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柘在周末午后接到了王修立的电话。当时他正带着一名学员。王修立订好了吃饭的地点,坚持要到球馆来接他。

    午后阳光透热,江柘和江芜在门口等着。李朗时不时在内门兜圈,欲言又止,灰溜溜瞅着江芜。江芜则沉迷在手机里,周围纷纷扰扰她皆不关心。

    江柘想问,还是闭上口。

    他们之前的一次僵持就是有关李朗,他可没忘。

    五点三刻,王修立准时到达。黑色汽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王修立特意下车,招呼他们。

    吃饭的地方是姜庄一家有名的私房菜,大堂里头人山人海。服务员带他们进了包间通道,王修立体贴领着他们。到门口时,他转身道:“今晚还有一位老所长一起吃饭,你们叫他杨伯伯就好。”

    两人点头,王修立温柔浅笑,回头一把推开门。

    包间比江芜想象中要大得多,明明只有五个人,却订了张可容纳二十人的大圆桌。

    王丽丽和她的母亲坐在边上。母女俩长得极像,王夫人温文尔雅,耳间夹着两枚细小的珍珠耳饰,尽显气质。主位上坐着一位男士,看上去六十多岁,头发稀疏,微微发福,应该是王修立口中的杨伯伯。

    见到江芜,王丽丽起身打招呼,随后王夫人也站起来。王修立径直到杨所长边上握手,同杨所长介绍身后人。

    “所长,这位就是我同你说的孩子,小柘。”

    “好,好……”杨所长缓缓点头,见着江柘挪不开眼。

    “小柘,这是你爸爸以前的导师,工力所的老所长,你杨伯伯。”王修立也给江柘介绍杨所长。

    “杨伯伯您好。”江柘礼貌问好。

    “欸,小王,真是像啊!”杨所长有些激动,连连叹道:“这小伙子刚进门那一瞬间,我都以为铭涛进来了。”

    “是吧,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修立笑着附和。

    谈起过往,工力所二人眼中皆是往日景象。过去的糗事成了笑谈,过去的艰难成了感慨。王夫人笑着给两人倒酒,到尽兴之时,杨所长索性站起来,敬所有人一杯。

    并不熟识的几拨人聚在一起,叙前辈的遗憾。江芜喝下一杯椰汁,发觉身旁的王丽丽也在干瞪眼。她笑了,和王丽丽将手机藏在桌布下,开始玩电子桌游联机。

    王修立不贪杯,饮完一杯酒,他转向身旁的江柘。

    “小柘,现在在球馆还顺心吗?”

    “挺好的。”江柘点头。

    “叔叔听说你以前成绩特别好,优等生,跟你爸一样。”王修立笑眯眯,给江柘倒了杯酒。

    江柘笑着摇头,道都是以前的事,不足为提。酒杯执在他手边,没有喝。

    “你爸爸啊,真是难得的英才。”杨所长咂咂嘴,在回忆里打转:“你王叔叔那时候,可护着你爸了,你爸的任何想法,这小子都无条件支持。哎哟,那时候可真让我头疼啊……”

    王修立笑着默认。

    年轻时候的王修立才气高却毫无方向,和大多数踏入S工大的高考生一样执着傲人的高考成绩单来到大学浑浑噩噩过日子。

    王修立和李铭涛不同宿舍,甚至不是同班。他们是在一节阶梯教室的大课堂上遇见的。王修立耷拉着脑袋姗姗来迟,后排早已坐满了人,迫于无奈坐在了第四排。他旁边的男生一丝不苟,挺直脊梁在一本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笔记本因多次翻阅微微隆起。

    他对李铭涛的初印象不算好。

    一个只会学习的木头脑袋,他在心里嘁了声,倒头就睡。

    “王修立同学,起来回答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王修立忽然惊了一下,站起来,茫然看着讲台上的老教授。

    “你说说,古建筑和如今一般的民用建筑之间的抗震能力有何不同?”

