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轮残月巍巍勾住深灰的天际，照亮了小半圈模糊残破的云，那云遮住了些许的月光，让原本就昏暗的夜色更加惨淡。卫昤安独自执一盏琉璃宫灯，自仰止殿一路蜿蜒寻至凌渊阁，刚推门而入，便看见哥舒延那长身直立在一盏五骏屏风之后，正定定地瞧着她。
这是一个极高极瘦的男人，长脸高鼻，细长的眼睛深深地往两边扫开，露出一双琥珀色的幽深的瞳孔。他约莫五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半边，唯有那一双眼却很是熠熠生光，露出只有青年人才有的神采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突厥第一谋臣哥舒延那，他笑着上下扫了扫昤安，轻轻笑道：“怀后殿下，真是久仰了。”
昤安亦是看着他笑：“哥舒大人不必客气，您的大名也同样是如雷贯耳，无人不晓。”
哥舒延那缓缓走进卫昤安，看似颇有一点唏嘘：“久闻昔日的昭宪天后卫昤安是一个沉稳持重，心思缜密又颇有城府的厉害女人，本以为当今圣上继位以后便无缘可以见您一面，今日得以一见倒是夙愿得偿。”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分毫未改，“只是，今时今日之情境，却叫我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失望了。”
昤安只是低头笑道：“哦？您不是想用我的命来换突厥王吗？如今我站在这里，生死就在您的一念之间，您应当欣喜才是。”
昤安的语气不疾不徐，甚至还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散淡。她这般清淡闲适不为所惑的模样，倒是让哥舒延那大吃了一惊，他收回了些笑容，正色道：“你应当知道，我并非非要你的性命不可，若是你能求得圣上准许我王上返回突厥，那么你自可安然无恙。”
彼时窗外夜色深重，惨淡的月色斑斑点点地淋在凌渊阁的窗台前，将那残破的夜色衬地愈发诡秘莫测，室内的烛火微闪，似是人心中那悸动不安的心绪和神思。
昤安在这股模糊又扑朔的光影中，含了十分完满的笑容，正视着哥舒延那道：“那么您也应当知道，突厥王父子谋杀圣驾，乃是足以挑动两国战乱的大罪，如今若是放了突厥王回朝，那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更何况，你们之前还暗中襄助姜子期为祸天下，心心念念要搅乱大齐的江山，圣上不昏庸，更不可欺，怎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突厥王再次回朝，然后再陷大齐于动乱不安之中？”
哥舒延那素知卫昤安的巧言善辩，却不料她竟如此坦诚，竟将霍羲桀的心思和计量算得这般清楚，且向他分毫不留地和盘托出。如此行径，反叫他一时看不清她后面的招数。哥舒延那颇为意外，不由得细细打量了卫昤安片刻，方道：“怀后坦诚至此，倒是让我很是佩服，只是听怀后您的意思，是要牺牲自己的一条性命，来护你们大齐皇帝的江山了？”他轻轻一讪，颇为戏谑，“怀后一口一个大齐江山，委实叫的亲切又顺口，可我却依稀记得，就在不过两年前，我脚下站着的这块地还名为大梁，而您就是那主宰这大梁江山的昭宪天后。当真是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当初您和圣上在蜀中恶战一场，几乎玉石俱焚，可不过转眼之间，便能卑躬屈膝地委身在他的后宫之中，还口口声声地替他的江山讨一个说法。昭宪天后，您可真是好心胸，好志气！”
哥舒延那此言本就是有意激怒卫昤安，可谁料卫昤安不仅不怒，反倒悄然笑道：“您这话倒是不假，我卫昤安还真就是一个最会随遇而安、随泼逐流的人，如今既为大齐之人，那自然会向着我大齐的君上，守我大齐的国土和律法。我卫昤安蒲柳之人，无惜这一条性命，若是我的性命能换得大齐江山的暂时稳固，那也是极好。”她稳稳地笑着，一面手腕一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在昏暗的室内折出刺目的光来。
哥舒延那浑身一凛，吓得整个人登时便往后退却一步，睁着浑圆的眼睛看着卫昤安，难发一言。
昤安却只是微微一笑，含着十分随和又散淡的语气，只闲闲道：“您不必慌张，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里要了您的性命不是？”她举步上前，将自己手中那把亮澄澄的匕首往哥舒延那身前一递，“让突厥王还朝，抑或是用我的性命来殉阿史那般默的性命，您一直以此相逼，毫不退让，如今我在这里，便是替圣上做出这个选择。”
