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开机仪式结束之后，大家快速投入到拍摄中，林意之问赵以鸿要不要提前离开。
他说不用，随便拉了个小板凳就坐在不远处办公。
这附近的灯光都是临时布置的，为了拍摄效果，都安装在不起眼的角落，因此光源多少显得有些混乱，可关掉却又显得过于昏暗。
赵以鸿就坐在杂草丛生的破旧柏油路旁，隔着不远的距离，林意之看到电脑屏幕光照亮他略显清冷的下颌线。
好奇怪。
他那样儒雅斯文不沾烟火的气质，出现在这里竟也一点不违和。
林意之迅速挪开视线，对着化妆镜补了两下口红。
第一个场景在向日葵小学校门口拍，要拍的是“冯莉下班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接女儿冯灿灿回家”这个场景。
为了让演员更容易投入表演，海哥建议表演的同时念旁白。
反正按照计划，后期也要配音的。
旁白是小灯念，林意之扮演的冯莉站在距离“女儿”冯灿灿约一百米的位置。
海哥开始运镜。
听到小灯开口之后，母亲冯莉神色匆匆冲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校门口的冯灿灿。
“向日葵小学是春阳街道唯一的小学，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化工厂，不过一直没人管。”
不知是否是情绪投入的缘故，小灯略带沙哑的声音好像格外有感染力，让林意之一下进入了人设。
旁白继续：“冯灿灿能进向日葵小学是冯莉花了三万元择校费换来的，他们不是本地人。冯莉是冯灿灿的妈妈，她就在一个路口外的地下酒吧上班。”
“按理说在小学附近开酒吧不合适，但春阳街道一向这样，没人管。”
小灯念完旁白，看向林意之的方向。
身穿短袖白衬衫黑色包臀裙制服，妆容浓艳的冯莉额前的头发凌乱，她眼睛里满是歉疚心疼，胡乱撩了两下头发，蹲在女儿冯灿灿身前。
“灿灿，真对不起，妈妈又来晚了，妈妈不是已经交代李老师让你在她的办公室待一会吗？”
“李老师批完作业就回家了。”身穿蓝白校服的灿灿没有一丝怨妈妈的意思，反而开心地抱着冯莉，“妈妈，我的西瓜软糖买了嘛？”
冯莉面露抱歉的情绪。
冯灿灿这才生起气来，小脸皱成一团，“妈妈你说话不算数，说好了接我迟到会买西瓜软糖给我的！”
“灿灿你看这是什么？！”冯莉从身后的小包中摸出一袋红绿色包装的糖果在女儿面前晃了晃。
“哇！”冯灿灿眼睛都亮晶晶的。
冯莉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往家走，“妈妈今晚帮你烧尖椒肉丝好不好？”
“好！我还要吃黄桃罐头！”灿灿的声音天真烂漫。
镜头拉远，瘦削的母亲穿着五厘米的细高跟鞋，怀抱扎着马尾辫的女儿，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卡！”
海哥停掉摄影，喊了一声，“拍的不错，ee谦虚了啊，别说，你身上还挺有当妈的那个劲儿。”
“哇，那谢谢你夸我哦！”林意之放下恬恬，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踉踉跄跄跑到海哥身旁，“让我看下拍的怎样。”
“整体不错，就是一开始恬恬好像有点紧张。”海哥说着凑近相机仔细看。
大家都围上来，一分钟多的视频结束后，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满意。
“ee真的有天赋的，明明根本就是大小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拍摄一开始，我看着你往恬恬那边跑，真的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农村逃出来为了生活奔波疲惫但又担忧女儿的那种形象。”
