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戏在某影视基地开拍，因为项目之前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筹备时间被迫缩短，天然来不及多做准备，只把自己的行李打点好便匆忙进组。
她那天被袁野喷了个狗血淋头，本以为没戏了，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居然又被选上了。签合同的时候她都还云里雾里的，但又不敢问，生怕自己这次是瞎猫逮着死耗子，万一多嘴问了，反倒弄巧成拙。可看着合同上大大缩水的片酬，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猫还是耗子呢？
开机第一天，上午忙完了开机仪式，下午紧接着就开始正式的拍摄。天然的第一场戏是一场简单的武打戏，也算是给她一点时间适应工作的节奏。武打戏开拍前需要先彩排动作，天然穿上威亚装备，技术人员帮她调试松紧，她掏出怀里的剧本再看一眼。
“《秋雁两行江上雨》。”
这部戏讲的是一代女侠的成长故事，她翻开第一页。
“3外景场景：城墙上 人物：秋鸿、武师傅时间：傍晚
敌人兵临城下，秋城士兵日夜加紧操练，身为城主女儿的秋鸿却被父亲安排在一旁跟随武师傅学习轻功。秋鸿觉得学轻功是逃命的功夫，学了也不能上阵杀敌，却苦于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只能在城墙上心不在焉地练习，眼睛还在偷看旁边习武的士兵。因为分心，脚步不稳，落地时摔了一个趔趄。
武师傅：（摇头叹气）你不要不认真。
秋鸿：我哪有！”
这场戏天然只需要吊着威亚从城墙上下来，然后说一句台词就能完成，还算是比较轻松。她正准备跳下去，结果发现设备出了点问题，为了确保安全，技术人员去城墙下的剧务组找人解决，其余人在城墙上等。
她没带手机上来，只好无聊地趴在城墙上向下张望。墙下被围出了一片圆形空地作演武场，中间摆着兵器架、射击箭靶等道具；正对着场地中间停着一辆大卡车，这是剧组打光的供电车；车左右两边驻扎着几个小棚子，里面都是制片组、导演组、美术组、摄影组等工作人员。片子投资不大，剧组规模也小，所有工作人员加起来，一共也就不到200号人。
天然看到威亚小师傅从城墙根下一溜小跑，先是去了左边制片组找剧务，只见他们说了几句后，里面的人给小师傅指了个方向，小师傅又朝导演组跑去，可是导演组也没有他要的东西，于是他又穿过演武场，往美术组、摄影组的方向找去，活像个足球被人踢来踢去。
球跑到场地中间时，天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因为是开机第一天，大家不免都有些忙乱，许多准备工作还没完全做好，各个组的人都在场地中乱窜，忙得团团转。从天然的角度向下俯视，下面像是一窝工作中的蚂蚁忙碌地做着不规则运动。可是在这蚂蚁窝的正中间，正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工程材料，应该是搭建场地多出来的砖头、木材等，保洁人员还没来得及打扫，就这么放在路中间，所有人从此路过都要减速绕行，可大家就是谁也不愿意动手把它清理走。
天然的视线又跟着小师傅到了美术组，似乎是终于有人将他带到车上去找工具箱，天然便看不到他了。再将视线随意地转回到场地中央时，这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高个子男人，拿着照明灯从道具组斜穿过演武场去摄影组。即便看不清脸，天然还是觉得这人应该很年轻，就算穿着最简单的灰蓝色衬衣和牛仔裤，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透着一股挺拔向上的生命力。他经过废料堆时放慢脚步看了几眼，似乎是想了想，最终停下，蹲下来，把原先手中的照明灯用左手拿着，空出来的右手从垃圾堆中扒拉出几根木材一起拿走了。
天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走到摄影组，把灯交给摄影师后，再把带过来的木材靠在墙边放好，又找了个小推车，回到场地中间把剩下的材料全清理走，场地瞬间就开阔了。天然全程看着他的行动，心中猜测这应该是个做事很有条理并且有责任心的男人，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把材料转移了个地方，而是将它们按大小轻重，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码放在墙角。说来也奇怪，这些垃圾一旦被收拾整齐，反倒像是被放错的资源。
在做完这些之后，那个男人去到一旁的休息区简单洗了个手，拍拍身上的灰，接着清清爽爽地继续他的工作去了。天然正要继续看，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时，小师傅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回来了。天然看他跑得满头大汗，顺手递了瓶水给他，再回头向下看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准备好了吗？”小师傅利索地修好设备后问天然。
