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椒房殿回来后的第三天，昤安突染恶疾卧床不起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闱。
“怀后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便病了？”苏絮含站在昤安的内室之中，隔着一道轻如云霞的帷幔，望着昤安模糊且瘦削的身影道。
昤安只歪歪地倚在软枕上，刚欲开口便狠狠地咳了几声，接着便是游丝一般的声音：“劳贤妃娘娘挂心了，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因贪看御花园里新开的花，便多在外头逗留了一些时候，回来便开始发热咳嗽起来，人也竟慢慢没了力气。林颂姑姑开了好些药，又是扎针又是药浴的，可就是......就是不见好。”
一席话说完，昤安又翻江倒海地咳起来，那咳嗽声如雨点子一般铺扬过来，惹得絮含既担忧且惊诧：“怎会如此严重？林颂姑姑那样超绝的医术，竟也没有效果吗？”
彼时林颂正在一边伺候汤药，闻言便欠身自责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无能，给怀后试了多少法子，可就是不见好。”
絮含因急道：“既如此，那怀后何不召御医前来看看？多几个人看看，也总多几个法子啊。”
“昨日已然请过了，皇后仁慈，连院判大人都亲自来把过脉，可......可都说我这脉象诡异，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也开了几服药，可吃了以后也没什么起色。”昤安似是累极了，伏在软枕之上连连喘息，更显得盈盈如弱柳，空渺如残云。
絮含看着昤安此状，一时又是不忍又是伤心：“怀后莫要灰心，宫里头什么名医名药没有？您或许就是平日里累着了，说不定多休息几日便好过来了。”
昤安挣扎着从软枕上撑起身子，瀑布般的乌发斜斜地散在一边。她略喘了几口气，缓缓道：“多谢贤妃娘娘，我如今主要是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心口又烧地慌，林颂姑姑说此病虽奇怪，却也不至于要了性命，只要卧床好好养着，不要随意出去吹了风受了冷，慢慢也就能好过来，只是......只是这一养，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或许余生都要缠绵病榻也未可知的......”
絮含看一眼林颂，复宽慰昤安道：“怀后莫要这么说，既林颂姑姑说养着便能好，那您就好生养着，有什么要的东西便只管让宫女们去我宫里拿。”她顿一顿，似是思忖着要不要开口，终是继续道，“书中常言，虑多则损阳，思多则生疾，娘娘这些年奔波劳碌，也实在是伤身，不如趁机机会好好休养一番，少忧思，多喜乐，身子才能健壮啊。”
昤安知她是一片赤诚，此话也着实是真挚之语，一时感动非常：“娘娘说的是，这些年上忧下思，每每操心太过不得安枕，如今确实是时候该好好调养一番，过一过安静的日子了。”
絮含又与昤安闲聊几句，嘱咐了昤安好生养病便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却又看见昤安妆台上的十余个云锦刺祥云的金线锦盒，眉头微蹙，道：“这些可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昤安一怔，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也只能道：“是，是皇后娘娘派芳时送来的补品和吃食。”
“哦？那皇后娘娘真是对怀后关怀备至，从前臣妾与谨夫人偶尔有恙，她可向来只遣人来问问做做样子，却从未有心送过如此之多的厚礼。”絮含的声音如在天边，像蒙了一层似浅非浅的纱，让人听不清，更猜不透。
昤安静默一瞬，只能道：“我是外妇，身份特殊，这种面子上的功夫，皇后娘娘或许不得不做罢。”
絮含朝昤安微微行礼：“皇后娘娘自有皇后娘娘的道理......臣妾便不打扰怀后养病了，先行告辞。”
待到林颂确认絮含走远了，方才撩起帷幔不安道：“贤妃娘娘临走前为何突然言及皇后送的礼？奴婢瞧着贤妃方才的神色也有些不对，难不成是她看出了什么？”
昤安沉一沉神色，从床上坐起来，却已无方才的虚弱之态，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沉吟道：“贤妃最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她心思最细，也最能体察入微......即便她有所怀疑，却也没有十足的证据，左右你替我施了针乱了我的脉象，御医和你的脉案均可证实我在病中，贤妃纵使有疑虑，可依她的性子，也必定会三缄其口。此番与她闲聊许久，就是希望她能将我的病况带出去，说得越糟糕越好，依贤妃在宫中的地位和在圣上面前的分量，唯有她说我病了，圣上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病了。”
“是啊，仅凭脉案或许还是会引起怀疑，可贤妃娘娘是从河西一路陪圣上走过来的，她说的话，圣上素来也会多信上几分......只是阿昤，你为何非要装病不出避着圣上呢？难道就因为皇后对你的猜忌和防范？你就要就此画地为牢，靠着装病躲过去吗？”林颂看着昤安静默柔白的面庞，忍不住问道。
昤安侧过脸，散漫地望着妆台上那几重厚厚的云锦刺金锦盒，那云锦绵软温柔地如婴儿的皮肤，上面的祥云也绣得极好，熠熠生辉，夺目流光，灿烂地几乎灼痛了眼睛......
