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书辰不带一点情绪地平视着他的眼睛,他们从对方撒着月光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们默默对视着,像一场心灵上的博弈,仿佛谁先别开眼神就显得气势弱了一截。

    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方敛秋也迷了路。银面将军余恪刺探完敌情策马回来时,见他一个人徘徊在城边,黄昏时的光把人的影子拉的长挑。第一眼看过去这人长得很贵气,服饰却不像东凌国的。

    她见过不少奸细,却没见过这样傻立在对方城下的。本想将他带回营地好好审问,结果方敛秋不识好歹和她打起来了。人挺硬气,打法也凶,就是功力太差,余将军押着他回了军帐里拷问。

    方敛秋倒不怵,被五花大绑的捆起来还能微微窘迫却有理有据地胡编乱造些出现在东凌边城的理由,一声又一声的“将军”“大人”叫着,声情并茂地讲了个跟着商队运送货物的故事,说他只是迷了路。

    余将军想着就算全是假的,迷了路这句倒是像真的,再说也不太可能有奸细这么笨。

    当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生活太无趣,余书辰对长得好看、嘴巴甜的人总有些偏爱,或许是因为他眼里盛满了细碎的光让她忽视了藏在他眼底的狡黠。所以余书辰只是让人把他和别的俘虏一块关在了牢里,没有让他直接血洒帐前。

    这给了奉运军可乘之机,他们找了个商队出重金把方敛秋赎了回去。交涉的事是凌复办的,余书辰也没在意,只以为方敛秋是奉运哪家的公子,那时两国没到非打不可的地步,赎回去就赎回去吧。

    当在战场上遇到他时,余书辰才知道原来那个路痴就是奉运国那个很少出营地的军师方敛秋。

    方敛秋看着余书辰的面容,妖婉清丽,让他又想起了有关那个人的传言。但忽然意识到总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也不太好,有些过于冒昧了,于是移开眼神妥协道:“姑娘,撞到你了是我的不对,请问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余书辰察觉到了他的退让,从前的针锋相对让这样的感受有些稀奇,便没有再让他一个人这样尬着,带着他出了迷宫似的院子。

    “多谢姑娘。”方敛秋笑着向她温声道谢,做了个揖,“在下姓方,字敛秋,可否问一下姑娘怎么称呼?”

    “不用谢。”余书辰回了礼,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姓余。”而后抬脚离开。

    听到面前姑娘的姓氏,方敛秋怔了一下,想问一下她是否认识余恪。但又想到两人不熟,拉住一位姑娘问东问西不礼貌,更况且这位姑娘和余恪可能根本就不认识。于是仅仅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落寞了一会儿。

    两日后,谢家家主的头七。

    谢长琴站在首位摔下瓦罐,举灵幡,带着下葬队伍去了谢家祖坟。

    礼毕,众人哀悼,拜别。

    松林阴翳,严夫人坐于林间,晚风拂着她的发。她弹了一天的悲乐,直到手指磨破,琴弦弹断。她抚着碑,神情哀而不伤,斟了一杯酒倒入碑前的土壤中:“古有伯牙子期,知音死而断琴绝弦。谢炆,如今你离我而去,我再弹这些也没有人能明白曲中之意了。”

    严夫人将琴置于墓旁,喃喃自语:“放心,长琴被教的很优秀,有你当年的风范。”

    松间月影婆娑,深林寂寂。

    谢长琴成了谢家家主,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余书辰连着几天没见他。

    大多客人走了,偏院愈发清冷。

    期间收到了师父寄来的信件,信里说让她到处去走走,不必早早回去。

    余书辰走过谢宅里弯弯绕绕的路去前厅告别。见谢长琴坐在堂上处理事务,身影憔悴,人清瘦了些许,走近了看能称得上一句形销骨立。

    谢长琴知道挽留不成,师妹毕竟还是要自己出去闯荡一下的,便让人给她拿了些盘缠,送她离开了谢家。

    余书辰又一次站在谢宅的门口,回头看向那悬在门庭上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漂泊的浮萍。

    她跨上马,漫无目的地转悠在胤城。骑马奔跑在长街短巷,思索着要不先去奉运的京城看看。

    胤城民风淳朴,不少少男少女在河坝上踏青折柳,他们唱着歌。歌声悠扬婉转,余书辰赶路而无心听闻。

    “余姑娘。”

    风声呼啸,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唤她,余书辰勒马回过头来,看见方敛秋远远地站在河畔的渡口边,渡口边靠了一条很大的船,上面刻了京城方家的标识,像是要启程了。

    方敛秋浅笑,对船上的人说:“先等一会,我去问一下那位姑娘上不上船。”

    “余姑娘,自那晚一别,好久不见。”方敛秋从河畔走到余书辰的马旁,白日里他的目光更加谦和,“姑娘是哪里人,我将要回京,若是顺路姑娘也可以同行。”