“嗯。”天然站到城墙上，听小师傅的口令：“一、二、三，跳。”
她向下跳去，腰间的威亚稳稳地托住她在空中飞行。天然很享受吊威亚，风把她的头发吹开，她向下俯视，飞行让速度变快，时间就慢下来，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拉长，有人在专心忙碌，有人停下来看向她……而刚才那个神秘男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画面中。他手里拿着道具，迈着均匀的大步子从场地中间走过。她从上往下，他从左往右，世界是立体的，他们狭路相逢。
“要录环境音了，大家安静一分钟！”天然刚一站稳，就听到副导演拿着喇叭喊。
全场静止，画面定格，天然和那个男人隔着1.314米的距离四目相望。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睛，天然看见落日下的海面波光粼粼，海豚起舞，画出优美的半圆，惊起一滩鸥鹭。这里没有海，她在他的眼睛里澎湃，海浪声起，奏出一曲《G弦上的咏叹》。
“感觉怎么样？”武术指导从旁边走过来问天然。
天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录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画面重新转动起来，她竟还傻傻地盯着对面那个男人看。她急忙转过头，有些尴尬地说：“挺好的，没问题。”
“再多试几次，加上手脚动作。”
“嗯。”天然点点头，跟着武术指导回到城墙上，上楼梯的时候，眼神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可惜遍寻不着那个人的身影。
之后又排练了几次，动作基本流畅了，只是有点儿累了，她提出要休息一下，于是大家围在城墙下喝水聊天。正聊着，一个拿着大喇叭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正是这部戏的导演王传飞。
他问：“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点点头：“差不多了，导演。”
导演点点头，又专门对天然说：“咱们先来把台词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再加上动作，要是动作也流畅了，那就可以换衣服正式开拍了。”
“没问题。”天然放下水杯，跟着导演来到场地中间，扮演武师傅的演员、灯光师、摄影师都过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导演安排。
导演先指着地上的标记对天然说：“你等会儿就降落到这个位置，但是先别起身，等到武师傅说完台词之后，你再跳起来站直，回头对着他说台词。”
天然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接着转头对摄像说：“你待会儿就用仰角拍她下落的过程，注意要用大仰角。”
摄像比了个OK的手势。
“行，那咱们就试一遍看看效果。”
众人各自站好，导演双手击掌，喊：“开始！”
天然轻轻一起跳，然后蹲在标记的位置，武师傅摇头叹气道：“你不要不认真。”
天然起身，回头说道：“我哪有。”
“卡！”导演急忙拉住天然，“你这个台词说得太快了。”
天然立刻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我哪有。”
“语气又太轻了。”
天然加大音量：“我哪有！”
“太生硬了。”
天然拉长语调：“我哪有~”
“太娇气了，女主角是习武之人，说话不是这种风格的。”
天然有点儿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演了，兜兜转转反而回到了第一遍的语气：“我哪有。”
“怎么又倒回去了？” 导演摇摇头，“你们两再练一练，我看看摄像去。”他说着走到摄像身边。
他一走，天然立马背过身去对武师傅抱怨道：“他故意的吧，想给我个下马威么？”
武师傅安慰她：“不会的，我跟王导合作过好几次了，我了解他的为人，绝对不会故意为难演员，他只是要求比较严格。”
“严格也不是在这儿严格呀？后面的重头戏他怎么严格我都能接受，可为了一个过场镜头，值得这么抠字眼儿么？”
“一部电影时长只有90分钟，哪个镜头不需要费心打磨呢？你别着急，你之前拍戏的风格和我们不太一样，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天然小声嘟囔：“我就怕我怎么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武师傅笑道：“演技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多练习，练得多了就能找到感觉了。”
