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声音逐渐走高,惊走了枝头飞雀,窗口突然多了半个脑袋,是戚澜闻声将头偏了出来。

    “他怎么又疯了。”戚澜不明所以,问窗外站着的天青。

    “够了。”方询扬声打断,他凝神看着崔颂,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自己是如此的陌生。

    人总是会变的,可崔颂不会。

    他的人生像是用尺规笔着走出来的,不会犯错,不会有偏颇。

    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在人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的端方有礼,意料之中的一手好字好文章,意料之中做了丞相,世人习惯了墨守成规的崔含章,在他们的意料里,崔颂应当波澜不惊的辅佐崇光帝,就着先辈铺好的路走下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后积劳成疾,比皇帝早几年或晚几年去世,成为一块备受敬仰的牌位,让后辈翻来覆去的称颂上几十年然后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可没想到,他在一条笔直的大道上走着走着,突然拐了个大弯。

    看着崔颂眼底的红血丝,方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是什么感觉,乖戾?

    呸,这个词怎么怎么可能和崔颂扯上关系,可他分明看到了一点鸷气,还有一点微妙的委屈。

    方询迟疑着开口:“为什么?”

    说罢就后了悔,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问什么为什么,没头没脑的。

    崔颂凝了目光看着眼前人,紧绷的肩膀缓缓松了下来:“我是没什么本钱,我身后没有靠山,崔家只是个空壳子,我形单影只,我茕茕孑立,我侍奉的君主优柔寡断,我在做的事,连我自己都看不清前路。”

    崔颂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是秉白,我年轻,我才二十几岁,我有时间,哪怕熬尽心血,哪怕以身殉道,哪怕千古骂名加身,我也要给大周铺出一条光辉灿烂的前路,至于流言蜚语,史书工笔,我不怕的。”

    “秉白,我不怕的。”崔颂盯着方询错愕的眼神,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

    方询知道这人执拗。

    可人生难得一知己,如何不敢共一醉?

    “可流言蜚语,不得不防,世上的人未必就都是精明清醒,什么无稽之谈在人们茶余饭后的嘴里过上几遭也变得真假参半了。”

    崔颂淡淡道:“陛下信我就够了,旁人无关紧要的看法不足为道,你若是陛下,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方询毫不犹豫:“当然是信你了,假话再真也是假话。稍加查检便是漏洞百出。”

    崔颂看向方询:“错了,皇上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是真是假,他大抵只在意他的花长得好不好,画功是否精进,至于对我的支持,天晓得是一时兴起还是左右摇摆的时候恰巧晃到了我这边。”

    方询干笑道:“至少……至少……至少明辨是非。”

    “为什么,呵呵,为什么,可能是脑子有病吧。”崔颂倚在树干上,合了眼睛说。

    “这话对了。”戚澜把脑袋移回去,喃喃自语道。

    方询觉得这破罐子破摔的姿态眼熟,像戚某人。

    “阿嚏,阿~嚏”屋里两声石破惊天的喷嚏。

    关怀邦将军护送粮草到达登州,崔颂坚持严查登州官场,牵连贪污官员数十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上上下下重新任命了一批。

    “这一批人应该是没问题了,改革的试点要定在登州吗?”

    “不可。”崔颂注视这黑白纵横的棋局“登州匪患未除,民生凋敝经不起折腾。”

    “登州东面的曲州民风淳朴,生活富足,这几年没出过什么大灾大难,曲州州牧侯观颐是前几年外放出去的的,刚正果决。”

    “就选曲州。”崔颂在棋盘上落定一子。

    “哎呀。”崇光帝定睛看了一眼棋盘,生无可恋将目光挪走:“朕又输了,不下了。”

    崔颂伸手把崇光帝前面的黑子拿到自己面前,把自己的白棋推过去,笑道:“陛下,棋要下完才有意思呢。”

    风水轮流转,今天转到侯观颐家。

    告状信一摞摞飞向崔颂的案头,说是地方官员收集的百姓伸冤大合集。

    诉状内容五花八门,据说都是出自被“欺压”的百姓之手,告状信内容五花八门,小到敲诈了农民的两斗麦子,调戏了谁家一个姑娘,大到官商勾结意图谋反,堆满了案头,加起来够砍下侯观颐十个脑袋了。

    崔颂看着这一桌子杂七杂八的信纸,陷入了沉思,都是些没影儿的事,不能落实到实处,可这一封封信有名有姓,又不能坐视不理,崔颂看了半晌,看的头疼,终于领略了几分崇光帝的苦衷,原来明辨是非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戚澜看着崔颂罕见的有几分垂头丧气,大发慈悲的让自己的幸灾乐祸不那么明显。

