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市立体育馆专为承接顶级体育赛事而建，场馆整体外观如同一顶纯白的羽毛帽子，内部则可容纳观众6万人。今晚，馆内人声鼎沸，奇遇公司的6万名员工代表以及来自各地的投资者们正聚集在此，带着兴奋与荣光，参加奇遇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
当八点的钟声敲响，场馆内的灯光骤然关闭，喧闹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即将到来的惊喜。片刻后，在地面和两面巨幕投影墙组成的3D视觉空间中央，亮起一条星河。星河流转，然后扩散延伸，化作一间仓储式超级市场。随着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响起，超市的流水线运转起来。一箱货物被无人叉车放上传送带，接着从传送带的起点出发，在感应区自动扫码过账入库，然后经3D相机的识别和分割后，被机械臂准确抓取拆分，最后由四向穿梭车逐一放入立体货架进行上架销售。---这演示的就是奇遇即将投入研发的大型仓储式无人超市模型，超市采用智能管理系统，实现了从入库到仓储再到销售全程自动化作业，可极大节省人力成本。
演示完毕，场内灯光亮起，一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款步走到舞台中央。在场的众人欢呼起来，此人正是今晚的明星嘉宾戴维。奇遇邀请明星来股东大会助阵已成惯例，随着公司市值不断攀升，能邀请到的明星咖位也一路飞涨，今晚请到的戴维更是明星中的明星。他扬手向全场观众打招呼，一举一动尽显巨星魅力，场内的尖叫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才渐渐停止。
“谢谢你们的热情，我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参与这场伟大的盛会。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机会扮演许多不同的角色，了解各种不同的文化，但奇遇的文化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奇遇是真正的业界楷模，它向我们展示了商业公司如何解决我们的世界所面临的一些巨大难题，它为数十万人提供就业岗位，它为数十亿消费者提供平价商品，它为无数个家庭带来生活保障。以身作则，回馈社会，这是奇遇文化的核心，它引领着你们，也引领着我，一起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的讲话结束，台下掌声雷动，激昂的《奇遇进行曲》适时响起，大屏幕上播放起奇遇的企业宣传片，表演者登台，全场开始大合唱。
看台上层的VIP包厢灯火通明，像一尊黄金玉玺镇压在场馆中央。奇遇的创始人杜璟站在明净的落地窗前向下俯瞰，整个场馆似乎都臣服在他脚下。绝佳的视野使他能清楚看到在场的每个人，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朝圣般的虔诚。杜璟的内心自然升起一股帝王般的荣耀。
拉拉队在绿茵场上跳着青春洋溢的舞蹈，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大学一年级时，他也曾作为科大足球队的一员在这片场地上挥洒过汗水。只是时间不长，在他预感到零售业即将迎来迅猛发展后，便毅然退学加入到创业的队伍，此后八年，日夜无休。说不辛苦是假的，但好在拼搏总归值得。
包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系列商业杂志，其中最显眼的一本，封面人物正是他本人，而杂志对他的称呼是“零售业的洛克菲勒”。这名号他确也当之无愧，并且无人可以撼动，因为就在昨天，唯一可以与奇遇抗衡的对手西趣宣告关店，这意味着奇遇正式坐上零售行业的头把交椅。
那是一场艰难的斗争，杜璟记得。奇遇与西趣打了很久的价格战---其实只是单方面的价格战，事实上，西趣的商品售价一直都略高于同行，并且从不将低价作为卖点。遇到这样的对手，奇遇不得不调整战略，在西趣与卖场的租赁合约到期后，以双倍的租金拿下卖场，彻底让西趣关店大吉。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但杜璟还是不理解，为何人们会愿意为西趣的高价买单。
“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服务么？”杜璟猜测，但是随即轻哂一声，觉得可笑。他认为最好的服务就是降价，其他诸如售后、质保之类的福利，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尤其是在当前经济下行的环境下，还将服务放在第一位，无疑是愚蠢的理想主义。他相信，就算西趣不败在他的手上，在经济寒冬中也不可能走得长远。尽管他的确敬佩西趣的精神，但并不为他们感到可惜。
所以当他收到西趣的闭店答谢会邀请时，只是随手将任务交给了副总裁廖远航，让他代自己致以礼貌性的问候即可。
奇怪的是，廖远航从昨天参会回来后就一直失联，甚至缺席了今天的彩排。杜璟不免感到担忧，二人携手创业八年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但他只能等大会结束后再去处理，毕竟他今天的发言至关重要。
虽然奇遇在价格竞争中屡战屡胜，但价格战毕竟耗费巨大，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为此，他加大研发力度，开发了自助收银系统、无人机送货服务等技术手段降低人工成本，开场演示的仓储式无人超市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项目一旦建成，只需要10个人，就可以管理一家营业面积超2万平米的大型卖场。
“投资者们一定会满意的。”他确信。
表演就快结束，他对着落地窗的反光扶了扶领带，镜像中的男人身形挺拔，面部线条刚毅硬朗。他转过身，迈着自信的步伐向门外走去。而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
廖远航不是第一次来西趣。为了掌握竞争对手的动态，他常去其他卖场实地考察，考察次数最多的便是西趣，以至于他一走进西趣的大门，便有一种回家了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毕竟所有人对西趣的第一印象都是“宾至如归”。
一进西趣，便能看到各种便民措施：门口的宠物寄存处笼子的大小各不相同、购物车旁放着用来擦拭消毒的湿纸巾、卫生间里各种规格的女性卫生用品、垃圾桶旁的免洗洗手液、货架旁配备的放大镜、出口处的洗手台和免费充电宝等等等等，更不用提西趣独一无二的线下购物7天无理由退换货服务。廖远航每来一次西趣，都要怀疑一次，它究竟是来赚钱的，还是纯粹为人民服务来了？
因为这样的高质量服务，西趣即便在工作日也常常是人山人海。然而今天的人格外多些，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实在挤不进卖场的，就围在外面的广场等着。这些人中，年轻一点的，都自发地举着手机，打开闪光灯，对着卖场高声齐唱：“一万个舍不得，我是永远爱你的……”而更多的，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大力发展智能科技，而很多老人却连手机都不会用，他们仿佛成了这个时代的弃儿。现在，连最后一个栖息地也将被掠夺，他们能做些什么？他们只能无助地哭泣，拉着店员的手一遍遍诉说不舍。