哥舒延那逼视着昤安的眼眸，紧紧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您想要我的性命，这便拿去，死在您的手里，我卫昤安的一生也不算枉活。”她说得轻易，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缥缈柔和的笑意。
“您就这般轻易地将性命交给了我，也不担心一下你那孤苦无依的幼子和女儿？”哥舒延那并不去接那匕首，只依旧平淡道。
匕首折出清寒又破人的光芒，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昤安的眼上，衬地那一双眼睛愈发地摄人夺魄。昤安垂下眼眸，只是笑：“圣上与我有约，若我死了，他自会善待他们。总之我届时已死，投胎转世之后自有另一番人生，又何必再牵挂今生之事？”
哥舒延那的脊背顿时便有些发寒，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生死之大事，却说得轻如鸿毛，不沾分毫的情感。一个人，若是真的连生死都不惧了，那任凭怎样的心术和手段，或许都不再能奈何地了她。
不等哥舒延那说话，昤安又上前了几步，将匕首直接递到哥舒延那的手上，口里道：“您若是主意已定，便请动手罢。”
哥舒延那冷冷一笑，稳稳地接住昤安递过来的匕首，反手一抬，便将匕首横在了昤安的脖子上，口里依旧笑道：“你口口声声都维系大齐皇帝的名誉，你可知我这一刀下去，那全天下都会以为大齐皇帝是在借我的手铲除你这个前朝旧主，以为他是个背信弃义、卸磨杀驴的小人！他虽得了一时安逸，却会名誉扫地，失去人心。”
昤安缓缓阖上双眼，淡淡道：“大齐的百姓和臣子并不愚笨，我为何而死，死于谁手，他们不会不知。”
静，死一样的静，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结结实实地笼住了凌渊阁的一草一木。跳动的烛火淌出莹黄的流影，在匕首上滚了好几回，那匕首结结实实地横在昤安的脖子上，却始终没有挥动的痕迹。
哥舒延那死死皱着眉头，却慢慢地将手中的匕首收了回来，胡乱地扔在了地上。
昤安乍然睁眼，如终于被打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在心里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局，她赢了。她早知道哥舒延那一向和阿史那般默不合，根本不会因为阿史那般默的死而真的同自己计较什么，他不过是想借此来威胁霍羲桀，趁机将突厥王救回突厥罢了。
毕竟，如今突厥无主，可继任的王子又都不过十岁，并无可堪大任之人，若真的迎不回阿史那荣，只怕突厥真的会就此一蹶不振，难再翻身。她料到哥舒延那不会真的想要她的性命，这才会以死相逼，逼哥舒延那露出他真正的面目和意图，才好在这局中占一个上风。
昤安静静看着有些恼怒的哥舒延那，看似疑惑道：“怎么？您为何不动手？”
哥舒延那迫视着卫昤安，似是极怒，又似是不怒：“卫昤安，果然够狠，够聪明。”
昤安浅浅一笑，并不置评，只慢慢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微微在袖口拭了拭，复又道：“既然您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谈一谈另一条路了？”
“另一条路？”哥舒延那挑眉道，“难不成，你还能劝圣上放了王上不成？”
昤安摇头，并不急促，却分外坚决：“不，我不会劝，圣上也不会允的。”
哥舒延那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汉人可当真是贪心至极，我突厥的大王子死在了你们的国土之上，你们半点说法也不给，还死死扣押着我突厥的王上不放。即便王上曾有意向你们身上下毒，可终究是没酿成祸患，若我突厥真十恶不赦，那我们也赔上了未来突厥王位继承人的性命，莫非还不够？你们这样咄咄逼人半步不让，未免太失道理。”
“道理？”昤安似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那声音既冷且寒，阴阴地笼在室内，听得人心里打颤，可昤安却似不觉，只自顾自地笑着，直笑得肺都有些发痛了，她才将将止住道，“道理？你们突厥人竟然和我们讲道理？你不说还罢，你既说了，我便不得不好好和你算一算这道理了。”
