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月通判正伏案疾笔,忽有衙役进来禀报,知府大人在大堂审案,现有人递交诉状,诉请府衙判离。

    月通判理衣敛容,吩咐道:“将人带到二堂,我马上到。”

    府衙之通判,秩正六品。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皆可裁决,但须与知府通签文书施行;且对知府有监察之责。

    照理来说,通判当是协同知府审理案件。因高知府此时正在大堂,当众审理一起重大要案;故,他打算在二堂处理这起判离案,自己审出结果后,再与高知府同签判定文书,将此案落定。

    月通判于公案桌前坐下,正欲开口问清堂下几人,姓甚名谁,是什么原因要诉请判离。

    跪在地上的一老妇先着急地叫嚷起来,“大人,惠娘怀着我张家的骨肉,您可不能同意判离啊!”

    惊堂木一响,“肃静!”

    左右两排衙役将水火棍连连击地,齐唱:“威武——”

    地上跪着的人瞬间安分了下来。

    月通判正视地上跪成一排的三人,肃容道:“堂下所跪何人,一一报上名来。”

    年轻女子叫惠娘,旁边的是丈夫张六,和婆婆孙氏。

    夫妻二人成婚已一年有余,今天是惠娘递交诉状,诉请府衙判夫妻义绝。

    判离重于和离和休书,主要有义绝和断离两种情况。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通常府衙是不参与夫妻之间的事,只有需判离或其他情况,府衙才会介入审断。

    若判离而违者,律例规定,当处徒刑一年。

    “大人明查,我不愿同张六再过下去了,今日请判我二人义绝。”

    惠娘说完,伏跪在地。

    张六对着惠娘使眼色,见她没看到,便倾身过来想拉她,开口哄说:“惠娘,有事儿我们回去再说,你还怀着孩子呢。”

    惠娘嫌恶般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他的触碰。

    张六抓了个空,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威胁道:“你要跟我和离,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总得顾及顾及它吧?你想让它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受人指点吗?”

    惠娘闻言,面色嘲讽地笑了声,转头看他,“和离?张六,你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判离,更是义绝。”

    她紧接着又说出了更大的事来,“至于孩子,我不打算留……留下它也是来这世上受罪罢了。”

    张六惊呼出声,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打掉孩子,你疯了吧你!”

    孙氏随后反应过来,指着惠娘,恶声恶气道:“你敢打掉它!你凭什么打掉它?这可是我们张家的骨肉!”

    她说完就要扑过去抽打惠娘,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将水火棍横在了孙氏面前。

    月通判又是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孙氏,公堂之上,岂容你造次!”

    众衙役又用水火棍敲击地面,“威武——”

    孙氏连连应是,狠狠地剜了惠娘一眼,拉着张六重新跪回原地。

    “差人去请大夫。”

    月通判自然要确定一件事,女方是否真的怀孕。

    他一声令下后,门口的衙役连忙出门去请大夫。

    最近一个月,府衙医学正为遴谙医理者而忙;故,衙门暂有需要,都是在外请了大夫来诊。

    惠娘一身素衣端跪在堂下,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在发抖,看似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右手指甲其实正死死地掐着左手手背,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

    张六双手握拳,喘着粗气,恨恨地盯着惠娘,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碍于周围的冷面衙役不敢动作。

    孙氏不时用眼神剜着惠娘,嘴里还在低声咒骂。

    月通判低着头,细细查看惠娘递交上来的诉状,等着大夫来为其诊脉。

    惠娘所呈诉状写明,事出有三因:

    第一,张六此人经常酗酒,多次酒后殴打惠娘,及其丫环小小,酒醒后言语保证绝不再犯,事实却是反复如此。

    第二,张六及其母孙氏背后恶意辱骂惠娘父母,实为子女所不能容忍。

    第三,张六隐瞒其左耳有疾之事,成亲前并未告知女方。

    故,惠娘上请府衙明查秋毫,判二人义绝。

    月通判传了惠娘所说的证人,也就是她的丫环小小上堂问话。

    小小证实自己被张六殴打,也曾听到张六和孙氏辱骂惠娘父母,并将其对话内容尽数复述。

    她说完,又撩起衣袖,露出自己和惠娘手臂上的伤痕,加以佐证。

    月通判知小小是惠娘的丫环,她所言并不能全然相信,十分公正地问:“可还有其他人证或是物证?”

