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羲桀看完手中成堆的文书和奏折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朱漆盘龙的窗沿上隐隐透出半张深灰的天空，隐隐透出几分近秋的微凉来。他疲累地垂下头去，缓缓阖上双眼，思量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和哥舒延那斡旋谈判。
殿中静地骇人，如同沉溺在了轻盈又巨大的梦里，而霍羲桀是这场梦里唯一的一点生气，可那生气却微弱地紧，逐渐便也和梦融在了一起，遥远、冷漠、且难以捉摸。
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徐一匆匆的脚步声，他急匆匆地走到离霍羲桀十步远的地方，叩跪道：“禀圣上......”
“出去。”霍羲桀垂着头，声音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渺远而沙哑“朕说过，别来烦朕。”
徐一哑然，想了想还是不要命地又开了口：“可是圣上......”
“出去！”
此时霍羲桀已然有了两分的不耐和焦躁，声音如藏了雷一般，吓得徐一的眼皮都跳了一跳，忙连声道：“是是是，圣上既不愿见人，那奴才这就让怀后殿下回去。”，他说完，慌里慌张地拔腿就走，可人才刚刚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的霍羲桀猛然间叫住了他，连声音都高了几分：“等等！”
霍羲桀猛地睁开眼来，犹豫了一下，才稳了声音道：“你刚才说......怀后？”
徐一一脸无辜：“是啊......是怀后殿下，可您不是不愿意见人吗？”
破天荒头一遭，霍羲桀吃了个哑巴亏，他尴尬地垂下头去轻轻咳了一声，这才音色如常道：“让她进来。”
徐一低下头去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风一样地赶了出去，不一会儿，宣室殿内殿的门吱呀地打开一条缝，身着秋露白刺银花四褶长衣的昤安从那里端手而进，对霍羲桀稽首行礼道：“臣妾叩见圣上，愿圣上万福圣安，长乐无极。”
霍羲桀定定地看着她，几瞬之后移开了目光，简短道：“起来吧。”
昤安依言起身，可就在起身的那一瞬，他们两人却都无端地沉默了下来，他望着她，她却不敢望向他，两个人就这样陷进了这突兀的沉默里，谁都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这样的沉默似是一把利刃，最能斩杀人的理智和矜持，尤其是在这样两两相对的情境之下，叫人仿徨难安。
终是昤安先打破了沉默，她恭首屈膝，正声道：“臣妾此番冒昧前来，是想向圣上您求一个恩典。”
霍羲桀的声音既沉且缓：“什么恩典？”
昤安深吸一口气，缓一缓，再缓一缓，这才道：“哥舒延那所求之事，臣妾已经知晓了，”她突然不再害怕，抬起头来正视着霍羲桀的眼睛，道，“臣妾自知此事事关重大，故不愿让圣上为难，这才匆匆赶来，希望您能允准让臣妾去说服哥舒延那，让他既不要接回突厥王，也不要臣妾性命，还能保得大齐和突厥几十年内不起争端。”
卫昤安的眼睛很美，如星子，如琉璃，当中流转着万千的光华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看人的时候，那股撩人的光华和妩媚会乍然间倾泻出来，牢牢地锁住人的心神和目光。
霍羲桀此刻就是这样牢牢地锁着她的眼睛，像是着了魔一样地不肯松开。
“是贤妃告诉你的？”霍羲桀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臣妾如何知道并不要紧，要紧的事臣妾可解眼下之困局。臣妾卑微，苟且偷活至今，只想好生将楚王抚养长大，保住王氏宗亲的性命，如今被牵扯进了与突厥的纷争之中，还祸及了性命。臣妾的性命安危并不打紧，臣妾唯独舍不下楚王和南越王妃，不忍就这样弃他们而去，所以才斗胆前来向圣上请命，请求您准许臣妾前去说服哥舒延那，还大齐一个太平。”
昤安每说一句，霍羲桀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谁知此时看着她竟有些隐藏不住，只冷笑道：“怎么？你就这么笃定，朕会舍弃你而保全突厥王吗？”
他为了从阿史那般默手里救下她，一路奔波劳苦，她中毒昏迷，几乎丢了半条命，那也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这样救她、护她，难道在她眼里却还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自己在她眼里，当真是如此狠绝与不堪吗？