昤安陡然间便换了一副神情，极正色道：“大梁之时，你们便屡次无故在边界上挑衅烧杀，戕害白丁妇孺，所害之人何止千百？你们突厥既如此讲道理，那你告诉我，无缘无故屡犯他国之境，害他国之民，这算什么道理？大齐立国之后，与你们并无仇怨，可你们却暗里扶持姜子期想要篡夺大齐江山，人不欺你，你却犯人，这又算是什么道理？阿史那般默与我素无瓜葛，可他为了逃出大齐，一路挟持我逼迫我，给我下了极热之毒，差点就要了我的性命，这又是什么道理？不仅如此，阿史那般默在这一路上害了不少的人命，做了不少的杀孽，他戕害大齐无辜百姓的性命，视其如草芥一般，这又算什么道理？”她注视着哥舒延那渐渐淡下去的神情，终于冷哼道，“以往的事，你不说，我便也不说，可你既然提了道理着两个字，我却想问问，你如此想向大齐要一个道理，可我们大齐的道理呢？你又预备如何算？如何还？”
哥舒延那并未生畏，反而毫不退让：“是吗？可我们就算再卑劣，也从未将大齐或大梁的国主囚在突厥，肆意凌辱欺压。话说难听些，那酒中的毒究竟是不是王上下的还尚且没有个定论，你们便这般武断地囚住人不放，未免也太蛮横了些！你们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昤安只轻轻一讪，轻描淡写道：“大人既是这样的意思这样的口气，那你我也无需在此浪费时间了。”她转身，作势便要出去，“既如此，便请大人回程，厉兵秣马，准备沙场再见罢。”
哥舒延那果然慌神一瞬，又即刻恢复镇静道：“怀后便当真以为突厥经上次一战以后便再无强兵了吗？论起打仗，突厥还真是从未怕过旁人，也不惧和大齐再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大人有这样的心胸便好，我同大人一样，相信突厥的兵马可以再与大齐一战，可有强兵而无良将，却委实是可惜了。相比之下，突厥如今群龙无首，而大齐却是有圣上亲自坐镇，我只怕，突厥纵然有兵，却打不起，也耗不起了。”她微微一笑，“不过这也是我一个无知妇人擅自的揣测，您全当笑话一听，无需当真。”
她说着，举步便要推门而出，却在最后一刻被哥舒延那叫住：“怀后既看得这样清楚，不妨再多说一些，也不枉你豁出性命来同我谈这一趟。”
哥舒延那微微勾唇，笑得冷冽又迫人：“你赢了，卫昤安，霍羲桀手下无数巧舌文官，居然都抵不过你一个深宫妇人。”
昤安依言回过身去，缓缓走近他，神色坦荡清冷：“大人谬赞，只是依我看来，大人之所以如此想迎回突厥王，只是因为您害怕突厥会因无可御群臣之人而陷入动荡罢了，可若是外无狼烟，且内无灾祸，这动荡又从何而起呢？”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平心而论，阿史那荣固然是一代枭雄，可是却心浮气躁，容易冲动，这些年来和大齐、吐谷浑、南越等国也结下了不少的仇怨，他在位一日，突厥便不会少了外战。阿史那般默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之辈，想必您也是因为这个才与他多有龃龉，这样的人若是日后成了突厥之王，只怕突厥以后更不得安宁。如今突厥才逢战乱巨变，正是需要安息将养之时，实在不宜再兴战火，语气执着与以往之人，不如您另立一位新王，重开一番新局势新气象，这方为长久之计，而且，迎回突厥王，您到底还是受制于人，未来之路可说不清究竟是坦途还是坎坷，哪里有自己再立一位新王来得痛快自在？至于阿史那荣，他在大齐，圣上自会依礼好好待他，来日若突厥和大齐再修盟好，将其送还朝也并非不可。阿史那般默的死，若您害怕不好同突厥之人交待，大可说他是突然疾病客死异乡。如此一来，您和大齐，便都得了便宜，不是吗？”
哥舒延那眯着眼睛看着昤安，极是狐疑：“怀后这话，却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了？”
“您扶持新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是偿了您一直以来的夙愿罢了，怎么能算是陷您于不忠不义之地呢？”昤安诡秘一笑，虽是阴鸷，却也莫名地动人。
“呵，”哥舒延那侧头一笑，看不出是喜是怒，“怀后殿下，只可惜，您生错了时候，若是早生个一百年，又何愁斗不赢一个霍羲桀呢。”
昤安维持着唇边那似有似无的笑意，不疾不徐道：“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老天爷给我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哪里来的对错之别？”
哥舒延那低下头去沉沉一笑，也不再言语什么，只启步往屋外走去，将将走到门口，又忽地回首，对着昤安缓缓道：“怀后殿下，有缘再会了。”
昤安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她目送着哥舒延那高瘦的声音消失在眼前，唇边的笑的慢慢松弛了下来，换了一脸的疲惫和麻木。
她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这硕大又隐秘的寂静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转向平静。