小灯的夸赞让林意之都有点不好意思，“哪有，其实我也好紧张，手心都有点流汗。”
“好了好了，”海哥拍拍手，“拍的好是好，但是吧，我刚才发给导演看了下，他还是提了几个问题，除了一开始恬恬明显的紧张之外，导演建议ee在听到李老师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学校之后多点那种‘愤怒’的情绪，能懂吗？”
几个人沟通完之后，又拍了两条，但都或多或少有些不满意，最后，很简单的一个场景拍了十几条，到快八点才结束。
“OK，ee你跟恬恬的part就暂时结束了哈，现在我再来拍两条小灯的单人戏份，然后还要整体取下景。”海哥说着，朝小灯招了招手。
小灯拍摄的时候，林意之全程跟着大家在一旁观摩学习，同时兼做场务。
十一点过，《还牙》剧组第一次拍摄成功收工，为了庆祝，大家决定去海滩边放松。
刚好乾叔带来的香槟和蛋糕还有剩。
开机仪式的时候，为了保证最好的拍摄效果，大家只是象征性吃了一点，酒更是不敢多喝。
林意之问赵以鸿要不要回去休息，他却看着她疑惑说，“不是说了一起庆祝？”
虽然心里觉得有他在大家会放不开，但林意之也不好硬赶他走。
恬恬在保姆车上已经睡着了，赵以鸿先让乾叔送恬恬回去睡觉，住的地方是他提供的，就在沙滩附近，海哥也没什么问题。
午夜的沙滩静谧而又深远，一轮圆月高悬在黑蓝色的天空之上，照得海面波光粼粼。
这附近并不是旅游区，未经开发多少显得有点荒芜，不远处一排独栋别墅都是民用自建房，但因为位置太偏，几乎没什么人家住。
为了方便带器材，海哥他们今天特地租了货车开过来。
车子停在杂乱草丛中，海哥打开后车厢门，回头朝林意之招招手。
“ee，接下来你跟赵教授就不用管了，多亏赵教授帮我们搭场地还有找住的地方，不然我们哪能在这里住大别墅啊，你们先休息休息，一会儿好了我叫你们哈。”
海哥说着，从车厢里拖了两个大箱子下来，搬到到沙滩上，又是铺餐布又是搭桌子忙得热火朝天。
林意之和赵以鸿坐在高高的土坡上，海风潮湿冰冷，吹得她肩膀不禁瑟缩。
“谢谢你今天准备的‘开机仪式’。”林意之随意折了根草拿在手中玩，“大家都觉得你很有心。”
“其实你不用做太多”这样的话林意之已经说太多次，再说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
她脸上还是酒场妹妹的烟熏浓妆，上下睫毛都长到夸张，为了演出忙碌一天的真实感，故意把眼妆画花，乍一看像老青春片中的美丽怨鬼。
头发披散下来后，艳俗感少了许多。
山坡上有风吹过，林意之的白色衬衫装满了风，鼓鼓的。
发丝在脸颊上、耳边缠绕，她也不去管。
这样的装扮带着过早入社会的幼齿和禁欲感，很容易让人有保护欲。
“你们是拍禁.毒宣传片？”赵以鸿视线掠过林意之脸颊上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
他动作自然又随意将身上的西服脱下来，披到林意之身上。
“嗯。”林意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西装还带着赵以鸿身上的温热，轻轻触碰着她冰凉的脖颈和手臂，林意之拉着西装领口裹住身体，侧过脸去看海面。
“是他们电影学院主办的一个比赛，原本思雪要演女主角的，她临时有事，我就来替她。”
“拍这种宣传片会有用吗？”赵以鸿看着林意之，“我是说对禁.毒而言。”
林意之看向赵以鸿。
他的眼眸中像是染了一层冰冷的寒霜，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不愿意沾毒的人自然会远离，真陷进去了，再说什么都晚了。”赵以鸿的声音冷淡，不带什么情绪自顾自说，“我小学的时候，常会看类似宣传片再写几百字观后感的作业，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离我很远。”
林意之想起梁辞跟她说的那些话。
忽然就开始紧张。