西趣派出了许多工作人员在外面给大家分发饮用水，广播也在不停地提醒大家有序离场，以防挤压误伤。可所有人就是留在原地不肯离去，廖远航能感受到，他们对这家超市的情感似乎已经远远超越了超市本身，以至于当他穿过人群向卖场中心走去时，对着他们说出的一句句“对不起”不只是出于礼貌，更是出于歉意。
其实从竞争角度来看，奇遇并没有非击垮西趣不可的理由。西趣只有铃兰这一家卖场，而奇遇的规模早已扩张至全球，西趣对奇遇几乎没有任何威胁。但杜璟能年纪轻轻就成为零售行业的领军人物，也有他超越常人的见识和格局。
“你还不明白么，远航？只要西趣存在一天，无论我们喊出多么动听的口号、拿出多么漂亮的数据来证明我们对社会的贡献，人们对‘良心企业’的标准就是西趣的标准。所以对我们来说，真正造成威胁的，不是西趣的市场份额，而是它的存在本身！”
他明白，杜璟是对的，虽然残忍，但他是对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本来就是残酷的。只是当他真的站在西趣，将要亲眼见证它的消亡时，他不禁开始怀疑，有些规则究竟应该被遵守？还是应该被打破？
好不容易挤进商场，他看到西趣的老板郑西站在一楼卖场中央，拿着话筒对大家说：“各位顾客朋友，今天是西趣超市营业的最后一天，西趣将在您的陪伴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请各位顾客放心，我们将以最好的服务站好最后一班岗；请所有员工放心，我们将尽力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廖远航在后台等了很久才等到郑西，他快步走上前与他握手。
“郑大哥，对西趣的事我很抱歉。杜总因为要筹备股东大会所以不能亲自来参加答谢会，但他特意让我转告您，您是行业的老前辈，西趣更是行业的榜样，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都将尽力协助。”
向竞争对手表达失败慰问总是尴尬的，万幸的是郑西十分大度，并没有表示丝毫责怪。
“廖总不必抱歉，我和西趣之间已经拥有过非常多美好的回忆，这些回忆足够帮助我去接受生命中的一些遗憾。只不过，今天的答谢会是我们内部的聚会，我似乎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
廖远航听后正在纳闷，身后一个苍老的女声传来：“是我邀请的。”
“安老师！”
“老太太！”
二人同时向女人奔去，老太太只握住了郑西的手，并向他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以你的名义邀请了他们过来，是想让他们听听人们的呼声。”她转头又厉声问廖远航：“杜璟呢？他怎么没来？”
“明天是公司的股东大会，他实在走不开，所以托我过来……”
“哼！”安太太冷笑一声打断他，“只怕就算没有什么大会，他也不会过来吧！当初你们刚创业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傲慢的！”
在奇遇创立之初，为获得资金支持，杜璟和廖远航二人尝试了各种融资方式都收效甚微。就在他们以为创业梦想就要胎死腹中时，某天突然收到学校安老师的一封信。她在信上说，她看到奇遇的创业企划后十分感动，相信他们将建立一份伟大的事业，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她自己终生未婚，无儿无女，请允许她将并不完全微不足道的财产赠予他们。
这笔钱对杜璟和廖远航来说不仅是财务上的支持，更是精神上的鼓励，因此二人都对安太太十分感激和尊敬，常去学校探望。只不过随着公司事务的增加，他们已经很久没和安太太联系了。
“你们当初说，创立奇遇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可现在，你们为了实行低价策略，降低成本，用机器取代人工，那些失业的员工去哪儿了？你们把所有的功能都塞进手机里，那些被时代淘汰的老人去哪儿了？你们为了降低采购成本，压低供应商价格，那些小工厂的利润去哪儿了？我们现在真的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面对她的质问，廖远航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沉默。
“请代我转告杜璟，”安太太对廖远航说，“告诉他，我很后悔。我此生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们。”
她说罢，在郑西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廖远航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
“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宣布启动无人超市项目。”廖远航站在VIP包厢内对杜璟说。他透过落地窗看着场内兴奋的人们，好奇他们究竟知不知道，那些炫目的科技被创造出来就是要取代他们的！
“为什么？”杜璟问。
廖远航正要回答，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行政推门进来：“杜总，到你上场发言了。”
杜璟还没说话，一旁的廖远航抢白道：“我们还有事要商量，麻烦行政先安排其他环节。”
行政不作声，看向杜璟。大会的环节安排是早就定好了的，先是产品慨念演示、嘉宾开场主持、总裁发言介绍发展计划、员工代表发言，最后才是联欢表演。但因为投资者们的时间宝贵，往往听完总裁发言后就会提前离场，如果临时改变顺序，投资者们那里免不了又要一通解释。
但杜璟想了想，还是说：“先让员工代表发言，等我和廖总谈完后，我再通知你们。”
行政只得点头道了声“好的”然后关门离开。
廖远航接着刚才的话题回答：“一旦无人超市投入使用，将会造成多少人失业，你想过吗？”
“你怎么突然担心起这种无用的事。” 杜璟转身背靠着窗户，“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旧岗位确实会被淘汰，但新技术的出现也会带来新岗位，新旧岗位总量仍将保持平衡。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新技术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创新难道不是以需求为导向、以金钱为燃料才能被创造出来吗？你以低价为诱饵，使人们对品质的要求一降再降，一直降到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即可，他们还有余力去追寻向上的自由吗？你为了节省成本，打压人们的劳动价值，人们的收入减少，钱都流向你手里，创新的命脉也就掌握在你手里。创新将完全为你所用，它的发展方向就是你的需求，而你的需求不过是创造出更多用来取代人工的机器，这根本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最终，普通人能够得到的新工作，就是排着队，等候你大发慈悲的施舍！”
