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尽褪，整个人置身于热气氤氲的浴池中时，霍羲桀才觉得自己的心里逐渐有了一丝的热乎气，混带着热水中的点点药气，逐渐滑遍周身。
身后有点点的脚步响起，那节奏既缓且重，带着十足的试探之意。
“秦青，”霍羲桀合着眼，缓缓张口，“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浸浴的时候打扰我。”
秦青在霍羲桀背后嘿嘿一笑：“哎呀你看你，咱们两个这些日子没见面，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啊。”
霍羲桀闭着眼浸泡在浴池里，人虽纹丝不动，声音却带了明显的疲色：“你若是来看我的，现下已经看过了，我很累，先回罢。”
秦青若是能这么听霍羲桀的话，那他便也不叫做秦青了，他非但不走，还一抬脚就走到了刚好能看见霍羲桀脸的另一侧，蹲下身来将萦绕在热气中的霍羲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这才语重心长地下了结论：“我看你的确挺累的，不过累的却不是身上累，而是你这颗红彤彤软浓浓的春心罢。”
霍羲桀张开双眼，暗沉沉的眸子里裹着一层谁也看不懂，却让了看了以后莫名地感慨伤神的情绪，他开口，语气同样地晦涩而深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青瞧着霍羲桀的神情，自然也就软了语气，很是唏嘘地道：“按理说呢，你这颗万年不萌动的少男之心好不容易萌动了一次，做兄弟的着实是应该替你促成一段大好姻缘的，只是你看上的人呢，却是这世间你唯一不能去爱的人，如此情境，实在让人难堪神伤，莫说是你在这里暗自伤情了，即便是我这个在边上看的人，也着实地替你难受啊。”
“谁说我在伤情了？”
烧死的鸭子嘴巴硬，说的大概就是霍羲桀这种人。
秦青坐在浴池边上，将右手手肘闲闲地搭在右边的膝盖上，颇有几分对月长吁的感慨：“你呀你呀，跟我你还嘴硬什么？你如今这般匆匆地回到长安，出了来处理阿史那荣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半分要避着卫昤安的心思？你既喜欢她，又何苦要避着她？不外乎就是这次在鄣县的时候，你这颗少男之心被卫昤安的给伤着了，让你觉着你对她的用心都空付了，这才又急又气地一路狂奔回长安来了，一路疾驰，却也是一路伤情，我说的是也不是？”
霍羲桀将头略撇向一边，依旧是一言不发。
“唉，动情便自然会伤情，天下人皆逃不开这样的命数。若是寻常人伤情，我还大可以哄一哄劝一劝，到底会有好的那一天，可今儿偏偏伤情的是你，我却不知该从何劝起了。”秦青的继续喋喋不休道，语气颇为无奈，“只因你什么都懂，却依旧做了按理来讲最不该做的事。”
“别说了，秦青。”热气袅袅之间，霍羲桀终于开口，那声音被绕在热气里，浑浊之间平添几分疲惫，“真的，不要再说了。”
不知怎的，听闻霍羲桀这样的语气，秦青忽地就不忍起来，本来酿了一肚子劝霍羲桀死心的话便也再不忍说出口，只能在一旁叹息着垂下头去，又是感慨又是神伤。就在他以为霍羲桀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出声的时候，却忽得听到霍羲桀低微而沙哑的声音散散飘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忘了她。”
近三十年的人生，周转颠婆，几多苦厄，他何曾将一丝半点的情和爱略放在心上，他能剜掉自己身体里的蛊虫，能忍得下万般的痛苦，能颠倒乾坤龙袍披身，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他能做到这样多的事，大概，或许，他也能忘掉卫昤安。
秦青看了霍羲桀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能随着他一同再次沉默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浴房里盈人的暖意散去了一半有余，秦青才复道：“阿史那般默暴毙之后，突厥那边一直颇有微词，不仅要让你给一个说法，还要求将阿史那荣解除监禁，送回突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未加置喙，就不怕突厥人狗急跳墙，边疆再起战乱吗？”
霍羲桀扯扯嘴角，颇有几分戏谑：“他们倒是想要打，怕只怕，他们既没有那个人手，也没有那个本钱了。”
这话说得着实不错，自上次突厥人借兵给姜子期攻打长安以后，突厥一战而溃，折损了大半精锐，剩下的俱是老弱损将，且阿史那般默和阿史那荣都不在突厥，偌大的突厥群龙无首，人人自危，哪里来的本钱和霍羲桀打仗？
秦青依旧是颇为担忧，劝道：“话虽如此，可阿史那般默是突厥的大王子，又是死在了咱们的地界上，不给突厥人一个解释也不行啊。此事若未善后的得当，怕是以后只会后患无穷。”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们讨去什么便宜。”
“他们自是不能从你这里讨到便宜，可两国之交，一不留神就会留下祸端，累及后世。依我看，突厥最多三日之内便会派人过来交涉，届时究竟该如何应对，你得心里有数才是。”秦青微皱了眉头，正色道。