梁辞说赵以鸿的母亲唐薇女士当年是吸.食大量毒.品后心脏骤停致死。不知道这种时候，赵以鸿在想什么。
林意之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来拍这样主题的剧本，赵以鸿看到这些，难免会想起伤心事的吧。
又忽然想起赵宅洋房里唐薇女士那张照片。
心有点像是被捏住脖颈的兔子，不要命了一样跳着挣扎。
明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林意之还是说出口，“那，现在呢？”
赵以鸿真的会把那些，亲口告诉她吗。
他的眼眸中有很微妙的情绪涌动，或许是夜晚、或许是海滩、又或是因为月光。
就在林意之情绪紧绷到极致的时候，赵以鸿忽然笑了。
林意之困惑皱起眉。
“现在我做危险品检测方向，平时难免要和毒.品打交道，自然不会觉得遥远。”
林意之还想说什么，赵以鸿唇角勾着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林意之那双漆黑懵然的大眼睛。
他声音低沉，又说不出的认真。
“你今天演的很好。”
不远处忽然传来音乐声，林意之的莫名心绪被躁动的英文歌吵得戛然而止。
林意之实在是没想到，海哥他们竟然带了投影仪和音响过来。
野餐布上摆满了大包小包薯片、鱼仔之类的零食，只固定了四个角的幕布上，是黑底白色繁体字“恋恋风尘”。
风一吹，薄薄的字也跟着在空气中飘。
下面是导演的名字——侯孝贤。
林意之和赵以鸿不约而同蹙眉面面相觑，脸上是共同的无助情绪。
——他们都读的工科专业，对文艺青年这种调调不熟悉，大半夜跑到海边喝酒已经够让人难以想象，现在这样，是要在这里看电影吗。
“小灯挑的电影哈，”海哥拍拍手大声说，“上回电影鉴赏课我们老师让我们看这个我还睡着了，不过既然小灯说好，就再给它一个机会呗。”
沙滩上铺着四五块野餐布，大家自觉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没办法，林意之和赵以鸿只能“入乡随俗”，很配合的坐到最后一排粉白条纹的餐布上。
林意之盘着腿，赵以鸿的西服被她盖在膝盖上，她撕开芥末味薯片的塑料包装，凑到赵以鸿耳边低声问。
“你看过这个电影吗？”
赵以鸿摇摇头，问林意之：“你呢？”
“没有。”林意之表情夸张，“我哪会看这种老片，都是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
“那下次一起去看。”赵以鸿拧开手中的矿泉水。
林意之心蓦地一紧，不自觉捏碎了指间的薯片。
很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确。
让人有种被全世界听到心跳的慌乱感。
她盯着仰面喝水的赵以鸿，视线从他的侧脸、喉结慢慢模糊到远处天边的月。
“好啊，”林意之慢慢点头，短短一句话被她拉得格外长，“那就下次一起看。”
电影开头，屏幕上一片黑暗，然后有嘈杂的声音，再之后几秒钟，出现了一块很小的光斑。
林意之以为播放出了故障。
等她意识到那声音是铁轨发出的之后，幕布上的火车已经驶出漆黑的隧道。光线骤然变化，入目是一片苍翠碧绿，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好特别的影片啊。”林意之眼睛弯着，伸手拍了下坐在她前面的小灯。
赵以鸿看向林意之。
她唇角沾了一小块米黄色的薯片碎屑而不自知，说话的时候，细小的颗粒会跟着她的嘴唇一起动。
赵以鸿的余光不自觉跟着那块碎屑走。
尤其当她表情夸张的时候，他甚至担心那一粒摇摇欲坠的薯片屑会随时落地。
“是嘛！”小灯回过头朝林意之笑，“我最喜欢侯导的电影，侯导所有的电影中，又最喜欢这部，今天就算是跟大家分享。”
看电影的名字，林意之猜测这部电影一定是爱情片，她喜欢看爱情片和悬疑片，所以开始有点期待。
再看下去，只觉得一切都很淡。