他倒是好心，不厌其烦地陪着天然把两句话的台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可天然始终没有参透这句简单台词的精妙之处，待导演从摄像那里回来时，她的台词水平依旧在原地打转。
摄像那边似乎也不太顺利，导演回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看得天然心里更紧张了，表现甚至不如刚开始的时候。
导演见她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忍不住发火道：“拍戏是要动脑子的，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说一点改一点，像挤牙膏一样，你自己的想法呢？”
旁边的副导演见这阵势急忙过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起了个大早忙活开机仪式，过来之后吊威亚的吊威亚、搬东西的搬东西，一直忙到现在都没休息过，确实辛苦了。这会儿也到饭点儿了，要不导演，先安排大家去吃晚饭顺便休息一下，等吃完饭了咱们再继续？”
导演不说话，摆摆手算是同意了，于是其他工作人员纷纷往外走去领盒饭了。
天然被骂得又气又羞，干脆不吃晚饭，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只是她隐约感觉好像有人偷看自己，环顾四周，看到剧组扮演老年女主角的女演员正拿着笔和本子，像个狗仔一样对着她写写画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估计也兴不起什么浪，天然此刻无心搭理她，只自顾自地找地方休息。
她抱着胳膊走到摄影组，正好看到摄影组的阿亮跪在地上，后面还蹲着一个人，天然探头一看，真巧，又是那个男人！阿亮右肩上扛着摄像机一点一点往后仰着拍摄，那个男人在阿亮身后推着阿亮的背不让他摔下来。两个人试了几次，好像都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阿亮把摄影机交给他，屁股往地上一坐：“不行不行，再怎么仰也只能这样了，这个角度已经是极限了。”
天然好奇，坐到阿亮旁边问：“你俩干嘛呢？”
阿亮摆摆手：“哎，别提了，导演非要要什么大仰角，我都跪在地上仰得不能再仰了他还不满意，让我到这边再试试，说一定要给他拍出一个巨大的仰角。“
天然乐了：“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啊！我一句3个字的台词，排练了20多回，导演都说演得不行。就3个字儿，我还能给他念出朵花儿呀！”
两个人算是遇到知音了，凑一起吐槽起工作来说个没完，旁边的那个男人却不加入他们的谈话，独自试起角度来，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最后干脆趴在地上了。
天然趁机打听道：“这人谁呀？”
阿亮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是道具组的杜肯。”
杜肯听到她在问，也转头看了一眼天然，谦逊地向她问好：“天然姐。”
姐？我是姐？天然心中极度不爽，倒不是因为排斥姐姐的称谓，娱乐圈年轻人多，她几年前就习惯了被人叫姐。她只是不爽，哪个男人会对有好感的女生叫“姐”？
天然没理会杜肯，只矜持地扭过头去问阿亮：“他懂摄影么，怎么找他帮忙呢？“
阿亮自嘲道：“我资历不够，其他人都使唤不动，就小杜勤快，一喊就过来了。“
天然心想，这人挺闲的么，怎么总有时间多管闲事呢。于是又问：“他自己不忙么？“
“怎么可能不忙，道具组杂事儿也挺多的，但是小杜做事快，又不怎么出错，不用浪费时间返工，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做点别的。你之前没见过他吧，他其实上周才来，原来还不是做我们这行的，只是因为喜欢电影，又会做点模型，制片就把他招进来，先从道具助理做起。我看这小伙子挺有上进心的，到处帮忙估计也是想多学点东西，一步一步往上爬吧。”
天然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地往杜肯身上又看了两眼，见他把摄影机平放在肩上，然后镜头一点一点缓慢上抬，只抬到30度左右便不动了。天然不理解，问：“诶，这个大仰角怎么就拍不出来呢，就把摄影机这样向上一直抬，抬到90度不就好了吗？”
阿亮叹气道：“你这纯属想当然。”他拉着天然站起来，让她看摄影机显示器里面的画面，“你看，现在摄影机平放，正对着一整面城墙，随着角度的提高，城墙会在画面中向下移，城墙的底部就会慢慢超出拍摄范围。就像你给朋友拍大长腿的照片要蹲下来仰拍，如果站着拍就只能拍到半身照。大仰角拍摄难就难在，不能让拍摄对象出框。”