霍羲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迅速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扯过一边的锦布擦干身体，又在门外徐一的催促之下匆匆披上一件外裳，出门更衣上朝去了。
秦青看着霍羲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面前已经微亮的一池清水，恍惚着叹了口气。
自打秦青知道了霍羲桀对卫昤安的心思以后，是日日想夜夜思，又是叹惋又是无奈，自然，此刻他却是更担心卫昤安那边的情状，卫昤安究竟伤得如何？她究竟看没看出霍羲桀对她的意思？若是看出了她自己又是个什么意思？她自己会不会对霍羲桀也有意思？无数个“意思”飘在秦青脑子里，搅得他无法安心，愣是为这两个人操碎了心。他一面回房中拿了最好的伤药和补药，一面估摸着时辰，紧赶慢赶地去了仰止殿。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秦青和卫昤安委实有种惊人的默契，譬如此刻，卫昤安分明没睡上几个时辰，脑子里也一直昏昏沉沉，可却偏偏就这么醒转了过来，她将将挣扎着坐起身子，就听见了院子里秦青和莫有灵扯皮的声音，莫有灵似乎又写出了什么人鬼情未了的戏本子，正兴致勃勃地讲与秦青听，秦青又是个绝佳的捧哏，一面拍着手一面赞叹说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天上无地上有的好本子。
昤安无奈地笑笑，满脑子的昏沉竟也消了一半。她披衣起身，简单地挽了挽头发，便听见秦青的声音响在了窗子外头：“你怎的起得这么早？我只以为你得睡到辰时方罢呢。”
昤安在自己发间簪上一支如意纹的素银簪子，一面起身推开门一面道：“近些日子原是睡得浅，倒是你，来得也真是早。”
秦青上前去将卫昤安结结实实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叹气道：“唉，你这脸色，跟掺了墙灰似的，想来是吃了大苦啊！阿史那般默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对着个女人下这样的毒手，你放心，我一定日日咒他，咒他在地府里也不得安生！”他一面摇头，一面将自己带来的珍奇药材一一在卫昤安面前罗列了，又道，“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好药，你一路受惊又受伤的，可得好好补补才是。”
昤安在房檐下的长廊上坐了，将那些药材补品一一收了，笑道：“我原也没什么大事了，道还让你破费一趟，正好，毓书他们正在做秋季里的衣裳斗篷，我另让她们给你做一件极厚实的斗篷，就当还你的礼了。”
秦青看着昤安眼睛里的笑意，总觉着这份笑意中含了几分的恍惚和疲惫，他又想到霍羲桀，心里不免就有些生疑，便坐在里昤安一臂远的地方，假装不经意地道：“阿史那般默这么一闹，硬生生地把你和圣上都折腾进去了，你和皇后无辜受伤，圣上也是好一番劳顿啊......昨儿晚上我去看他，他虽看似一切照旧，可却也是看得出的疲惫劳神。真是冤孽啊，冤孽啊......”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卫昤安的神色，却见她依旧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并无半分异样。
看她如此形容，莫非当真对霍羲桀的心思一无所知？若是真一无所知那倒也是最好，省得日后相见尴尬。秦青暗暗这样想着，却又听见了卫昤安冷静如常的声音缓缓传来：“谁说不是呢？当真是累及圣上了，若是我当初谨慎些，也不至于被阿史那般默挟持，也不至于劳动圣上一番，耽误了这些时日，我这心里也是着实过意不去。”昤安抬头看着秦青，眼里的神色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我一直有心谢过圣上，却不知圣上喜欢些什么，正好你同圣上是一处长大的，你帮我一同想想，我该送些什么东西给圣上，才能又表了谢意又不算失礼。”
秦青看了昤安半晌，复而笑道：“他那样的人，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的，你就送些珍奇的家具摆设文房四宝的，总之不丢了面子的也就罢了。”
昤安亦笑道：“也是，礼数尽到了也就罢了。”
秦青静静看着昤安，复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霍羲桀那日眼睁睁地将阿史那般默从宫门口放了出去，倒还真是让我意外。以他以往的性子，是绝不会那么轻易地便放过阿史那般默的。”
淡金色的阳光温柔而轻盈地垂落在昤安素色的莲纹常服上，将那最平凡不过的颜色也勾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金边，衬地昤安的神色也分外温和静谧：“别说你了，我也吃惊地紧，可细细想去，阿史那般默到底是突厥的大王子，要是就这么被射死在了皇宫之内，只怕不好对突厥那边交代。我是前朝旧人，又与圣上有着禅位的旧事，若是连着我一同被乱箭射死，难免会使圣上落下一个蓄意戕害我的罪名，如此思量下来，圣上一时间隐而不发也当真算是很明智的决定。”
秦青见昤安神色如常，实在觑不出半点的异样，这才实打实地相信了昤安诚然是没有看出霍羲桀对她的情意，也对霍羲桀没有半点的情意。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哀叹。