    “大人,我们有人证!”小小忙道:“辱骂之事,还有张家的一个丫环在场;殴打之事,周围邻里也知道一二。”

    月通判便道:“传另一个在场的丫环,和张家附近邻里前来问话。”

    周边邻里来后,说的无一不是惠娘孝顺懂事,张六平常就爱喝酒,一喝多了就会动手;他们时不时便会听到张家传出一些类似于惨叫的声音,作为外人不好直接插手别人的家事,劝过好多次都不管用,还会被回敬一句多管闲事。孙氏也处处磋磨挑剔惠娘,摆着婆母的架子。

    另一个在场的丫环被衙役带上了公堂,她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丫环哆哆嗦嗦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察觉张六母子的不善目光,头低得更下去了。

    月通判端坐上方,将堂下各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对丫环道:“关于张六母子辱骂惠娘父母之事,有人指认你也在场,现需你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报来。若是知情不报,瞒报谎报,则罪加一等。”

    丫环不自觉地看向张六母子,眼中惧意明显。

    月通判看出丫环的犹豫不决,又说:“若你有什么顾虑,也可向本官说出,本官会为你做主。”

    惠娘转头看向还低着头的丫环,言词恳切道:“你若是怕他们母子二人报复,我会请求大人支持,向张家买下你,所以还请你如实说出真相。他们母子二人辱骂我生身父母,为人子女者,不作为且不讨回公道,实在不孝!”

    张六沉不住气,瞬间又站了起来,指着惠娘的鼻子骂,“好啊你,竟然敢在公堂之上行贿,想让这丫环说对你有利的话。”

    他又对堂上的月通判喊了起来,“大人,您快看啊,这女人简直是目无王法……”

    惠娘撇开脸,像是极不愿意看见他这般嘴脸,只出声打断道:“我只是让她说出实话,你紧张什么?大人自会明查。”

    月通判被他们吵得头疼,惊堂木一响,孙氏立马扯了赵六跪下。

    他目光威严看向丫环,问:“你可想好了?”

    丫环一咬牙,将和惠娘小小一起听到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月通判垂眸沉思,这起案子如何判,惠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最大的争执问题。

    奉命出去请大夫的衙役直接到了永康堂,简单地解释了原因后,就问夏鸣这次派谁和自己走一趟。

    府衙相信永康堂的医术,之前有时也会请他们帮忙判断一些病症。

    夏鸣没多问什么,指了月知行前去。

    一则月知行之前在府衙待过一段时间,二则也是想让他多一点经验。

    月知行带好药箱,跟着衙役前往府衙。

    今日值守二堂的人里,大都认识月知行,见永康堂来的大夫是他,目光短暂相对,又继续面色严肃地各司其职。

    月通判惊讶了一瞬,随即面色如常道:“大夫,你看看堂下女子是否怀有身孕?还有她手臂上的伤是何所致,何时所致。”

    衙役将惠娘带到旁边的一张小桌坐下。

    月知行拿了丝帕覆在她的手腕处把脉,抬头看清对方的面容后,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下。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示意她自己掀开些衣袖,方便查看伤势。

    不多时,月知行起身走到堂中,拱手道:“她确有两个月的身孕,但多思多虑,郁结于心,不利于安胎。”

    “她手臂上的伤痕、疤痕和淤青,并不是同期形成的。最新的是几日前,最久的有大半年;至于是什么东西所致,只能说那个场景有什么东西趁手,就是什么。”

    月通判又让他检查了张六的左耳,的确是听不见的。

    一番言语敲打后,张六便说了实话,他的左耳确实从记事起就听不见。

    月通判明了,一拍惊堂木,神色严肃道:“公堂之上,你们所说的每句话都会记录在册,你们要为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负责;故,一字一句想清楚后,再作回答。”

    “张六,关于惠娘状告你屡次酗酒殴打一事,现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

    张六艰难地点了头,算是默认。

    月通判一拍惊堂木,“回答本官!”

    “认。”

    月通判又问:“张六,孙氏,关于惠娘状告你母子二人恶意辱骂其父母一事,人证已在,可认?”

    “认。”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开口认下。

    “张六,关于你婚前隐瞒自己左耳有疾之事,大夫已验,可认?”