天然这下明白了：“原来如此，但是怎么拍呢？就算摄影师趴在地上，把自身的高度降到最低，也不可能做到完全的90度呀！”
阿亮又重新坐下：“谁说不是呢！”
天然也跟着坐回他旁边：“那你待会儿准备怎么交差呢？”
阿亮狡黠一笑道：“交差其实很简单。你想，一个人能不能把一项工作做好，一看这个人的智商，二看这个人的态度，智商是天生的，只有态度可以改变。等会儿我先在地上打个滚儿，蹭一身的土，再整个人趴在地上拍给导演看，只要让他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的态度已经达到极限了，他再不满意也拿我没办法。”
天然听罢豁然开朗，高兴地鼓掌道：“哇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这个方法很好，我要向你学习。等会儿开拍前，我先咳嗽几声，假装我练台词把嗓子都练哑了，拍的时候我声音再大一点，表情再凶狠一点，宁愿用力过猛，也要让他觉得我十分努力了，这样他就不会再为难我啦！”
阿亮竖起大拇指：“孺子可教！”
他俩正高兴着，旁边的杜肯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铁锹，吭哧吭哧地开始挖坑。
阿亮不解地问道：“小杜你干嘛呢？”
杜肯不回答，只顾埋头挖坑，等挖到大概半人深的时候他跳出来，对阿亮说：“你到坑里拍一下试试。”
阿亮依他所言试了一下，果然轻轻松松用一个小角度摄下了一个大仰角。他从坑里爬出来，拍拍杜肯的肩膀赞叹道：“兄弟，可以啊，有点儿东西！我欠你一个人情，之后想学什么只管来找我，我保证倾囊相授！”
他说完扛起摄像机就要走，天然连忙叫住他：“诶，你去哪儿？”
“找导演去，跟他说大仰角拍出来了！”
天然急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你就好好准备，再排练排练，多找找感觉。”
“可是你刚刚教我的那些……”
阿亮惭愧地摸摸鼻子：“天然，其实我也还年轻，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还很浅薄，我说的一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自己加油吧，努力总是没错的。”他说完提起摄像机就跑了。
天然这下是真着急了，并列的倒数第一突然转学，她成了全场唯一的吊车尾，排练时间也所剩无几，她等下又要丢脸了。
偏偏杜肯很不会看人眼色，挑这个时候过来跟她打招呼：“天然姐，那没什么事，我也过去了。”
天然很难不把怒气都发泄到他身上，于是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姐什么姐？谁是你姐！”
她那天被袁野喷了个狗血淋头，本以为没戏了，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居然又被选上了。签合同的时候她都还云里雾里的，但又不敢问，生怕自己这次是瞎猫逮着死耗子，万一多嘴问了，反倒弄巧成拙。可看着合同上大大缩水的片酬，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猫还是耗子呢？
开机第一天，上午忙完了开机仪式，下午紧接着就开始正式的拍摄。天然的第一场戏是一场简单的武打戏，也算是给她一点时间适应工作的节奏。武打戏开拍前需要先彩排动作，天然穿上威亚装备，技术人员帮她调试松紧，她掏出怀里的剧本再看一眼。
“《秋雁两行江上雨》。”
这部戏讲的是一代女侠的成长故事，她翻开第一页。
“3外景场景：城墙上 人物：秋鸿、武师傅时间：傍晚
敌人兵临城下，秋城士兵日夜加紧操练，身为城主女儿的秋鸿却被父亲安排在一旁跟随武师傅学习轻功。秋鸿觉得学轻功是逃命的功夫，学了也不能上阵杀敌，却苦于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只能在城墙上心不在焉地练习，眼睛还在偷看旁边习武的士兵。因为分心，脚步不稳，落地时摔了一个趔趄。
武师傅：（摇头叹气）你不要不认真。
秋鸿：我哪有！”
这场戏天然只需要吊着威亚从城墙上下来，然后说一句台词就能完成，还算是比较轻松。她正准备跳下去，结果发现设备出了点问题，为了确保安全，技术人员去城墙下的剧务组找人解决，其余人在城墙上等。
她没带手机上来，只好无聊地趴在城墙上向下张望。墙下被围出了一片圆形空地作演武场，中间摆着兵器架、射击箭靶等道具；正对着场地中间停着一辆大卡车，这是剧组打光的供电车；车左右两边驻扎着几个小棚子，里面都是制片组、导演组、美术组、摄影组等工作人员。片子投资不大，剧组规模也小，所有工作人员加起来，一共也就不到200号人。
天然看到威亚小师傅从城墙根下一溜小跑，先是去了左边制片组找剧务，只见他们说了几句后，里面的人给小师傅指了个方向，小师傅又朝导演组跑去，可是导演组也没有他要的东西，于是他又穿过演武场，往美术组、摄影组的方向找去，活像个足球被人踢来踢去。
