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些,别着急。”天帝扶着大着肚子的天后焦急劝道。

    “我再不急,儿子都要废了!”天后一手撑着后腰,在天帝的搀扶下,急匆匆往凌霄殿去。

    身后一排仙侍急忙跟随,抵达凌霄殿前,却被天后眼神凌厉一扫,连忙止步安静候在殿外,天帝小心翼翼扶着天后进殿。

    一进殿,便看见殿中央一动不动伏跪在地的玄翳。

    天后的眼角一瞬间就湿润了,到了玄翳跟前,俯视着地上的儿子,冷声喝道:“还不快起来,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玄翳依旧不动,只平静道:“还请父君母后秉公执法。”

    没想到这个从小循规蹈矩的孩子会这般固执,天后不可置信道:“你就为了一个区区小仙,闹成这样?”

    玄翳语气冷静道:“既然敖漠闹,便能诬陷无辜,那儿臣也闹一闹,望父君母后为元贞正名。”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父君不愿意听,执意偏袒敖漠,罔顾天规,那儿臣便担不起太子职责,自贬离去,永世不回天庭。”

    天后倒吸一口冷气,与无奈的天帝对视。

    天后细思一番,看着伏跪不起的玄翳,突然想通了什么,她试探道:“听说这个元贞是你的仙侍,可是那个与你有因果的凡人?”

    玄翳的手指缓缓握成拳,坦诚道:“是。”

    天后捂了捂额头,微微后退一步,天帝连忙揽住她道:“别动气,你先回去歇着,朕来处理。”

    天后摆了摆手,好一会,她压低声音道:“你之前为她与我置气到现在,现在又因她不顾身份。玄翳,我问你,你可是对这个凡人动了情思?”

    玄翳沉默一瞬,缓缓直起身子,抬眸与天后直视,认真回答:“是。”

    天后的手扬起,一巴掌就要扇落,却见玄翳目光坚定,不躲不闪地等待。

    她指尖微微一颤,终是收回了手,她道:“既然你这般喜爱,那等迎娶敖湘后,便纳为妃吧。”

    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

    玄翳当即否决:“我不会娶敖湘,玄翳之妻只能是元贞。”

    天后脸色刚变得铁青,玄翳又兀自苦涩道:“可是母后,她不要我了。”

    天后与天帝诧异地看着他低声自顾自地喃道:“她不要我了。”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找不到她了。”

    “她当真一点都不在乎我。”

    “不在意我愿意抛下一切,不在意我娶谁,不在意我的心意。”

    “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留不住她。”

    “在她心里,只有她的大道,我是最不重要的。”

    玄翳形容落寞,语无伦次似神思错乱,不自觉两行清泪滑落。

    这癫狂之态惊得帝后神色剧变。

    龟丞相愁眉苦脸地候在议事殿外,直到敖漠喊他进去。

    殿内一片狼藉,龟丞相眼尖地看见那被撕碎的御旨,连忙又撇开眼神,当作没看见。

    龙王陛下去天庭闹了一通,等来的结果却是元贞自请下凡斩妖除魔,言外之意是再不回天庭。

    既没有捉拿也没有处罚,轻飘飘地揭过杀害敖溎一事,同时也轻飘飘揭过敖溎滥杀之事,两相抵消。

    天后还特地赏赐了许多珠宝饰品给敖湘,虽未提亲却也不显生疏之意。

    敖漠勃然大怒,对这个结果很是不满意。

    他猩红着眼问龟丞相:“可有回信?”