杜璟听罢他的控诉，低头思索了半响说：“科技必然是向前发展的，如何让人类的进步跟上科技的脚步，这件事需要徐徐图之。但是商场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奇遇现在是第一不代表永远是第一，周围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远航，只要过了今晚，我们拿下投资，把无人超市建立起来，等到我们的地位真正稳固了，到那时，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到那时？到哪时！贪心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垄断了这个行业，又会把手伸向下个行业；扩张到全球之后还能把主意打到外太空去。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你说的话再动听也只是空头支票！”
杜璟一手叉腰，一手揉着眉头，思考着如何辩解，正好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行政部长亲自来问：“杜总，准备好了吗？”
杜璟抬手看了看时间，点头道：“我马上就来。”然后拍了拍廖远航的胳膊，“这件事，等我回来再从长计议。”
“等你回来，事情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廖远航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抱歉，恐怕我不能让你出去。”
廖远航寸步不让，杜璟盯着他的眼睛问：“投资者们都在下面等着，你知道今天的大会有多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出去。”
两人用眼神对峙，杜璟看到廖远航的眼神中写着绝不退让。他们二人不只是工作搭档，更是多年挚友，这样的争执还是第一次。就连当初杜璟劝说廖远航放弃学业，和自己一同创业时，他也只是思索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便默默打包行李跟他走了。
从来不提反对意见的人难得这样固执己见，杜璟不得不败下阵来。“抱歉，我今天无法上场。”他对行政部长说。
“可是投资者那边该如何交代？”部长问。
“之后我会和他们解释。”
“那员工呢？”
“员工那边，劳烦你想想办法。”
部长笑着推脱：“杜总，这可不是件好办的差事，很多分公司的员工不远万里赶过来，只是为了能够见你一面，没有合适的理由，我恐怕很难向他们做出解释。”
这也要解释、那也要解释，事事都向他压过来，杜璟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部长先生，我想我请你来，是为了帮我解决问题，而不是给我提出更多的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现在，请帮我们把门关上。”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行政部长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关上门。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廖远航退回到窗边，杜璟对着他的背影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今天一天去哪儿了？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廖远航看着场上的众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们也不应为此受到伤害。“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间办公室吗？真是小得要命！可你还是硬往里面塞了三张椅子，你说那张空椅子代表的是我们所有的客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客户服务，这张椅子就是要提醒我们，时刻站在客户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今天一天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向卖场的客户发放调查问卷。问卷上只有一个问题，我问他们，对消费者来说，以下哪项福利最为重要：1.商品价格；2.商品质量；3.商品革新。你猜我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转头逼视杜璟，而对方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窗外。这么多年来，对着商场上的腥风血雨，都未曾见过他眨过眼，此刻在真相面前，他竟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廖远航却并不打算饶过他，他拿出口袋里的A4纸，高举到他面前：“调查结果显示，一半以上的客户都认为，商品革新才是最重要的消费福利，其次是商品质量，最后才是商品价格。”他放下纸张继续质问，“你总说要重视客户需求，可客户真正想要什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你想赚钱，谁不想赚钱？钱是挣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你自己长了一颗精得不能再精的赚钱脑子，却总在告诉客户怎么省钱，授自己以渔，授客户以鱼。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你到底把客户当成什么！”
杜璟看着窗外，沉默片刻后说：“不是我把客户当成什么，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当成什么。经历过那么多次价格战，你也看到了，谁能给出的价格更低，谁就能赢得战争的胜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客户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能赢不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而是因为我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他们。”
“那西趣呢？西趣从未依靠价格战赢得竞争。”
杜璟一怔，转过头去说道：“它只是一个个例。”
“不是个例，我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学习西趣的经营模式，真正把客户需求放在第一位。西趣虽然倒下了，但我相信，今后每个城市、每个行业，都会有自己的西趣。”
“别人怎样我不在乎，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西趣的理念，奇遇学不会。”
“为什么学不会？究竟难在哪里？不过是‘让利’两个字罢了！”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奇遇由我一手创立，它流的是征服者的血液，它的使命就是实现统治，它的旗帜注定要遍布世界，它过去不是、并且永远也不会是小富即安、偏安一隅的小公司！”
廖远航惊讶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天真。杜璟读过书，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但古今中外的智慧结晶都不能使他的思想得到净化，自己又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改变他根深蒂固的观念？
