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璞擦干眼泪,垂着头,小声说:“真丢脸呐。”

    边诩看着她,微笑:“好点儿了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并排坐在了边诩的旁边。

    边诩看了她一会儿,她长大了,已经不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儿,虽然哭过,但并没有弄花妆容,只是,她不快乐。

    “你为什么也瘦了?”他问她。

    宋璞倔强地摇摇头:

    “可能工作忙。”

    边诩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吃饭吧。”

    生活不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展开,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皱缩起来的一团。

    “学长,你没吃多少,我帮你。”她侧过头。

    边诩应了声:“好。”

    她一直在为此等待,也终于释怀。她并不奢望得到他的爱,如果能像这样一直在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她就觉得很开心了。

    吃完晚饭,已经入夜,天气有点冷,饭钱是边诩付的,宋璞没敢抢单,她卡里可没那么多钱。快走到楼下,她指着便利店的方向:“我去买点东西,学长在这里等等我,行吗?”

    “嗯,你小心点。”

    “哎。”

    她脚步轻快地迅速走进店里,开开心心举着两瓶热乎的椰奶跑回来,递给他时,才想起边诩不能拿。

    “学长,我送你回家。”

    “要女孩子送我回家吗?”他撇了撇嘴角,“那不如我喝掉放在肚子里方便。”

    宋璞被逗乐了,尝了口左手的:“有一点烫……”

    于是他抬头看了下天,提议:“现在还早,要不介意,我们楼下坐会儿再回去?”

    “行。”

    可能是解开了心结,宋璞比之前看上去要自在,她坐在长椅上晃着双腿:

    “学长住院时,有没有人照顾?”

    “有护工。”

    “……我还一直担心来着。”

    “我这身体,不请护工可不行。”

    “那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开始工作啦?”她好奇地问。

    边诩意识到很久没有这样和别人聊过天,仿佛普普通通的生活已经距离他很远,便忍不住笑意:“工作的事先放放。已经没在岗,不急这一两天。”他歪过头咬着吸管喝了口宋璞右手里的椰奶,“啊!何止有点烫,莫不是烧开了拿来卖?”

    瞧他被烫到,宋璞惊慌失措:“我,我刚刚应该提醒学长的……我……”

    她好怕他觉得她不够真诚,说假话,可是刚才她太怕被拒绝了,才不敢照实说,现在反而误会更大,边诩抬起眸子来:

    “你手烫不烫?要不先搁椅子上。”

    连忙摇头:“不……不烫。”

    他弯下腰,用脸颊贴了下瓶身试温:“没骗我。”

    宋璞不安地扭动身体,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边诩则舒服惬意地靠着椅背:“秋天真好啊。呀,那儿有卖橘子的,想不想吃?”

    语毕已站起身走去,宋璞看看手里的两瓶椰奶,要怎么帮他拿呢。只见边诩乐呵呵地拜托店老板,残臂隔着袖子一动一动,仔细挑选,橘子挑好了,老板给他揣在了宽松的运动裤兜里。

    回来后,急忙催促:“快拿出来,看看好不好吃。”

    “哦,好。”宋璞放下手里的椰奶,替他剥,边诩已经迫不及待张着嘴巴等投喂。

    吃下一瓣,他便露出大大的笑脸:“好吃,你也尝尝!!”

    宋璞有点不好意思,本想拒绝的,可是触到他充满期待的目光,听话地吃了一瓣,随即也露出笑容:“很好吃。”

    “你也觉得?那等会儿回去的时候,我买点儿你带回去吃。”

    可是她连连摇头:“学长,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该是我对你好才对……我……”

    他打断她:“你对我还不好吗?刚才橘子谁剥的?东西都你拿,我啥忙都帮不上。”

    “你已经请我吃过饭了……怎么能还让你破费……”她低下头。

    “那刚是不是你喂我吃的饭?你还帮我擦嘴,帮我穿脱衣服。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打扫房间。”他看着她。

    “那些……举手之劳,是我应该做的。”宋璞惊惶。

    他说:“没有什么是你应该做的,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可不是,除了你,没人会愿意为我做这些。”

    “可是,我欠学长太多了,你的衣服,你借我的钱,你收留我……以前,我还伤害过你。”她咬牙阻止自己哭出来。

    边诩望向她:“如果我不是残疾,你也无法伤害到我。我残疾是不是也是你的错?”

    “我……”她词穷了。

    “你姐姐的事,我多少有责任。扯平了,而且……”他别过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璞觉得边诩的耳朵好像红了。

    夜风轻柔地拂过面颊,似乎一切都随着这次交谈烟消云散。得知她就住在隔壁单元,边诩有几秒陷入沉默。

    “怎么了?学长?”

    “没事,早点睡,你明天还得工作。”

    “嗯。学长也是,晚安。”

    “晚安。”

    他们没有互道再见,因为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再次见面,应该是什么时候。或者再也不见,那还不如不说出来得好。

    椰奶喝到胃里,叽里咕噜的,破败的楼道里,过往如同闪回,太阳穴一阵抽痛。

    回到家,胃里的东西吐干净,冲了个澡,边诩才疲惫地窝进沙发,他无奈地想:自己可真是不中用啊,还是一点点肉都吃不得。

    仔细回想了下刚才吃饭的环节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想不起来,果然只要他的潜意识里对食物稍有怀疑,这种症状就会立刻来找他。

    该死的旧疾。边诩苦笑着,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就是可惜了宋璞给他买的椰奶,在胃里还没揣够十分钟……当然幸好了这杯椰奶,让他吐的时候不至于太难受。

    拎着橘子回家。小屋一整天没人,显得有些冷清,宋璞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会儿,考虑要不要买只宠物来养,这样就可以缓解些独自生活的孤单。算了算了,自己都养不活,养小动物是要对它负责到底的,而她连窗台上的绿植都养不好,时不时就忘记浇水。

    在手机备忘录里添加上了浇花,满意地收好东西,去洗漱。

    边诩睁开双眼,看到的又是陌生且熟悉的静态影像,浑身动弹不得,痛的就像有千千万万只虫啃噬。他永生难忘在ICU病房苏醒过来时的感觉。插在嘴里的管子令他无法出声,他想不出能用什么方式去抵御那种恐惧……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啊!”