情这东西真是可笑，哪怕哥舒延那再难缠，他也没有这般恼过，却偏偏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恼成了这样。
霍羲桀如此一问，竟把昤安问得有些伤神惘然。那么笃定吗？其实是没有的，他为了怕伤到自己，能放任阿史那般默大摇大摆地走出皇宫，又亲自带兵救她逃过一劫，她知道他不忍伤她，不愿伤她，可此番毕竟不同，霍羲桀废了那样大的周折才囚住了突厥王，怎么能轻易地就放他回去？阿史那荣一旦回道突厥，那突厥便会瞬时死灰复燃，成为大齐的附骨之疽，百年难以撼动。霍羲桀不是傻子，他自然是不愿意就此放走阿史那荣的，可如若他不放，那便只能牺牲掉她，用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换取堂堂突厥之王，用她的性命便能换取突厥接近五十年的安生和消停。这样的买卖太划算了，所以她不敢赌，不敢去揣测，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霍羲桀在等卫昤安的回复，冷峻、巍然、固执，他一定要知道卫昤安的答案。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只是涉及臣妾，臣妾恐有性命之忧，所以不得不搏一搏罢了。”她缓缓开口，却不是霍羲桀最想听到的答案。
“你不是不敢。”霍羲桀开口，声音如击罄般冷冽，“卫昤安，你什么都懂，你只是不相信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罢了。”
屋外冷风乍起，顺着窗沿绵软而悠长地滚入屋中，吹得鎏金飞龙烛台上的火苗隐隐攒动，衬地殿内愈发地静，这股静放大在昤安的心头，令她整个人都莫名地怆然起来。
是，他说得对，他说得太对了，自打王珩去世后，她独自历经了山河巨变、国破家亡，早已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每每遇见变故，她亦只会将所有的赌注和希望都加在自己身上，独自逆着风雪而上。
她无话可说，亦无言以对，唯有沉默相向。
霍羲桀看她沉默且躲闪的神色，心头的酸涩和愤懑更甚，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桌案前一副摊开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纵列交错在眼前，似是一只只爬在心上的蚂蚁，啃地他浑身不愈。
忽然，鬼使神差般的，他沉沉开口：“要是今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王珩，你还会有此一求吗？”
昤安乍然间愣住。
若是王珩还在，她还会这般冒险地去和哥舒延那谈判吗？当然是不会的，她信任王珩，莫名地相信，只要王珩在她身侧，无论多大的风雨和变故，他们都会携着手共同面对，谁也不曾抛下过谁，由始至终，分毫未改。
答案分明已上心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昤安的双手紧紧交握，直握出了汗来，话在嘴里盘旋了千百回，却始终没法发出声来。
霍羲桀等了许久，见她这般神情，却忽地别过头去冷冷地笑出了声：“你不必答了，原是我不该问。”
昤安张惶地抬起头，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不等她发出声音，便听见霍羲桀低着头对她道：“你走罢。”
昤安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眼睛也莫名地有点酸涩，这情绪来得突然，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打地她措手不及。
片刻后，她克制好自己的情绪，落寞地叩首跪安，一步步地往外走去。她走得恍惚，步子也有些慢，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沉默了好久的霍羲桀却突然道：“今晚辰时一刻，凌渊阁。”
昤安猛地回头，遥遥看着笼在灯火昏黄中的霍羲桀，心绪复杂。
霍羲桀亦直起腰来看着她：“到时哥舒延那会在那里等你。”
一室烛火微乱之中，卫昤安怔怔地立在当地，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霍羲桀一转身消失在了桌案后的屏风中，再无声息。
她愣了片刻，举步离开，说不上心里究竟是何滋味。
殿中静地骇人，如同沉溺在了轻盈又巨大的梦里，而霍羲桀是这场梦里唯一的一点生气，可那生气却微弱地紧，逐渐便也和梦融在了一起，遥远、冷漠、且难以捉摸。
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徐一匆匆的脚步声，他急匆匆地走到离霍羲桀十步远的地方，叩跪道：“禀圣上......”