    他没听课,自然不会。到底是高中时候的好好学生,顿时慌了,卸下所有伪装,胡乱地翻书。李铭涛在草稿纸上匆匆写下两行,推向右边。

    一张薄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改变了王修立往后的人生。

    ‘古建筑的木结构是榫卯相接。在地震过程中,榫卯的动摩擦,会消耗很多地震动产生的能量,比一般的民用建筑抗震能力更好。’

    原来他是专业第一进来的李铭涛。无人能及的分数,极丰富的专业知识,浇灭了王修立的嚣张气焰。

    关于李铭涛,S哈工大流传着无数的传奇。S工大的首位“刘恢先地震工程奖学金”获得者,是工力所几十年来最年轻有为的二级研究员,凭借雄厚实力和不屈毅力投身抗震科研事业,每每深入灾区救援一线,在死神之前解救芸芸众生,让院士心服口服。

    王修立崇拜他,也同他日夜寒窗苦读,跟着李铭涛在实验室扛到夜半三更,本科毕业后跟随李铭涛一同去工力所深造科研。

    那年五月的一场国际任务,王修立由于家事难以赴命,李铭涛替他赶往前线实地考察。

    回来时一众队伍整整齐齐,独独少了他最好的兄弟。

    而工力所荣誉陈列柜上多了一面锦旗。下方一张白底简述卡片,滚烫着尚留有碳味。

    ‘二级研究员李铭涛跟随国际救援队前往xx现场,在余震紧急撤离时不幸牺牲。李铭涛同志在本次紧急救援中,为救援队快速判断周围环境,成功解救数名灾区被困者。……’

    王修立在陈列柜前长驻,直到所里的致敬鸣笛声消陨,偌大的展室失去最后一缕橘黄。

    他曾想,如果去的是自己,也许李铭涛此刻还会在所里同他互贫,聊着不着调的琐事,又一头扎进实验室忘乎所以。

    王修立心里留着一块疙瘩,久久难以抚平。他愧对自己最好的兄弟,也难以面对何夏思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李栗当年将李铭涛的孩子带走,王修立尚不知情,回来时打听,说是何夏思临终前的意思。彼时何夏思走了两个月,在李铭涛离开的第一年春。

    起初几年,他仍和李栗保持联系,不时将钱汇过去,李栗感谢王修立的好意,但还是拒收了。后来,王修立忙于研究所工作,升职搬家,女儿又渐渐长大,自己家里有数不完的鸡毛蒜皮事,联系慢慢就淡了。

    若干年后的重逢,他自己也想不到,李铭涛的儿子就这么明晃晃站在他面前。

    王修立回去便暗暗调查江柘如今如何。才发现,这小子压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于是接着往前一查,便查到了南方的江家——老同学李栗的夫家。

    江家曾是南湾一带有名人家,渐渐落魄。李栗去世后,监护人江胜嗜酒好赌,几乎不顾家。江柘高三辍学,只身打工养家,后来又独自远行姜庄。

    其中的细枝末节他不再打听,他不忍心,痛惜这样一个孩子失去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他要帮助他。

    “小柘啊,”王修立喃喃说道,“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轻轻一停顿,整个包间霎时安静下来。杨所长独自夹菜吃酒,王夫人也识趣噤声。

    王修立略拘谨,手掌反复摩挲,淡淡开口:“我也不瞒你,关于你以前的事,叔叔现在也略知一二。”

    他定神,望着江柘:“过去种种,你愿不愿意就这样翻篇?”

    “叔叔完全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想翻篇,我会替你讨个公道。”

    王修立儒雅之中带上威严,不容有他。

    这话传入了江芜的耳朵,她自然明白话中的意味,不免坐立难安,失措点着手机屏幕,手心的冷汗糊了屏幕。她心中也在砰砰等待江柘的答案,不敢抬头。一旁的王丽丽听不懂父亲的话,抬眼迷茫转悠。

    “都过去了,王叔叔不必再提。”江柘飞快说,不着痕迹往姑娘那头扫了眼。

    王修立点头认同:“行,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就翻过去了。那叔叔问你,你想不想再重来一次?”

    “这条路,你完全可以重走,走出一条你原本希望的道路。”

    “只要你点头,其他事情你完全不用担心,叔叔立马帮你安排。”

    “小柘,叔叔是真的想帮你。”

    王修立句句真诚,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将江柘往工力所这条道上引,所以他今晚才请了杨所长来。

    “小柘,你不属于小球馆。”

    因为你的父亲很优秀,所以不愿意看到你的人生脱离原有的轨迹。

    是王修立内心过不去的那道坎,也是长辈自然而然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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