    龟丞相龟壳微微一抖,胆战心惊道:“回陛下,东海一直没回复,南海回了,说南海龙王闭关一时无法定夺,派人送了吊唁之礼。”

    东海与西海不冷不淡,暗地里互不搭理,南海倒是有交情,但事到关头却畏畏缩缩。

    “北海呢?”北海与西海有姻亲,想来会伸出援手。

    龟丞相咽了咽口水,颤巍巍道:“北海说他们只听西海太子的看法,让陛下问过敖淞太子再下决断。”

    敖漠暴跳如雷,狠狠一掌打断身旁一根梁柱。

    龟丞相正想抱头躲开掉落的瓦碎,却被敖漠领起到殿外,寒声命令:“让所有西海兵将就绪。”

    龟丞相口中苦涩,想劝又不敢劝。

    正犹豫时,有声音替他开口了:“不可。”

    敖淞行至敖漠身前一礼。

    敖漠松开龟丞相,寒着脸看敖淞:“你弟弟死了,你倒是一点都不伤心。”

    敖淞指尖微微一颤,面色冷淡道:“弟弟死了,父王希望整个西海龙族为之陪葬?”

    敖漠狠狠一脚踹倒敖淞,狠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敖淞擦了擦嘴角的血,慢慢爬起来,看着敖漠道:“父王,您是西海龙王,不能眼里只有敖溎一条命。”

    敖漠见不得他这个态度,又要发怒,却被一个冲出来的身影拉住。

    敖湘一身素缟,一双美目已是哭得红肿,她死命拉住敖漠的衣袖,哑声唤道:“父王,父王。”

    “湘儿你……”敖漠见了女儿此刻的模样,一腔怒火转为心痛,连忙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

    敖湘凄惨地望着敖漠,哽咽道:“父王,我已经没有二哥了,湘儿不想再没有大哥和父王。”

    这话让敖漠浑身一僵,震痛地看着敖湘那与敖溎相似的眉眼。

    敖湘吸了吸鼻子,跪下一拜道:“父王,二哥的死与我有关。这些时日,我日日反省,若不是二哥为了讨好我,便不会有珠镇之祸。是女儿对不起二哥,亦对不起惨死的西海子民。”

    她柔软的声音此时字字铿锵:“敖湘愧对西海公主的尊荣,自请离开西海龙宫,入凡尘赎罪。还请父王准予!”

    “湘儿……”敖淞眼中触动,俯身要去扶起她。

    敖湘不愿意起身:“敖湘心意已决,还请父王准许。”

    敖漠神容萎顿,仓惶间跌坐在地,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

    他用尽全力去疼爱子女,希冀他们都能够幸福长大,希望西海龙族能够枝繁叶茂。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敖溎死了,敖淞疏离,连最贴心的敖湘也要离开了。

    这个家终究四分五裂。

    敖漠意志崩溃,一边的龟丞相见状赶紧要扶起龙王。

    敖漠甩开他的搀扶,自己颤悠悠起身,背身离开,只余一句艰涩的话:“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龟丞相与敖溎敖湘抬眼望去,敖漠的背影已不复原先挺拔雄壮,佝偻得似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过半年,敖漠死在了宗祠内,香炉内正插着三柱香冉冉燃着,香前正是敖漠已故两任妻子以及敖溎的牌位。

    西海下了场大雪,大丧之礼后,敖淞成为新一任西海龙王。

    西海岸边。

    “大哥,我走了。”敖湘一身素衣,发无珠饰,只是简单地插着一只木簪。

    “你不必过于自责。”敖淞担忧地看着她,又道:“如果想回来便回来吧,你永远是西海公主。”

    敖湘微微一笑:“好,那大哥可要好好守护西海,湘儿会在凡间为大哥大嫂祈福。”

    敖淞眼圈一红,看着娴静的妹妹,嘱咐道:“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

    敖湘认真点头答应,仔细看了看自家神容疲倦的大哥,咽下喉间酸涩,转身离去。

    敖淞在原地看着敖湘一点点消失在视线。

    敖湘走了许久,远远望见一棵参天大树,她恍然走近几步,正是月老庙。

    她站在庙外,铃铃木牌碰撞的轻声中,树下站着一个白发青年。

    敖湘心尖刺痛,转过身就要离开。

    “敖湘公主。”明悦出声喊住她。

    敖湘眨眨眼,抿去眼中湿意,大步往前继续走,不听他的唤声。

    刚走几步,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跑来,明悦紧紧抓住敖湘的手臂。

    敖湘不愿回头,深吸口气道:“你认错了,这里没有公主。”

    “好。”明悦走到她眼前,看着她认真道:“我不找公主,我找敖湘。”

    敖湘嘴唇一颤,抬眸与他对视:“有事吗?”

