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辞起身回礼,手伸进袖子里掏银子,只道是孟双照介绍来的,要替公子带半块金鱼墨回去。

    袖子挤得后缩,漏出腕子上一圈月珥银镯,圆牌坠子晃晃悠悠地转,正面财纹铺满,反面小小怿字立当中。

    吴老板是极好的笔工,眼尖更甚笔尖,镯子叫他瞧了个仔细,想谈价钱的念头立马打消。

    把冯辞请到里柜,手脚极快地取来一只绸布小包,“两块金鱼墨,请姑娘笑纳。”

    两块?莫不是要强买强卖?冯辞不明所以,银袋子口一倒,在桌上砸下三块成色极好,大小不一的金锭子,“我只带了半块的钱。”

    吴老板看那金子,不解地看着冯辞,莫非是要试探?暗自懊悔,殷勤过了头,反而兜不住。

    口峰一转,“是是,姑娘只要半块,只是这掰哪半块,还得姑娘挑选出中意的才是。”

    冯辞摆摆手,“我不懂这个,只管跑腿,烦吴老板帮忙选着,能磨能用就行。”

    吴老板连连应着,仔细切下半块包好。

    绸布包还没提起来,冯辞已经把墨块装进空钱袋子,“我家公子说,出自吴老板手的金鱼墨,五十两一块实在贱卖了,九两金换半块,还请吴老板不要介意我们占便宜。”

    把人送到铺子口,吴老板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蔚公子身边的果然是实在人。

    青儿和音袖歪着脑袋,只看了个头尾,不知二人在里柜说了什么。

    冯辞走出门口三丈远,顿了顿,抓着钱袋子看,金鱼墨买好了,该去找阿照了。

    不知道最近话本行市都有什么好本儿,思及前些时候在铺子里看的那些本儿,笑容根本止不住。

    公子来了果真是好,不用天天紧着厨房的活儿忙得没影儿,想看话本也不用等到半夜了,钱袋子绑紧了阔步前走。

    青儿眼睛瞪得老大,“她那钱袋子都鼓起来了,来时明明是瘪的。”

    音袖望冯辞两眼,又回头看了看笔庄,“吴老板是全城最好说话的买卖人。”

    青儿咬牙切齿,“冯辞还真会挑软柿子捏!你看吴老板叹的那气,大了天去,也不知道被那姓冯的抽了多少提成去,实在可恶!回去我一定要想办法揭穿她!”

    两个人没再多说,快步跟上冯辞,拐进一条巷子前,音袖忽然冒出急事来说走就走。

    冯辞先进了巷子,后又尾随进一人,平头百姓样儿,更显行迹鬼祟。

    独自追来的青儿站了站,偷摸擦着墙砖跟着溜进去。

    巷子窄长,两人并行已是极限,冯辞在前,那人在后,袖子里嗖出一把银闪闪的玩意儿把在手里,脚底下越走越快,迫近冯辞背后。

    前头拐进个络腮胡壮汉,卷袖束脚,衣服上有镖局字样。

    此时匕首头朝前直往冯辞腰子捅,冯辞利落闪开的空隙,壮汉大喝一声“光天化日岂敢行凶!”夺了捅空的匕首,顺势转过身,朝青儿甩。

    青儿一吓,提醒冯辞的话喊了半截生生咽回去,“冯!”

    就听背后一声叫,青儿回头,连连退后,只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原来她自己也是蝉。

    匕首扎穿那人抬高的手腕,扯得手臂后撇,攥着的拳头因吃痛松开,一把粉末落在他自己头脸,立时三刻软在地上。

    青儿手腕一热,扭过头冯辞已在眼前,拉住她小跑出巷子。

    冯辞回头瞧壮汉一眼,壮汉敛目稍一低头,喊着姑娘别怕俺给你们做主,追出巷子。

    匕首那贼跑到昏迷的身边,又撒一把粉末,转眼就醒,帮那人绑住腕子伤口,两人站在巷子口张望。

    “方才是我大意了,胆大包天的莽夫多管闲事,你受了伤先回去,换阿达来,把水痕图给我。”