良久以后，她终于举步离开，推门之际，一阵突兀又凉飒的寒风骤然扑来，激得她浑身俱是一凛，目中所及之间，已有松动的叶子被风裹袭着萧萧而下，翻飞了满目的青黄。
秋，是真的来了啊。
昤安踏入凌渊阁外的庭院之中，此时秋风俞盛，吹得她衣袂翻动。寒冷阵阵袭来，冷得她浑身打颤，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裳，尤觉得有几分微寒。夜色浑浊之间，那秋便愈发深了起来，枯瘦干瘪的叶子从眼前一片片划过，显得分外凄清、脆弱。
似乎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与她在这样浑浊孤苦的夜色里同行了，更深露重，坎途漫漫，四下张望，却唯有她自己而已。
昤安忽然就有些伤感，不觉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满目凄惶地伸出手去，接过一片飞至眼前的落叶，细细端详凝思。
忽然地，夜色朦胧昏涩之间，一阵脚步在身后缓缓响起，她大惊，下意识地便回过神去看，夜色很暗，看不出那人的模样，唯有手边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散出点点微弱的光，模糊地勾出了那人的五官轮廓。
那人的眼睛里有寒星一样泠泠的光泽，泛出一层在昏暗的灯下竟显得温柔又落寞，如一泓缱绻的秋水，直直灌入人的心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神情，竟让昤安情难自禁地想到了王珩。
她呆呆地凝视着那张脸，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恍惚之间，她竟已然泪流满面。
王珩，阿珩，那是唯一一个曾伴她独行于黑暗中的人，倾心以待，至真至诚，且毫无保留，自他走后，自己已经独行太久，也撑地太久。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复又怔怔地走向他，那张脸在逐渐莹亮的灯光下愈发清晰起来。看到最后，那张模糊又哀伤的脸恍然一变，竟是霍羲桀正沉默黯然地站在那里，正一瞬不移地看着她。
昤安提着宫灯的手一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又慌张地去擦自己脸上的泪，刚准备要屈膝行礼，就见霍羲桀几步走近她，几乎是带着逼问的架势道：“你方才又把我认成他了，是吗？”
这是一个极高极瘦的男人，长脸高鼻，细长的眼睛深深地往两边扫开，露出一双琥珀色的幽深的瞳孔。他约莫五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半边，唯有那一双眼却很是熠熠生光，露出只有青年人才有的神采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突厥第一谋臣哥舒延那，他笑着上下扫了扫昤安，轻轻笑道：“怀后殿下，真是久仰了。”
昤安亦是看着他笑：“哥舒大人不必客气，您的大名也同样是如雷贯耳，无人不晓。”
哥舒延那缓缓走进卫昤安，看似颇有一点唏嘘：“久闻昔日的昭宪天后卫昤安是一个沉稳持重，心思缜密又颇有城府的厉害女人，本以为当今圣上继位以后便无缘可以见您一面，今日得以一见倒是夙愿得偿。”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分毫未改，“只是，今时今日之情境，却叫我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失望了。”
昤安只是低头笑道：“哦？您不是想用我的命来换突厥王吗？如今我站在这里，生死就在您的一念之间，您应当欣喜才是。”
昤安的语气不疾不徐，甚至还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散淡。她这般清淡闲适不为所惑的模样，倒是让哥舒延那大吃了一惊，他收回了些笑容，正色道：“你应当知道，我并非非要你的性命不可，若是你能求得圣上准许我王上返回突厥，那么你自可安然无恙。”
彼时窗外夜色深重，惨淡的月色斑斑点点地淋在凌渊阁的窗台前，将那残破的夜色衬地愈发诡秘莫测，室内的烛火微闪，似是人心中那悸动不安的心绪和神思。
昤安在这股模糊又扑朔的光影中，含了十分完满的笑容，正视着哥舒延那道：“那么您也应当知道，突厥王父子谋杀圣驾，乃是足以挑动两国战乱的大罪，如今若是放了突厥王回朝，那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更何况，你们之前还暗中襄助姜子期为祸天下，心心念念要搅乱大齐的江山，圣上不昏庸，更不可欺，怎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突厥王再次回朝，然后再陷大齐于动乱不安之中？”