球跑到场地中间时，天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因为是开机第一天，大家不免都有些忙乱，许多准备工作还没完全做好，各个组的人都在场地中乱窜，忙得团团转。从天然的角度向下俯视，下面像是一窝工作中的蚂蚁忙碌地做着不规则运动。可是在这蚂蚁窝的正中间，正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废弃的工程材料，应该是搭建场地多出来的砖头、木材等，保洁人员还没来得及打扫，就这么放在路中间，所有人从此路过都要减速绕行，可大家就是谁也不愿意动手把它清理走。
天然的视线又跟着小师傅到了美术组，似乎是终于有人将他带到车上去找工具箱，天然便看不到他了。再将视线随意地转回到场地中央时，这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高个子男人，拿着照明灯从道具组斜穿过演武场去摄影组。即便看不清脸，天然还是觉得这人应该很年轻，就算穿着最简单的灰蓝色衬衣和牛仔裤，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透着一股挺拔向上的生命力。他经过废料堆时放慢脚步看了几眼，似乎是想了想，最终停下，蹲下来，把原先手中的照明灯用左手拿着，空出来的右手从垃圾堆中扒拉出几根木材一起拿走了。
天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走到摄影组，把灯交给摄影师后，再把带过来的木材靠在墙边放好，又找了个小推车，回到场地中间把剩下的材料全清理走，场地瞬间就开阔了。天然全程看着他的行动，心中猜测这应该是个做事很有条理并且有责任心的男人，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把材料转移了个地方，而是将它们按大小轻重，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码放在墙角。说来也奇怪，这些垃圾一旦被收拾整齐，反倒像是被放错的资源。
在做完这些之后，那个男人去到一旁的休息区简单洗了个手，拍拍身上的灰，接着清清爽爽地继续他的工作去了。天然正要继续看，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时，小师傅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回来了。天然看他跑得满头大汗，顺手递了瓶水给他，再回头向下看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准备好了吗？”小师傅利索地修好设备后问天然。
“嗯。”天然站到城墙上，听小师傅的口令：“一、二、三，跳。”
她向下跳去，腰间的威亚稳稳地托住她在空中飞行。天然很享受吊威亚，风把她的头发吹开，她向下俯视，飞行让速度变快，时间就慢下来，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拉长，有人在专心忙碌，有人停下来看向她……而刚才那个神秘男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画面中。他手里拿着道具，迈着均匀的大步子从场地中间走过。她从上往下，他从左往右，世界是立体的，他们狭路相逢。
“要录环境音了，大家安静一分钟！”天然刚一站稳，就听到副导演拿着喇叭喊。
全场静止，画面定格，天然和那个男人隔着1.314米的距离四目相望。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睛，天然看见落日下的海面波光粼粼，海豚起舞，画出优美的半圆，惊起一滩鸥鹭。这里没有海，她在他的眼睛里澎湃，海浪声起，奏出一曲《G弦上的咏叹》。
“感觉怎么样？”武术指导从旁边走过来问天然。
天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录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画面重新转动起来，她竟还傻傻地盯着对面那个男人看。她急忙转过头，有些尴尬地说：“挺好的，没问题。”
“再多试几次，加上手脚动作。”
“嗯。”天然点点头，跟着武术指导回到城墙上，上楼梯的时候，眼神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可惜遍寻不着那个人的身影。
之后又排练了几次，动作基本流畅了，只是有点儿累了，她提出要休息一下，于是大家围在城墙下喝水聊天。正聊着，一个拿着大喇叭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他正是这部戏的导演王传飞。
他问：“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点点头：“差不多了，导演。”
导演点点头，又专门对天然说：“咱们先来把台词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再加上动作，要是动作也流畅了，那就可以换衣服正式开拍了。”