她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皇后既然对我已有猜忌，我自然是要避着的，与其以后被她刁难处处受制，不如就在这仰止殿里，倒也清净。”不知怎的，她的话语中突然多了一抹忧伤的尾调，“画地为牢......若是能躲，那便躲了罢，躲着躲着，也就惯了。”
正说着，只见毓书朝外面走进来，道：“奴婢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挑好了给圣上的生辰贺礼，依着您的意思，全是最规整寻常不过的玉器和摆件，总共选了五样，您可要过目？”
昤安低一低头，只是道：“不必了，你办事素来是最妥帖的，你去把东西交给皇后罢，让她代为转送就是。”
“皇后？”林颂在一旁听着，纵使素日沉静也不免惊奇了起来，“皇后娘娘不是怀疑您与圣上......您为何还要让这贺礼经皇后的手？”
昤安只是微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如今我与圣上尚是一清二白，皇后都如此怒不可遏，如果我再私底下随便送东西给圣上，还不知她要怎样大做文章找我麻烦呢，我便也罢了，只是澈儿......”她顿一顿，神色越发狠厉，“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澈儿。”
毓书见昤安如此紧张，便出言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忧，奴婢和莫有灵已经如您所吩咐的那样，将成明殿上上下下的奴仆都检视过一遍，往后若有新来的人奴婢们也会格外留心，楚王近身更是只有几个心腹能够伺候。您放心，有您这般庇护，楚王必定无恙。”
昤安只觉得太阳穴涨涨地发痛，也只能轻轻按压几下，疲软道：“毓书，从前我也是如此以为的，可直到在椒房殿那天我才幡然醒悟。皇后是六宫之主，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进成明殿中，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不，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唯有画地为牢自囚于此，才不会惹怒了皇后，这团乱麻，才有解开的余地。”
毓书和林颂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再言语，她们对于昤安突然装病的事情并不全然了解其中因果，却不敢再去细问，依着她们对昤安的了解，只知道她既走出了这一步，那必定是有她的苦衷和筹划，而卫昤安的苦衷和筹划，天下间向来只有那么零星几人可懂，可解，可担。
她们也唯有顺从和扶持，紧紧跟随，终生不弃。
“圣上您瞧，此弓是臣妾的父亲特意从突厥高价买来的，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您素日最爱练箭，用这个最好不过了。”兰因殷切地将各色贺礼展给霍羲桀，脸上堆满了欢喜而雀跃的笑，“还有这个，是用南玉做成的镇纸，这玉莹然如月光一般，半分殊色也没有，便是十年间也难出一块，臣妾特地命人雕成了盘龙样式，向来是最适合您的了。”
霍羲桀看了那些流水一般的贺礼许久，方才淡淡笑道：“皇后有心了，不过生辰而已，何须如此费心。”
兰因两步走上前与霍羲桀并坐，靠着他翩然笑道：“圣上的生辰是万岁节，本就是一年之中最重要亦是最隆重的日子，臣妾身为圣上的妻子，怎能不用心操持？说起来这还是臣妾第一次为圣上操持生辰事宜呢，更是要尽心竭力。只要圣上欢喜，臣妾就是费再多心力也是值的。”
兰因才说罢，便听见徐一禀报说谨夫人求见，霍羲桀因问道：“这个时辰，她怎么来了？”
不等徐一开口，兰因便挽着霍羲桀的胳膊笑道：“想是同臣妾一样，给圣上送生辰贺礼来的。臣妾可是听说了，谨夫人为了给圣上准备贺礼，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呢！”
霍羲桀沉默一瞬，还是宣了寒漪进殿，寒漪着一件碧色的水纹留仙裙徐徐入内，恍若一抹初春时最澄澈翠然的潭色，她依礼向霍羲桀和兰因行礼，复又道：“搅扰圣上和娘娘了，臣妾此来，特将亲手绣制的江山万里屏风送给圣上，以贺圣上万岁节之喜。”
随后便有几个小太监将那两臂长一人高的屏风奉上，屏风上的江山万里图日月同辉，河山俊秀，流光溢彩，恍如真物，一丝一线皆齐整利落，挑不出一丝的错处，配色亦是浓淡皆宜，深浅错落，一看便是用心之作。
不等霍羲桀开口说话，兰因便抢先赞叹道：“真是好手笔！本宫自认见过不少名贵的绣屏，可细细论起来，都不如这件这般用心。看看那河水，竟是用碧色丝线掺了孔雀羽和银线绣的，如此才得这般熠熠生辉之色，可见谨夫人是用足了心思的。”
寒漪微红了脸，低首道：“臣妾也只是想为圣上尽一份心，臣妾的东西再好，也比不过皇后娘娘的。”
霍羲桀的神色并无什么波澜，似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白得茫然而空洞：“谨夫人费心了，如皇后所言，这屏风绣得极好。”他顿一顿，又吩咐徐一道，“你将前些日子少府送来的那盒东珠拿来，赠与谨夫人罢。”