杜璟见他不说话，又向主席台下看去，只见行政部长正弯腰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物交谈着，然后他们便起身，像是准备离开。现在赶下去或许还来得及，杜璟转身对廖远航说：“抱歉远航，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考虑，但现在还不是做出改变的时候。”
他说罢就要离开，却被廖远航一把拉住胳膊。“你还记得，你曾经许诺过我一项特权吗？”
杜璟闻言，停下脚步。廖远航看着他，思绪却飘回到创业之初的那间小办公室。
那天，他突发奇想，指着那第三张椅子问杜璟：“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和客户站在了利益的反面，你会怎么做？”
杜璟笑了笑，站起来，把他拉到那张空椅子上坐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允许你以客户的名义，将我驱逐出奇遇。”
廖远航还记得那天的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照在他们的脸上，那时他们都还有着书呆子的傻气，却也有着未被现实磨平棱角的锐气。而现在，象征身份的高级西装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最洒脱，等到拥有的多了，顾虑也就多了，但如果能放下，身份地位不过只是身外之物，所谓船大难调头，也许只是掌舵者的心魔。
“我现在以客户的名义，要求你离开奇遇。”
杜璟看着他，一脸错愕。他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但17岁创业时的心境与此刻的处境又怎能同日而语。他震惊过后，反倒笑了起来。“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这种玩笑，之后不要再说。”
他说罢，使劲挣脱廖远航的手就要离开，可窗外的光线蓦然消失，场内陷入一片黑暗，二人不由得都向窗外看去。
“我的老天，还真让他想到办法了。” 廖远航喃喃道。
只见场地中央正拔地而起一只约三层楼高的全息投影电子巨人，他的身躯庞大到像是站在每个人面前。AI换脸技术使他拥有和杜璟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用杜璟的声音、杜璟的语气，对众人说：“晚上好！”
眼前的景象令杜璟停在原地，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费心研发、引以为傲的技术会被应用在自己身上。但更令他惊讶的是，电子巨人的昂藏身躯散发着霓虹的荧光，借着这光亮，他看到场内众人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因总裁未能亲临现场而产生的失落，恰恰相反，他们都尖叫着、呐喊着，向巨人伸出双手，整个场馆陷入某种橙红色的狂热。
怎么会这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战栗的颤抖。
廖远航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带讥讽、眼含嘲笑道：“如果工人是可以取代的，那么总裁为什么不可以？”
可以取代？可笑！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被取代？！他抬起头，对廖远航咆哮道：“我是奇遇的总裁，是我，亲手创立的奇遇！”他们应该顶礼膜拜的人是我，而不是什么可笑的电子投影！
面对他的愤怒，廖远航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去。窗外，电子巨人的发言完毕，破碎成一地的荧光粒子，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场馆上空，新月如同一柄弯刀，划开重重迷雾，洒下银色清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如果你执意要逆天而行，那么亲手毁掉奇遇的，也会是你。”
*
过了不知多久，馆内空了，灯光也暗了，只有上方的360°环形LED屏幕上还滚动着奇遇的标语：“期待奇遇，永远赞叹！”
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短发俏丽的女孩蹦跳着跑进来：“哥！听说你被远航哥篡位啦！”
杜璟此刻没心情纠正她的措辞，只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哦不不不，我是说你别太伤心了，等咱们兄妹俩杀出去，另辟一条生路，到时候让他哭着喊着求我们回来。”
杜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一个人走，你留下。”
“啊？为什么？你想让我留下当内应么？”
“你一个小文案能当什么内应？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还想出去当警察？你最好早点放弃这个念头。”
“凭什么？你自己都被炒了，凭什么管我？”
“因为我是你哥，我有权不在你的入职确认书上签字。警察的工作太危险了，你一个女生不合适。”
杜瑛生气地指责他：“偏见！”
杜璟无视她，走到桌前开始收拾东西。
“你之后打算去哪儿？你不会就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吧？”杜瑛故意唱衰他。
杜璟反倒一脸平静，他拿起放在这里的唯一一件装饰品，是一部赛车模型。“有个车手曾经说过，总是呆在山顶是很无聊的，从山底往上爬的过程才最有意思。”
“死鸭子嘴硬！”杜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廖远航敲门进来。“刚才开程公司来电话，说你推荐的那个程天然，因为个人原因拒绝了我们的项目，而且她的合约到期，已经离开开程。开程重新推了几个人选过来，看你这边要不要考虑，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杜璟想了想，说：“算了，由你决定吧。”
廖远航点点头，说了句：“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道歉？”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杜璟顿了顿，说：“你只是尽到你的职责，没什么好抱歉的。”
廖远航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说：“杜璟，高处不胜寒，你站在山顶已经太久，回到人们身边，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听听他们真实的想法吧！等你想通了，随时欢迎你回来。”
杜璟反问道：“什么样才叫‘想通了’？标准是什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是等到了那一天，我们会知道的。”
杜璟有些嘲弄地摇摇头，继续收拾东西。
廖远航又笑着说：“创业以来，你就没休息过，不如好好放松一下，谈一场恋爱，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杜璟手上的动作一滞，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早有打算，只不过越是觉得简单，越是不着急采取行动。或许这确实是个机会。
