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想回府吗?”

    “我还不打算回去。”

    “我也不想回去。阿姐这几日归宁,我今日还是偷偷出来的。可不想这么早早回去了。”

    苏坻指了一处画舫,水面鳞波,彩鲤潜游。苏坻说,这处画舫要到晚上从里处望,才能见到旖旎风情。

    招待的姑娘是西域的女子,苏坻说,云汉之中很多女子尚且不能接受这样的服饰。

    这里支起一个小架子,底下围一小圈蜡烛,上边器皿里煮着水果和普洱。画舫雅堂内点着浓香,一层层绕着帷幕飘散。

    “……仙子,章晚青真的还活着吗?”

    “你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我想听你说。”

    “死了。一团焦尸,头朝北,脚朝南。我为她备了坟,却没立碑。我想她,也不希望有碑吧。”

    “那你,恨阿哥吗?”

    “她不和我说从前事。”

    “阿哥,阿哥以前,真的很喜欢她的。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是有一天,阿哥被关起来了。他被父亲打了十大板,扔了一瓶药。之后阿哥绝食,我还偷偷给他塞过肉馒头,他都不吃。可是父亲不像以前,就是不心软。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阿哥服软了。父亲临死前逼阿哥娶了阿嫂,那个时候阿姐也在劝。我那时小,问阿哥晚青姐姐怎么办,他哭了几夜。阿姐知道了,打了我手心。阿哥以前,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章晚青的。”

    “后来我大了。那件事情本来也不是秘密。晴桉出生的时候,阿哥把自己灌醉了。他那个时候竟然说,还好是个女儿。”

    “阿哥告诉我,他一辈子都对不起章晚青,以前辜负她,现在未来也会辜负她。我听出来了,早在那个时候,阿哥就不喜欢章晚青了。他那个时候不过是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了。”

    “他告诉我,那个时候章家必须倒台。不仅是章相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更是他希望削弱世家,扩宽任官选拔。苏家也是世家,今天仙子你见到的霍家也是。我们都是受益者,只有章家不是。所以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帮上她。哥哥在朝堂里帮错了人,苏家一下子站在风口浪尖上。父亲没办法,就把阿哥关起来了。阿姐也回来了,为了帮家里,阿姐出嫁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扭转乾坤。”

    “我知道,霍温璘不是真的看不起我。只是他说的对,阿哥不喜欢章晚青了,他都渐渐忘记她了。那个时候所有喜欢章晚青的,可能就只有霍温璘还记着他。”

    “他不是坏人,只是看不上我们。他可以为了章晚青一辈子不娶妻纳妾。霍家就他一个儿子,连庶子也没有。他承受的压力远比阿哥大。所以他说那些话……也是应该的。我后来打听,他那个时候被送到学府了。不然,照他那个疯劲真会劫狱,然后带上父母一起逃亡。”

    “是嘛。”司楠瑾不知道说什么,更应该是没法说什么。故事里的人,好像都没有做错。一团力砸到了棉花上,窝到了心口里。

    “霍温璘说的是对的。阿哥可不是因为那块玉佩是章晚青的便招揽你们。不过是你们真的有本事。仙子和仙爷是站在人群里的光,很不一样的。阿哥阿姐为了苏家,牺牲了太多。我什么也帮不上,不过承点骂而已。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仙子,不要讨厌我阿哥。”

    她那个时候希望苏坻反抗,是因为苏坻不能一直活在那些人的阴影之中。却没想到苏坻已是明白,只是执拗要还清自家莫须有的罪孽一般。没有错,所以还不清的。

    “……你哥哥,还喜欢道释作么?”

    “是章晚青和你说的!?”

    司楠瑾点头又继续说:“她有个儿子。我想,可能,她还是喜欢你阿哥的。她不知道你啊哥变了心,或许她猜到了,所以了无牵挂,又或许别的。”

    司楠瑾说的乱七八糟,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梅姨带着一身秘密来,也神秘地离开。她好像抗争过,却最终放弃了抵抗。

    “她有个儿子?”

    “嗯,孩子在他生父那里。对了,苏坻,知道昭明有个姓陈的富商吗?”

    “姓陈?姓陈的似乎不能称作富商,倒是有个以前姓陈的。”

    “以前?”