    受伤那贼从腰带里捻出叠小的方纸递给他,扭头埋进巷子一会就不见了。

    展开纸来,上布鄀水城街道图,数个红点子在纸上密密跳出线,一路往城西划拉。

    这玩意儿是配与水钉的踪迹图,泡过水钉料子炼化的汁液,红点子正是冯辞所在。

    壮汉跑着跑着迷路失了身影,身后暂无人追来,两人歇了脚,青儿嫌弃地扒拉开冯辞的手。

    分明逃跑时两人都面色如常,气不带喘的,停了步子青儿突然有模有样地深吸深呼直顺气。

    “喂,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

    方才那匕首抵着冯辞后腰捅,离她的后心可远着呢,未必就是要杀她。“不清楚。”

    青儿满脸不信,怕不是与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

    “既然已经调到二公子身边,就安分些,脏事儿做多了,等你想收手也是一身黑。你不是很看重双照,看不出来倒是舍得连累她。他日东窗事发,她成日与你在一处,我等外人看,早沾得你这身黑。”

    冯辞看着眼前小丫头,笑道,“可是吓着了,凭空生出良心来了,还知道担心阿照了。”

    青儿一叉腰,“你才是被吓糊涂了,谁稀得担心她,还不是你老整出些破事儿,哪天再连累了我和院里一干姐妹!”

    “你在巷子里喊我像是舍不得叫我死了。”

    冯辞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来,叫青儿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运气好有人救,我才不喊!命都得给你搭上!跟你说了也是白说!”扭头陷进人堆里,往沈宅方向走远了。

    青儿才去,匕首那贼寻迹找了来,冯辞故意又拐进小巷。

    匕首贼跟进巷子便见冯辞碎步绊了脚,猛地磕在地上,连忙加快步伐,逼近她身后。

    人影笼罩在地,冯辞自然地扭过头脸,尖叫一声。

    手刀与匕首齐下,壮汉挡下匕首,“姑娘莫怕!”

    臭莽夫怎么如此难缠!匕首贼同他动手,居然不敌。

    一滴两滴三滴,渗透青石砖地,铺开一个圆,再瞧巷中空空,难觅人踪。

    巷尾两人并立,冯辞同壮汉道谢。

    黑影探头探脑瞧,臭丫头运气倒好。

    摸了地砖血迹嗅上两下,冯辞哼着公子常吹的笛子曲,往话本铺子去。

    话本铺子门口,孟双照拿着话本有些大喘气,脸上潮红未退,显然是从哪儿急急赶来。

    冯辞走过来,拿起一本樵夫与猎户随意地翻看,“阿照,可挑到好本子了吗?”

    孟双照晃了晃手里的本子,笑得明显勉强,“挑,挑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冯辞打眼一看,阿照拿的是前时早就看完的青女与天后,天帝那本铺在这边,拿起本天帝的按在樵夫与猎户后面,“那咱付钱走吧。”

    孟双照心不在焉,手里的话本换成了二钱银子,“阿照,对面老陈家糕点你上次不是说好吃,杨护卫帮了我们,不如请人家吃两块,你去买点,话本我去付钱。”

    孟双照听了半拉,顺着冯辞推的一把往外走,心里记挂着,担心着方才她去瞧的人。连冯辞给出这么多的钱也没空觉得奇怪。

    方才她离开吴记,直奔医馆,一刻不愿耽误。

    杨飒把燕入梁送到医馆,放下诊金药费,与大夫交代了几句刚好离开。

    冲进医馆,不见燕入梁,坐诊的麻大夫刚歇了手,“是双照啊,帮赵嬷嬷拿药吗?”

    前时随后厨师傅出来挑菜,孟双照经常帮赵嬷嬷拿药。

    孟双照张了张嘴,总不好直接询问燕入梁。

    “麻大夫好,今天不拿药,有个人今日误闯沈府,冲撞了二公子,掉下东西,我给送来了,顺道看看他伤势如何,也好回去禀报夫人公子,早做准备,免得叫他讹上。”

    麻大夫一脸了然,告知燕入梁在后头厢房。

    孟双照谢过她,压着步子往里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迫。

    厢房里林大夫正在为其包扎手臂,绑上木板。

    疼昏过去的燕入梁又疼醒过来,此时他已去了伪装,脸色一片惨白。

    他与孟双照对视,两人相顾无言。

    林大夫包扎完站起身,拎着药箱出屋带上了门。

    燕入梁靠在床边,虚弱苍白,沈二叫这个丫头过来作甚。

    孟双照眉头紧锁,他脸色难看成这样,骨头想必是断了个彻底,不过怎么,怎么会是大公子呢?