“出去。”霍羲桀垂着头，声音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渺远而沙哑“朕说过，别来烦朕。”
徐一哑然，想了想还是不要命地又开了口：“可是圣上......”
“出去！”
此时霍羲桀已然有了两分的不耐和焦躁，声音如藏了雷一般，吓得徐一的眼皮都跳了一跳，忙连声道：“是是是，圣上既不愿见人，那奴才这就让怀后殿下回去。”，他说完，慌里慌张地拔腿就走，可人才刚刚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的霍羲桀猛然间叫住了他，连声音都高了几分：“等等！”
霍羲桀猛地睁开眼来，犹豫了一下，才稳了声音道：“你刚才说......怀后？”
徐一一脸无辜：“是啊......是怀后殿下，可您不是不愿意见人吗？”
破天荒头一遭，霍羲桀吃了个哑巴亏，他尴尬地垂下头去轻轻咳了一声，这才音色如常道：“让她进来。”
徐一低下头去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风一样地赶了出去，不一会儿，宣室殿内殿的门吱呀地打开一条缝，身着秋露白刺银花四褶长衣的昤安从那里端手而进，对霍羲桀稽首行礼道：“臣妾叩见圣上，愿圣上万福圣安，长乐无极。”
霍羲桀定定地看着她，几瞬之后移开了目光，简短道：“起来吧。”
昤安依言起身，可就在起身的那一瞬，他们两人却都无端地沉默了下来，他望着她，她却不敢望向他，两个人就这样陷进了这突兀的沉默里，谁都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这样的沉默似是一把利刃，最能斩杀人的理智和矜持，尤其是在这样两两相对的情境之下，叫人仿徨难安。
终是昤安先打破了沉默，她恭首屈膝，正声道：“臣妾此番冒昧前来，是想向圣上您求一个恩典。”
霍羲桀的声音既沉且缓：“什么恩典？”
昤安深吸一口气，缓一缓，再缓一缓，这才道：“哥舒延那所求之事，臣妾已经知晓了，”她突然不再害怕，抬起头来正视着霍羲桀的眼睛，道，“臣妾自知此事事关重大，故不愿让圣上为难，这才匆匆赶来，希望您能允准让臣妾去说服哥舒延那，让他既不要接回突厥王，也不要臣妾性命，还能保得大齐和突厥几十年内不起争端。”
卫昤安的眼睛很美，如星子，如琉璃，当中流转着万千的光华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看人的时候，那股撩人的光华和妩媚会乍然间倾泻出来，牢牢地锁住人的心神和目光。
霍羲桀此刻就是这样牢牢地锁着她的眼睛，像是着了魔一样地不肯松开。
“是贤妃告诉你的？”霍羲桀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臣妾如何知道并不要紧，要紧的事臣妾可解眼下之困局。臣妾卑微，苟且偷活至今，只想好生将楚王抚养长大，保住王氏宗亲的性命，如今被牵扯进了与突厥的纷争之中，还祸及了性命。臣妾的性命安危并不打紧，臣妾唯独舍不下楚王和南越王妃，不忍就这样弃他们而去，所以才斗胆前来向圣上请命，请求您准许臣妾前去说服哥舒延那，还大齐一个太平。”
昤安每说一句，霍羲桀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谁知此时看着她竟有些隐藏不住，只冷笑道：“怎么？你就这么笃定，朕会舍弃你而保全突厥王吗？”
他为了从阿史那般默手里救下她，一路奔波劳苦，她中毒昏迷，几乎丢了半条命，那也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这样救她、护她，难道在她眼里却还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自己在她眼里，当真是如此狠绝与不堪吗？
情这东西真是可笑，哪怕哥舒延那再难缠，他也没有这般恼过，却偏偏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恼成了这样。