    明悦的眼中如一池春水,露出一抹笑道:“明悦禀明太子,自请离开紫霄殿,如今已无处可去。得知敖湘姑娘孤身入凡尘,可否收留明悦同行?”

    敖湘鼻子泛酸,带着哭腔瞪他:“我凭什么要与你同行。”

    明悦歪歪脑袋,语气讨好道:“带着我可有用啦,可以替姑娘跑腿打杂,还可以赚钱都给姑娘,姑娘走累了,我还能背姑娘——敖湘姑娘人美心善,可怜可怜我吧。”

    敖湘不由得溢出一丝笑意,吸吸鼻子问他:“那我不喜欢明悦这个名字,叫你大白可以吗?”

    明悦笑眼弯弯:“当然好,大白谨遵敖湘姑娘差使。”

    月老庙前,他们执手相视一笑。

    “你个混蛋,我迟早要被你气死!!”阿木暴躁地骂道。

    她的腋下夹着朱厌,疯狂地往前跑,身后是一群追赶的神仙,这群神仙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边追边奏乐,音波化成攻势砍向前方狂奔的阿木。

    阿木左右横跳,上蹿下跳,腾挪躲闪开。

    朱厌的尾巴拍了拍阿木的肚子,他被夹着欣赏阿木身后追逐的神仙阵势,懒洋洋道:“有波神仙改道去前面堵你啦。”

    阿木心里臭骂一声,停下脚步,伸手示意身后追赶的神仙留步。

    “各位,此事是我们的不是,在下给诸位赔不是,还请各位仙友宽宏大量!”阿木言辞恳切,再三赔礼,言罢还给他们鞠了一躬。

    “哼,师尊被你们气得不省人事,你们赔个不是就算了?”为首持箫的男仙毫不领情。

    朱厌扭了扭身子,从阿木胳膊肘中转了过来,他一把摁住阿木要捂住自己嘴的手,大声嚷嚷:“你们师尊就是怕丢脸装晕的!道貌岸然的老头,明明就是喜欢听艳曲还敢让老子清心寡欲,我呸!我呸呸呸!”

    阿木没能拦住,只能挫败地单手捂脸。

    不必看,也知道对面这群神仙的脸色有多难看了。

    “呔!师尊好心好意布道,你们不心怀感激,还敢当众借师尊之曲大唱艳词,扰我师尊道心,还言之凿凿狡辩!今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当我们清音门是好欺负的!”男仙气得当众陈述阿木等的恶行,引得身后众仙群情激愤。

    “我没有唱……”阿木声音弱小地为自己辩解,但她的声音很快被合奏的乐声淹没,乐声激昂,结起一道巨大法阵,法阵中一道道锋利的利刃蓄势待发。

    “嗯哼,元贞上啊,揍他丫的!”朱厌支着下巴,满是兴味地给阿木鼓劲。

    阿木深吸口气,食指和中指合并束起,施展仙术。

    “哗”阿木从河里湿漉漉地爬上岸。

    她喘了口气,回手一捞就从水里提溜出浑身滴水的朱厌。

    她一手拎着他的后颈,一手施诀,他们瞬间干爽起来。

    朱厌不爽被这样子抓着,拼命挣扎,阿木无奈把他抱着,他才消停下来。

    朱厌不满抬头看阿木:“你干嘛要逃,打死他们啊。”

    刚刚阿木不得已施展仙法挡住利刃,往下一跳顺着瀑布一路冲到这里。

    阿木咬牙切齿,一手圈紧朱厌,狠狠揍他屁股。

    朱厌冷哼一声,还撅起猴屁股任由她揍,他已经度过了那道心理防线,再不怕元贞这招,而且——元贞看着凶,揍的力道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清楚这一点后更是无所畏惧。

    看着元贞无可奈何的模样,朱厌暗自发笑,要揍得他害怕,起码得像阿霞一样不留余地,这个元贞心软,是威胁不到他的。

    阿木见不得朱厌痞里痞气,把他放在地上,蹲下与他平视,双手狠狠揪住他的双颊:“你非得跟我对着干吗?”

