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俞唱晚按时到了杏园,按跷完后开始读藏书楼里的书。五公子眼睛看不见,便叫她念出来,他也能打发些时间。

    甜白瓷茶杯放在俞唱晚跟前,那些个奇怪的药名化作清甜软糯的声音从记忆中的菱花唇吐出,十分享受。

    俞唱晚念得口干舌燥,放了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索性记起医案来。

    “这药用了六日,五公子感觉眼睛有变化么?”

    五公子知道她拿他当病例,便仔细说了自己的感受,如今倒是不畏光了,只是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好转。

    “周夫子说要三个月,你别急。”

    他急什么?一点也不急,今日接到京城的消息,高句丽的战事结束,定北军抵京。他离开时已经拿下九城,离开后第十城久攻不破。东北寒冷,滴水成冰,便是将士受得住马也受不住,冻死数百。他到并州没几日,辽、营、延三州陆续撤军。

    至于海路人马,连续渡海六次均被失败,最终因天气变冷而放弃,只得道一句天意。

    此战论死伤人数,比高句丽少数倍,然而十万之兵,前后半年时间,竟只拿下九城,虽是捷报,但并未达到预期。

    可要给太子造势,圣人依旧笑赞。不错,太子接过他拿下九城的胜利果实,并且替他在圣人面前理由都说好了,“五弟身中奇毒需要将养,儿子已叫周泰山和丁北斗全力看护,眼下人正在中州,不宜舟车劳顿”。

    不消说,这番话又得了个友悌兄弟的名声。圣人本不在意他,乐得放他休沐。

    五公子自并州回来已经十数日,圣人、太子、二公子、三公子等都送了珍贵药材补品来,甚至远在西北的六殿下都送了礼,就他嫡母昨日才慢吞吞叫人带话,让他安心养伤,务必好起来。

    他知道那是在敲打他,嫌他功劳不够大,反而还中了毒,导致她落了圣人的埋怨。

    五公子冷笑,横竖他就是个被利用完了就扔的人,尚能借着中毒再逍遥一段日子。

    俞唱晚觉察到他兴致不高,便收了医案说起之前游历时在之江城的见闻。

    “……楼外楼的娘子琴弹得宛如天籁,方姑娘说便是京城也难以寻到那样的好手。”

    五公子挑了挑眉,明显不信,转头冲影三努了努下巴。

    须臾,影三抱着一只黑木箱回来,将所有下人遣离正院不许靠近,又吩咐影九亲自守着二门。

    一把乐器放在案上,它约长五尺,宽约一尺,为整木斫成,弦面稍隆起,有木柱施于弦下。首端有一长岳山,尾端有三个短岳山,还装有四个系弦的枘。

    五公子伸手抚弄了一下弦丝,泠泠乐音溢出,让人心神一荡。

    “这是什么琴?怎么跟我见的不一样?”俞唱晚起身,“难不成,是筝?”

    五公子摇摇头,“是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年一柱思华年’的瑟?”

    听她那么兴奋,他笑容加深,颔首:“正是这个瑟,只是这是二十五弦的。《汉书》里记载‘太帝命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能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到如今,瑟大多是二十五弦。”

    不就差了二十五弦么,这有什么?俞唱晚新奇地打量这瑟,它首尾和两侧均髹以黑漆,中部为素面,岳山上绘菱纹,两侧的黑底上则涂以对称的连续金银彩的变形卷云纹,在首尾两部及其旁侧立墙板上分别有射猎、宴乐、群兽、伎乐人等彩绘,十分精美,不负锦瑟之名。

    “来试试。”五公子退开了身子。

    俞唱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随意抚弄弦丝,雀跃道:“这声音悦耳至极!但好似很少人弹。”

    不是很少人弹,而是除了宫廷乐伎外无人能弹,所谓天子鼓瑟,能鼓瑟之人除了乐伎便是天子。

    无人敢妄称天子,但也无人想做那低贱的乐伎。

    是以他会鼓瑟之事,仅身边人知晓。

    五公子笑着说了另一个原因,“瑟常用来演奏清乐。”

    清乐即佛经偈颂和笙笛唱之,谓之佛曲。大乾开国更信奉道教,而先帝和如今的圣人更信佛教,因而瑟多是存在于宫廷世家中,民间流传更广、更为人所熟知的还是琴、筝、箜篌一类。

    俞唱晚抬眸,此时日光正盛,暖阁大开,五公子坐在窗边身上泛着一层柔光,明明离得很近,却不可触摸。

    “你会奏清乐么?”