也是，卫昤安和霍羲桀之间，当真是有情也是叹，无情也是叹，无论怎样，都不得平静和安生。
他正半低着头愣愣地想着，却突然听见昤安唤他的名字。
“秦青，”昤安抬头望着天，眸子里被染上了一层莹白的光，掩去了她眼中一切的神色，隔着一段距离，之间那眼中一片莹亮，似是盛了一半的泪光：“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又是一年秋天快来了。”
秦青亦抬头望着天，道：“是啊，又是一年的秋天了。”
昤安只是笑，笑着笑着便又垂下了头去，靠在身后的红漆柱子上，一昧地沉默了下来。
时间自是快的，仓皇一顾，已是今夕难辨今夕，去岁难忆去岁。
暮夏正盛，草木皆青，而卫昤安却并没有多少心思来欣赏这份景色，她心里知道，突厥的人迟早会再临长安，为阿史那般默的横死寻一个说法，自己虽已回长安，可却仍在这场博弈之中，暂难抽身。
可她不能问，不能慌，她能做的，唯有平静地、死水般地生活下去，去等待这最后一场博弈的到来。
所幸，老天并没有让卫昤安等太久，五日以后，在一个残阳如金的傍晚，突厥的使臣严装整服地来到长安，使才将将恢复平静的皇宫又掀微澜。
“奴婢听皇后身边的方嬷嬷说，自突厥使臣进宫以后，圣上已经有好几日没出过宣室殿的门了，谁去也不见，就连皇后也被拒在了门外，皇后还为此生了场气呢。想来那突厥的使臣应当是个极难缠的，竟扰地圣上这般焦心。”芸香一面裁着自己手里的新衣，一面对自己身旁正在剥着栗子的莫有灵和坐在他们前方的卫昤安悄悄道，“说来也奇怪，这突厥的时辰一来也有四五天了，和圣上面谈也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有半点要走或是谈拢的意思？”
“宫里人人都在讲，此番突厥派出的使臣是突厥第一谋士哥舒延那，此人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又长了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极得突厥王的信任，从前我未进宫时便时常听人说起他。这回突厥人派了哥舒延那来当这个说客，显然是铁了心的要接回被羁押的突厥王了。”莫有灵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细细分析开来，却听得昤安的一颗心愈发凌乱。
阿史那般默死在大齐境内，阿史那荣都被羁押在宫中，突厥现在已是群龙无首岌岌可危，所以势必会向大齐讨要回阿史那荣。本来大齐还可以借突厥王父子蓄意下毒的事来威胁逼迫，可阿史那般默偏偏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到底是人命关天，此番突厥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此番突厥的使臣和霍羲桀谈了那么久，却依旧僵持不过，那么突厥人究竟提了些什么要求？何以让素来精明冷静的霍羲桀这般烦心忧虑？自己又究竟有没有被牵涉其中？
一桩桩一件件，分明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可卫昤安却不得而知。宣室殿上下的嘴一向很严，自己也不可能打探得出什么来，最要命的就是竟然连秦青也窥探不到半点消息，这样暗无天日又忧心忡忡的等待，几乎将昤安整个人都淹没了进去，似是溺进了汪洋之中，不见生息。
她这样想着，恍惚之中，手里给王澈绣了一半的金虎帽便掉在了地上，还未等她回过神去捡起来，另一只柔白瘦削的手就横生进了视线里，替她轻轻捡起了那绣样。
顺着那瘦削的手往上看去，不是别人，却是一身杏黄蝴蝶垂纱单衣的苏絮含。
昤安有些惊讶，忙起身迎道：“贤妃驾临，怎么也不遣个宫人通禀一声，我这样冒冒失失地迎你，实在是失礼了。”
絮含笑意疏疏，只是轻声简短道：“正是因为不愿太多人看到，所以才简装轻便而来，还望怀后见谅。”她似是有些急切，又轻轻地往昤安那边挪动了几步，对昤安耳语道，“事情紧迫，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她如此说，昤安虽心里狐疑，却依旧将絮含请进了内殿之中，又吩咐莫有灵和芸香两个看好门院，这才紧闭了房门对絮含道：“贤妃这样匆忙，究竟所为何事？”
絮含倒也不废话，只又放低了声音道：“突厥使臣哥舒延那进宫面圣的事，相信怀后不会不知罢。”
昤安闻言，一颗心都抖上了三抖，可面上依旧是无甚波澜：“我知道，可外面不是都说，圣上和那哥舒延那至今也没谈出个结果吗？”
絮含看着昤安，将她的不安和焦虑尽收眼底，于是便缓和了声音道：“是，是没谈出结果，不过当中的有些事，妾身却觉得应该让怀后您知道。”她靠近昤安，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在鄣县手刃阿史那般默的消息早已传到了突厥，此番哥舒延那亲自来长安，为的就是替阿史那般默的死讨一个说法，再请回突厥王。我前日去宣室殿给圣上送秋日用的披风，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听见哥舒延那在里面用突厥语同圣上讲，说突厥王和大王子蓄意谋害圣上不假，可圣上和皇后到底都毫发无伤，而大王子却是硬生生地赔了一条性命，死者为大，怎么着突厥和大齐的账也应该平了。他希望圣上能准允突厥王返回突厥，如若不然......”