廖远航见他低头不语，叹口气，转身离开。正要走出去，突然又被他叫住：“你刚才说程天然已经离开开程。她去了哪里？”
当八点的钟声敲响，场馆内的灯光骤然关闭，喧闹在黑暗中逐渐平息，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即将到来的惊喜。片刻后，在地面和两面巨幕投影墙组成的3D视觉空间中央，亮起一条星河。星河流转，然后扩散延伸，化作一间仓储式超级市场。随着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响起，超市的流水线运转起来。一箱货物被无人叉车放上传送带，接着从传送带的起点出发，在感应区自动扫码过账入库，然后经3D相机的识别和分割后，被机械臂准确抓取拆分，最后由四向穿梭车逐一放入立体货架进行上架销售。---这演示的就是奇遇即将投入研发的大型仓储式无人超市模型，超市采用智能管理系统，实现了从入库到仓储再到销售全程自动化作业，可极大节省人力成本。
演示完毕，场内灯光亮起，一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款步走到舞台中央。在场的众人欢呼起来，此人正是今晚的明星嘉宾戴维。奇遇邀请明星来股东大会助阵已成惯例，随着公司市值不断攀升，能邀请到的明星咖位也一路飞涨，今晚请到的戴维更是明星中的明星。他扬手向全场观众打招呼，一举一动尽显巨星魅力，场内的尖叫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才渐渐停止。
“谢谢你们的热情，我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参与这场伟大的盛会。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机会扮演许多不同的角色，了解各种不同的文化，但奇遇的文化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奇遇是真正的业界楷模，它向我们展示了商业公司如何解决我们的世界所面临的一些巨大难题，它为数十万人提供就业岗位，它为数十亿消费者提供平价商品，它为无数个家庭带来生活保障。以身作则，回馈社会，这是奇遇文化的核心，它引领着你们，也引领着我，一起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的讲话结束，台下掌声雷动，激昂的《奇遇进行曲》适时响起，大屏幕上播放起奇遇的企业宣传片，表演者登台，全场开始大合唱。
看台上层的VIP包厢灯火通明，像一尊黄金玉玺镇压在场馆中央。奇遇的创始人杜璟站在明净的落地窗前向下俯瞰，整个场馆似乎都臣服在他脚下。绝佳的视野使他能清楚看到在场的每个人，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朝圣般的虔诚。杜璟的内心自然升起一股帝王般的荣耀。
拉拉队在绿茵场上跳着青春洋溢的舞蹈，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大学一年级时，他也曾作为科大足球队的一员在这片场地上挥洒过汗水。只是时间不长，在他预感到零售业即将迎来迅猛发展后，便毅然退学加入到创业的队伍，此后八年，日夜无休。说不辛苦是假的，但好在拼搏总归值得。
包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系列商业杂志，其中最显眼的一本，封面人物正是他本人，而杂志对他的称呼是“零售业的洛克菲勒”。这名号他确也当之无愧，并且无人可以撼动，因为就在昨天，唯一可以与奇遇抗衡的对手西趣宣告关店，这意味着奇遇正式坐上零售行业的头把交椅。
那是一场艰难的斗争，杜璟记得。奇遇与西趣打了很久的价格战---其实只是单方面的价格战，事实上，西趣的商品售价一直都略高于同行，并且从不将低价作为卖点。遇到这样的对手，奇遇不得不调整战略，在西趣与卖场的租赁合约到期后，以双倍的租金拿下卖场，彻底让西趣关店大吉。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但杜璟还是不理解，为何人们会愿意为西趣的高价买单。
“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服务么？”杜璟猜测，但是随即轻哂一声，觉得可笑。他认为最好的服务就是降价，其他诸如售后、质保之类的福利，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尤其是在当前经济下行的环境下，还将服务放在第一位，无疑是愚蠢的理想主义。他相信，就算西趣不败在他的手上，在经济寒冬中也不可能走得长远。尽管他的确敬佩西趣的精神，但并不为他们感到可惜。
所以当他收到西趣的闭店答谢会邀请时，只是随手将任务交给了副总裁廖远航，让他代自己致以礼貌性的问候即可。
奇怪的是，廖远航从昨天参会回来后就一直失联，甚至缺席了今天的彩排。杜璟不免感到担忧，二人携手创业八年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但他只能等大会结束后再去处理，毕竟他今天的发言至关重要。
虽然奇遇在价格竞争中屡战屡胜，但价格战毕竟耗费巨大，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为此，他加大研发力度，开发了自助收银系统、无人机送货服务等技术手段降低人工成本，开场演示的仓储式无人超市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项目一旦建成，只需要10个人，就可以管理一家营业面积超2万平米的大型卖场。
“投资者们一定会满意的。”他确信。
表演就快结束，他对着落地窗的反光扶了扶领带，镜像中的男人身形挺拔，面部线条刚毅硬朗。他转过身，迈着自信的步伐向门外走去。而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
廖远航不是第一次来西趣。为了掌握竞争对手的动态，他常去其他卖场实地考察，考察次数最多的便是西趣，以至于他一走进西趣的大门，便有一种回家了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毕竟所有人对西趣的第一印象都是“宾至如归”。
一进西趣，便能看到各种便民措施：门口的宠物寄存处笼子的大小各不相同、购物车旁放着用来擦拭消毒的湿纸巾、卫生间里各种规格的女性卫生用品、垃圾桶旁的免洗洗手液、货架旁配备的放大镜、出口处的洗手台和免费充电宝等等等等，更不用提西趣独一无二的线下购物7天无理由退换货服务。廖远航每来一次西趣，都要怀疑一次，它究竟是来赚钱的，还是纯粹为人民服务来了？
因为这样的高质量服务，西趣即便在工作日也常常是人山人海。然而今天的人格外多些，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实在挤不进卖场的，就围在外面的广场等着。这些人中，年轻一点的，都自发地举着手机，打开闪光灯，对着卖场高声齐唱：“一万个舍不得，我是永远爱你的……”而更多的，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大力发展智能科技，而很多老人却连手机都不会用，他们仿佛成了这个时代的弃儿。现在，连最后一个栖息地也将被掠夺，他们能做些什么？他们只能无助地哭泣，拉着店员的手一遍遍诉说不舍。
