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二十五年六月,飒秣建。郭承雍巡查军镇屯田,赶在日落前匆匆入城。飒秣建等西域城邦都是有宵禁的,管制比武威诸州严苛许多。

    孟则苏听到消息迎出珍珠城:“王爷来旨,召世子回敦煌。”

    郭承雍半年间又长个子了,身高同成年男子无异,就是单薄了些,只长个子不长骨头。小世子才不怕亲娘,直接甩马鞭,斩钉截铁:“我不回去!”

    云光殿,等郭承雍简单梳洗一番后,孟则苏递上密折。郭承雍看后直接焚毁,兴致勃勃道:“越来越有意思了。与其等着朝廷发难,不如牵着朝廷的鼻子走。阿娘这些年画地为牢,束手束脚了些。”

    孟则苏只关心:“何时启程回敦煌?”

    郭承雍提笔写了封家书:“娘亲定会体谅我的。”

    如今的飒秣建各族混居,正是新秩序建立的关键时期,郭承雍实在舍不得离开。与朝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的比预想中提前了太多,禁断清方又不能戛然而止,只能在西域周边的天竺、波斯下功夫。

    西平军所过西域、天竺城邦,有的归武威直接管辖,有的则羁縻自治。如何在武威中心东移,甚至东出凉州,驻防空虚的情况下,西域城邦老实听话,继续不遗余力的禁断清方教,确实要费一番心思。

    好在娘亲那边已有眉目。郭承雍要亲眼看到所有政令坚定的实施下去后,方能放心离开。一个稳定能源源不断提供军资补给的后方,才是东出凉州最大的保证。

    娘亲不愿只做大周的皇后,郭承雍更想父母并称二圣扬名于世、流芳千古。是的,郭承雍和他母亲一样,想当天下之主。荒漠戈壁、驼铃沙海滋养出的野心,早已低不下高昂的头颅。

    郭清晏博览古今,决定借鉴周人治理诸侯邦国的做法管制西域城邦。首先便是将庞大的领土切割成小块,各自为政,且不易整和。顺便制造转移矛盾,最好结下世仇。将所有城邦的焦点由敦煌转移到彼此。

    第二,修史。征召城邦青年才俊前往敦煌共进书院学习,学成后派往其他城邦任礼宫正卿、少卿。专门负责记载该城邦历史。比如说,该城邦人口几何、屯田多少、军兵多寡都要详细记录在案。就连修桥铺路、大案要案,只要能引起民间广泛讨论的,都要详细记载。不仅自家史书要写得清楚明白,还要派人详细告知其余两城临邦。到时候敦煌抽检史书,内容不一致。连城主到史官都要吃官司的。

    简单来说,史官是安插在城邦中心的一颗钉子。虽不致命,确是最要紧的软肋。史官存在的意义就是如实记载,没有这个胆子以及对抗城主的决心,成不了真正记录历史的人。

    第三则是制造金印。城主更替交叠,必须有金印认可。金印被收入敦煌王府,新任城主需亲自来请。

    如此三点逐步贯彻实施,西域何愁不安?

    武威二十六年,大兴二年,一月二十九,凉州姑臧,大雪。

    冬日的武威,风雪肆虐,路上行人川流不息。风霜中讨生活的人们早已适应这里的严寒酷暑,还觉得今年的春日比以往来得更早些。

    李道中在城门外早已等候多时,在变成雪人前,总算等到了要等之人。欣喜之余大步迎了上去:“小公子一路辛苦,快随在下速速入城。”

    马车内探出一张白面无须文士,看模样四十几许,一张喜面,如沐春风。“小三郎,许久未见。”

    “谢……兄?多年未见,谢兄竟是老样子,不像我华发早生。”李道中能不愁嘛,他爹前朝宰相李维山被贬去岭南不说,李氏全族亦被赶出京城。不过月余,同会昌帝有关的人和事,像是垃圾般被大兴帝清扫干净,再无残留。

    李道中接到消息,恳求郭清晏将家人族人接到敦煌安置。郭清晏欣然应允,排除原从军以及李道中的亲笔信,分别前往岭南以及李家祖籍接应。谁成想李维山病在剑南,心病难医,激愤离世。

    李道中既要处理父亲后世,又要安顿族人。昔日那个飘飘欲仙的浊世佳公子,如今彻底成了红尘中人。

    李道中未老先衰,谢篱注重养生,恍惚间竟似同龄人。

    谢篱走下马车,诚恳道:“李大人见谅,小公子突遇变故,舟车劳顿,不能见风。不知姑臧城可有擅治忧思心病的医工?”