絮含骤然停住，似是在思索后面的话应当如何来说，可不等她思索出来，卫昤安便已经尽数猜到：“如若不然，他们就要我一命换一命，是不是？”
苏絮含愣了一瞬，随即沉默着点了点头：“是，他还答允，若圣上愿意用你的一命还了大王子的一命，突厥便会就此罢休，绝不再提此事。”
昤安得到回应，并未歇斯底里，更未惊恐落泪，只是轻轻地阖上眼睛，沉沉叹道：“果然！”
“哥舒延那极是难缠，这招数也用得阴毒。若是圣上答允让突厥王返回突厥，那此番便是被突厥占尽了便宜，可若是不那样，那您......您是怀帝遗孀，楚王嫡母，当初禅位之事，圣上也是承诺了要善待您和王氏宗亲，这事大齐人尽皆知，若是圣上真的在此时要了您的性命，天下所有臣民官宦都会以为圣上是出尔反尔，借机蓄意要除去大梁的旧人，如此一来，圣上在大齐的名誉也就尽扫。如今大梁初立不久，最怕的便是失了民心......哥舒延那给圣上这样的选择，可当真是把圣上逼得里外都不是人。”
絮含洋洋洒洒一席话，句句正中要害，将哥舒延那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昤安也自是明白的，她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绪，用尽浑身力气抑制住自己已经开始轻轻颤抖的双手，许久以后，才沉声道：“不错，哥舒延那此招，就是要让圣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话锋一转，“不过，圣上何等的人，怎会甘心受他的摆布？”
“话是如此，可突厥只愿如此和解，若圣上当真不允，只怕突厥和大齐之间又是难逃一战了，这一仗若是开始，只怕不打出个你死我活便不会罢休......圣上登基将将一年有余，只怕还是不愿冒这样的险。”
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乍然间失了声音，昤安的脑中霎然间一片死寂，唯余自己微颤的手和急切跳动的心还告诉在提醒着自己——这不是梦，又一次，她站在了生与死的边缘，又一次，她的生死，尽数捏在了旁人的手中。
她站在那里，毫无声息，让素来冷静缄默的絮含也微微地慌了神：“您别太忧心，眼下圣上还未有决断，说不定圣上另有筹谋也未可知。妾身之所以告诉您这件事，也是因为您曾经救过妾身，妾身不愿您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便被人算计了生死。”
昤安的脸一如往昔地静默而美丽，轻易便能俘获所有的目光和心神，可此刻，她的美却多了几分沉寂和肃杀，让人莫名地心乱生畏。她的眼睛依旧沉静如春潭，看不出分毫的慌张，就连声音也丝毫未变：“多谢贤妃相告，若有来日，我一定不会忘了您今日的恩情。”
苏絮含看了她片刻，继而恳切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不过，为保往后的安宁，您还是要早做打算啊。”她踯躅一瞬，又迟疑道，“其实......您可以去宣室殿求一求圣上，总比独自焦心的好。”
昤安愣了一下：“可宫里人不是说......圣上此时谁都不见吗？”
絮含微微一笑，极是隐晦和暧昧：“圣上或许不会见旁人，可只要您去，不管为了什么，圣上一定会见您的。”
昤安的心一下子收紧，只怔怔地抬眼看着絮含，竟说不上是试探还是惊讶。她哑口无言，只沉默且犹疑地站在当地，注视着絮含柔和宁静的双眸，又听见絮含在自己耳畔低低道：“妾身言尽于此，不敢叨扰怀后安歇，就先走一步了。”
直到絮含的声音消失在仰止殿的庭院，昤安整个人依旧是怔怔的，心上似是有无数的石沙反复翻滚着，搅得她整个人都惴惴不安。眼前的鹅黄绕蝶纱帐恍恍惚惚地被风吹起来，飘飘然地荡在她的眼前，她忽然就觉得心慌，好像自己也是那随风胡乱飞舞的帷帐，凌乱、脆弱、迷惘。
为何生于世上，是生是死，总不能由己？
身后有点点的脚步响起，那节奏既缓且重，带着十足的试探之意。
“秦青，”霍羲桀合着眼，缓缓张口，“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在我浸浴的时候打扰我。”
秦青在霍羲桀背后嘿嘿一笑：“哎呀你看你，咱们两个这些日子没见面，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啊。”
霍羲桀闭着眼浸泡在浴池里，人虽纹丝不动，声音却带了明显的疲色：“你若是来看我的，现下已经看过了，我很累，先回罢。”
秦青若是能这么听霍羲桀的话，那他便也不叫做秦青了，他非但不走，还一抬脚就走到了刚好能看见霍羲桀脸的另一侧，蹲下身来将萦绕在热气中的霍羲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这才语重心长地下了结论：“我看你的确挺累的，不过累的却不是身上累，而是你这颗红彤彤软浓浓的春心罢。”