西趣派出了许多工作人员在外面给大家分发饮用水，广播也在不停地提醒大家有序离场，以防挤压误伤。可所有人就是留在原地不肯离去，廖远航能感受到，他们对这家超市的情感似乎已经远远超越了超市本身，以至于当他穿过人群向卖场中心走去时，对着他们说出的一句句“对不起”不只是出于礼貌，更是出于歉意。
其实从竞争角度来看，奇遇并没有非击垮西趣不可的理由。西趣只有铃兰这一家卖场，而奇遇的规模早已扩张至全球，西趣对奇遇几乎没有任何威胁。但杜璟能年纪轻轻就成为零售行业的领军人物，也有他超越常人的见识和格局。
“你还不明白么，远航？只要西趣存在一天，无论我们喊出多么动听的口号、拿出多么漂亮的数据来证明我们对社会的贡献，人们对‘良心企业’的标准就是西趣的标准。所以对我们来说，真正造成威胁的，不是西趣的市场份额，而是它的存在本身！”
他明白，杜璟是对的，虽然残忍，但他是对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本来就是残酷的。只是当他真的站在西趣，将要亲眼见证它的消亡时，他不禁开始怀疑，有些规则究竟应该被遵守？还是应该被打破？
好不容易挤进商场，他看到西趣的老板郑西站在一楼卖场中央，拿着话筒对大家说：“各位顾客朋友，今天是西趣超市营业的最后一天，西趣将在您的陪伴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请各位顾客放心，我们将以最好的服务站好最后一班岗；请所有员工放心，我们将尽力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廖远航在后台等了很久才等到郑西，他快步走上前与他握手。
“郑大哥，对西趣的事我很抱歉。杜总因为要筹备股东大会所以不能亲自来参加答谢会，但他特意让我转告您，您是行业的老前辈，西趣更是行业的榜样，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们都将尽力协助。”
向竞争对手表达失败慰问总是尴尬的，万幸的是郑西十分大度，并没有表示丝毫责怪。
“廖总不必抱歉，我和西趣之间已经拥有过非常多美好的回忆，这些回忆足够帮助我去接受生命中的一些遗憾。只不过，今天的答谢会是我们内部的聚会，我似乎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
廖远航听后正在纳闷，身后一个苍老的女声传来：“是我邀请的。”
“安老师！”
“老太太！”
二人同时向女人奔去，老太太只握住了郑西的手，并向他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以你的名义邀请了他们过来，是想让他们听听人们的呼声。”她转头又厉声问廖远航：“杜璟呢？他怎么没来？”
“明天是公司的股东大会，他实在走不开，所以托我过来……”
“哼！”安太太冷笑一声打断他，“只怕就算没有什么大会，他也不会过来吧！当初你们刚创业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傲慢的！”
在奇遇创立之初，为获得资金支持，杜璟和廖远航二人尝试了各种融资方式都收效甚微。就在他们以为创业梦想就要胎死腹中时，某天突然收到学校安老师的一封信。她在信上说，她看到奇遇的创业企划后十分感动，相信他们将建立一份伟大的事业，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她自己终生未婚，无儿无女，请允许她将并不完全微不足道的财产赠予他们。
这笔钱对杜璟和廖远航来说不仅是财务上的支持，更是精神上的鼓励，因此二人都对安太太十分感激和尊敬，常去学校探望。只不过随着公司事务的增加，他们已经很久没和安太太联系了。
“你们当初说，创立奇遇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可现在，你们为了实行低价策略，降低成本，用机器取代人工，那些失业的员工去哪儿了？你们把所有的功能都塞进手机里，那些被时代淘汰的老人去哪儿了？你们为了降低采购成本，压低供应商价格，那些小工厂的利润去哪儿了？我们现在真的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面对她的质问，廖远航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沉默。
“请代我转告杜璟，”安太太对廖远航说，“告诉他，我很后悔。我此生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们。”
她说罢，在郑西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廖远航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
“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宣布启动无人超市项目。”廖远航站在VIP包厢内对杜璟说。他透过落地窗看着场内兴奋的人们，好奇他们究竟知不知道，那些炫目的科技被创造出来就是要取代他们的！
“为什么？”杜璟问。
廖远航正要回答，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行政推门进来：“杜总，到你上场发言了。”
杜璟还没说话，一旁的廖远航抢白道：“我们还有事要商量，麻烦行政先安排其他环节。”
行政不作声，看向杜璟。大会的环节安排是早就定好了的，先是产品慨念演示、嘉宾开场主持、总裁发言介绍发展计划、员工代表发言，最后才是联欢表演。但因为投资者们的时间宝贵，往往听完总裁发言后就会提前离场，如果临时改变顺序，投资者们那里免不了又要一通解释。
但杜璟想了想，还是说：“先让员工代表发言，等我和廖总谈完后，我再通知你们。”
行政只得点头道了声“好的”然后关门离开。
廖远航接着刚才的话题回答：“一旦无人超市投入使用，将会造成多少人失业，你想过吗？”
“你怎么突然担心起这种无用的事。” 杜璟转身背靠着窗户，“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旧岗位确实会被淘汰，但新技术的出现也会带来新岗位，新旧岗位总量仍将保持平衡。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新技术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创新难道不是以需求为导向、以金钱为燃料才能被创造出来吗？你以低价为诱饵，使人们对品质的要求一降再降，一直降到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即可，他们还有余力去追寻向上的自由吗？你为了节省成本，打压人们的劳动价值，人们的收入减少，钱都流向你手里，创新的命脉也就掌握在你手里。创新将完全为你所用，它的发展方向就是你的需求，而你的需求不过是创造出更多用来取代人工的机器，这根本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最终，普通人能够得到的新工作，就是排着队，等候你大发慈悲的施舍！”
杜璟听罢他的控诉，低头思索了半响说：“科技必然是向前发展的，如何让人类的进步跟上科技的脚步，这件事需要徐徐图之。但是商场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奇遇现在是第一不代表永远是第一，周围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远航，只要过了今晚，我们拿下投资，把无人超市建立起来，等到我们的地位真正稳固了，到那时，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到那时？到哪时！贪心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垄断了这个行业，又会把手伸向下个行业；扩张到全球之后还能把主意打到外太空去。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你说的话再动听也只是空头支票！”