霍羲桀如此一问，竟把昤安问得有些伤神惘然。那么笃定吗？其实是没有的，他为了怕伤到自己，能放任阿史那般默大摇大摆地走出皇宫，又亲自带兵救她逃过一劫，她知道他不忍伤她，不愿伤她，可此番毕竟不同，霍羲桀废了那样大的周折才囚住了突厥王，怎么能轻易地就放他回去？阿史那荣一旦回道突厥，那突厥便会瞬时死灰复燃，成为大齐的附骨之疽，百年难以撼动。霍羲桀不是傻子，他自然是不愿意就此放走阿史那荣的，可如若他不放，那便只能牺牲掉她，用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换取堂堂突厥之王，用她的性命便能换取突厥接近五十年的安生和消停。这样的买卖太划算了，所以她不敢赌，不敢去揣测，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霍羲桀在等卫昤安的回复，冷峻、巍然、固执，他一定要知道卫昤安的答案。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只是涉及臣妾，臣妾恐有性命之忧，所以不得不搏一搏罢了。”她缓缓开口，却不是霍羲桀最想听到的答案。
“你不是不敢。”霍羲桀开口，声音如击罄般冷冽，“卫昤安，你什么都懂，你只是不相信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罢了。”
屋外冷风乍起，顺着窗沿绵软而悠长地滚入屋中，吹得鎏金飞龙烛台上的火苗隐隐攒动，衬地殿内愈发地静，这股静放大在昤安的心头，令她整个人都莫名地怆然起来。
是，他说得对，他说得太对了，自打王珩去世后，她独自历经了山河巨变、国破家亡，早已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每每遇见变故，她亦只会将所有的赌注和希望都加在自己身上，独自逆着风雪而上。
她无话可说，亦无言以对，唯有沉默相向。
霍羲桀看她沉默且躲闪的神色，心头的酸涩和愤懑更甚，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桌案前一副摊开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纵列交错在眼前，似是一只只爬在心上的蚂蚁，啃地他浑身不愈。
忽然，鬼使神差般的，他沉沉开口：“要是今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王珩，你还会有此一求吗？”
昤安乍然间愣住。
若是王珩还在，她还会这般冒险地去和哥舒延那谈判吗？当然是不会的，她信任王珩，莫名地相信，只要王珩在她身侧，无论多大的风雨和变故，他们都会携着手共同面对，谁也不曾抛下过谁，由始至终，分毫未改。
答案分明已上心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昤安的双手紧紧交握，直握出了汗来，话在嘴里盘旋了千百回，却始终没法发出声来。
霍羲桀等了许久，见她这般神情，却忽地别过头去冷冷地笑出了声：“你不必答了，原是我不该问。”
昤安张惶地抬起头，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不等她发出声音，便听见霍羲桀低着头对她道：“你走罢。”
昤安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眼睛也莫名地有点酸涩，这情绪来得突然，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打地她措手不及。
片刻后，她克制好自己的情绪，落寞地叩首跪安，一步步地往外走去。她走得恍惚，步子也有些慢，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沉默了好久的霍羲桀却突然道：“今晚辰时一刻，凌渊阁。”
昤安猛地回头，遥遥看着笼在灯火昏黄中的霍羲桀，心绪复杂。
霍羲桀亦直起腰来看着她：“到时哥舒延那会在那里等你。”
一室烛火微乱之中，卫昤安怔怔地立在当地，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霍羲桀一转身消失在了桌案后的屏风中，再无声息。
她愣了片刻，举步离开，说不上心里究竟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