“没问题。”天然放下水杯，跟着导演来到场地中间，扮演武师傅的演员、灯光师、摄影师都过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导演安排。
导演先指着地上的标记对天然说：“你等会儿就降落到这个位置，但是先别起身，等到武师傅说完台词之后，你再跳起来站直，回头对着他说台词。”
天然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接着转头对摄像说：“你待会儿就用仰角拍她下落的过程，注意要用大仰角。”
摄像比了个OK的手势。
“行，那咱们就试一遍看看效果。”
众人各自站好，导演双手击掌，喊：“开始！”
天然轻轻一起跳，然后蹲在标记的位置，武师傅摇头叹气道：“你不要不认真。”
天然起身，回头说道：“我哪有。”
“卡！”导演急忙拉住天然，“你这个台词说得太快了。”
天然立刻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我哪有。”
“语气又太轻了。”
天然加大音量：“我哪有！”
“太生硬了。”
天然拉长语调：“我哪有~”
“太娇气了，女主角是习武之人，说话不是这种风格的。”
天然有点儿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演了，兜兜转转反而回到了第一遍的语气：“我哪有。”
“怎么又倒回去了？” 导演摇摇头，“你们两再练一练，我看看摄像去。”他说着走到摄像身边。
他一走，天然立马背过身去对武师傅抱怨道：“他故意的吧，想给我个下马威么？”
武师傅安慰她：“不会的，我跟王导合作过好几次了，我了解他的为人，绝对不会故意为难演员，他只是要求比较严格。”
“严格也不是在这儿严格呀？后面的重头戏他怎么严格我都能接受，可为了一个过场镜头，值得这么抠字眼儿么？”
“一部电影时长只有90分钟，哪个镜头不需要费心打磨呢？你别着急，你之前拍戏的风格和我们不太一样，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天然小声嘟囔：“我就怕我怎么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武师傅笑道：“演技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多练习，练得多了就能找到感觉了。”
他倒是好心，不厌其烦地陪着天然把两句话的台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可天然始终没有参透这句简单台词的精妙之处，待导演从摄像那里回来时，她的台词水平依旧在原地打转。
摄像那边似乎也不太顺利，导演回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看得天然心里更紧张了，表现甚至不如刚开始的时候。
导演见她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忍不住发火道：“拍戏是要动脑子的，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说一点改一点，像挤牙膏一样，你自己的想法呢？”
旁边的副导演见这阵势急忙过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起了个大早忙活开机仪式，过来之后吊威亚的吊威亚、搬东西的搬东西，一直忙到现在都没休息过，确实辛苦了。这会儿也到饭点儿了，要不导演，先安排大家去吃晚饭顺便休息一下，等吃完饭了咱们再继续？”
导演不说话，摆摆手算是同意了，于是其他工作人员纷纷往外走去领盒饭了。
天然被骂得又气又羞，干脆不吃晚饭，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只是她隐约感觉好像有人偷看自己，环顾四周，看到剧组扮演老年女主角的女演员正拿着笔和本子，像个狗仔一样对着她写写画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估计也兴不起什么浪，天然此刻无心搭理她，只自顾自地找地方休息。
她抱着胳膊走到摄影组，正好看到摄影组的阿亮跪在地上，后面还蹲着一个人，天然探头一看，真巧，又是那个男人！阿亮右肩上扛着摄像机一点一点往后仰着拍摄，那个男人在阿亮身后推着阿亮的背不让他摔下来。两个人试了几次，好像都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阿亮把摄影机交给他，屁股往地上一坐：“不行不行，再怎么仰也只能这样了，这个角度已经是极限了。”
天然好奇，坐到阿亮旁边问：“你俩干嘛呢？”
阿亮摆摆手：“哎，别提了，导演非要要什么大仰角，我都跪在地上仰得不能再仰了他还不满意，让我到这边再试试，说一定要给他拍出一个巨大的仰角。“