哥舒延那素知卫昤安的巧言善辩，却不料她竟如此坦诚，竟将霍羲桀的心思和计量算得这般清楚，且向他分毫不留地和盘托出。如此行径，反叫他一时看不清她后面的招数。哥舒延那颇为意外，不由得细细打量了卫昤安片刻，方道：“怀后坦诚至此，倒是让我很是佩服，只是听怀后您的意思，是要牺牲自己的一条性命，来护你们大齐皇帝的江山了？”他轻轻一讪，颇为戏谑，“怀后一口一个大齐江山，委实叫的亲切又顺口，可我却依稀记得，就在不过两年前，我脚下站着的这块地还名为大梁，而您就是那主宰这大梁江山的昭宪天后。当真是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当初您和圣上在蜀中恶战一场，几乎玉石俱焚，可不过转眼之间，便能卑躬屈膝地委身在他的后宫之中，还口口声声地替他的江山讨一个说法。昭宪天后，您可真是好心胸，好志气！”
哥舒延那此言本就是有意激怒卫昤安，可谁料卫昤安不仅不怒，反倒悄然笑道：“您这话倒是不假，我卫昤安还真就是一个最会随遇而安、随泼逐流的人，如今既为大齐之人，那自然会向着我大齐的君上，守我大齐的国土和律法。我卫昤安蒲柳之人，无惜这一条性命，若是我的性命能换得大齐江山的暂时稳固，那也是极好。”她稳稳地笑着，一面手腕一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在昏暗的室内折出刺目的光来。
哥舒延那浑身一凛，吓得整个人登时便往后退却一步，睁着浑圆的眼睛看着卫昤安，难发一言。
昤安却只是微微一笑，含着十分随和又散淡的语气，只闲闲道：“您不必慌张，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里要了您的性命不是？”她举步上前，将自己手中那把亮澄澄的匕首往哥舒延那身前一递，“让突厥王还朝，抑或是用我的性命来殉阿史那般默的性命，您一直以此相逼，毫不退让，如今我在这里，便是替圣上做出这个选择。”
哥舒延那逼视着昤安的眼眸，紧紧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您想要我的性命，这便拿去，死在您的手里，我卫昤安的一生也不算枉活。”她说得轻易，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缥缈柔和的笑意。
“您就这般轻易地将性命交给了我，也不担心一下你那孤苦无依的幼子和女儿？”哥舒延那并不去接那匕首，只依旧平淡道。
匕首折出清寒又破人的光芒，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昤安的眼上，衬地那一双眼睛愈发地摄人夺魄。昤安垂下眼眸，只是笑：“圣上与我有约，若我死了，他自会善待他们。总之我届时已死，投胎转世之后自有另一番人生，又何必再牵挂今生之事？”
哥舒延那的脊背顿时便有些发寒，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生死之大事，却说得轻如鸿毛，不沾分毫的情感。一个人，若是真的连生死都不惧了，那任凭怎样的心术和手段，或许都不再能奈何地了她。
不等哥舒延那说话，昤安又上前了几步，将匕首直接递到哥舒延那的手上，口里道：“您若是主意已定，便请动手罢。”
哥舒延那冷冷一笑，稳稳地接住昤安递过来的匕首，反手一抬，便将匕首横在了昤安的脖子上，口里依旧笑道：“你口口声声都维系大齐皇帝的名誉，你可知我这一刀下去，那全天下都会以为大齐皇帝是在借我的手铲除你这个前朝旧主，以为他是个背信弃义、卸磨杀驴的小人！他虽得了一时安逸，却会名誉扫地，失去人心。”
昤安缓缓阖上双眼，淡淡道：“大齐的百姓和臣子并不愚笨，我为何而死，死于谁手，他们不会不知。”
静，死一样的静，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结结实实地笼住了凌渊阁的一草一木。跳动的烛火淌出莹黄的流影，在匕首上滚了好几回，那匕首结结实实地横在昤安的脖子上，却始终没有挥动的痕迹。
哥舒延那死死皱着眉头，却慢慢地将手中的匕首收了回来，胡乱地扔在了地上。
昤安乍然睁眼，如终于被打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在心里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局，她赢了。她早知道哥舒延那一向和阿史那般默不合，根本不会因为阿史那般默的死而真的同自己计较什么，他不过是想借此来威胁霍羲桀，趁机将突厥王救回突厥罢了。
