节，您若再不笼络住圣上，这后位可怎么坐得稳啊？”
兰因禁不住地叹了口气道：“这些话你已经说了多次了，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只是本宫虽知道自己应该留下来，可只要一瞧见圣上的脸，本宫心里就没原由地发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等着他降罪似的，原本想好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出来，嘴里就像是被人塞了一块石头似的，从舌头哽到喉咙，真是难受的很。”
芳时软了语气，好言劝道：“娘娘何苦这么想？您因为替圣上饮酒而中毒，眼下刚刚大病初愈，正是圣上对您最愧疚最怜悯的时候，加上您之前小月之事，便更能引得圣上的一番怜惜，您怎么会觉得心里发慌呢？您就应该娇娇柔柔又千娇百媚地陪着圣上，同圣上多说几句话，天底下的男人原是最喜欢女人撒娇撒痴的，说不定圣上一心软，就复了太傅大人掌管河西之权呢。”
微亮的天色像是撕开了边角的梦，向这硕大的殿宇和楼台投出一层乳白的光晕，稀稀疏疏地散出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恰如此刻兰因的心境，她望着四周宫殿渐渐清晰的棱角，半是嘲弄半是冷笑：“芳时，我知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可你能算得了事，却看不清人。你只知教我怎样去讨好和谄媚圣上，却丝毫不知圣上是个多难被打动的人。他就像是在地窖里藏了千万年的冰，你的人才刚刚靠近那个藏冰的地窖，便会被冻得浑身发抖，略微一靠近他，就觉得满身的热气已经散尽了，饶是如此，我却还是不得不靠他更近，用自己心里最后一点点余热来暖他......可你真的觉得那千万年的冰是我可以暖化的吗？”兰因转过头去看着芳时，冷笑地更甚，目光也愈发凄凄，“若是冰冷的人心，那么或许还有暖化的机会，可圣上......我总觉着他的胸腔子里跳的不是一颗冰冷人心，那就是一块彻头彻尾的千万年的冰，只要靠的近了，连自己也会一块儿被冻住。就像刚刚，哪怕我这张脸是对着他笑的，可心里却始终是麻的，再怎么笑也笑不到心里，他再一推开我，我这心里就彻底地凉了，连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想赶紧逃出来。”
芳时服侍兰因已久，却从未听见一向趾高气扬的兰因有过如此伤感凄楚之语，一时倒在心里感慨了良久，片刻之后才道：“圣上的性子......终是不可与寻常男子相较的，娘娘极已经嫁给了圣上，那自然是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了，即便您心里再别扭，可也得说服着自己去做啊。若您是寻常的人妻倒也罢了，可您是皇后，是孟家的独女，肩上扛着万人的生死荣辱，奴婢说一句天诛地灭的话，您走到如今这个地位，诚然是已经没了全按自己心情来的本钱了，许多事，您不得不为之。”
兰因望着天上的鱼肚白，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寂寥与落寞：“是啊，经历了这么些事，本宫岂会不明白？孟家即便再盛，那也是圣上给的恩典，圣上若是有疑心了或者不高兴了，只一句话便可以叫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孟家不如从前，我不替父亲来争一争求一求，又有谁会来怜惜我们呢？只是芳时，此生第一次，本宫觉着自己有些累了，本宫不知道要如何去讨圣上的欢心，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一说出来就会激怒他，更不知道圣上会不会承本宫的情，本宫真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啊。”
芳时想了半晌，最终却也只能宽慰她道：“娘娘别太悲切了，您是圣上的妻子，圣上不会对您全然无情，只要您真心待圣上，圣上又岂会不知？圣上终究是个人，是人哪有不动心不动摇的呢？”
芳时这话说得虽随意，却正正地敲在了兰因的心坎上，她脑中的凄然和颓唐一扫而空，转而想起了方才自己伏在霍羲桀膝上之时他的神情。那神情本是沉郁冷漠的，却在一瞬间像是绽起了涟漪的静池一般，黑潭之中涌动着层层晶亮的波纹和水痕......尽管这样的神色在霍羲桀脸上也是十分单薄的，可兰因却确信自己看到了霍羲桀脸上情绪的闪动和眼睛里滚烫且压抑的冲动......
可这样的神情消逝地太快了，以至于兰因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如今再细细想来，那又诚然不是错觉，是真真实实出现在霍羲桀脸上的神情。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疑惑，一个分明已经动了情的人，为什么能那样快地收回自己的情绪？霍羲桀对自己一向淡然，为什么会突然有那样的神情？既然已经有了，为何却又突然间像从未有过似的消散不见？难不成，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她就这样胡乱想着，任由晨间微凉的风扑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