天然乐了：“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啊！我一句3个字的台词，排练了20多回，导演都说演得不行。就3个字儿，我还能给他念出朵花儿呀！”
两个人算是遇到知音了，凑一起吐槽起工作来说个没完，旁边的那个男人却不加入他们的谈话，独自试起角度来，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最后干脆趴在地上了。
天然趁机打听道：“这人谁呀？”
阿亮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是道具组的杜肯。”
杜肯听到她在问，也转头看了一眼天然，谦逊地向她问好：“天然姐。”
姐？我是姐？天然心中极度不爽，倒不是因为排斥姐姐的称谓，娱乐圈年轻人多，她几年前就习惯了被人叫姐。她只是不爽，哪个男人会对有好感的女生叫“姐”？
天然没理会杜肯，只矜持地扭过头去问阿亮：“他懂摄影么，怎么找他帮忙呢？“
阿亮自嘲道：“我资历不够，其他人都使唤不动，就小杜勤快，一喊就过来了。“
天然心想，这人挺闲的么，怎么总有时间多管闲事呢。于是又问：“他自己不忙么？“
“怎么可能不忙，道具组杂事儿也挺多的，但是小杜做事快，又不怎么出错，不用浪费时间返工，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做点别的。你之前没见过他吧，他其实上周才来，原来还不是做我们这行的，只是因为喜欢电影，又会做点模型，制片就把他招进来，先从道具助理做起。我看这小伙子挺有上进心的，到处帮忙估计也是想多学点东西，一步一步往上爬吧。”
天然听了他的话，下意识地往杜肯身上又看了两眼，见他把摄影机平放在肩上，然后镜头一点一点缓慢上抬，只抬到30度左右便不动了。天然不理解，问：“诶，这个大仰角怎么就拍不出来呢，就把摄影机这样向上一直抬，抬到90度不就好了吗？”
阿亮叹气道：“你这纯属想当然。”他拉着天然站起来，让她看摄影机显示器里面的画面，“你看，现在摄影机平放，正对着一整面城墙，随着角度的提高，城墙会在画面中向下移，城墙的底部就会慢慢超出拍摄范围。就像你给朋友拍大长腿的照片要蹲下来仰拍，如果站着拍就只能拍到半身照。大仰角拍摄难就难在，不能让拍摄对象出框。”
天然这下明白了：“原来如此，但是怎么拍呢？就算摄影师趴在地上，把自身的高度降到最低，也不可能做到完全的90度呀！”
阿亮又重新坐下：“谁说不是呢！”
天然也跟着坐回他旁边：“那你待会儿准备怎么交差呢？”
阿亮狡黠一笑道：“交差其实很简单。你想，一个人能不能把一项工作做好，一看这个人的智商，二看这个人的态度，智商是天生的，只有态度可以改变。等会儿我先在地上打个滚儿，蹭一身的土，再整个人趴在地上拍给导演看，只要让他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的态度已经达到极限了，他再不满意也拿我没办法。”
天然听罢豁然开朗，高兴地鼓掌道：“哇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这个方法很好，我要向你学习。等会儿开拍前，我先咳嗽几声，假装我练台词把嗓子都练哑了，拍的时候我声音再大一点，表情再凶狠一点，宁愿用力过猛，也要让他觉得我十分努力了，这样他就不会再为难我啦！”
阿亮竖起大拇指：“孺子可教！”
他俩正高兴着，旁边的杜肯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铁锹，吭哧吭哧地开始挖坑。
阿亮不解地问道：“小杜你干嘛呢？”
杜肯不回答，只顾埋头挖坑，等挖到大概半人深的时候他跳出来，对阿亮说：“你到坑里拍一下试试。”
阿亮依他所言试了一下，果然轻轻松松用一个小角度摄下了一个大仰角。他从坑里爬出来，拍拍杜肯的肩膀赞叹道：“兄弟，可以啊，有点儿东西！我欠你一个人情，之后想学什么只管来找我，我保证倾囊相授！”
他说完扛起摄像机就要走，天然连忙叫住他：“诶，你去哪儿？”
“找导演去，跟他说大仰角拍出来了！”
天然急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你就好好准备，再排练排练，多找找感觉。”
“可是你刚刚教我的那些……”
阿亮惭愧地摸摸鼻子：“天然，其实我也还年轻，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还很浅薄，我说的一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自己加油吧，努力总是没错的。”他说完提起摄像机就跑了。
天然这下是真着急了，并列的倒数第一突然转学，她成了全场唯一的吊车尾，排练时间也所剩无几，她等下又要丢脸了。
偏偏杜肯很不会看人眼色，挑这个时候过来跟她打招呼：“天然姐，那没什么事，我也过去了。”
天然很难不把怒气都发泄到他身上，于是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姐什么姐？谁是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