霍羲桀张开双眼，暗沉沉的眸子里裹着一层谁也看不懂，却让了看了以后莫名地感慨伤神的情绪，他开口，语气同样地晦涩而深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青瞧着霍羲桀的神情，自然也就软了语气，很是唏嘘地道：“按理说呢，你这颗万年不萌动的少男之心好不容易萌动了一次，做兄弟的着实是应该替你促成一段大好姻缘的，只是你看上的人呢，却是这世间你唯一不能去爱的人，如此情境，实在让人难堪神伤，莫说是你在这里暗自伤情了，即便是我这个在边上看的人，也着实地替你难受啊。”
“谁说我在伤情了？”
烧死的鸭子嘴巴硬，说的大概就是霍羲桀这种人。
秦青坐在浴池边上，将右手手肘闲闲地搭在右边的膝盖上，颇有几分对月长吁的感慨：“你呀你呀，跟我你还嘴硬什么？你如今这般匆匆地回到长安，出了来处理阿史那荣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半分要避着卫昤安的心思？你既喜欢她，又何苦要避着她？不外乎就是这次在鄣县的时候，你这颗少男之心被卫昤安的给伤着了，让你觉着你对她的用心都空付了，这才又急又气地一路狂奔回长安来了，一路疾驰，却也是一路伤情，我说的是也不是？”
霍羲桀将头略撇向一边，依旧是一言不发。
“唉，动情便自然会伤情，天下人皆逃不开这样的命数。若是寻常人伤情，我还大可以哄一哄劝一劝，到底会有好的那一天，可今儿偏偏伤情的是你，我却不知该从何劝起了。”秦青的继续喋喋不休道，语气颇为无奈，“只因你什么都懂，却依旧做了按理来讲最不该做的事。”
“别说了，秦青。”热气袅袅之间，霍羲桀终于开口，那声音被绕在热气里，浑浊之间平添几分疲惫，“真的，不要再说了。”
不知怎的，听闻霍羲桀这样的语气，秦青忽地就不忍起来，本来酿了一肚子劝霍羲桀死心的话便也再不忍说出口，只能在一旁叹息着垂下头去，又是感慨又是神伤。就在他以为霍羲桀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出声的时候，却忽得听到霍羲桀低微而沙哑的声音散散飘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忘了她。”
近三十年的人生，周转颠婆，几多苦厄，他何曾将一丝半点的情和爱略放在心上，他能剜掉自己身体里的蛊虫，能忍得下万般的痛苦，能颠倒乾坤龙袍披身，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他能做到这样多的事，大概，或许，他也能忘掉卫昤安。
秦青看了霍羲桀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能随着他一同再次沉默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浴房里盈人的暖意散去了一半有余，秦青才复道：“阿史那般默暴毙之后，突厥那边一直颇有微词，不仅要让你给一个说法，还要求将阿史那荣解除监禁，送回突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未加置喙，就不怕突厥人狗急跳墙，边疆再起战乱吗？”
霍羲桀扯扯嘴角，颇有几分戏谑：“他们倒是想要打，怕只怕，他们既没有那个人手，也没有那个本钱了。”
这话说得着实不错，自上次突厥人借兵给姜子期攻打长安以后，突厥一战而溃，折损了大半精锐，剩下的俱是老弱损将，且阿史那般默和阿史那荣都不在突厥，偌大的突厥群龙无首，人人自危，哪里来的本钱和霍羲桀打仗？
秦青依旧是颇为担忧，劝道：“话虽如此，可阿史那般默是突厥的大王子，又是死在了咱们的地界上，不给突厥人一个解释也不行啊。此事若未善后的得当，怕是以后只会后患无穷。”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们讨去什么便宜。”
“他们自是不能从你这里讨到便宜，可两国之交，一不留神就会留下祸端，累及后世。依我看，突厥最多三日之内便会派人过来交涉，届时究竟该如何应对，你得心里有数才是。”秦青微皱了眉头，正色道。
霍羲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迅速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扯过一边的锦布擦干身体，又在门外徐一的催促之下匆匆披上一件外裳，出门更衣上朝去了。
秦青看着霍羲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面前已经微亮的一池清水，恍惚着叹了口气。
