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然特意比通告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片场,她还是忍不住往道具组望了望,果然看到杜肯已经在棚子下面忙了起来。天然心想,这人真够勤奋的,不用休息的么?

    其他工作人员围着导演站在摄像机旁边,看到天然过来,把中间的位置腾给她,她有些忐忑地站到导演面前。

    “准备得怎么样了?”导演问。

    “应该没问题了吧。”天然嗫嚅着回答。

    导演见她底气不足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为什么是‘应该没问题’?我昨天不是让你不练好不能睡觉的吗?你应该是‘保证没问题’!”

    天然本就不多的信心被他一嗓子吼没了,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的衣服领子跟着重复道:“保证没问题。”

    导演看着她的头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从鼻子里长长出一口气:“现在就排练一遍我看看。”

    两位演员迅速站到指定位置,武师傅向天然投去一个安慰的目光示意她别紧张,可天然怎么可能不紧张!她昨天练习的时间太短,训练成果还没有形成肌肉记忆,再加上导演这么一吓唬,全忘光了!

    她第一遍台词刚说完,就自知绝对及不了格,不等导演发话,立马说:“哎呀刚才我还没进入状态,重新再来一遍吧!”说完就对着武师傅使眼色。

    武师傅也想帮她,应了句“好”之后,不等导演同意就重新起头念了遍台词。

    天然跟着念完她的台词后,导演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天然心下更慌了,用手扇扇面前的空气:“好像还是不行,我换一种情绪再来一遍吧。”说完又和武师傅对了好几遍戏,期间导演一直不说话,他们就一直演。

    最后,导演冷眼看着她丑态百出的表演,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够了。”

    两人停下来看向导演,天然感觉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才听到他说:“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你的表演,”他停下来看向天然,天然心知接下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可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导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至于把话说得太难听。可惜事与愿违,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导演说:“那就是‘轻浮’。”

    “轰”地一声,像是每一根血管都爆裂开来,她的脸瞬间烧红到耳朵尖儿。远处人们走动的声音、近处人们的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在极度愤怒下变得尖细的声音:“哼!什么破烂剧组,又穷又抠还事儿多,姑奶奶我不干了!”

    她说完不顾制片的阻拦,直冲冲地往片场外面走去,差点儿撞到人。等稳住脚步一看,还是那个臭老太太!天然心想,反正都要走人了,干脆把这老太婆的事一并解决了。她一把夺过老太太手里的笔记本说道:“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我两天了,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是变态跟踪狂么?哎呀,这么高标准严要求的好剧组,怎么还藏污纳垢的呢!”她故意大声嚷嚷想把事情闹大,也算是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这是我的笔记本,请你还给我。”旁边围过来一些工作人员看热闹,可老太太依旧镇定地要求天然归还笔记本。

    “我偏不还!你当我傻呀,这上面肯定有你犯罪的证据!”她说着翻开笔记本看,只见上面满满当当记录的,全是她的个人资料。除了身高体重这些基础信息之外,还详细地记录了她吃饭时是右手拿筷子、走路时喜欢仰着头不看路、与人交谈时会下意识地盯着正在说话的人看等生活习惯,旁边甚至还附着她的照片,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偷拍的。

    天然一页页地翻过去,只觉得这些内容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你记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不听你说,我要报警,我还要告你!”

    这时,连导演和制片也听到动静过来询问,老太太无法,只能说:“程小姐,在这部戏开拍之前,我曾经联系过你两次,想要和你谈谈,可是你都拒绝了,你还记得吗?”

    天然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但因为这次拍戏没有经济公司帮忙打点,一切事情都要自己准备,筹备时间又短,她忙得很多事情都顾不过来,也记不大清她找过自己的事了,只狐疑地问:“你找我干嘛?”

    “我想和你聊一聊,我要看一看你的肢体语言,我想听一听你的声线,因为我在戏里要扮演老年时候的你,所以我需要模仿你的行为,让这个人物不论在什么年龄阶段,她的动作和习惯都保持一致。”

    天然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她顿感羞愧,可仍不死心地问:“可是,可是,有必要吗?你不是只有一场戏吗?”

    “那又如何?这是我的工作。”

    天然羞愧地说不出话来,本以为是打脸现场,没想到是被打脸现场,她的脸烧得火辣辣的,真像是挨了两记耳光。

    “请把我的笔记本还给我。”老太太又重复了一遍。

    天然下意识地将笔记本双手奉上,对方接过之后毫不纠缠转身离开,其他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天然不敢想他们会在背后怎样谈论她,她只觉得丢人到了极点,惭愧地跑回宿舍躲了起来。

    回到宿舍后,她把手机关机,谁的电话也不接,谁敲门也不开,只用被子蒙着头逃避现实。直到夜已深,整栋楼里人们走动的声音渐弱了,她才起身溜出去。

    回到片场,还是和昨天一样的场景,一盏灯、一台摄影机、一个加班的杜肯,但天然的心境与昨天完全不同了。

    “诶?你不是要走了吗?”杜肯看到她,有些意外地问。

    “谁说我要走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你不干了么?”