兰因觑着霍羲桀的神色，又想了一番方道：“圣上万岁节这样的大事，合宫上下自然无有不费心的，唉，只可惜了，这样好的时候，怀后竟然莫名其妙大病卧床了，来不了圣上您的万岁节寿宴，想来也真是让人遗憾啊。”
昤安卧病的消息霍羲桀早已知晓，只是他不料兰因竟会乍然提起，下意识地便侧了侧头，而后又僵硬地回到原本的姿势，平淡道：“既病了，便让太医去好好医治罢。”
兰因与寒漪对视一眼，而后兰因便笑道：“是是，不用圣上开口，臣妾早早地便遣了好几拨太医去了，只是太医们都说，怀后这病发地古怪，脉象也甚是奇异，只怕不好治呢，须得长日地卧床静养，还不能轻易见客。臣妾想着，怀后到底如今居于后宫之中，身份也十分尊贵，所以便派了一个太医专门照看。”她轻勾嘴角，迟疑道，“不过，这身上的万岁节便在明日了，这万岁节的贺礼也该陆续送来了，怎么臣妾在这里待了半日了，看着宫里宫外的贺礼流水一样地送来，怎么就单单没看见怀后的呢？莫不是病重困顿，竟连这样重要的事情也浑忘了？”
霍羲桀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似是在想着什么，又似是未闻一般。
寒漪见状便接话道：“臣妾听人说起过，从前梁怀帝生辰的时候，怀后是早早就亲笔写下墨宝来做贺礼的，怀后不是那么不守礼的人，想来此番定是因为病得突然，故而忘记了罢。”
霍羲桀依旧是一副不阴不晴的神色，开口说出的话也是不咸不淡的：“朕一会儿还要见一见兵部的大臣，皇后和谨夫人还是先回罢。”
兰因和寒漪俱是一怔，无措地窥视着霍羲桀的神色。倒是徐一乖觉，忙道：“哎呦正是呢，瞧圣上陪着二位娘娘说话，竟不知不觉过了许久，也是奴才该打，竟忘了提醒圣上了！二位娘娘莫要见怪才是。”
兰因忙道：“圣上的政事自是最要紧的，既如此，那臣妾们便告退了。”
霍羲桀听着殿门关上的声音，吱呀地一声，似是谁冗长的一声呓语，将人世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在这样沉默地近乎死寂的空间里，他低低地垂下了头，像一个固执又倔强的孩子，又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冒出一串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音调。
“当真全然忘了吗？”
又过了几瞬，他却忽地张惶一笑，复又道：“也是啊，没有放在心上，自然是记不住的。”
徐一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怯怯地看着低垂着脑袋的霍羲桀，脑子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来那日昤安漏夜前来探视霍羲桀时的样子，他知道霍羲桀此刻在困顿什么，在苦恼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他很想脱口告诉霍羲桀这一切，可思虑过后，终于还是选择了默默不语。
这世间，终究不是有情便能成眷属，情字之间掺杂着太多的不得已和难为情，便是寻常男女也是分分合合难以圆满，更何况是卫昤安与霍羲桀，这两个看似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缘，终究是难以圆。
九月二十四这一天很快便来了，沉睡的皇宫自鸡鸣十分便被唤醒，紧接着便是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于乾元殿外向霍羲桀行稽首大礼，再共颂万岁贺词，复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待到朝臣礼毕分立两侧，便是孟兰因带领着后宫诸人和朝廷命妇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再然后便是礼部尚书上前跪颂昭示皇帝政绩和功德的赞词，如此一番下来方算完毕。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天边翻着金丝儿的卷云吐露出半个火红的太阳，直烧地半边天空都灼灼流光，霍羲桀身着朝服，头着十二道垂珠冠冕自乾元殿内而出，再携兰因之手登上城楼接受万民的朝贺，紧接着又是赶往天坛和地坛祭天拜地，一系列繁琐的礼节下来，转眼间居然已至日入十分。待到皇帝皇后终于至地坛缓缓归来之际，嘉乐殿上的万岁宴已备好多时，即待开宴。
宴席之上，杯光玉盏，珍馐罗列，酒香和着脂粉香重重绵绵地绕满了大殿，同舞女们发髻之上珠钗的光晕交叠在一起，颇有物华天宝、富贵迷离之相。兰因身着九凤正红刺金朝服，头上戴着赤金红宝舞凤大钗，双颊微红，眉目嫣然，端着一杯血一样的红葡萄酒，朝着霍羲桀盈盈笑道：“臣妾再贺陛下生辰之喜，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岁通天。”
长乐无极，万岁通天，当真是极好的祝词，同这眼前的泼天富贵何其相称。