自打秦青知道了霍羲桀对卫昤安的心思以后，是日日想夜夜思，又是叹惋又是无奈，自然，此刻他却是更担心卫昤安那边的情状，卫昤安究竟伤得如何？她究竟看没看出霍羲桀对她的意思？若是看出了她自己又是个什么意思？她自己会不会对霍羲桀也有意思？无数个“意思”飘在秦青脑子里，搅得他无法安心，愣是为这两个人操碎了心。他一面回房中拿了最好的伤药和补药，一面估摸着时辰，紧赶慢赶地去了仰止殿。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秦青和卫昤安委实有种惊人的默契，譬如此刻，卫昤安分明没睡上几个时辰，脑子里也一直昏昏沉沉，可却偏偏就这么醒转了过来，她将将挣扎着坐起身子，就听见了院子里秦青和莫有灵扯皮的声音，莫有灵似乎又写出了什么人鬼情未了的戏本子，正兴致勃勃地讲与秦青听，秦青又是个绝佳的捧哏，一面拍着手一面赞叹说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天上无地上有的好本子。
昤安无奈地笑笑，满脑子的昏沉竟也消了一半。她披衣起身，简单地挽了挽头发，便听见秦青的声音响在了窗子外头：“你怎的起得这么早？我只以为你得睡到辰时方罢呢。”
昤安在自己发间簪上一支如意纹的素银簪子，一面起身推开门一面道：“近些日子原是睡得浅，倒是你，来得也真是早。”
秦青上前去将卫昤安结结实实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叹气道：“唉，你这脸色，跟掺了墙灰似的，想来是吃了大苦啊！阿史那般默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对着个女人下这样的毒手，你放心，我一定日日咒他，咒他在地府里也不得安生！”他一面摇头，一面将自己带来的珍奇药材一一在卫昤安面前罗列了，又道，“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好药，你一路受惊又受伤的，可得好好补补才是。”
昤安在房檐下的长廊上坐了，将那些药材补品一一收了，笑道：“我原也没什么大事了，道还让你破费一趟，正好，毓书他们正在做秋季里的衣裳斗篷，我另让她们给你做一件极厚实的斗篷，就当还你的礼了。”
秦青看着昤安眼睛里的笑意，总觉着这份笑意中含了几分的恍惚和疲惫，他又想到霍羲桀，心里不免就有些生疑，便坐在里昤安一臂远的地方，假装不经意地道：“阿史那般默这么一闹，硬生生地把你和圣上都折腾进去了，你和皇后无辜受伤，圣上也是好一番劳顿啊......昨儿晚上我去看他，他虽看似一切照旧，可却也是看得出的疲惫劳神。真是冤孽啊，冤孽啊......”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卫昤安的神色，却见她依旧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并无半分异样。
看她如此形容，莫非当真对霍羲桀的心思一无所知？若是真一无所知那倒也是最好，省得日后相见尴尬。秦青暗暗这样想着，却又听见了卫昤安冷静如常的声音缓缓传来：“谁说不是呢？当真是累及圣上了，若是我当初谨慎些，也不至于被阿史那般默挟持，也不至于劳动圣上一番，耽误了这些时日，我这心里也是着实过意不去。”昤安抬头看着秦青，眼里的神色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我一直有心谢过圣上，却不知圣上喜欢些什么，正好你同圣上是一处长大的，你帮我一同想想，我该送些什么东西给圣上，才能又表了谢意又不算失礼。”
秦青看了昤安半晌，复而笑道：“他那样的人，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的，你就送些珍奇的家具摆设文房四宝的，总之不丢了面子的也就罢了。”
昤安亦笑道：“也是，礼数尽到了也就罢了。”
秦青静静看着昤安，复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霍羲桀那日眼睁睁地将阿史那般默从宫门口放了出去，倒还真是让我意外。以他以往的性子，是绝不会那么轻易地便放过阿史那般默的。”
淡金色的阳光温柔而轻盈地垂落在昤安素色的莲纹常服上，将那最平凡不过的颜色也勾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金边，衬地昤安的神色也分外温和静谧：“别说你了，我也吃惊地紧，可细细想去，阿史那般默到底是突厥的大王子，要是就这么被射死在了皇宫之内，只怕不好对突厥那边交代。我是前朝旧人，又与圣上有着禅位的旧事，若是连着我一同被乱箭射死，难免会使圣上落下一个蓄意戕害我的罪名，如此思量下来，圣上一时间隐而不发也当真算是很明智的决定。”
秦青见昤安神色如常，实在觑不出半点的异样，这才实打实地相信了昤安诚然是没有看出霍羲桀对她的情意，也对霍羲桀没有半点的情意。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哀叹。
也是，卫昤安和霍羲桀之间，当真是有情也是叹，无情也是叹，无论怎样，都不得平静和安生。
他正半低着头愣愣地想着，却突然听见昤安唤他的名字。
“秦青，”昤安抬头望着天，眸子里被染上了一层莹白的光，掩去了她眼中一切的神色，隔着一段距离，之间那眼中一片莹亮，似是盛了一半的泪光：“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又是一年秋天快来了。”