    朱厌抱胸随她揪住,眼神丝毫不屈服,口中含糊不清道:“五才步厅遮鞋拉吉。”

    阿木放开手,痛心疾首:“我带你走南闯北,听遍心经和清心音,不还是为你好吗?接受接受熏陶,修身养性不好吗?你每次都闹事,我怕是被仙乐界拉黑追杀了,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吗!”

    朱厌才不在乎,吊儿郎当道:“管你呢,谁让你逼我听,我就是不听,你休想让我消除戾气。”

    阿木双手成爪,心梗不已,惆怅地仰天长叹。

    她怎么感觉这比封印离火还难啊啊啊。

    朱厌见她崩溃,心情愉悦。

    他下意识摸了摸头顶,却是一僵。

    瞬间垮了脸,对阿木叫道:“草帽呢?我的帽子呢?”

    阿木也才发觉朱厌头上的草帽没了,她分析道:“应该是刚刚逃跑时丢的。”

    “啊——”朱厌慌张不已,扑进阿木的怀里让她抱,把头埋在她怀里道:“快去给我买顶帽子!快去快去!”

    阿木抱着他起身,无奈道:“你头上的那几根毛早长齐了,戴不戴都没事吧。”

    那日,她解救朱厌后,回到客栈,朱厌看见铜镜内,自己被小妖剃掉几簇毛后的秃头,惨叫不已。

    躲在被窝里死活不愿意出来。

    后来是阿木买了个草帽给他,哄了半天才让他出来面对世界。

    “不行,本大王就要草帽,你必须快点给我买!”朱厌语气坚决。

    “好好好。”阿木语气一顿,突然计上心头,她笑道:“那你还乖不乖?”

    朱厌最烦被威胁,恶狠狠道:“就不!我怎么样,你都得给我买草帽!”

    “啧,你怎么这么不乖,你看陈大娘的二妞,多么懂事啊。”阿木感慨。

    陈大娘是他们前段时间短暂停留的一家农户。

    朱厌厌烦不已,一口咬住阿木的手。

    阿木许久没被这么对待了,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她抱着朱厌往人间城镇去,口里还是试图劝朱厌稍微乖点。

    朱厌被她抱着,不高兴就用力咬,累了就松点力气。

    他一直没有说过,其实他很喜欢被元贞抱着赶路。

    元贞抱得很稳当,不过刮风下雨,无论路途如何,都能把他安稳地护在怀里。

    她毫无防备地把他抱着,他只要处心积虑想杀她,有的是机会。

    但是,他在她怀里走过很多地方,睡眼惺忪时,抬眼就能见到她专心致志赶路的神情。

    这个假神仙,给予了他重重一击,又是对他最好的。

    他出神地抬眸看元贞边观察路况,边滔滔不绝地给他灌输道理。

    直到一阵哭泣,让她止住了脚步。

    阿木顺着哭声,到了一棵树下,赫然是一个弃婴。

    弃婴滑嫩的皮肤上爬了蚂蚁在啃咬,婴孩无助地放声大哭。

    朱厌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这个弃婴,突然紧张了起来,他伸手在阿木眼前乱晃,不让她继续看弃婴,嘴里叫道:“天快黑了,不要管了,你快带我进城买帽子!”

    阿木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天黑了,放这孩子在这荒郊野外,怕是会没命。”

    “不行!”朱厌坚决道,他放缓了口气:“你别管,我下次听经就不捣乱了。”

    “说什么胡话呢。”阿木自然不会拿一个孩子的性命跟他玩这种交易。

    她俯身把怀里的朱厌放下,却被朱厌紧紧拽住衣领,朱厌严肃道:“这孩子不详,我是为你好。”

    阿木与他对视几息,还是拨开他的手,把弃婴抱起,施诀去掉他身上的虫蚁,孩子的眉梢有一颗熟悉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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