可这世间哪里来的真正的万岁通天呢，能安然地黄土埋骨已是万幸，一切便如眼前这迷离的盛景一般，此刻热闹，须臾以后便归于黑暗寂寥，所谓万岁通天，也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想象。
霍羲桀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居然也扯出了一个渺然又空落的微笑，他端起酒杯回敬兰因，而后一饮而尽。
兰因端着甜腻的笑意，望着霍羲桀掩口笑道：“圣上今儿兴致可真好，换做平时，圣上可是断断不会饮如此之多的，到底是万岁佳节，臣妾瞧着，圣上您可是高兴得紧呢。”
霍羲桀的笑意便越发朦胧了几分，他亲自斟满了杯盏，举杯对兰因道：“皇后说的是，今儿的确是难得的高兴，皇后也要多饮几杯才好。”
霍羲桀素来寡言少兴，劝酒之事更是从来不做，兰因瞧着霍羲桀竟亲自执杯劝酒起来，自是喜不自胜，忙又大饮了一盏。
她才将将放下杯子，便见霍羲桀早已将酒一饮而尽，转头又向絮含和寒漪敬起了酒。早已有机灵的大臣看出今日霍羲桀似乎颇有兴致，便一个个起身排着队与霍羲桀敬酒，连续几盏下肚以后，霍羲桀倒没说什么，倒是徐一和絮含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絮含见霍羲桀此态，忙偷偷唤过徐一道：“你吩咐人熬一些醒酒汤备着罢，圣上虽酒量不差，可他素日来少饮酒，今儿猛地喝如此之多，怕也是受不住的。”
徐一便回道：“是是，醒酒汤是早早备下了的，不过......”徐一悄悄看了一眼又倒了一杯酒下肚的霍羲桀，迟疑道，“奴才看圣上这个喝法，只怕到时醒酒汤也不管用了啊，贤妃娘娘要不还是劝着圣上些？”
絮含默默看一眼霍羲桀，叹惋道：“他哪里是我能劝得动的呢？罢了，你吩咐宣室殿的奴才们，今晚小心伺候着罢。”
宣室殿的鼎沸像在烧红了的煤炭上又浇了一瓢滚烫的热水，洋洋洒洒地冲向天边去，那声浪也一股股地往外蔓延着，直直灌入了仰止殿之中。
昤安着一件简单的青绿色的翠竹夹衣，坐在院落之内，静静地聆听着那股灼热的喧嚣，那声音似是一只不安分的手，挠得她思绪纷然，心事在九曲回肠里荡了又荡，只是不能平息。
蓦地，一双温柔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柔柔道：“起风了，主子还是进屋罢。”
毓书的声音像是最舒服宁和的春风，总是能舒缓人心里头的焦躁。昤安侧过头看着毓书，悄然笑道：“没事，我不冷。”她静一静，又道，“毓书，你坐下罢，陪我说说话。”
毓书愣了一愣，旋即依言坐下：“主子今日似乎有些伤感。”
“为何这么说？”昤安很确信自己是笑着的，只是心里的苦涩却藏不住似的从言语中倾泻出来。
有风略过，吹得毓书鬓边的碎发微微飞扬：“奴婢侍奉主子的时日久了，主子在想什么，奴婢虽不敢说全然知道，可却也敢壮着胆子猜上一猜。”
昤安闻言，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以后才道：“哦？你猜到了什么？”
毓书低头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奴婢曾经以为，大梁既已是往日云烟，曾经的昭宪天后也早已不复存在，既如此，您也总该合心顺意一些。可转眼间两年的光景过去了，不知为何，奴婢却觉得，您反倒越发忧愁苦闷了起来，时常独自坐在一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有时候您练着字，竟然也会忽然就跑了神，奴婢在一旁叫了您好久您都不应声。”
嘉乐殿鼎沸的人声笑语方歇住一瞬，紧接着又是绵密悠长的丝竹之声娓娓传出，如此良夜之中，身为前朝旧人的昤安似乎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一点。
昤安被这股莫名的愁绪裹挟着，又缓缓思忖着毓书的话，过了片刻方低笑道：“人这一生，总是难以如意罢了。小时候以为长大了便可不受拘束逍遥自在，可等真的长大了才懂得世事艰难，人心易变。从我入宫那日起到今天，转眼间已快五载，这五载之间，我何尝不是日日祈求着合心顺意，可日子越来越长，却愈发觉着合心顺意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只能高高地望着，却永远也触摸不到，更遑论拥有。”
“是啊，人生在世，所求之物难得，所求之人更难得，这合心顺意嘛，自然也是难求。”
昤安抬头看着毓书，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却只是垂下目光低声道：“既求而不得，那便无需再求了。”她轻叹一声，耳边又有流水般清透的丝竹声滑过，“我累了。”
毓书闻言便轻快起身，欲扶昤安进内殿休息，二人才将走了几步，便听闻秦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样的好日子，你怎的这么早便要去歇息了？”
“怀后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便病了？”苏絮含站在昤安的内室之中，隔着一道轻如云霞的帷幔，望着昤安模糊且瘦削的身影道。