杜璟一手叉腰，一手揉着眉头，思考着如何辩解，正好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行政部长亲自来问：“杜总，准备好了吗？”
杜璟抬手看了看时间，点头道：“我马上就来。”然后拍了拍廖远航的胳膊，“这件事，等我回来再从长计议。”
“等你回来，事情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廖远航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抱歉，恐怕我不能让你出去。”
廖远航寸步不让，杜璟盯着他的眼睛问：“投资者们都在下面等着，你知道今天的大会有多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出去。”
两人用眼神对峙，杜璟看到廖远航的眼神中写着绝不退让。他们二人不只是工作搭档，更是多年挚友，这样的争执还是第一次。就连当初杜璟劝说廖远航放弃学业，和自己一同创业时，他也只是思索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便默默打包行李跟他走了。
从来不提反对意见的人难得这样固执己见，杜璟不得不败下阵来。“抱歉，我今天无法上场。”他对行政部长说。
“可是投资者那边该如何交代？”部长问。
“之后我会和他们解释。”
“那员工呢？”
“员工那边，劳烦你想想办法。”
部长笑着推脱：“杜总，这可不是件好办的差事，很多分公司的员工不远万里赶过来，只是为了能够见你一面，没有合适的理由，我恐怕很难向他们做出解释。”
这也要解释、那也要解释，事事都向他压过来，杜璟突然感到一阵烦躁。“部长先生，我想我请你来，是为了帮我解决问题，而不是给我提出更多的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现在，请帮我们把门关上。”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行政部长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关上门。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廖远航退回到窗边，杜璟对着他的背影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今天一天去哪儿了？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廖远航看着场上的众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们也不应为此受到伤害。“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间办公室吗？真是小得要命！可你还是硬往里面塞了三张椅子，你说那张空椅子代表的是我们所有的客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客户服务，这张椅子就是要提醒我们，时刻站在客户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今天一天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向卖场的客户发放调查问卷。问卷上只有一个问题，我问他们，对消费者来说，以下哪项福利最为重要：1.商品价格；2.商品质量；3.商品革新。你猜我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转头逼视杜璟，而对方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窗外。这么多年来，对着商场上的腥风血雨，都未曾见过他眨过眼，此刻在真相面前，他竟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廖远航却并不打算饶过他，他拿出口袋里的A4纸，高举到他面前：“调查结果显示，一半以上的客户都认为，商品革新才是最重要的消费福利，其次是商品质量，最后才是商品价格。”他放下纸张继续质问，“你总说要重视客户需求，可客户真正想要什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你想赚钱，谁不想赚钱？钱是挣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你自己长了一颗精得不能再精的赚钱脑子，却总在告诉客户怎么省钱，授自己以渔，授客户以鱼。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你到底把客户当成什么！”
杜璟看着窗外，沉默片刻后说：“不是我把客户当成什么，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当成什么。经历过那么多次价格战，你也看到了，谁能给出的价格更低，谁就能赢得战争的胜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客户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能赢不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而是因为我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他们。”
“那西趣呢？西趣从未依靠价格战赢得竞争。”
杜璟一怔，转过头去说道：“它只是一个个例。”
“不是个例，我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学习西趣的经营模式，真正把客户需求放在第一位。西趣虽然倒下了，但我相信，今后每个城市、每个行业，都会有自己的西趣。”
“别人怎样我不在乎，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西趣的理念，奇遇学不会。”
“为什么学不会？究竟难在哪里？不过是‘让利’两个字罢了！”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奇遇由我一手创立，它流的是征服者的血液，它的使命就是实现统治，它的旗帜注定要遍布世界，它过去不是、并且永远也不会是小富即安、偏安一隅的小公司！”
廖远航惊讶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天真。杜璟读过书，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但古今中外的智慧结晶都不能使他的思想得到净化，自己又怎么可能凭三言两语就改变他根深蒂固的观念？