    眼前之人,分明是离家许久的大公子沈冀。

    少有人知,沈冀下生时,燕子筑巢,小名燕儿。

    确是沈冀无误,至于他为何认不出平债铺的三位,就不得不提起前时他在铺子里折断手臂的事儿。

    当时离去后,何止是他,同往平债铺的江湖人士无一人记得平债铺中人模样,印象里只有模模糊糊的独栋院子。

    都道是中了平债铺妖法,如此他们骗得的钱财宝物,无人能去讨要。

    且说沈冀折断了手,血流得满地,这么快复原也是蹊跷的紧。

    “其实我……其实阿辞她对夺面图的事毫不知情,图的下落我也许知道,等确认了,我便把图拿来交给你。”孟双照犹豫再三,终究不曾言明自己的身份。

    丫头片子大言不惭,燕入梁不曾应声,头脸扭过去,闭目养神。

    孟双照没再多说,阿辞可能要来了,得赶回话本铺子去,急匆匆跑出去追到林大夫跟前。

    林大夫正拿着湿布给麻大夫擦手。

    她赶着走,又放心不下沈冀,荷包里一个铜板不落地全掏出来捧给林大夫,想麻烦他好生照顾。

    麻大夫推回她的手,只说一应花费杨飒已经给足,他们自会按照谨箨交待,好好照料。

    林大夫笑着点点头。

    如此她便也能放心,开始还担心她那点钱怎么也是不够的,虽说二位大夫医者仁心,开销到底不能都挂在医馆,好在二公子让杨护卫给足了银子。

    再三谢了二位大夫,出门往话本铺子跑,一边跑一边想不通。

    二公子对她和阿辞宽和善待,危难之际,挺身相护,如此好心,怎么却对当时素未谋面的“假婢子”下那么重的手?

    却又遣贴身护卫送治,给足银子,拜托医馆照顾,怎么看都是个讲得理的人,为什么下手那么重呢?

    大公子的手千万要治好,他可是师父最看重的大弟子燕入梁啊。

    也许是见过太多,孟双照对谨箨武艺了得并不诧异。

    二公子斯文模样,这般好本事,杨护卫必定更是个中高手。

    武艺如此了得,却不在阿辞和她面前做遮掩,果然是把阿辞和她当自己院子里的人了。

    如此,阿辞和她在上萃苑,也能多保平安。

    可师父的外室弟子几时被阿辞顶下名头?

    大公子那边倒能消停些日子,只恐府外他患无穷,怎么办才好?

    孟双照想得入神,马车疾驰而来,浑然不觉。

    马头近在咫尺就要撞上,眼前一花,手腕一扯,落入怀抱,躲开了撞击。

    冯辞抱着书出来见此等场景,慌忙跑上去把她拉出来,打着圈地瞧周整。

    再谢来人,斜眉入鬓,眼尾桃花,鼻尖挺翘,嘴角带笑,妖,妖得很。

    “照儿,别来无恙。”声音是真配他这副模样,不过少了些浪荡气,居然带几分温和有礼。

    “韩,韩总管?”孟双照脸上的高兴一闪而过,脚稍稍抬前并未放下,终是挪后了半步。

    韩总管去许家送定亲礼,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三公子的婚事怕是要提上日程了,那阿辞怎么办?

    孟双照一番介绍,来人乃是沈家总管事韩书辽,冯辞与韩书辽互相打量,原来他就是阿照提过的韩管事。

    许家路途遥远,送礼之外又有些老爷夫人嘱咐的要事得办,整整四个月没回来。

    阿照每次提起面前此人,提不几句,欲言又止。

    说她高兴吧,嘴闭得奇快,皱巴巴着脸,像积食一样难受地叹气。

    说她不高兴吧,每次提起几句又眉飞色舞的,不瞎都能看出来她心里乐意。

    韩书辽的面上挂着难以言喻的笑容,乍看确实纯良。

    冯辞心起戒备,这人一定在哪儿见过,怕不是也跟她一样,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都好,威胁到阿照,便先抹杀此人。

    冯辞丝毫不做遮掩,韩书辽更是不傻,白皮子琉璃眼的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显眼的防备,她如此紧张照儿,看来是交到朋友了,他不在这时日里,照儿不知有没有念一念他。

    他眼神总落在孟双照身上,孟双照怯生生地往冯辞身后缩。

    冯辞插到中间,揽着孟双照与韩书辽告辞,“韩总管风尘仆仆,想必还要回府复命,我二人奉命出来采买,还未完事,先告辞。”

    孟双照却忍不住地一步两回头,冯辞跟着看过去,韩书辽还立在原地,微笑地望着他的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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