昤安只歪歪地倚在软枕上，刚欲开口便狠狠地咳了几声，接着便是游丝一般的声音：“劳贤妃娘娘挂心了，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因贪看御花园里新开的花，便多在外头逗留了一些时候，回来便开始发热咳嗽起来，人也竟慢慢没了力气。林颂姑姑开了好些药，又是扎针又是药浴的，可就是......就是不见好。”
一席话说完，昤安又翻江倒海地咳起来，那咳嗽声如雨点子一般铺扬过来，惹得絮含既担忧且惊诧：“怎会如此严重？林颂姑姑那样超绝的医术，竟也没有效果吗？”
彼时林颂正在一边伺候汤药，闻言便欠身自责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无能，给怀后试了多少法子，可就是不见好。”
絮含因急道：“既如此，那怀后何不召御医前来看看？多几个人看看，也总多几个法子啊。”
“昨日已然请过了，皇后仁慈，连院判大人都亲自来把过脉，可......可都说我这脉象诡异，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也开了几服药，可吃了以后也没什么起色。”昤安似是累极了，伏在软枕之上连连喘息，更显得盈盈如弱柳，空渺如残云。
絮含看着昤安此状，一时又是不忍又是伤心：“怀后莫要灰心，宫里头什么名医名药没有？您或许就是平日里累着了，说不定多休息几日便好过来了。”
昤安挣扎着从软枕上撑起身子，瀑布般的乌发斜斜地散在一边。她略喘了几口气，缓缓道：“多谢贤妃娘娘，我如今主要是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心口又烧地慌，林颂姑姑说此病虽奇怪，却也不至于要了性命，只要卧床好好养着，不要随意出去吹了风受了冷，慢慢也就能好过来，只是......只是这一养，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或许余生都要缠绵病榻也未可知的......”
絮含看一眼林颂，复宽慰昤安道：“怀后莫要这么说，既林颂姑姑说养着便能好，那您就好生养着，有什么要的东西便只管让宫女们去我宫里拿。”她顿一顿，似是思忖着要不要开口，终是继续道，“书中常言，虑多则损阳，思多则生疾，娘娘这些年奔波劳碌，也实在是伤身，不如趁机机会好好休养一番，少忧思，多喜乐，身子才能健壮啊。”
昤安知她是一片赤诚，此话也着实是真挚之语，一时感动非常：“娘娘说的是，这些年上忧下思，每每操心太过不得安枕，如今确实是时候该好好调养一番，过一过安静的日子了。”
絮含又与昤安闲聊几句，嘱咐了昤安好生养病便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却又看见昤安妆台上的十余个云锦刺祥云的金线锦盒，眉头微蹙，道：“这些可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昤安一怔，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也只能道：“是，是皇后娘娘派芳时送来的补品和吃食。”
“哦？那皇后娘娘真是对怀后关怀备至，从前臣妾与谨夫人偶尔有恙，她可向来只遣人来问问做做样子，却从未有心送过如此之多的厚礼。”絮含的声音如在天边，像蒙了一层似浅非浅的纱，让人听不清，更猜不透。
昤安静默一瞬，只能道：“我是外妇，身份特殊，这种面子上的功夫，皇后娘娘或许不得不做罢。”
絮含朝昤安微微行礼：“皇后娘娘自有皇后娘娘的道理......臣妾便不打扰怀后养病了，先行告辞。”
待到林颂确认絮含走远了，方才撩起帷幔不安道：“贤妃娘娘临走前为何突然言及皇后送的礼？奴婢瞧着贤妃方才的神色也有些不对，难不成是她看出了什么？”
昤安沉一沉神色，从床上坐起来，却已无方才的虚弱之态，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沉吟道：“贤妃最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她心思最细，也最能体察入微......即便她有所怀疑，却也没有十足的证据，左右你替我施了针乱了我的脉象，御医和你的脉案均可证实我在病中，贤妃纵使有疑虑，可依她的性子，也必定会三缄其口。此番与她闲聊许久，就是希望她能将我的病况带出去，说得越糟糕越好，依贤妃在宫中的地位和在圣上面前的分量，唯有她说我病了，圣上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病了。”
“是啊，仅凭脉案或许还是会引起怀疑，可贤妃娘娘是从河西一路陪圣上走过来的，她说的话，圣上素来也会多信上几分......只是阿昤，你为何非要装病不出避着圣上呢？难道就因为皇后对你的猜忌和防范？你就要就此画地为牢，靠着装病躲过去吗？”林颂看着昤安静默柔白的面庞，忍不住问道。
昤安侧过脸，散漫地望着妆台上那几重厚厚的云锦刺金锦盒，那云锦绵软温柔地如婴儿的皮肤，上面的祥云也绣得极好，熠熠生辉，夺目流光，灿烂地几乎灼痛了眼睛......