故事在乡下和台北之间切换着，没有明晰的拍摄感，仿佛那一幕幕场景就是发生在眼前，爸爸、妈妈、阿云、阿远、阿公......几代人好像天经地义就这样生活着。
风景淡淡的，亲情友情和邻里之间的感情淡淡的，就连爱情也是那样淡淡的——甚至连拉手和亲吻都没有。
海滩边有风吹过枯枝草木的声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
中间阿公在房间点燃鞭炮的时候，林意之忍不住笑得很大声。
所有人都理解不了她的笑点，就只有赵以鸿，和她一样露出了笑容。
林意之很少见到赵以鸿这样笑，没有任何粉饰伪装的情绪，发自内心笑出声。
声音很低，可就连肩膀都跟着轻轻颤。
“看！笑点很高的阿鸿都觉得好笑，明明就是你们的问题！”
林意之推了下表情尴尬的海哥，得意的朝赵以鸿扬了扬下巴，说话的时候莫名带着同仇敌忾的气势。
“行行行，知道你们夫妻有默契了，行吧？”海哥一脸无语。
大家嫌高脚杯喝酒不够方便，都换了一次性塑料杯来喝香槟。
大概喝酒吹风人容易醉，海哥已经不省人事到跪在小灯面前上演“求婚”戏码。
小灯被他吓得跳得很高，尖叫着让他离远点。
林意之也有些微醺，脸颊红红的靠在赵以鸿肩膀上大声嚼着薯片，“赵以鸿，你说，阿远会等到阿云的吧？”
“不知道。”赵以鸿坦诚回答。
“那你希望他等到嘛？”
林意之声音低哑，沙沙的，像小猫尾巴尖儿挠人。
“我，不知道。”
赵以鸿的声音从身体传到林意之耳中，有点闷。
“怎么会不知道啊？”林意之有点生气，抬头看赵以鸿，“你都没在看的吗？”
“真没看啊？”林意之皱眉，“那你在看什么？我觉得蛮好看的呀。”
赵以鸿看着她，不说话。
他浅棕色的眼眸中映出林意之那张苍白的浓妆小脸。
“算了。”转头林意之不理他了，去看电影。
最终阿远也没有等来阿云，阿远悲声恸哭。
林意之抱着空空的薯片袋，怔怔望着屏幕，那种悲伤和空虚的感觉久久都无法纾解。
只是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人只要活着，生活哪有结束的道理，乡村依旧是乡村，人依旧是那些人。
阿远依旧要继续生活。
电影播完，林意之以为大家要回去了，她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站起来，可他们竟然又放了一部电影。
是一部韩国恐怖片，海哥选的，说是很适合现在的氛围。
林意之实在熬不动了，又没办法先走，就靠在赵以鸿身上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跟着大家看。
幕布上凶神恶煞的鬼怪和凄厉声音都丝毫触动不了她的神经，林意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她抓外套的手滑落到餐布上，柔软的身体也跟着倒下去，赵以鸿微微皱眉，顺势抬手托住她的肩膀，林意之的身体就这样倒在了赵以鸿臂弯里。
赵以鸿抬手将她的肩扶正，林意之头歪着，浓长的睫毛轻颤两下，依旧没醒。
她脸上的妆早就花的彻底，鼻尖轻微出油，眼线早在眼尾晕染出一片深黑，两人离得近，赵以鸿深的看得清她脸颊和耳边极细的绒毛。
即便这样，她依旧是美的。
纤细修长的眉，挺翘小巧的鼻梁，胶原蛋白满满的青春面庞，以及——
唇角那一粒细小的薯片屑。
那粒细屑依旧这样堂而皇之粘在她的唇边，随着她呼吸轻轻的动。
赵以鸿看了许久，想抬手去捻，可始终没有动作。
最终，他屏住呼吸，俯身，吻了上去。
极轻的一个吻，像蝴蝶掠过花片。
悄无声息，仿佛只有天空高悬的月光看得见。
赵以鸿明显感到那细小的颗粒黏到了他的皮肤上。
“咔嚓——”
伴随着闪光灯亮起，赵以鸿揽着林意之蹙眉坐直身体，扭头往声音响的方向去看。
小灯拿着相机站在不远处很靠近海水的位置，朝赵以鸿比了个“耶”。
赵以鸿微怔片刻，又低头去看林意之——她没醒。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以鸿脸上的不高兴，小灯走近低声道歉，“不好意思啊赵教授，就是想帮你们记录下这一刻。”