    反正是同路,余书辰没那么矫情,也正想趁此时机多了解一下这位和她斗了三年彼此钦佩而堪称宿敌的人。

    “那就多谢方公子了。”

    余书辰从马上下来。方敛秋牵过马的缰绳,同她一起到了方家的船上。

    船上行走的人对方敛秋很恭敬,他对待下人也很和善。

    甲板上装饰清简,器具摆放雅致,若不是船身上有方家的标识,也难以察觉这艘船是世家大族的。

    方敛秋帮忙将她的包裹从马上卸下来,让人把马牵走。带着余书辰找了一个空着的房间。

    “只能先委屈余姑娘先住着了。”方敛秋点着了桌上的蜡烛,“这里面的被褥和用具都是新的。”

    借着烛光,余书辰打量着这个房间的布局。表面上看很朴素,但木质家具上的雕刻的纹样和摆放的位置能反映出布置房间的人的细心和品味,挺合她的审美。

    “这里面比较昏暗,姑娘若是晕船的话,可以到外面吹吹风。”见余书辰打量着房间,方敛秋心里有一丝不可察的雀跃,轻轻笑着,温文尔雅,“这艘船上的房间都是我画图纸布置的,余姑娘觉得这间可还满意?”

    余书辰点点头,将包袱放下:“方家的船自然是好的。”

    方敛秋只是低低浅笑,本以为会是赞他,没想到赞的是方家,唇角勾了勾又压下去:“余姑娘,谬赞了。”

    方敛秋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余姑娘之后就经常会有当初和余恪对峙的感觉。像两个势均力敌的人在不断揣摩对方的心思,总感觉这样虚与委蛇地交谈也蛮有意思的。

    只可惜凌复自毁长城,对外宣称余恪战死在鄢城。

    可是他明明在鄢城燃起的狼烟中亲眼看见那银面征衣率着一队人马在袭击完后就已经撤出,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后方无支援,城内没接应的情况下,余恪竟然敢冒这样大的险。方敛秋叹于他的魄力,还想着下次怎样才能扳回来一局,谁知不出几日就得知了他的死讯,而他也因为鄢城一战败得太惨烈被撤了职。

    余恪那时策马飞奔的样子与今日在河畔奔马的余姑娘并无二致,不知道是出于私心还是因为抱有一丝虚无飘渺的期待,方敛秋在晃神间还是喊住了她。

    他派人查过这个之前从没见过却突然出现在谢宅的姑娘。青梧掌门的三弟子,因为之前神魂不稳,行为似痴儿,所以从未下过山;不知怎么的昏了三个月后醒来就与常人无异了。她之前的经历像个故事,查到的有用的信息甚少。

    “方公子?”

    他眼底有一丝沉痛与悼念,细碎的烛火光在他的眼里闪。余书辰见他愣神,便叫了一声。

    一句话让方敛秋回过神来,他轻轻将门带上:“余姑娘,你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对此余书辰只能说一句,莫名其妙。

    已近黄昏,余书辰挑起船舱的帘子,水流船行,岸边烟柳往后撤,耳边是哗哗的水声。

    余书辰被船摇的有些烦躁,东凌水路没奉运这么多,她之前赶路一直是骑马,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坐船,胃里有点泛恶心。

    实在忍不住了,出去转转,或许吹吹风能好受一些。

    外面很安静,水鸟从低空掠过,爪尖碰水,让闪着余晖的静水惊起了一道波纹。方敛秋背对船舱,手按着船舷,手指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看着岸边。

    听到身后有动静,方敛秋转过身来,瞧见余书辰面色不好:“余姑娘看起来不太像奉运人。”

    水上浮动的光晃的她难受,余书辰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话说得简练:“何以见得?”

    “奉运地界多山川,水路交错纵横,有些地段只能乘船。”方敛秋一只手肘支着栏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因为是开玩笑,眼里带着一丝戏谑,“余姑娘要是奉运人,在船上就不会是这副光景。”

    余书辰以为他在试探,但不知他想试探什么,于是走到方敛秋旁边,趴在栏杆上,声音有气无力:“方公子倒有意思,我是青梧门人,此前从未远行过,这是我第一次坐船,有什么奇怪的吗?”

    沙鸥自水中惊起,细羽带起的水滴在空中缱绻成了含着晖色的水雾。

    方敛秋偏头。

    余书辰扶着栏杆的指节有些泛白,几缕被风吹起的发丝在暮光下呈浅金色,整个人像夕阳下的剪影,落寞而坚韧。

    忽然就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太过分了,他不该对着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姑娘说怀疑她的话。

    方敛秋看着余书辰的侧脸,她蹙起的眉好像变成一点点隐痛,刺着他的五脏六腑,一直到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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