她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皇后既然对我已有猜忌，我自然是要避着的，与其以后被她刁难处处受制，不如就在这仰止殿里，倒也清净。”不知怎的，她的话语中突然多了一抹忧伤的尾调，“画地为牢......若是能躲，那便躲了罢，躲着躲着，也就惯了。”
正说着，只见毓书朝外面走进来，道：“奴婢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挑好了给圣上的生辰贺礼，依着您的意思，全是最规整寻常不过的玉器和摆件，总共选了五样，您可要过目？”
昤安低一低头，只是道：“不必了，你办事素来是最妥帖的，你去把东西交给皇后罢，让她代为转送就是。”
“皇后？”林颂在一旁听着，纵使素日沉静也不免惊奇了起来，“皇后娘娘不是怀疑您与圣上......您为何还要让这贺礼经皇后的手？”
昤安只是微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如今我与圣上尚是一清二白，皇后都如此怒不可遏，如果我再私底下随便送东西给圣上，还不知她要怎样大做文章找我麻烦呢，我便也罢了，只是澈儿......”她顿一顿，神色越发狠厉，“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澈儿。”
毓书见昤安如此紧张，便出言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忧，奴婢和莫有灵已经如您所吩咐的那样，将成明殿上上下下的奴仆都检视过一遍，往后若有新来的人奴婢们也会格外留心，楚王近身更是只有几个心腹能够伺候。您放心，有您这般庇护，楚王必定无恙。”
昤安只觉得太阳穴涨涨地发痛，也只能轻轻按压几下，疲软道：“毓书，从前我也是如此以为的，可直到在椒房殿那天我才幡然醒悟。皇后是六宫之主，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进成明殿中，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不，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唯有画地为牢自囚于此，才不会惹怒了皇后，这团乱麻，才有解开的余地。”
毓书和林颂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再言语，她们对于昤安突然装病的事情并不全然了解其中因果，却不敢再去细问，依着她们对昤安的了解，只知道她既走出了这一步，那必定是有她的苦衷和筹划，而卫昤安的苦衷和筹划，天下间向来只有那么零星几人可懂，可解，可担。
她们也唯有顺从和扶持，紧紧跟随，终生不弃。
“圣上您瞧，此弓是臣妾的父亲特意从突厥高价买来的，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您素日最爱练箭，用这个最好不过了。”兰因殷切地将各色贺礼展给霍羲桀，脸上堆满了欢喜而雀跃的笑，“还有这个，是用南玉做成的镇纸，这玉莹然如月光一般，半分殊色也没有，便是十年间也难出一块，臣妾特地命人雕成了盘龙样式，向来是最适合您的了。”
霍羲桀看了那些流水一般的贺礼许久，方才淡淡笑道：“皇后有心了，不过生辰而已，何须如此费心。”
兰因两步走上前与霍羲桀并坐，靠着他翩然笑道：“圣上的生辰是万岁节，本就是一年之中最重要亦是最隆重的日子，臣妾身为圣上的妻子，怎能不用心操持？说起来这还是臣妾第一次为圣上操持生辰事宜呢，更是要尽心竭力。只要圣上欢喜，臣妾就是费再多心力也是值的。”
兰因才说罢，便听见徐一禀报说谨夫人求见，霍羲桀因问道：“这个时辰，她怎么来了？”
不等徐一开口，兰因便挽着霍羲桀的胳膊笑道：“想是同臣妾一样，给圣上送生辰贺礼来的。臣妾可是听说了，谨夫人为了给圣上准备贺礼，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呢！”
霍羲桀沉默一瞬，还是宣了寒漪进殿，寒漪着一件碧色的水纹留仙裙徐徐入内，恍若一抹初春时最澄澈翠然的潭色，她依礼向霍羲桀和兰因行礼，复又道：“搅扰圣上和娘娘了，臣妾此来，特将亲手绣制的江山万里屏风送给圣上，以贺圣上万岁节之喜。”
随后便有几个小太监将那两臂长一人高的屏风奉上，屏风上的江山万里图日月同辉，河山俊秀，流光溢彩，恍如真物，一丝一线皆齐整利落，挑不出一丝的错处，配色亦是浓淡皆宜，深浅错落，一看便是用心之作。
不等霍羲桀开口说话，兰因便抢先赞叹道：“真是好手笔！本宫自认见过不少名贵的绣屏，可细细论起来，都不如这件这般用心。看看那河水，竟是用碧色丝线掺了孔雀羽和银线绣的，如此才得这般熠熠生辉之色，可见谨夫人是用足了心思的。”
寒漪微红了脸，低首道：“臣妾也只是想为圣上尽一份心，臣妾的东西再好，也比不过皇后娘娘的。”
霍羲桀的神色并无什么波澜，似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白得茫然而空洞：“谨夫人费心了，如皇后所言，这屏风绣得极好。”他顿一顿，又吩咐徐一道，“你将前些日子少府送来的那盒东珠拿来，赠与谨夫人罢。”
