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火流霜,飞雪飘风。

    寒暑一寸寸爬过了屋檐,如今正值清明时节,檐角滴着雨,余书辰扶着栏杆看书。

    十三四岁的姑娘像扑风的蝴蝶,撑着油纸伞蹦跳着跑过来,浅黄色衣裳的下摆溅上了水渍。

    远远地喊着:“师姐,师父出关了!”

    余书辰收起书,隔着栏杆伸出手向云画霁招了招。

    细雨落在指尖,在她的心里拨动了一下。

    让她忽然想起,自师父闭关以来,已经有一年零四个月了。

    偶尔那残破不堪的二十年入梦来,也算是给生活添点荒唐的刺激,也让她知道,无论她现在活的如何,她永远都忘不了过往。

    云画霁看到了师姐招手,也用力地挥挥手,绕过栏杆到阶边等余书辰收拾。

    一把伞覆盖了两个人,余书辰扶上了伞柄,浅浅淡淡地说了句:

    “我拿吧。”

    云画霁把手松开,弯着眼睛向着余书辰笑,余书辰伸出另一只手帮她理了理跑乱的发丝。

    “还是师姐向着我,不像……”云画霁忽然打住话头,两个丸子发揪抖了抖,“师,师姐,我们先去找师父吧。”

    小雨绵绵个不停,却才湿了路。

    主殿的门敞着,一袭红衣歪在主位上,手指捏着青瓷茶盏轻晃。

    坐在左侧的谢长琴仍是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向她们微微颔首。

    她俩向夏问阙行了个礼,挨着坐在右侧。

    余书辰偏头看了一眼主座上的人,师父夏问阙的眼神不凌厉,甚至可以说是偏于柔和。神态虽然慵懒但却有一种不输于她所见过的那些王侯将相的气势。

    注意到余书辰的视线,夏问阙也看向她,抿了抿唇角,挑了一下眉。

    “这里就我们几个人,谁也不用拘着了。”茶盏平平稳稳的被撂在桌上,目光扫了扫三个小徒弟板板正正地坐着,“我闭关的时候,画霁没捅出什么篓子来吧?”

    “师父,我最近都没惹事。”云画霁眨巴两下眼,言笑晏晏,献宝似的从袖中把不知道哪儿收缴的丹药都放在了她们身前的桌上。

    瓶瓶罐罐丁零当啷堆了一桌子。

    “从谷里那边拿的?”夏问阙看着她那双无辜的眸子,无奈地笑了笑。

    “我的小徒弟,你要敢真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被你拿了这么多,要是被温笺知道了,他得找我委屈死。”

    “他那样抠搜,哪能全是他的。”云画霁小声嘟囔。

    谢长琴看到这么多瓶罐愣了一下,问夏问阙:“师父,需要从库里拿些东西给丹阁那边送去吗?”

    夏问阙抬抬手,而后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打断他的话:“不用,都是青梧门的,也算不清谁占谁的便宜。”

    微红的指尖搓着发烫的青瓷盏壁,夏问阙默了默,解释道:“温笺性子太傲,磨一磨也好——话说回来,书辰、画霁你们两个也应该学学怎么处理门中事务了。”

    “我学这个做什么?”云画霁揽着余书辰的胳膊,头上两个小揪随着她的摇头晃脑而摆动。“师父可是最疼我了,我可没必要学这个。”

    “师姐从小因为神魂不稳给耽误了修炼,我俩还是好好修炼吧,别老是让人说给师父丢脸。”

    夏问阙叹一口气:“我又不能一直护着你们。”

    余书辰目光扫过云画霁未经世事的面颊,忽然明白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应该是无忧无虑的,而不是像她曾经那样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书辰,你这孩子从小不爱笑,现在也熟了,多和大家说说笑笑,补上一直以来没说的话才好。”夏问阙能看出余书辰的疏离,弯弯眼睛,朝她笑着。

    “我闭关前才听你叫过一声师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到呢。”

    在过往二十年,从来没有一个长辈以温和的目光看她。她见的最多的是厌恶、嫌弃到最后是猜疑。

    余书辰望向夏问阙期待的眸子,郑重地叫了一声:“师父。”

    “这两个字让我费了好大一番口舌。”话虽这么说,夏问阙眼里却都是欣慰,抿了一口茶,“长琴,说说我闭关时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

    “万象宗知您闭关,去年冬派人来挑衅,信不知道怎么传到青溪谷里去了,人就被温师兄打残了,绑在马背上送回去了。”谢长琴说道。

    “这事被传的沸沸扬扬,江湖上都说温师兄行事恶毒,门中各长老讨论不得不鞭了温师兄四十,罚了他在丹阁禁足半年。除此之外,门中事务一切正常。”

    夏问阙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他倒是一点也不顾及他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雨后的天仍有些阴,夏问阙指尖摩挲了几下茶盏:“罢了,你们先都回去吧。”