毕竟，如今突厥无主，可继任的王子又都不过十岁，并无可堪大任之人，若真的迎不回阿史那荣，只怕突厥真的会就此一蹶不振，难再翻身。她料到哥舒延那不会真的想要她的性命，这才会以死相逼，逼哥舒延那露出他真正的面目和意图，才好在这局中占一个上风。
昤安静静看着有些恼怒的哥舒延那，看似疑惑道：“怎么？您为何不动手？”
哥舒延那迫视着卫昤安，似是极怒，又似是不怒：“卫昤安，果然够狠，够聪明。”
昤安浅浅一笑，并不置评，只慢慢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微微在袖口拭了拭，复又道：“既然您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谈一谈另一条路了？”
“另一条路？”哥舒延那挑眉道，“难不成，你还能劝圣上放了王上不成？”
昤安摇头，并不急促，却分外坚决：“不，我不会劝，圣上也不会允的。”
哥舒延那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汉人可当真是贪心至极，我突厥的大王子死在了你们的国土之上，你们半点说法也不给，还死死扣押着我突厥的王上不放。即便王上曾有意向你们身上下毒，可终究是没酿成祸患，若我突厥真十恶不赦，那我们也赔上了未来突厥王位继承人的性命，莫非还不够？你们这样咄咄逼人半步不让，未免太失道理。”
“道理？”昤安似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那声音既冷且寒，阴阴地笼在室内，听得人心里打颤，可昤安却似不觉，只自顾自地笑着，直笑得肺都有些发痛了，她才将将止住道，“道理？你们突厥人竟然和我们讲道理？你不说还罢，你既说了，我便不得不好好和你算一算这道理了。”
昤安陡然间便换了一副神情，极正色道：“大梁之时，你们便屡次无故在边界上挑衅烧杀，戕害白丁妇孺，所害之人何止千百？你们突厥既如此讲道理，那你告诉我，无缘无故屡犯他国之境，害他国之民，这算什么道理？大齐立国之后，与你们并无仇怨，可你们却暗里扶持姜子期想要篡夺大齐江山，人不欺你，你却犯人，这又算是什么道理？阿史那般默与我素无瓜葛，可他为了逃出大齐，一路挟持我逼迫我，给我下了极热之毒，差点就要了我的性命，这又是什么道理？不仅如此，阿史那般默在这一路上害了不少的人命，做了不少的杀孽，他戕害大齐无辜百姓的性命，视其如草芥一般，这又算什么道理？”她注视着哥舒延那渐渐淡下去的神情，终于冷哼道，“以往的事，你不说，我便也不说，可你既然提了道理着两个字，我却想问问，你如此想向大齐要一个道理，可我们大齐的道理呢？你又预备如何算？如何还？”
哥舒延那并未生畏，反而毫不退让：“是吗？可我们就算再卑劣，也从未将大齐或大梁的国主囚在突厥，肆意凌辱欺压。话说难听些，那酒中的毒究竟是不是王上下的还尚且没有个定论，你们便这般武断地囚住人不放，未免也太蛮横了些！你们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昤安只轻轻一讪，轻描淡写道：“大人既是这样的意思这样的口气，那你我也无需在此浪费时间了。”她转身，作势便要出去，“既如此，便请大人回程，厉兵秣马，准备沙场再见罢。”
哥舒延那果然慌神一瞬，又即刻恢复镇静道：“怀后便当真以为突厥经上次一战以后便再无强兵了吗？论起打仗，突厥还真是从未怕过旁人，也不惧和大齐再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大人有这样的心胸便好，我同大人一样，相信突厥的兵马可以再与大齐一战，可有强兵而无良将，却委实是可惜了。相比之下，突厥如今群龙无首，而大齐却是有圣上亲自坐镇，我只怕，突厥纵然有兵，却打不起，也耗不起了。”她微微一笑，“不过这也是我一个无知妇人擅自的揣测，您全当笑话一听，无需当真。”
她说着，举步便要推门而出，却在最后一刻被哥舒延那叫住：“怀后既看得这样清楚，不妨再多说一些，也不枉你豁出性命来同我谈这一趟。”
哥舒延那微微勾唇，笑得冷冽又迫人：“你赢了，卫昤安，霍羲桀手下无数巧舌文官，居然都抵不过你一个深宫妇人。”
昤安依言回过身去，缓缓走近他，神色坦荡清冷：“大人谬赞，只是依我看来，大人之所以如此想迎回突厥王，只是因为您害怕突厥会因无可御群臣之人而陷入动荡罢了，可若是外无狼烟，且内无灾祸，这动荡又从何而起呢？”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平心而论，阿史那荣固然是一代枭雄，可是却心浮气躁，容易冲动，这些年来和大齐、吐谷浑、南越等国也结下了不少的仇怨，他在位一日，突厥便不会少了外战。阿史那般默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之辈，想必您也是因为这个才与他多有龃龉，这样的人若是日后成了突厥之王，只怕突厥以后更不得安宁。如今突厥才逢战乱巨变，正是需要安息将养之时，实在不宜再兴战火，语气执着与以往之人，不如您另立一位新王，重开一番新局势新气象，这方为长久之计，而且，迎回突厥王，您到底还是受制于人，未来之路可说不清究竟是坦途还是坎坷，哪里有自己再立一位新王来得痛快自在？至于阿史那荣，他在大齐，圣上自会依礼好好待他，来日若突厥和大齐再修盟好，将其送还朝也并非不可。阿史那般默的死，若您害怕不好同突厥之人交待，大可说他是突然疾病客死异乡。如此一来，您和大齐，便都得了便宜，不是吗？”