兰因觑着霍羲桀的神色，又想了一番方道：“圣上万岁节这样的大事，合宫上下自然无有不费心的，唉，只可惜了，这样好的时候，怀后竟然莫名其妙大病卧床了，来不了圣上您的万岁节寿宴，想来也真是让人遗憾啊。”
昤安卧病的消息霍羲桀早已知晓，只是他不料兰因竟会乍然提起，下意识地便侧了侧头，而后又僵硬地回到原本的姿势，平淡道：“既病了，便让太医去好好医治罢。”
兰因与寒漪对视一眼，而后兰因便笑道：“是是，不用圣上开口，臣妾早早地便遣了好几拨太医去了，只是太医们都说，怀后这病发地古怪，脉象也甚是奇异，只怕不好治呢，须得长日地卧床静养，还不能轻易见客。臣妾想着，怀后到底如今居于后宫之中，身份也十分尊贵，所以便派了一个太医专门照看。”她轻勾嘴角，迟疑道，“不过，这身上的万岁节便在明日了，这万岁节的贺礼也该陆续送来了，怎么臣妾在这里待了半日了，看着宫里宫外的贺礼流水一样地送来，怎么就单单没看见怀后的呢？莫不是病重困顿，竟连这样重要的事情也浑忘了？”
霍羲桀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似是在想着什么，又似是未闻一般。
寒漪见状便接话道：“臣妾听人说起过，从前梁怀帝生辰的时候，怀后是早早就亲笔写下墨宝来做贺礼的，怀后不是那么不守礼的人，想来此番定是因为病得突然，故而忘记了罢。”
霍羲桀依旧是一副不阴不晴的神色，开口说出的话也是不咸不淡的：“朕一会儿还要见一见兵部的大臣，皇后和谨夫人还是先回罢。”
兰因和寒漪俱是一怔，无措地窥视着霍羲桀的神色。倒是徐一乖觉，忙道：“哎呦正是呢，瞧圣上陪着二位娘娘说话，竟不知不觉过了许久，也是奴才该打，竟忘了提醒圣上了！二位娘娘莫要见怪才是。”
兰因忙道：“圣上的政事自是最要紧的，既如此，那臣妾们便告退了。”
霍羲桀听着殿门关上的声音，吱呀地一声，似是谁冗长的一声呓语，将人世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在这样沉默地近乎死寂的空间里，他低低地垂下了头，像一个固执又倔强的孩子，又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冒出一串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音调。
“当真全然忘了吗？”
又过了几瞬，他却忽地张惶一笑，复又道：“也是啊，没有放在心上，自然是记不住的。”
徐一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怯怯地看着低垂着脑袋的霍羲桀，脑子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来那日昤安漏夜前来探视霍羲桀时的样子，他知道霍羲桀此刻在困顿什么，在苦恼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他很想脱口告诉霍羲桀这一切，可思虑过后，终于还是选择了默默不语。
这世间，终究不是有情便能成眷属，情字之间掺杂着太多的不得已和难为情，便是寻常男女也是分分合合难以圆满，更何况是卫昤安与霍羲桀，这两个看似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缘，终究是难以圆。
九月二十四这一天很快便来了，沉睡的皇宫自鸡鸣十分便被唤醒，紧接着便是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于乾元殿外向霍羲桀行稽首大礼，再共颂万岁贺词，复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待到朝臣礼毕分立两侧，便是孟兰因带领着后宫诸人和朝廷命妇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再然后便是礼部尚书上前跪颂昭示皇帝政绩和功德的赞词，如此一番下来方算完毕。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天边翻着金丝儿的卷云吐露出半个火红的太阳，直烧地半边天空都灼灼流光，霍羲桀身着朝服，头着十二道垂珠冠冕自乾元殿内而出，再携兰因之手登上城楼接受万民的朝贺，紧接着又是赶往天坛和地坛祭天拜地，一系列繁琐的礼节下来，转眼间居然已至日入十分。待到皇帝皇后终于至地坛缓缓归来之际，嘉乐殿上的万岁宴已备好多时，即待开宴。
宴席之上，杯光玉盏，珍馐罗列，酒香和着脂粉香重重绵绵地绕满了大殿，同舞女们发髻之上珠钗的光晕交叠在一起，颇有物华天宝、富贵迷离之相。兰因身着九凤正红刺金朝服，头上戴着赤金红宝舞凤大钗，双颊微红，眉目嫣然，端着一杯血一样的红葡萄酒，朝着霍羲桀盈盈笑道：“臣妾再贺陛下生辰之喜，愿陛下长乐无极，万岁通天。”
长乐无极，万岁通天，当真是极好的祝词，同这眼前的泼天富贵何其相称。