    云画霁拉着余书辰同师父行了礼,道了别,向殿外跑。

    泥土和草木潮湿的气息令人心安,石板略微有些滑,师姐妹两人在路口分开。

    余书辰回了屋子,坐在蒲团上,照着那卷早晨看的书开始修炼。

    闭目,敛息,凝神,运功。

    摒除了杂念,五感逐渐通透了起来,功力随意念周转了全身的经脉,余书辰渐渐进入了一个无我的状态。

    窗外,芭蕉叶上存着水,风吹过,青翠欲滴。

    谷里天阴的更甚,黑履踏过汀步,绛红的裙裾下摆弄皱了青溪水。

    温笺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青苔漫上了矮阶。

    窗子闭着,窗台上放着没怎么动的饭。

    夏问阙左手提食盒,右手曲着指关节叩门。

    里面的人听起来像是在赌气:“放外面吧,我不饿。”

    夏问阙嘴角上扬:“真不饿?”

    门“嚯”的一下子开了。温笺手扶着门框,那双阴暗的眸子望向她,低声叫了一句“掌门”。

    头发披散在身后,没有用他的绿玉簪束着。腰间未系衣带,一手拢着衣襟,隐约能看见衣襟里露出缠着的白色绷带。

    “知道你喜欢绿豆糕。”

    夏问阙抬起提食盒的手,等温笺接过后,转身离开。

    “掌门不进来坐坐吗?”温笺声音很急,让那一身红衣停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他那阴暗的屋子。

    里面没有闪着的烛光,炉子也灭了,仿佛都透出一股寒气。

    夏问阙盯着他那双沉默的眼睛:

    “你师父走的早,我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糟践自己的。”

    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扔给他。

    “好好上药。”

    红衣远去,只留背影,温笺一个人捏着瓶子愣愣地呆在门口。

    雨又下了,青溪水涨。

    夜半的时候,细嗦嗦的小雨映出天色,有的小院已经灭了灯。

    余书辰睡不着,撑着伞,慢慢调动内力,隔着很远拈了一片竹叶。

    “嗖——”的一下,竹叶穿过雨丝,甩进了对面的墙缝里。

    “练得不错,”伞遮着一身红衣,夏问阙从层层叠叠新发的绿芽中走出,拍了两下手,笑道,“书辰这一年多长进了不少。”

    “见过师父,”余书辰虽然对夏问阙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但正是因为贪恋这种感觉,也让她感到害怕。

    特别是今日见了夏问阙之后,她害怕的感觉尤甚,不禁问自己,如果师父认出自己不是余书辰该怎么办?

    哦,让她想想,人们是怎么对待夺舍的人的呢?

    或绞杀,或凌迟,或淹于水底,反正不得善终。

    同时对这具身体原有主人的愧疚令她不得心安。

    这些盘桓在她的心里,让她在晚上又想起了她死的那个晚上,那个折磨了她一年多的梦魇。

    也许她就应该死在那个晚上。

    她在发抖。

    当夏问阙握住她的手时,温热的力量从她的手上传递到全身,她才发现师父已经走到她的身前。

    “你不用害怕,师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静静的夜里,身边草木葱茏,细雨落在两个人的伞上。

    余书辰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直视夏问阙的眼睛,张了张口:

    “抱歉师父,我不是余书辰。”

    红衣上是湿润的气息,带着熏上的草木香,声音温和且语速缓慢,给人以极大的镇定感。

    “你就是你,你就是余书辰,你不需要怀疑。”

    “师父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你不该囿于这些,这于你的生活和修炼而言算不得什么好事。”

    敲在伞上的雨声渐大,风也将雨往伞里吹,夏问阙的声音却愈清晰有力。

    雨丝打在她俩的脸上。

    余书辰视线模糊,又唤了一声“师父”。

    夏问阙应一声,带着余书辰跃上屋顶。

    松开握住她的手,指了指山门的方向。

    她们的视线穿过雨幕与树影,望向山门,那处还有几盏摇晃的灯。

    夏问阙向前一步,绛红的衣袂随风飘扬,显得张扬恣意。

    “出去看看吧,天南海北大的很。你总能找到想做的事,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找到能相爱的人,无论是公子王孙还是商贾布衣。”

    余书辰看着夏问阙的背影,她从来没有情绪崩溃地大哭过,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人在乎,但在此时,她感觉眼角有些温热。

    雨婆娑着,余书辰拂去了面上的水渍。

    看到夏问阙已经转过身来,眉目温和,笑着看向她:

    “能忘掉那些破事那就忘了,释怀不了就报复回来,不要怕事,你背后有青梧。”

    做了十七年的余孽,三年的余恪,可能她曾经所受的苦,就是能够让她可以做一次余书辰。

    夏问阙拍了拍她的肩,从房檐跃下。

    红衣隐入了黑夜中。

    余书辰默默注视着夏问阙离开,下定了某种决心。

    与其让自己不愉快,还不如让别人不愉快。她就不该惦念着余府那淡薄的生养之情和与凌复那早已翻脸的友情。

    这些个仇,还是应该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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