赵以鸿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朝小灯伸手。
“相机给我。”他说。
他说不用，随便拉了个小板凳就坐在不远处办公。
这附近的灯光都是临时布置的，为了拍摄效果，都安装在不起眼的角落，因此光源多少显得有些混乱，可关掉却又显得过于昏暗。
赵以鸿就坐在杂草丛生的破旧柏油路旁，隔着不远的距离，林意之看到电脑屏幕光照亮他略显清冷的下颌线。
好奇怪。
他那样儒雅斯文不沾烟火的气质，出现在这里竟也一点不违和。
林意之迅速挪开视线，对着化妆镜补了两下口红。
第一个场景在向日葵小学校门口拍，要拍的是“冯莉下班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接女儿冯灿灿回家”这个场景。
为了让演员更容易投入表演，海哥建议表演的同时念旁白。
反正按照计划，后期也要配音的。
旁白是小灯念，林意之扮演的冯莉站在距离“女儿”冯灿灿约一百米的位置。
海哥开始运镜。
听到小灯开口之后，母亲冯莉神色匆匆冲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校门口的冯灿灿。
“向日葵小学是春阳街道唯一的小学，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化工厂，不过一直没人管。”
不知是否是情绪投入的缘故，小灯略带沙哑的声音好像格外有感染力，让林意之一下进入了人设。
旁白继续：“冯灿灿能进向日葵小学是冯莉花了三万元择校费换来的，他们不是本地人。冯莉是冯灿灿的妈妈，她就在一个路口外的地下酒吧上班。”
“按理说在小学附近开酒吧不合适，但春阳街道一向这样，没人管。”
小灯念完旁白，看向林意之的方向。
身穿短袖白衬衫黑色包臀裙制服，妆容浓艳的冯莉额前的头发凌乱，她眼睛里满是歉疚心疼，胡乱撩了两下头发，蹲在女儿冯灿灿身前。
“灿灿，真对不起，妈妈又来晚了，妈妈不是已经交代李老师让你在她的办公室待一会吗？”
“李老师批完作业就回家了。”身穿蓝白校服的灿灿没有一丝怨妈妈的意思，反而开心地抱着冯莉，“妈妈，我的西瓜软糖买了嘛？”
冯莉面露抱歉的情绪。
冯灿灿这才生起气来，小脸皱成一团，“妈妈你说话不算数，说好了接我迟到会买西瓜软糖给我的！”
“灿灿你看这是什么？！”冯莉从身后的小包中摸出一袋红绿色包装的糖果在女儿面前晃了晃。
“哇！”冯灿灿眼睛都亮晶晶的。
冯莉一把将女儿抱起来往家走，“妈妈今晚帮你烧尖椒肉丝好不好？”
“好！我还要吃黄桃罐头！”灿灿的声音天真烂漫。
镜头拉远，瘦削的母亲穿着五厘米的细高跟鞋，怀抱扎着马尾辫的女儿，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卡！”
海哥停掉摄影，喊了一声，“拍的不错，ee谦虚了啊，别说，你身上还挺有当妈的那个劲儿。”
“哇，那谢谢你夸我哦！”林意之放下恬恬，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踉踉跄跄跑到海哥身旁，“让我看下拍的怎样。”
“整体不错，就是一开始恬恬好像有点紧张。”海哥说着凑近相机仔细看。
大家都围上来，一分钟多的视频结束后，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满意。
“ee真的有天赋的，明明根本就是大小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拍摄一开始，我看着你往恬恬那边跑，真的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农村逃出来为了生活奔波疲惫但又担忧女儿的那种形象。”
小灯的夸赞让林意之都有点不好意思，“哪有，其实我也好紧张，手心都有点流汗。”