    “我那说的是气话,怎么能当真呢。”

    “那你不走了吗?”

    天然心里当然不想走了,只是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不知道。大家都以为我要走了吗?”

    杜肯点点头:“副导演已经开始安排新的女演员试镜了,这几天的通告全改了,先拍女主角以外的戏份。制片没跟你说?”

    “他打电话来我没敢接,我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简单啊,你别管别人怎么想,你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不想走?”

    “我当然不想啦!哎,其实我来之前发过誓要努力的,我以为我加加班、一个镜头多拍几遍就叫努力了,可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意识到,我离真正的努力还差得很远。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我现在反省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啊,新的人选还没有确定,你这两天把戏练好了,去找导演求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不就好了,怎么会来不及?”他说得轻松淡定,好像天然眼里跨不过去的坎在他眼里根本就算不上问题。

    “你说得轻巧,导演都对我失望透顶了,怎么会再给我机会?”

    杜肯本来是和她面对面说话的,听到她这样说,便转过头看自己的电脑屏幕去了:“不试试怎么知道?争取了,可能不会成功;不争取,就肯定会失败。”

    天然觉得这话听着耳熟,正是她离开开程时对秦方说过的。是了,她当时说这句话,是表示自己今后将转变人生态度,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生活。可现在,她遇到困难,还是和以前一样自我怀疑、自我否定、逃避现实、不敢主动争取,那改变的不就只有外界环境,却并没有摆脱对原有路径的依赖吗?

    她急切地走到杜肯面前对他说:“我愿意试,我愿意争取,你能不能帮帮我?”

    杜肯看着她,像是在猜测她的诚意。天然急得都快要蹦起来了,拉着他的袖子求道:“拜托拜托!”

    他这才耸耸肩臭屁地说:“随便啊。”

    天然无暇顾及他的态度,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就立刻跑到镜头前自行安排起来,“愤怒、委屈、羞愧、逞强,每种情绪先连着拍三条,拍完之后一起看,这样效率高一些。”

    她尽量变换着肢体语言和声线去表达同一种情绪,以求拍出不同的效果,再从中选出表现力最好的那一条。在大量练习之后,她渐渐找到了一些感觉。可“感觉”这个东西太不可量化了,她怕在紧张和压力之下又找不到感觉了。她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她冥思苦想,早上老太太笔记本里的内容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有没有纸和笔,快点给我!”

    “嗯?”杜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拿出几张A4纸和签字笔给她。

    天然在白纸上打格子,横排写着“眉毛、眼、口、手、脚、声音”,纵列写着“愤怒、委屈、羞愧、逞强”。

    “等一下我就按这个表格上面的顺序来排练,比如我要表现愤怒,拍第一条的时候就只皱眉毛,其他五官正常表现;拍第二条的时候只瞪眼睛,其他不变。以此类推,我把所有的排列组合都试一遍,最后看哪一种效果最好,我第二天就按这个演。你觉得怎么样?”

    杜肯看着她手上稀奇古怪的表,笑着说:“这不就是控制变量法?表演可不是套公式。不过多练习肯定没坏处,有个表看着也清楚一些。只是照这个安排,今天晚上恐怕要通宵了。”

    他说完,以为天然会抱怨,没想到她却说:“要不你教我怎么用摄影机,我学会了之后可以自己拍,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杜肯对她的回答颇感意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了天然几眼,然后说:“拒绝。”

    “为什么?”

    “因为你一晚上肯定学不会用摄影机。”

    “切!我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好不好!”她想了想又小声说,“想陪我就直说嘛。”

    “哈?!”杜肯夸张地怪叫一声,“你好自恋!”

    “哼哼。”天然不说话,噘着嘴哼哼两声就准备往摄像机前面走,却被他轻扯了一下衣袖。

    “喂,程老师,你这么自恋,为什么拍戏的时候不自信?”

    “有吗?”

    “哈哈哈,你在导演面前都怂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不知道么?要不要我明天拍给你看?”