    原来是梦。可能是太过疲惫,他不小心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果有什么梦是边诩最不想做的,除了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同学离开,就是在ICU病房的那段经历,无法动弹的痛,不只是来自于伤口,还来自于更深处的肌肉和骨骼,即使躺到抽筋,也不能移动的剧痛。

    虽然曾都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过。还好,只不过是个梦。他起身用肩膀撞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感到胃难受得厉害,眩晕,头痛,每次吐过,身体都非常虚弱。家里这么久没住人,肯定没什么东西可以吃。

    他想起还有两个橘子在兜里,就开始巴拉裤子,拿到橘子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脚压着茶几剥开,席地而坐才吃到。

    吃完橘子,他靠着茶几休息,身体上的不适还没有消失。他忍不住再次想起宋璞来,想她笑起来的样子。想双腿活动受限以来,所遇到的困难,想高越。

    宋璞比以往都睡得早,所以天才蒙蒙亮,就起床收拾妥当,下楼买好早餐准备去上班,转身间又多买了一份,送到了边诩的门口,并给他发了微信。

    早晨忙忙碌碌,工作间隙,她收到了边诩发来的“谢谢”,内心变得平静踏实。她不知道想要什么,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

    “你今天气色不错呀!小宋。”给顶头上司送去本月的办公耗材,被这样称赞,她有点意外,但是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虽然和同事的关系仍然一塌糊涂,被称赞的时候,她明白,即使天塌了都没关系,只要边诩还在,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下班后,她回到家,复盘过一天的工作,下班顺路买好的食材,她认认真真做饭。这些是她对生活最大的尊重。

    虽然很想去见边诩,可是她不知道要以什么理由去见他,拿出手机想发微信给他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是美丽的日出,还是黄昏的日落,是下班时无意看到的喜鹊巢还是新开的奶茶店。

    吃过饭,时间终于属于自己,她拿出画笔,认真地画画。好像生活都有了意义。

    而边诩,挨过一整夜,吃到宋璞买的早餐,对他来说无疑雪中送炭,他情绪不太好,吃过饭,才得以稍微恢复,除了庞奶奶,还有别的人等着他,购买好车票,整理好行李,他再次出发,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有点远,不过,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并不感到焦虑。

    打车到机场,过安检,登机,都没有困难,除了上厕所……无论何时,上厕所对他来说都是最麻烦的事。他总要算好了时间,避免喝水,才能顺利出门,这次也不例外。

    飞机起飞的震动多少令人不安,边诩习惯了,除了工作,他总是在路上奔波,他对危险、痛苦和恐惧的习惯,并非建立在适应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不怕死,他也并非是因为活着的苦难才不怕死,是他知道,死亡是一种必然,我们的生命,都会走到终点。

    边诩从ICU顺利转入普通病房后,终于可以见到朝思夜想的母亲,在ICU时,他只短暂地见过高叔叔,那里是不能随意探视的,他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他,那些伤口看起来有多么恐怖。只有高叔叔知道。

    他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思念着母亲,想要见到她。终于能再见到她,眼泪便不受控制。

    母亲好像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她凌乱的头发里布满了银丝,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同个实验室的同学,全部都已经遇难了。

    “小诩,别怕,妈妈在。”

    她的眼睛红肿,不知道煎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守在外面,也不知道她掉了多少泪会肿得这样厉害。他多想再抱抱她。

    “疼吗?”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

    “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充满陌生的声音如是回应。怎么可能不疼呢?

    那一刻,他褪下了所有的光环,他只是个十八岁,刚刚成年的男孩子,他恐惧每次换药承受的都是撕掉皮肉的痛,也不知道永远地失去双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同学的家人们找上门,他们围着病床上的他,控诉,崩溃,哭喊。闪光灯晃着他的眼睛,他惶恐地看着,看着母亲被他们推倒,殴打……

    闹事的人是被安保人员控制劝走的,鼻青脸肿的妈妈趴在床边,面对病床上的他,没有哭,她满眼的哀恸:“对不起,小诩,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随后赶到的高叔叔陪着妈妈去包扎伤口,离开时,委托高越,让他照顾好他。

    就是从那天起,他便拒绝再去见父母。高越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他再也没有回过家,家里的一切,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些死去的同学,他们也再都回不了家了。

    后来进行事故原因调查,原本警方是要来找他问话的,被导师拦了下来,导师表示由他负责,协助调查,处理后续的问题。

    边诩怎么可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事故的原因?只不过,越是清楚,他就越是愧疚。

    导师一直很信任他,那时的他聪明且可靠,大家理所应当的,就会听从他的安排,而且他自信满满,冥冥中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可是现实却和想象中不同,他安排妥当了一切,却忽视了人并非机器,即使是机器也难以做到精确无误。

    事故原因并不复杂,只是个极小的疏忽引起的,甚至都不能算作是和他们的实验相关的问题。他曾试图救回他们,第一时间冲上前,可是,一切发生得那样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快到所有人的命运,就都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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