可这世间哪里来的真正的万岁通天呢，能安然地黄土埋骨已是万幸，一切便如眼前这迷离的盛景一般，此刻热闹，须臾以后便归于黑暗寂寥，所谓万岁通天，也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想象。
霍羲桀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居然也扯出了一个渺然又空落的微笑，他端起酒杯回敬兰因，而后一饮而尽。
兰因端着甜腻的笑意，望着霍羲桀掩口笑道：“圣上今儿兴致可真好，换做平时，圣上可是断断不会饮如此之多的，到底是万岁佳节，臣妾瞧着，圣上您可是高兴得紧呢。”
霍羲桀的笑意便越发朦胧了几分，他亲自斟满了杯盏，举杯对兰因道：“皇后说的是，今儿的确是难得的高兴，皇后也要多饮几杯才好。”
霍羲桀素来寡言少兴，劝酒之事更是从来不做，兰因瞧着霍羲桀竟亲自执杯劝酒起来，自是喜不自胜，忙又大饮了一盏。
她才将将放下杯子，便见霍羲桀早已将酒一饮而尽，转头又向絮含和寒漪敬起了酒。早已有机灵的大臣看出今日霍羲桀似乎颇有兴致，便一个个起身排着队与霍羲桀敬酒，连续几盏下肚以后，霍羲桀倒没说什么，倒是徐一和絮含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絮含见霍羲桀此态，忙偷偷唤过徐一道：“你吩咐人熬一些醒酒汤备着罢，圣上虽酒量不差，可他素日来少饮酒，今儿猛地喝如此之多，怕也是受不住的。”
徐一便回道：“是是，醒酒汤是早早备下了的，不过......”徐一悄悄看了一眼又倒了一杯酒下肚的霍羲桀，迟疑道，“奴才看圣上这个喝法，只怕到时醒酒汤也不管用了啊，贤妃娘娘要不还是劝着圣上些？”
絮含默默看一眼霍羲桀，叹惋道：“他哪里是我能劝得动的呢？罢了，你吩咐宣室殿的奴才们，今晚小心伺候着罢。”
宣室殿的鼎沸像在烧红了的煤炭上又浇了一瓢滚烫的热水，洋洋洒洒地冲向天边去，那声浪也一股股地往外蔓延着，直直灌入了仰止殿之中。
昤安着一件简单的青绿色的翠竹夹衣，坐在院落之内，静静地聆听着那股灼热的喧嚣，那声音似是一只不安分的手，挠得她思绪纷然，心事在九曲回肠里荡了又荡，只是不能平息。
蓦地，一双温柔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柔柔道：“起风了，主子还是进屋罢。”
毓书的声音像是最舒服宁和的春风，总是能舒缓人心里头的焦躁。昤安侧过头看着毓书，悄然笑道：“没事，我不冷。”她静一静，又道，“毓书，你坐下罢，陪我说说话。”
毓书愣了一愣，旋即依言坐下：“主子今日似乎有些伤感。”
“为何这么说？”昤安很确信自己是笑着的，只是心里的苦涩却藏不住似的从言语中倾泻出来。
有风略过，吹得毓书鬓边的碎发微微飞扬：“奴婢侍奉主子的时日久了，主子在想什么，奴婢虽不敢说全然知道，可却也敢壮着胆子猜上一猜。”
昤安闻言，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以后才道：“哦？你猜到了什么？”
毓书低头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奴婢曾经以为，大梁既已是往日云烟，曾经的昭宪天后也早已不复存在，既如此，您也总该合心顺意一些。可转眼间两年的光景过去了，不知为何，奴婢却觉得，您反倒越发忧愁苦闷了起来，时常独自坐在一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有时候您练着字，竟然也会忽然就跑了神，奴婢在一旁叫了您好久您都不应声。”
嘉乐殿鼎沸的人声笑语方歇住一瞬，紧接着又是绵密悠长的丝竹之声娓娓传出，如此良夜之中，身为前朝旧人的昤安似乎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一点。
昤安被这股莫名的愁绪裹挟着，又缓缓思忖着毓书的话，过了片刻方低笑道：“人这一生，总是难以如意罢了。小时候以为长大了便可不受拘束逍遥自在，可等真的长大了才懂得世事艰难，人心易变。从我入宫那日起到今天，转眼间已快五载，这五载之间，我何尝不是日日祈求着合心顺意，可日子越来越长，却愈发觉着合心顺意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只能高高地望着，却永远也触摸不到，更遑论拥有。”
“是啊，人生在世，所求之物难得，所求之人更难得，这合心顺意嘛，自然也是难求。”
昤安抬头看着毓书，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却只是垂下目光低声道：“既求而不得，那便无需再求了。”她轻叹一声，耳边又有流水般清透的丝竹声滑过，“我累了。”
毓书闻言便轻快起身，欲扶昤安进内殿休息，二人才将走了几步，便听闻秦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样的好日子，你怎的这么早便要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