    “谢谢,不用!”天然有些羞恼地拒绝了他的好心。奇怪了,阿亮他们不是说他老实么,怎么她觉得他贱贱的。

    天然瞪了他一眼就往摄影机走,却听到他在背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自信一点。”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鼓励,天然躲在摄影机后面偷看他,只见他还是对着电脑,看不出情绪。

    一刻不停地练习了快有上千条视频,把天然的计划表翻来覆去地练了有五、六遍之后,天都快亮了,两个人决定回宿舍洗漱一下然后再来片场。

    “感觉怎么样?有把握没?”回去的路上,杜肯问她。

    “哎,拍戏又不是做题,没有标准答案的,我怎么敢保证自己努力了就一定能得高分呢?”

    “但其实做事的道理和做题的道理是相通的,要想把事情做好,秘诀无非就是反复地练□□结、再练习、再总结,大量的练习能够让你熟悉流程并形成肌肉记忆提升速度,而发现错误改正错误的过程也就是能力提升的过程。你昨天晚上训练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

    天然想了想说:“有的。我发现每次我想表达某种情绪的时候,我脑海里想象出来的画面和实际拍摄出来的画面是有差距的。当我不断对着录像调整我的肢体语言还有我的声音去修正这种差距,让我的表演更贴合我脑海中的画面时,我觉得我对自身表情还有声音这些方面的控制力是有提升的。”

    他的宿舍先到了,天然停下脚步,郑重地对杜肯道谢:“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管最后是去是留,我已经尽力了,就不会觉得遗憾或者后悔。”

    杜肯看着她认真的神情,觉得尽管短期内演技就获得质的飞跃显然不太可能,但她身上的浮躁之气确实少了许多。他微笑着鼓励她:“嗯,祝你成功。”

    然而天然一听到“成功”两个字,头皮又开始发麻。说客套话时的淡定全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像是学渣马上就要上考场进行升学考试,她急得原地转圈。

    “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害怕,导演要是凶我或者不理我怎么办,会不会很尴尬很丢脸?要是他最后还是对我不满意要换人怎么办?我之后要是没有戏拍怎么办?太久不出现观众把我忘了怎么办?每天在家里被云姐唠叨怎么办?苍天啊,我现在转发一百条锦鲤好运能马上到账吗?有没有老奶奶要过马路的,让我扶一扶攒攒人品吧!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能不能留下啊?哎,你肯定也不知道。”

    她随手摘下路边的一枝鲜花,撕着一片片的花瓣,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成功,不成功,成功,不成功……”

    杜肯对她的表现很是不满,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花随手丢到一边:“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有病治病,搞这些歪门邪道做什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回到宿舍刷牙洗脸,然后去片场向导演道歉,请求他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他同意,你就抓紧投入工作,争取把昨天耽误的进度补回来;如果他不同意,你就立刻回来收拾东西,然后找下一个剧组。你现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纯属浪费时间!”

    “啊?”天然张着嘴巴愣在原地,她这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浪费掉的,突然遇到这么雷厉风行的,一时间竟跟不上节奏。

    “啊个屁啊,还不快去!”

    “哦!”天然像是收到命令的小兵屁颠屁颠地往宿舍跑,心里也不想别的了,就按他说的办,管他是对是错呢,总比她六神无主的强。

    当她洗漱完毕回到片场时,导演已经到了。她深呼一口气走到导演面前真诚地道歉:“导演,对不起,我之前工作不努力、态度不端正、学习不认真,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向您道歉,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管旁边有其他人看着丢不丢脸。

    导演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态度诚恳,似乎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便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能不能留下,还是要看你的表现。”

    “嗯,我明白的。”

    导演点点头,把武师傅也叫过来,两个人位置站好重新彩排。导演一声令下:“开始!”

    武师傅:“你不要不认真。”

    天然:“我哪有。”

    “卡!”

    导演一喊停,天然便立刻看向他,眼中写满了期待。

    导演也在摄影机中观察她,只见她这次的表演,身体不晃不摇了,眼神不闪不飘了,台词不快不慢了,虽然样样都只是将将达到了及格的标准,但能看出来是下过功夫反复打磨过了。

    他回看一遍录像,边看边点头。天然心中期待却又不敢过分期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几乎快要说出话来。终于,他走过来拍拍天然的肩膀说道:“可以,有点演员的样子了。”她心中的大石头才轰然落地。

    其他工作人员都为她鼓掌庆祝,天然害羞地低着头享受这被肯定的喜悦。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杜肯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低声问她:“程老师,这下高兴了吧?”

    天然不说话,狠狠点头。

    杜肯又问:“哎,为了一句话的台词付出这么多,值得么?”

    天然愣了愣,想起这句话是她之前问过他的,听出来他这是在调侃她之前不用功,于是她红着脸昂起头骄傲地说:“哼!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这是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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