秦青亦抬头望着天，道：“是啊，又是一年的秋天了。”
昤安只是笑，笑着笑着便又垂下了头去，靠在身后的红漆柱子上，一昧地沉默了下来。
时间自是快的，仓皇一顾，已是今夕难辨今夕，去岁难忆去岁。
暮夏正盛，草木皆青，而卫昤安却并没有多少心思来欣赏这份景色，她心里知道，突厥的人迟早会再临长安，为阿史那般默的横死寻一个说法，自己虽已回长安，可却仍在这场博弈之中，暂难抽身。
可她不能问，不能慌，她能做的，唯有平静地、死水般地生活下去，去等待这最后一场博弈的到来。
所幸，老天并没有让卫昤安等太久，五日以后，在一个残阳如金的傍晚，突厥的使臣严装整服地来到长安，使才将将恢复平静的皇宫又掀微澜。
“奴婢听皇后身边的方嬷嬷说，自突厥使臣进宫以后，圣上已经有好几日没出过宣室殿的门了，谁去也不见，就连皇后也被拒在了门外，皇后还为此生了场气呢。想来那突厥的使臣应当是个极难缠的，竟扰地圣上这般焦心。”芸香一面裁着自己手里的新衣，一面对自己身旁正在剥着栗子的莫有灵和坐在他们前方的卫昤安悄悄道，“说来也奇怪，这突厥的时辰一来也有四五天了，和圣上面谈也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有半点要走或是谈拢的意思？”
“宫里人人都在讲，此番突厥派出的使臣是突厥第一谋士哥舒延那，此人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又长了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极得突厥王的信任，从前我未进宫时便时常听人说起他。这回突厥人派了哥舒延那来当这个说客，显然是铁了心的要接回被羁押的突厥王了。”莫有灵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细细分析开来，却听得昤安的一颗心愈发凌乱。
阿史那般默死在大齐境内，阿史那荣都被羁押在宫中，突厥现在已是群龙无首岌岌可危，所以势必会向大齐讨要回阿史那荣。本来大齐还可以借突厥王父子蓄意下毒的事来威胁逼迫，可阿史那般默偏偏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到底是人命关天，此番突厥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此番突厥的使臣和霍羲桀谈了那么久，却依旧僵持不过，那么突厥人究竟提了些什么要求？何以让素来精明冷静的霍羲桀这般烦心忧虑？自己又究竟有没有被牵涉其中？
一桩桩一件件，分明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可卫昤安却不得而知。宣室殿上下的嘴一向很严，自己也不可能打探得出什么来，最要命的就是竟然连秦青也窥探不到半点消息，这样暗无天日又忧心忡忡的等待，几乎将昤安整个人都淹没了进去，似是溺进了汪洋之中，不见生息。
她这样想着，恍惚之中，手里给王澈绣了一半的金虎帽便掉在了地上，还未等她回过神去捡起来，另一只柔白瘦削的手就横生进了视线里，替她轻轻捡起了那绣样。
顺着那瘦削的手往上看去，不是别人，却是一身杏黄蝴蝶垂纱单衣的苏絮含。
昤安有些惊讶，忙起身迎道：“贤妃驾临，怎么也不遣个宫人通禀一声，我这样冒冒失失地迎你，实在是失礼了。”
絮含笑意疏疏，只是轻声简短道：“正是因为不愿太多人看到，所以才简装轻便而来，还望怀后见谅。”她似是有些急切，又轻轻地往昤安那边挪动了几步，对昤安耳语道，“事情紧迫，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她如此说，昤安虽心里狐疑，却依旧将絮含请进了内殿之中，又吩咐莫有灵和芸香两个看好门院，这才紧闭了房门对絮含道：“贤妃这样匆忙，究竟所为何事？”
絮含倒也不废话，只又放低了声音道：“突厥使臣哥舒延那进宫面圣的事，相信怀后不会不知罢。”
昤安闻言，一颗心都抖上了三抖，可面上依旧是无甚波澜：“我知道，可外面不是都说，圣上和那哥舒延那至今也没谈出个结果吗？”
絮含看着昤安，将她的不安和焦虑尽收眼底，于是便缓和了声音道：“是，是没谈出结果，不过当中的有些事，妾身却觉得应该让怀后您知道。”她靠近昤安，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在鄣县手刃阿史那般默的消息早已传到了突厥，此番哥舒延那亲自来长安，为的就是替阿史那般默的死讨一个说法，再请回突厥王。我前日去宣室殿给圣上送秋日用的披风，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听见哥舒延那在里面用突厥语同圣上讲，说突厥王和大王子蓄意谋害圣上不假，可圣上和皇后到底都毫发无伤，而大王子却是硬生生地赔了一条性命，死者为大，怎么着突厥和大齐的账也应该平了。他希望圣上能准允突厥王返回突厥，如若不然......”