哥舒延那眯着眼睛看着昤安，极是狐疑：“怀后这话，却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了？”
“您扶持新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是偿了您一直以来的夙愿罢了，怎么能算是陷您于不忠不义之地呢？”昤安诡秘一笑，虽是阴鸷，却也莫名地动人。
“呵，”哥舒延那侧头一笑，看不出是喜是怒，“怀后殿下，只可惜，您生错了时候，若是早生个一百年，又何愁斗不赢一个霍羲桀呢。”
昤安维持着唇边那似有似无的笑意，不疾不徐道：“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老天爷给我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哪里来的对错之别？”
哥舒延那低下头去沉沉一笑，也不再言语什么，只启步往屋外走去，将将走到门口，又忽地回首，对着昤安缓缓道：“怀后殿下，有缘再会了。”
昤安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她目送着哥舒延那高瘦的声音消失在眼前，唇边的笑的慢慢松弛了下来，换了一脸的疲惫和麻木。
她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这硕大又隐秘的寂静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转向平静。
良久以后，她终于举步离开，推门之际，一阵突兀又凉飒的寒风骤然扑来，激得她浑身俱是一凛，目中所及之间，已有松动的叶子被风裹袭着萧萧而下，翻飞了满目的青黄。
秋，是真的来了啊。
昤安踏入凌渊阁外的庭院之中，此时秋风俞盛，吹得她衣袂翻动。寒冷阵阵袭来，冷得她浑身打颤，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裳，尤觉得有几分微寒。夜色浑浊之间，那秋便愈发深了起来，枯瘦干瘪的叶子从眼前一片片划过，显得分外凄清、脆弱。
似乎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与她在这样浑浊孤苦的夜色里同行了，更深露重，坎途漫漫，四下张望，却唯有她自己而已。
昤安忽然就有些伤感，不觉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满目凄惶地伸出手去，接过一片飞至眼前的落叶，细细端详凝思。
忽然地，夜色朦胧昏涩之间，一阵脚步在身后缓缓响起，她大惊，下意识地便回过神去看，夜色很暗，看不出那人的模样，唯有手边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散出点点微弱的光，模糊地勾出了那人的五官轮廓。
那人的眼睛里有寒星一样泠泠的光泽，泛出一层在昏暗的灯下竟显得温柔又落寞，如一泓缱绻的秋水，直直灌入人的心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神情，竟让昤安情难自禁地想到了王珩。
她呆呆地凝视着那张脸，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恍惚之间，她竟已然泪流满面。
王珩，阿珩，那是唯一一个曾伴她独行于黑暗中的人，倾心以待，至真至诚，且毫无保留，自他走后，自己已经独行太久，也撑地太久。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复又怔怔地走向他，那张脸在逐渐莹亮的灯光下愈发清晰起来。看到最后，那张模糊又哀伤的脸恍然一变，竟是霍羲桀正沉默黯然地站在那里，正一瞬不移地看着她。
昤安提着宫灯的手一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又慌张地去擦自己脸上的泪，刚准备要屈膝行礼，就见霍羲桀几步走近她，几乎是带着逼问的架势道：“你方才又把我认成他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