“好了好了，”海哥拍拍手，“拍的好是好，但是吧，我刚才发给导演看了下，他还是提了几个问题，除了一开始恬恬明显的紧张之外，导演建议ee在听到李老师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学校之后多点那种‘愤怒’的情绪，能懂吗？”
几个人沟通完之后，又拍了两条，但都或多或少有些不满意，最后，很简单的一个场景拍了十几条，到快八点才结束。
“OK，ee你跟恬恬的part就暂时结束了哈，现在我再来拍两条小灯的单人戏份，然后还要整体取下景。”海哥说着，朝小灯招了招手。
小灯拍摄的时候，林意之全程跟着大家在一旁观摩学习，同时兼做场务。
十一点过，《还牙》剧组第一次拍摄成功收工，为了庆祝，大家决定去海滩边放松。
刚好乾叔带来的香槟和蛋糕还有剩。
开机仪式的时候，为了保证最好的拍摄效果，大家只是象征性吃了一点，酒更是不敢多喝。
林意之问赵以鸿要不要回去休息，他却看着她疑惑说，“不是说了一起庆祝？”
虽然心里觉得有他在大家会放不开，但林意之也不好硬赶他走。
恬恬在保姆车上已经睡着了，赵以鸿先让乾叔送恬恬回去睡觉，住的地方是他提供的，就在沙滩附近，海哥也没什么问题。
午夜的沙滩静谧而又深远，一轮圆月高悬在黑蓝色的天空之上，照得海面波光粼粼。
这附近并不是旅游区，未经开发多少显得有点荒芜，不远处一排独栋别墅都是民用自建房，但因为位置太偏，几乎没什么人家住。
为了方便带器材，海哥他们今天特地租了货车开过来。
车子停在杂乱草丛中，海哥打开后车厢门，回头朝林意之招招手。
“ee，接下来你跟赵教授就不用管了，多亏赵教授帮我们搭场地还有找住的地方，不然我们哪能在这里住大别墅啊，你们先休息休息，一会儿好了我叫你们哈。”
海哥说着，从车厢里拖了两个大箱子下来，搬到到沙滩上，又是铺餐布又是搭桌子忙得热火朝天。
林意之和赵以鸿坐在高高的土坡上，海风潮湿冰冷，吹得她肩膀不禁瑟缩。
“谢谢你今天准备的‘开机仪式’。”林意之随意折了根草拿在手中玩，“大家都觉得你很有心。”
“其实你不用做太多”这样的话林意之已经说太多次，再说她自己都觉得没意思。
她脸上还是酒场妹妹的烟熏浓妆，上下睫毛都长到夸张，为了演出忙碌一天的真实感，故意把眼妆画花，乍一看像老青春片中的美丽怨鬼。
头发披散下来后，艳俗感少了许多。
山坡上有风吹过，林意之的白色衬衫装满了风，鼓鼓的。
发丝在脸颊上、耳边缠绕，她也不去管。
这样的装扮带着过早入社会的幼齿和禁欲感，很容易让人有保护欲。
“你们是拍禁.毒宣传片？”赵以鸿视线掠过林意之脸颊上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
他动作自然又随意将身上的西服脱下来，披到林意之身上。
“嗯。”林意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西装还带着赵以鸿身上的温热，轻轻触碰着她冰凉的脖颈和手臂，林意之拉着西装领口裹住身体，侧过脸去看海面。
“是他们电影学院主办的一个比赛，原本思雪要演女主角的，她临时有事，我就来替她。”
“拍这种宣传片会有用吗？”赵以鸿看着林意之，“我是说对禁.毒而言。”
林意之看向赵以鸿。
他的眼眸中像是染了一层冰冷的寒霜，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不愿意沾毒的人自然会远离，真陷进去了，再说什么都晚了。”赵以鸿的声音冷淡，不带什么情绪自顾自说，“我小学的时候，常会看类似宣传片再写几百字观后感的作业，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离我很远。”
林意之想起梁辞跟她说的那些话。
忽然就开始紧张。
梁辞说赵以鸿的母亲唐薇女士当年是吸.食大量毒.品后心脏骤停致死。不知道这种时候，赵以鸿在想什么。
林意之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来拍这样主题的剧本，赵以鸿看到这些，难免会想起伤心事的吧。