    “是啊。他以前叫陈柒,现在叫沈陈柒,因为孩子必须姓沈。是他发妻,沈乔诺提议名字前头加个字,听上去还是随父姓的。”苏坻似乎还有话要说,戛然而止,抬眼看向司楠瑾,挑眉笑,“嘿嘿,好仙子。我讲完了,你也给我讲个呗。”

    “好啊。”

    “这么爽快?”苏坻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却没意料到司楠瑾这次毫无犹豫。

    “沈乔诺是沈氏旁支,她祖父从羲和搬迁到昭明的。我听说前几年他们夫妻还大吵一架,说是沈陈柒在外面养了一个儿子。当然了,子虚乌有的事情。别说沈乔诺向来管的严,再说她新年时又诊出有孕,大夫说,是个男胎。”

    “那沈陈柒出身也不差,祖上是进士出身。虽说商贾低贱,但如今世道,哪里有商贾活得舒心。所以要我说,那陈家自然是比不上沈氏旁支的。况且沈陈柒向来对沈乔诺好,商铺也都是他打理的,进账却在沈乔诺那里。他现在都还向沈乔诺支月钱的。”

    苏坻道完,眼巴巴看着司楠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掏出一叠纸张。

    “就这些?”

    “就知道这么多了,毕竟隔着一个国呢。谁没事成天去打听那些。”

    司楠瑾支着下颚,盯着他拿出的枯黄粗纸出神,烟雾缭绕下,看的似真似虚,“这个故事,也是我听来的。”

    “仙子不讲自己身上的故事吗?”

    “我没什么故事。”司楠瑾抬眼又低下。

    苏坻不多问,持笔静待。

    听司楠瑾娓娓道来,“上古神山之中,有一不周山。于西北海外,自共工怒触不周山后,此天柱拦腰訇断,有山而不合。不知千万年后,不周山隐一散道,后世敬称玄冥。玄冥子不开山立派,却广收有缘之徒。其弟子百计,无一不为旷世之名。千载之后,亲收一闲散孩童,此为玄冥子辞世前最后一位徒弟。然其却未能循师兄师姐那般,独独乐于山川海泽,修为始终浅浅。”

    “一日,小徒弟于不周山中偶遇异兽,似狸猫而白尾,此谓朏朏。他山之兽迷于不周山中,小徒弟见其心喜,便收于山中作养。百年之后,朏朏随玄冥子一道飞升。此后不久,爆发仙魔之战,滔天战火下,不周山中竟只有小徒弟活了下来。灵界从此立,小徒弟也成了仙门长老。他巧合于魔兽口中救下一女娃,便为她取名,朏朏。祝其顺遂欣乐,也愿自己再不忘玄冥之教导。”

    司楠瑾讲得慢,倒不是刻意等苏坻笔墨。她看过很多版本,所述出来的东西,真就只能称作故事。虽然确有那段迤逦过往,却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历史。千载万岁之后,日月普照的大地还不知道会不会记录曾经的一切。

    [历史是注定会被人遗忘的,流传在众生口中的芳香过往,始终会是最令人欣喜的模样。]

    “仙子?”

    苏坻搁笔等了许久,不见下文,才出声轻唤,见她徐徐回魂,再度执笔,“之后呢,那位小徒弟如何了,还是叫做朏朏的姑娘造出了如何的天地。”

    司楠瑾摇头,“都没有。故事就到这里了。”

    “这故事都没有前因后果的。”苏坻苦恼,愁眉看着纸上记载,“仙魔是什么?灵界又是什么?一个故事,竟给了更多的疑云。”

    司楠瑾笑叹,望着窗外灯火,起身接过苏坻手中狼毫,“我是仙,齐玉是魔。”

    “啊?”

    司楠瑾说完便推门离开,显然是不会再有回答了。苏坻才低头看见她在纸上写下的是“司楠瑾”和“齐玉”,这是两人的名字,也顺带将他行文中的“狒狒”改为了“朏朏”。苏坻轻抚字纹笔画,来来回回看了多遍。

    “…仙子,你写的草书……我看不懂啊。”

    .....

    苏坻说的是,画舫建于潭水之上,周边的木芙蓉飘散在漆黑的水面,被零散流转的荷花灯映得光影交错。她站在桥面,望远处,光与暗、黑与嫣交织出云汉特有的旖旎温情。

    她噙着浅笑,扶着石栏,感受着人潮喜乐,竟错生出一种安乐之念。教习先生说,人骨子里始终是耽于享乐的劣性,而他们既有了仙性,便是要剔除人性劣根。或许掌门错了,人世间是会把仙人也染成俗人,而于清山方正道心。

    [嘭]

    云汉夜间的人格外多,桥上来往也是挤兑。司楠瑾想着事,竟不注意与人实实在在地撞到。她扶着石栏的手猛然抓紧倒是不至于要她踉跄,倒是来人跌坐在地上。那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虽说夏日,可夜间也添了凉,而他却里衣慌裹了件外衣般。

    司楠瑾见他慌忙胡乱地用手撑着地面,不断找着支力点却起不来。

    来往人看不得,刮了司楠瑾一眼就扶着那人起来。而扶起来后再看见那人脸时,竟又仓忙放手逃离。那人还没站稳,兀然失去可靠的支撑力又重重摔坐桥面。

    她记得典籍有载,初等精怪附身于人时,尚不会人言人行,行为举动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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