    有心宽慰几句,奈何讥讽人的话说多了,温言细语倒说不出口了。

    戚澜随手掂起一封看了一眼就轻飘飘的撂下,诉状在空中歪歪扭扭的滑翔到桌面,她漫不经心的说:“假的,假的也太明显了。”

    “何以见得?”崔颂皱了皱眉毛,按着眉心抬起了头,他当然知道是假的,但凡事都要有个证据,已经给出了他们的证据,时间地点人物样样俱全,他不能空口白舌一句假的就把所有事都掀过去。

    “其一,字迹太过工整,语言行云流水,逻辑清晰,不可能出自平民之手,告状的人有屠户,工匠,农民,这类人大多字认不得几个,但是明显进行过系统的练习,公家的公文,格式,字体,字的大小间距都有确切要求,所以这样工整的书信,一定是出自熟知规矩之人。”

    “可请人代笔,抄录。”崔颂略一思索就反驳道。

    戚澜说:“那就是统一的笔迹好喽,何必欲盖弥彰的弄出这许多全然不同的笔迹。”

    崔颂一颔首,说:“你接着说。”

    “其二,他们即使受过欺压,也不会开口的。”

    崔颂不太明白,问:“为什么?”

    戚澜:“他们习惯了,习惯苦难,习惯不幸,千百年来上位者早就教会了他们沉默,穷人对苦难的态度,就只有苦熬,大家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有问题,至于最后结果,管他呢,反正就一塌糊涂了去了。他们不会想起状告这一行为的,不想,也不敢。”

    崔颂突然觉得自己觉得她不如程添是大错特错。

    他没接她的话,另外说了个话题:“想家吗?来了有小一年了”

    戚澜想了想,没回答,反问道:“你呢,想你父母吗?”

    崔颂愣了一下,转头一笑:“我习惯了,这么多年,再深的情谊也该淡忘了,何况本来就不算太亲近。”

    戚澜又问:“不亲近,怎么会?我听说你是崔公和夫人手把手带大的,读书习字皆亲力亲为,这般付诸心血,就落了你个不算亲近?”

    戚澜看了看正对书案悬挂的字画,写的是“天道酬勤”四个大字,字的左右和下方分别画了三尾鲤鱼,几棵竹子,和一枝梅花。

    字体沉厚,宽博端庄,盖着崔颂父亲的私印。戚澜瞄过崔颂正在写的稿子,和墙上的字如出一辙,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不难想象崔大人是怎么一笔一划的教导崔颂,直至同自己别无二致,更难以理解怎会“不算亲近”

    “他把你教的很好。”戚澜身子一斜,坐上了书案。

    崔颂不着痕迹的把手挪开几分,“你也是,戚将军也教的很好。”

    屋里的气氛又陷入了尴尬。

    崔颂整理了半天语言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干巴巴的说道:“不知怎的,总觉的有些疏离,明明是血脉相连,明明是世间至亲至近之人,却连坐在一起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人皆赞一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哪知这恭敬过了头,竟是貌合神离。”

    “妈呀,不合的家庭见过,不熟的还真头回见。”戚澜无法想象那是怎么个场景。

    崔颂无言,他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多正经的话题从戚澜脑子里过一遍,都带着几分好笑。再正经的事都不正经了。

    没几人看出,他温润如玉的皮子里,包着的是骄矜自傲的骨头,从不屑于旁人的怜悯,所以再怎么满腹委屈,也不会同人诉苦,再怎么心里没底也不会寻求别人的鼓励,方才刚试探着颤颤巍巍的吐露出一点心事,瞬间又咽了回去。

    “有咱俩不熟吗?”戚澜看着他绷紧的脸,轻笑着说。

    崔颂尽力装的自然,阴霾散了大半:“那倒没有。”

    戚澜憋着笑:“我就说嘛,再不熟也没有咱俩不熟了。”

    看着崔颂脸色缓和。戚澜松了口气,懒懒的撑在桌案上,手习惯性的去摩挲腰间的佩剑,却一把按了个空,想起来刚才换衣服卸下来了,颇为尴尬的改为扒拉桌上的信件,说:“风言风语,你打算怎么办。”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崔颂又恢复了平静的浅笑。

    “那就是躺平任骂呗。”戚澜憋不住了,笑得不行。

    崔颂接受了这个通俗易懂的理解,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年节后百官宴,你也来吧,跟陛下请个罪,赶紧骂谏官的事揭过去算了。”

    “嗯。”

    戚澜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院里飘然而下的落叶。

章节目录

风雪千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燕衔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燕衔青并收藏风雪千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