又忽然想起赵宅洋房里唐薇女士那张照片。
心有点像是被捏住脖颈的兔子，不要命了一样跳着挣扎。
明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林意之还是说出口，“那，现在呢？”
赵以鸿真的会把那些，亲口告诉她吗。
他的眼眸中有很微妙的情绪涌动，或许是夜晚、或许是海滩、又或是因为月光。
就在林意之情绪紧绷到极致的时候，赵以鸿忽然笑了。
林意之困惑皱起眉。
“现在我做危险品检测方向，平时难免要和毒.品打交道，自然不会觉得遥远。”
林意之还想说什么，赵以鸿唇角勾着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的林意之那双漆黑懵然的大眼睛。
他声音低沉，又说不出的认真。
“你今天演的很好。”
不远处忽然传来音乐声，林意之的莫名心绪被躁动的英文歌吵得戛然而止。
林意之实在是没想到，海哥他们竟然带了投影仪和音响过来。
野餐布上摆满了大包小包薯片、鱼仔之类的零食，只固定了四个角的幕布上，是黑底白色繁体字“恋恋风尘”。
风一吹，薄薄的字也跟着在空气中飘。
下面是导演的名字——侯孝贤。
林意之和赵以鸿不约而同蹙眉面面相觑，脸上是共同的无助情绪。
——他们都读的工科专业，对文艺青年这种调调不熟悉，大半夜跑到海边喝酒已经够让人难以想象，现在这样，是要在这里看电影吗。
“小灯挑的电影哈，”海哥拍拍手大声说，“上回电影鉴赏课我们老师让我们看这个我还睡着了，不过既然小灯说好，就再给它一个机会呗。”
沙滩上铺着四五块野餐布，大家自觉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没办法，林意之和赵以鸿只能“入乡随俗”，很配合的坐到最后一排粉白条纹的餐布上。
林意之盘着腿，赵以鸿的西服被她盖在膝盖上，她撕开芥末味薯片的塑料包装，凑到赵以鸿耳边低声问。
“你看过这个电影吗？”
赵以鸿摇摇头，问林意之：“你呢？”
“没有。”林意之表情夸张，“我哪会看这种老片，都是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
“那下次一起去看。”赵以鸿拧开手中的矿泉水。
林意之心蓦地一紧，不自觉捏碎了指间的薯片。
很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确。
让人有种被全世界听到心跳的慌乱感。
她盯着仰面喝水的赵以鸿，视线从他的侧脸、喉结慢慢模糊到远处天边的月。
“好啊，”林意之慢慢点头，短短一句话被她拉得格外长，“那就下次一起看。”
电影开头，屏幕上一片黑暗，然后有嘈杂的声音，再之后几秒钟，出现了一块很小的光斑。
林意之以为播放出了故障。
等她意识到那声音是铁轨发出的之后，幕布上的火车已经驶出漆黑的隧道。光线骤然变化，入目是一片苍翠碧绿，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好特别的影片啊。”林意之眼睛弯着，伸手拍了下坐在她前面的小灯。
赵以鸿看向林意之。
她唇角沾了一小块米黄色的薯片碎屑而不自知，说话的时候，细小的颗粒会跟着她的嘴唇一起动。
赵以鸿的余光不自觉跟着那块碎屑走。
尤其当她表情夸张的时候，他甚至担心那一粒摇摇欲坠的薯片屑会随时落地。
“是嘛！”小灯回过头朝林意之笑，“我最喜欢侯导的电影，侯导所有的电影中，又最喜欢这部，今天就算是跟大家分享。”
看电影的名字，林意之猜测这部电影一定是爱情片，她喜欢看爱情片和悬疑片，所以开始有点期待。
再看下去，只觉得一切都很淡。
故事在乡下和台北之间切换着，没有明晰的拍摄感，仿佛那一幕幕场景就是发生在眼前，爸爸、妈妈、阿云、阿远、阿公......几代人好像天经地义就这样生活着。
风景淡淡的，亲情友情和邻里之间的感情淡淡的，就连爱情也是那样淡淡的——甚至连拉手和亲吻都没有。