    李道中头前带路:“谢兄放心,别院、医工早已准备妥当。家主说了,等小公子修整好,天气暖和了再启程也不迟。”

    青川别院距离凉州府衙不过两条街,闹中取静。是有余署半年前刚置办的产业,在李道中的指挥下,堪堪收拾妥当。

    直到李载新被安顿在内室,李道中都没见到五皇子真容。说不急是假的,关键是急也没用,五皇子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剑南蒙顶茶,长安都尝不到,王爷赏下二两,谢兄尝尝。”这哪里是待客,分明在炫耀武威对剑南的影响力。

    谢篱浅尝一口:“浓郁回甘,唇齿留香,不愧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李道中关心:“谢兄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荣安、顺意两位公主安排的很是妥当,为小公子重新制作了户籍,扮做江南商贾之子,赶在年前顺利出了长安了。即便安全离京,依旧不敢大意,到了扬州后金蝉脱壳,将小公子藏在棺材里,这才敢一路北行。”五皇子连长安城都没出过,能平安抵达姑臧,全靠谢篱劳心劳力。

    李道中理解:“平安就好,到了敦煌就是到了家,万事有王爷。”

    “听闻李公流放岭南,不知李公身体可好?”谢篱同李维山有些交情,如今都成了新帝的弃子,难免惺惺相惜。

    李道中闻言哀叹一声:“家父思虑过重,病倒在蜀中,如今已回乡安葬。”

    “李公怎就这般执拗!”谢篱扼腕叹息。

    李道中告辞:“谢兄一路辛苦,小弟改日再来探望。”

    谢篱起身相送:“阿峋身为世子的先生,怎么有空在姑臧跑前跑后?”

    李道中笑笑:“我们家那位世子主意大得很,如今正在飒秣建同波斯总督辩经。也不知功课落下多少,等回敦煌再说吧!”

    谢篱惊奇:“世子不在敦煌?”

    李道中点点头:“王爷决心禁断清方伪教,派世子远征飒秣建。虽波折不断,好在西域三十六国已摆脱大食统治。”

    谢篱佩服:“王爷真豪杰。”

    “西域长治久安,真是想都不敢想。”李道中生在藩镇之乱后,出生起只见过山河破碎的大周,如今窥见盛事缩影,怎能不激动。

    内院,李载新寝房外,谢篱声音轻柔身形谦卑:“小公子,医工到了。”半响后摇铃响,谢篱这才动身:“赵医工这边请。”

    这一年多仿佛在李载新身上静止了,不止没有长高,反而比之前更瘦了。双莲本指望五皇子长大些模样能改变,谁曾想越养越瘦,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心里压力超级大。

    好在一脸病容,一身病气,遮盖了本身的容貌。寻了个中元节被冲撞的理由,急需归家祭祖救命。大过年的嫌晦气,这才得以在满城神策军的注视下离开长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方能保平安。

    负责给李载新调理身体的是医司老手,经验老到,见多识广。一见李载新的模样就知道病在心中。“肝气郁结、胃脾不和,腹胀反酸、噎嗝嗳气,肝气不足,肝血耗尽,小小的孩子,哪里来的心思忧愁?补气补血,养肝和胃,要一点点来。最重要的是,少思少虑多睡觉!”陈老先生最见不得病人糟践身体。“不是老朽说话不中听,长此以往,早夭之相!”

    这话可太严重了,谢篱变了脸色,恳请道:“还请先生尽力救治我家小公子,小公子是我家主公最后的血脉,不能再出差错了!”

    赵老治病还是很有心得的:“小公子还是心病,憋在胸口日夜难安,要想办法将这浊气散了去才行。安眠养肝,健脾养胃。要不然,饿也饿死了。小公子平日可有什么喜好?比方说养鸟、斗鸡、养狗什么的?”

    这个……五皇子还真没太多的喜好。赵老一锤定音:“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猫儿狗儿的,寻只活泼、大眼睛的小狗儿陪着小公子,再郁结的肝气也能散去!”

    为了方便照顾五皇子,李道中和赵老都住在青川别院。赵老前脚要找小奶狗,李道中后脚就得到消息。不止送来了小狗崽,还送来了鱼缸,几片荷叶几尾小鱼,颇有野趣。小半天功夫,便将内院装扮的生机勃勃。

    “小公子,该吃药了。”赵老开了两副药,一副健脾开胃的,饭前吃。一副养血安神的,睡前服用。

    床榻上裹紧被子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装饰品。谢篱对五皇子的沉默早已习以为常,告罪道:“奴才得罪了。”放下托盘就要将五皇子抱起。

    缩在床脚的五皇子开了口:“刚刚那位是李宰公的幼子?”

    “公子好记性,确实是李相公家的小公子。”谢篱不敢乱动,陪着五皇子说说话。

    “李宰公总说家中幼子桀骜,功名利禄、金钱名誉,皆不放在眼中。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元齐娘娘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教导独子?”

    李道中确实超出了五皇子的想象。心目中不被红尘侵染的谪仙人,竟成了满身泥土的老油条。

    “小公子有所不知,小三郎心在凡尘,那副出尘模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谢篱对李道中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怎么说?”五皇子总算多了几分生气,谢篱自然不会扫兴:“小公子有所不知,李道中少有才名,一向主张一视同仁,科举入仕。将考生考前拜会考官视为陋习,提倡遮蔽考生姓名,由礼部派专人誊抄考生试卷,杜绝一切舞弊行为。李道中毕竟是世家出身,如此这般折损世家风骨,长安可容不下他。骄傲的小三郎总归是要顾及家族、父亲,只能远避深山,求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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