    “认。”

    惠娘起身过来,重新跪在地上,扬声道:“大人,这个孩子我不能留,还请大人明查!”

    月知行在一旁站着,闻言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遂看向跪在旁边一脸愤恨的小小。

    他想起来了,前不久的一天傍晚,永康堂快关门时,有对主仆来看病,还问有没有女大夫。帷帽女子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也不似旁人的惊喜,后来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走了。

    月知行稍加推算,就对上了身孕的日子,她们就是上次那两个人。

    张六对于刚才那三件事都认下了,一听这话连连摇头,“大人,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可以给封休书或者和离,但是判离,我绝不同意。”

    判离说出去多难听,他可不想丢这个脸。

    孙氏目光灼灼地盯着惠娘的肚子,附和道:“对对对,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和离。”

    那可是张家的香火,自然不能让惠娘带走。

    小小护主心切,对着月通判哐哐磕了两下,说:“大人,是他们对不起我家姑娘在先,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尽了,我们不要和离跟休书,只请大人判离!”

    双方争执不下。

    此时,月知行猝然开口喊了一声月大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恍若未察,道:“月大人,这姑娘腹中的孩子恐怕要慎重。”

    月通判开口问:“为何?”

    “我刚才说过了,这姑娘自怀孕以来,多思多虑郁结于心,不利于安胎;此话的意思是对胎儿恐有一定影响,但大小程度无法估量。而后才知其父身有隐疾,也有可能会影响到腹中胎儿,所以各位慎重考虑吧。”

    月知行此话一出,堂中完全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惠娘原本低着头沉默不语,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月知行,抿了抿嘴,似有话说。

    她原以为,这大夫是不会帮自己的,她自己也知道要判离的话,孩子便是最大的问题。

    惠娘在那水深火热的张家麻木地过了一日又一日,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和张六和离时,突然得知自己怀了孕,她瞬间又不确定起来。

    她也曾幻想过,张六知道自己怀孕后,能改正变好,结果在告知张六自己有孕后的不久,这人终是禀性难移,丝毫不顾及腹中孩子动了手;若不是小小护着自己,孩子怕是早就没了。某日更是听到他们母子对自己父母恶意辱骂的一番话,和张六隐瞒自己许久的左耳有疾之事。

    终于,惠娘下定决定与他义绝,腹中的胎儿月份还小,她想,也就不让它来这家里受一遭罪了。

    祖母不慈,父母不和,惠娘不愿意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所以刚才在诊脉时,她怀有几分忐忑和渺茫的希望,向这位见过一面的大夫无声说道:孩子留不得。

    月知行当时只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表示,收好丝帕,到了堂中回话。

    孙氏听完月知行的话并不相信,指着他的鼻子啐骂,“你胡说!我孙子能有什么问题?”

    “你以为什么值得我胡说?”月知行并不在意,极轻地扫了她一眼,淡声道:“我是大夫,不是收了你的钱,专挑好话说了,让你高兴的街边算命先生。”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孙氏看向沉默的惠娘,像是发现了真相,眼神在两个人的身上来回,“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她找来的同伙,你们两个人合起伙来要害我的孙子!”

    月知行险些要被她头脑发昏地胡乱攀咬气笑了,反讽道:“你儿子身有隐疾,之前怎么不说?我大可告诉你,你儿子有什么问题,你的好孙子就可能有什么问题。你若是不信,尽可再找大夫来诊。”

    月通判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原本是在处理夫妻判离案,现在倒变成了月知行和这孙氏的对峙,刚要开口制止就被张六抢了先,他问月知行:“大夫,我儿子真的不健全吗?”

    月知行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转看向上座的月通判,朗声道:“月大人,我奉你的令前来府衙问诊,不承想,公堂之上竟遭人恶意中伤;故而,我现在要状告这位孙氏大娘诬蔑诋毁,使我医者名声受损。”

    公堂里的人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成这样,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月知行也不在意,又道:“我如今身在公堂之上,已是来不及手写诉状;如果月大人需要,我现也可以去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请大人做主,处罚孙氏,以正律法,还我公道。”

    孙氏看月知行的表情不似作假,脸色一白,忙说自己刚才是昏了头。

    月通判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敛容,眼神警告地看着月知行,道:“永康堂的医术,府衙和民众自是信得过的。”

    “来人,好生送这位大夫出去。”

    月知行立马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提着药箱,和衙役出去了。

    张六被这番变故唬住了,这会儿回过神来,想着儿子生下来要是缺胳膊少腿,或者和自己一样有只耳朵听不见,心里就是一阵不安。

    他拉着孙氏的手,连连摇头拒绝,“母亲,我们不要了,不要这个儿子!”