海滩边有风吹过枯枝草木的声音，所有人都安安静静。
中间阿公在房间点燃鞭炮的时候，林意之忍不住笑得很大声。
所有人都理解不了她的笑点，就只有赵以鸿，和她一样露出了笑容。
林意之很少见到赵以鸿这样笑，没有任何粉饰伪装的情绪，发自内心笑出声。
声音很低，可就连肩膀都跟着轻轻颤。
“看！笑点很高的阿鸿都觉得好笑，明明就是你们的问题！”
林意之推了下表情尴尬的海哥，得意的朝赵以鸿扬了扬下巴，说话的时候莫名带着同仇敌忾的气势。
“行行行，知道你们夫妻有默契了，行吧？”海哥一脸无语。
大家嫌高脚杯喝酒不够方便，都换了一次性塑料杯来喝香槟。
大概喝酒吹风人容易醉，海哥已经不省人事到跪在小灯面前上演“求婚”戏码。
小灯被他吓得跳得很高，尖叫着让他离远点。
林意之也有些微醺，脸颊红红的靠在赵以鸿肩膀上大声嚼着薯片，“赵以鸿，你说，阿远会等到阿云的吧？”
“不知道。”赵以鸿坦诚回答。
“那你希望他等到嘛？”
林意之声音低哑，沙沙的，像小猫尾巴尖儿挠人。
“我，不知道。”
赵以鸿的声音从身体传到林意之耳中，有点闷。
“怎么会不知道啊？”林意之有点生气，抬头看赵以鸿，“你都没在看的吗？”
“真没看啊？”林意之皱眉，“那你在看什么？我觉得蛮好看的呀。”
赵以鸿看着她，不说话。
他浅棕色的眼眸中映出林意之那张苍白的浓妆小脸。
“算了。”转头林意之不理他了，去看电影。
最终阿远也没有等来阿云，阿远悲声恸哭。
林意之抱着空空的薯片袋，怔怔望着屏幕，那种悲伤和空虚的感觉久久都无法纾解。
只是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人只要活着，生活哪有结束的道理，乡村依旧是乡村，人依旧是那些人。
阿远依旧要继续生活。
电影播完，林意之以为大家要回去了，她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站起来，可他们竟然又放了一部电影。
是一部韩国恐怖片，海哥选的，说是很适合现在的氛围。
林意之实在熬不动了，又没办法先走，就靠在赵以鸿身上眯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跟着大家看。
幕布上凶神恶煞的鬼怪和凄厉声音都丝毫触动不了她的神经，林意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她抓外套的手滑落到餐布上，柔软的身体也跟着倒下去，赵以鸿微微皱眉，顺势抬手托住她的肩膀，林意之的身体就这样倒在了赵以鸿臂弯里。
赵以鸿抬手将她的肩扶正，林意之头歪着，浓长的睫毛轻颤两下，依旧没醒。
她脸上的妆早就花的彻底，鼻尖轻微出油，眼线早在眼尾晕染出一片深黑，两人离得近，赵以鸿深的看得清她脸颊和耳边极细的绒毛。
即便这样，她依旧是美的。
纤细修长的眉，挺翘小巧的鼻梁，胶原蛋白满满的青春面庞，以及——
唇角那一粒细小的薯片屑。
那粒细屑依旧这样堂而皇之粘在她的唇边，随着她呼吸轻轻的动。
赵以鸿看了许久，想抬手去捻，可始终没有动作。
最终，他屏住呼吸，俯身，吻了上去。
极轻的一个吻，像蝴蝶掠过花片。
悄无声息，仿佛只有天空高悬的月光看得见。
赵以鸿明显感到那细小的颗粒黏到了他的皮肤上。
“咔嚓——”
伴随着闪光灯亮起，赵以鸿揽着林意之蹙眉坐直身体，扭头往声音响的方向去看。
小灯拿着相机站在不远处很靠近海水的位置，朝赵以鸿比了个“耶”。
赵以鸿微怔片刻，又低头去看林意之——她没醒。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以鸿脸上的不高兴，小灯走近低声道歉，“不好意思啊赵教授，就是想帮你们记录下这一刻。”
赵以鸿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朝小灯伸手。
“相机给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