杜璟见他不说话，又向主席台下看去，只见行政部长正弯腰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物交谈着，然后他们便起身，像是准备离开。现在赶下去或许还来得及，杜璟转身对廖远航说：“抱歉远航，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考虑，但现在还不是做出改变的时候。”
他说罢就要离开，却被廖远航一把拉住胳膊。“你还记得，你曾经许诺过我一项特权吗？”
杜璟闻言，停下脚步。廖远航看着他，思绪却飘回到创业之初的那间小办公室。
那天，他突发奇想，指着那第三张椅子问杜璟：“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和客户站在了利益的反面，你会怎么做？”
杜璟笑了笑，站起来，把他拉到那张空椅子上坐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允许你以客户的名义，将我驱逐出奇遇。”
廖远航还记得那天的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照在他们的脸上，那时他们都还有着书呆子的傻气，却也有着未被现实磨平棱角的锐气。而现在，象征身份的高级西装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最洒脱，等到拥有的多了，顾虑也就多了，但如果能放下，身份地位不过只是身外之物，所谓船大难调头，也许只是掌舵者的心魔。
“我现在以客户的名义，要求你离开奇遇。”
杜璟看着他，一脸错愕。他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但17岁创业时的心境与此刻的处境又怎能同日而语。他震惊过后，反倒笑了起来。“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这种玩笑，之后不要再说。”
他说罢，使劲挣脱廖远航的手就要离开，可窗外的光线蓦然消失，场内陷入一片黑暗，二人不由得都向窗外看去。
“我的老天，还真让他想到办法了。” 廖远航喃喃道。
只见场地中央正拔地而起一只约三层楼高的全息投影电子巨人，他的身躯庞大到像是站在每个人面前。AI换脸技术使他拥有和杜璟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用杜璟的声音、杜璟的语气，对众人说：“晚上好！”
眼前的景象令杜璟停在原地，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费心研发、引以为傲的技术会被应用在自己身上。但更令他惊讶的是，电子巨人的昂藏身躯散发着霓虹的荧光，借着这光亮，他看到场内众人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因总裁未能亲临现场而产生的失落，恰恰相反，他们都尖叫着、呐喊着，向巨人伸出双手，整个场馆陷入某种橙红色的狂热。
怎么会这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战栗的颤抖。
廖远航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带讥讽、眼含嘲笑道：“如果工人是可以取代的，那么总裁为什么不可以？”
可以取代？可笑！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被取代？！他抬起头，对廖远航咆哮道：“我是奇遇的总裁，是我，亲手创立的奇遇！”他们应该顶礼膜拜的人是我，而不是什么可笑的电子投影！
面对他的愤怒，廖远航只是淡淡地转过头去。窗外，电子巨人的发言完毕，破碎成一地的荧光粒子，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场馆上空，新月如同一柄弯刀，划开重重迷雾，洒下银色清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如果你执意要逆天而行，那么亲手毁掉奇遇的，也会是你。”
*
过了不知多久，馆内空了，灯光也暗了，只有上方的360°环形LED屏幕上还滚动着奇遇的标语：“期待奇遇，永远赞叹！”
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短发俏丽的女孩蹦跳着跑进来：“哥！听说你被远航哥篡位啦！”
杜璟此刻没心情纠正她的措辞，只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哦不不不，我是说你别太伤心了，等咱们兄妹俩杀出去，另辟一条生路，到时候让他哭着喊着求我们回来。”
杜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一个人走，你留下。”
“啊？为什么？你想让我留下当内应么？”
“你一个小文案能当什么内应？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还想出去当警察？你最好早点放弃这个念头。”
“凭什么？你自己都被炒了，凭什么管我？”
“因为我是你哥，我有权不在你的入职确认书上签字。警察的工作太危险了，你一个女生不合适。”
杜瑛生气地指责他：“偏见！”
杜璟无视她，走到桌前开始收拾东西。
“你之后打算去哪儿？你不会就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吧？”杜瑛故意唱衰他。
杜璟反倒一脸平静，他拿起放在这里的唯一一件装饰品，是一部赛车模型。“有个车手曾经说过，总是呆在山顶是很无聊的，从山底往上爬的过程才最有意思。”
“死鸭子嘴硬！”杜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廖远航敲门进来。“刚才开程公司来电话，说你推荐的那个程天然，因为个人原因拒绝了我们的项目，而且她的合约到期，已经离开开程。开程重新推了几个人选过来，看你这边要不要考虑，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杜璟想了想，说：“算了，由你决定吧。”
廖远航点点头，说了句：“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道歉？”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杜璟顿了顿，说：“你只是尽到你的职责，没什么好抱歉的。”
廖远航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说：“杜璟，高处不胜寒，你站在山顶已经太久，回到人们身边，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听听他们真实的想法吧！等你想通了，随时欢迎你回来。”
杜璟反问道：“什么样才叫‘想通了’？标准是什么？”
“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是等到了那一天，我们会知道的。”
杜璟有些嘲弄地摇摇头，继续收拾东西。
廖远航又笑着说：“创业以来，你就没休息过，不如好好放松一下，谈一场恋爱，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杜璟手上的动作一滞，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早有打算，只不过越是觉得简单，越是不着急采取行动。或许这确实是个机会。
廖远航见他低头不语，叹口气，转身离开。正要走出去，突然又被他叫住：“你刚才说程天然已经离开开程。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