絮含骤然停住，似是在思索后面的话应当如何来说，可不等她思索出来，卫昤安便已经尽数猜到：“如若不然，他们就要我一命换一命，是不是？”
苏絮含愣了一瞬，随即沉默着点了点头：“是，他还答允，若圣上愿意用你的一命还了大王子的一命，突厥便会就此罢休，绝不再提此事。”
昤安得到回应，并未歇斯底里，更未惊恐落泪，只是轻轻地阖上眼睛，沉沉叹道：“果然！”
“哥舒延那极是难缠，这招数也用得阴毒。若是圣上答允让突厥王返回突厥，那此番便是被突厥占尽了便宜，可若是不那样，那您......您是怀帝遗孀，楚王嫡母，当初禅位之事，圣上也是承诺了要善待您和王氏宗亲，这事大齐人尽皆知，若是圣上真的在此时要了您的性命，天下所有臣民官宦都会以为圣上是出尔反尔，借机蓄意要除去大梁的旧人，如此一来，圣上在大齐的名誉也就尽扫。如今大梁初立不久，最怕的便是失了民心......哥舒延那给圣上这样的选择，可当真是把圣上逼得里外都不是人。”
絮含洋洋洒洒一席话，句句正中要害，将哥舒延那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昤安也自是明白的，她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绪，用尽浑身力气抑制住自己已经开始轻轻颤抖的双手，许久以后，才沉声道：“不错，哥舒延那此招，就是要让圣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话锋一转，“不过，圣上何等的人，怎会甘心受他的摆布？”
“话是如此，可突厥只愿如此和解，若圣上当真不允，只怕突厥和大齐之间又是难逃一战了，这一仗若是开始，只怕不打出个你死我活便不会罢休......圣上登基将将一年有余，只怕还是不愿冒这样的险。”
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乍然间失了声音，昤安的脑中霎然间一片死寂，唯余自己微颤的手和急切跳动的心还告诉在提醒着自己——这不是梦，又一次，她站在了生与死的边缘，又一次，她的生死，尽数捏在了旁人的手中。
她站在那里，毫无声息，让素来冷静缄默的絮含也微微地慌了神：“您别太忧心，眼下圣上还未有决断，说不定圣上另有筹谋也未可知。妾身之所以告诉您这件事，也是因为您曾经救过妾身，妾身不愿您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便被人算计了生死。”
昤安的脸一如往昔地静默而美丽，轻易便能俘获所有的目光和心神，可此刻，她的美却多了几分沉寂和肃杀，让人莫名地心乱生畏。她的眼睛依旧沉静如春潭，看不出分毫的慌张，就连声音也丝毫未变：“多谢贤妃相告，若有来日，我一定不会忘了您今日的恩情。”
苏絮含看了她片刻，继而恳切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不过，为保往后的安宁，您还是要早做打算啊。”她踯躅一瞬，又迟疑道，“其实......您可以去宣室殿求一求圣上，总比独自焦心的好。”
昤安愣了一下：“可宫里人不是说......圣上此时谁都不见吗？”
絮含微微一笑，极是隐晦和暧昧：“圣上或许不会见旁人，可只要您去，不管为了什么，圣上一定会见您的。”
昤安的心一下子收紧，只怔怔地抬眼看着絮含，竟说不上是试探还是惊讶。她哑口无言，只沉默且犹疑地站在当地，注视着絮含柔和宁静的双眸，又听见絮含在自己耳畔低低道：“妾身言尽于此，不敢叨扰怀后安歇，就先走一步了。”
直到絮含的声音消失在仰止殿的庭院，昤安整个人依旧是怔怔的，心上似是有无数的石沙反复翻滚着，搅得她整个人都惴惴不安。眼前的鹅黄绕蝶纱帐恍恍惚惚地被风吹起来，飘飘然地荡在她的眼前，她忽然就觉得心慌，好像自己也是那随风胡乱飞舞的帷帐，凌乱、脆弱、迷惘。
为何生于世上，是生是死，总不能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