    张六见孙氏还有些发懵,又拽了她一把,急道:“母亲,我说不要这个残废儿子!”

    惠娘定定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那么喜欢,为此不惜和父母决裂,远嫁而来的人,听到孩子可能有问题,就急急忙忙要撇开,声声说着不要了。

    这一瞬间,她竟不知,自己成亲一年多来是为了什么,到底又得到了什么;自嘲一笑后,目光坚定地看向上座的人。

    “大人,判离吧!”

    月通判沉思片刻,严肃公正地判定了此案。

    “第一,女子在遭遇丈夫殴打折伤时,以摆脱丈夫施加的身心折磨,可以进行义绝。”

    “第二,张六及其母孙氏言语辱骂惠娘父母,犯义绝第三条,骂妻之父母,因此可判义绝。”

    “第三,张六为婚妄冒,自身有疾却谎称身体康健,成亲之前并未如实相告女方,也可判离。”

    “第四,在女方孕期、分娩后一年内、中止妊娠后六个月内,男方不得给与休书、诉请和离或判离;女方可。且孕未足三月,以母及其意愿为主。”

    “以上数条,皆有律法可依。若有不服者,皆可上诉。”

    此番,月通判将惠娘和张六二人判离,惠娘的嫁妆由她全数带回;张六清点家产后,还需分出三分之一的财产给惠娘。

    张六和孙氏对家产分配一事不依,惠娘已不想再和这二人有任何牵扯,只说带走自己的嫁妆。

    月通判让专人拿着判离文书去找高知府盖印,算是给此事定性。

    起手落印,结局已定。

    最后,惠娘和张六各拿到了一纸判离书。

    惠娘带着小小回张家收拾东西,又问孙氏买了那个做证丫环的卖身契,当场撕毁后,又给了一些银子让她自去。

    小小已经给惠娘父母去了信,不日就会到达奉元。

    惠娘父母当初就不同意她嫁给张六,可那时的惠娘一心扑在张六身上,根本听不进去父母的苦口婆心,反而觉得他们在阻拦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于是与父母决裂,只身远嫁到了张家。

    女儿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了,父母到底还是心疼的,赶紧来接她回家。

    惠娘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突兀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在笑曾经的自己可笑,还是笑自己现在得以解脱。

    孙氏叉腰站在门口,嚷嚷道:“你最好赶紧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到时候可不要回来缠上我们家。”

    惠娘平静地看着这个曾经的婆婆,不久前还在说是张家的骨肉,现在只是个东西了。

    孙氏被她看得不自在,转身进去,吩咐门房赶紧关门。

    “姑娘,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住下,等老爷夫人来了再说。”

    小小已经雇好了两辆马车,她扶着惠娘上了前面那辆,后一辆装着惠娘的行李和当时带来的嫁妆。

    马车路过永康堂时,惠娘叫了停,下车进去找月知行。

    月知行正在记录他的行医日志,其中记有接诊病人,及其症状,所开药方和针灸疗法。

    惠娘行至他的面前,福身一礼,问其姓名。

    他起身,微颔,“我姓月。”

    惠娘又行一礼,“今天的事,多谢月大夫,不然我定还要费些精力,与他们周旋。”

    月知行虚扶她一把,道:“我前一句是实话,后一句也不完全是随口胡诌,所以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多谢月大夫提醒,只是,在那种环境下,实在没法放宽心。”惠娘顿了顿,说:“麻烦月大夫帮我抓一副滑胎药吧。”

    “你当真不留它?”

    惠娘摇了摇头,手覆在肚子上,眼中尽是迷茫,她说:“我不知道,我想等我父母来了,再做打算。”

    月知行不好多说什么,点头,去给她抓药。

    不一会儿,他拿了两副药过来。

    “上面写有纸条,一副是你要的滑胎药;另一副……是安胎药。”

    “选择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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