    五公子哪能不知道她这是想听?嘴角微翘,“不会。”又在小姑娘失望之前补了一句,“但会别的。”

    说着那双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如玉筷子一般的手轻轻抚动琴弦,一串乐音飘出。

    俞唱晚没听过什么曲子,更没听过这首。

    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好似飘到了江南某个山林里,南风轻起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小溪里清浅河水击打着碎石发出淙淙之声,金色的日光被层叠的树荫漏筛过一般,投在树下一男一女的脸上,斑驳而温暖。他们相偕而坐,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闭眼感受着片刻闲适与清幽。

    蓦地,五公子十指翻飞,轻擘慢剔抹挑勾,瑟音如九天凤鸣,游龙翔鸾。

    曲调变得急促起来,眼前画面一转,那一男一女星夜赶路,微弱的星光不足以照亮未知的前路,但他们坚定前行。

    打摘并济,宛如急雨劲风,水拍云崖,小舟风雨飘摇。令人无端地染上淡淡的愁绪,为二人的颠沛而蹙眉。

    第三片,前面更加急促起来,似乎有人相迫,可二人始终不离不弃,走遍千山看遍万水。后面逐渐疏阔平缓下去,最终如月隐入云后。

    雨后初晴,旭日初升,暗夜的冷被强势驱散。他左手按抑柱变化音,便成牡丹带露,风中芍药,瑟音飘向蟾桂,久久不停。

    一曲终了,余音空响,俞唱晚还没从她的想象潮里退出。但见升日当中,那夫妻二人带着一只狸奴飘然远去的背影。

    直到那一双人一只猫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她才缓缓回神,她没听过多少丝竹,但从来没有一首曲子、一个乐人能有这样的曲境,忍不住喃喃道:“你的技艺太高妙!这曲子叫什么?”

    五公子抿了一口茶,“都不知道这曲子为何,怎知我弹得好?”

    俞唱晚摇摇头:“我就算什么都不懂也知道,丝竹乐音的最高境界并非技巧,而是曲境,方才你让我有身临其境之感。”

    五公子微讶,倒是让这小丫头说准了,多少人勤练指法技巧,却少有人知道,最高的技巧便是忘记技巧投入丰沛的情感。

    “想学么?”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一瞬间的诧然。

    “我可以么?”俞唱晚怀疑,这东西,看着不简单,而且……还贵。

    五公子有些愣怔,方才赞赏了她,没想到她弹指间便能从大雅过渡到大俗。

    俞唱晚听着他低越的笑声有些无所适从,这瑟看起来是很贵嘛,又是髹漆又是彩绘,要知道,铺子里一套七子髹漆彩绘漆盒就要十多两银子。

    五公子止住笑声,“过来。”

    他身边有一张猩红绣牡丹绒毯坐垫,俞唱晚不客气地坐了过去。他又将她拉近了点,“来。”

    俞唱晚学着他的模样拂动弦丝,倒是好听,但不成曲调。

    五公子打了样,轮到她时就是音不准,反复多次依旧不对。

    五公子猜到她是指法错了,便抬手擒着她的手放到弦上,依次捏着她的大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拨弦,“这名为擘、托、抹、挑、勾、剔、打……”

    他的胳膊环过她肩头,远看像是从后抱着她,实则两人起码隔着两拳距离。

    可俞唱晚觉得热,热得她脑子里一片纷乱,他说了什么似乎听到了又没完全听到。

    一股雪中冷香将她包围,那是独属于五公子身上的味道,可那股冷非但没有让她降温,反而如加了捆柴,烧得愈发旺盛。

    俞唱晚赶紧收束心思,盯紧眼前的锦瑟,却见玉骨筷子般的手指在髹黑漆、牛筋弦上游走,由手及人,今日的他不见客,是以身着月白色祥云暗纹广袖长袍,墨缎长发只是束了一半在头顶,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起来。剩下的半爿披拂在双肩后背。比素日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性,以及皎如清风之感。

    棱角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失明的双眼不像其他人那般无神,那双眼仍旧如从前那般能到人心里去,只是明珠蒙尘暂掩风华而已,就如眼下,他目不斜视,专注又威严,真的在认真教习。

    “……都记住了?”五公子声音提高了一阶。

    俞唱晚如摸鱼被夫子当堂抓住的学生,瞬间思绪回笼,胡乱点头。

    五公子分明感受到她心不在焉,她却撒了谎,便收敛了笑,放开手,“方才我讲的,你复述一遍。”

    俞唱晚面色涨红,心中羞恼却不慌张,不自觉可怜兮兮道:“学生错了,夫子莫生气,劳您再讲一遍,这回我肯定记住。”

    五公子被她这声“夫子”破功,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你跟周泰山、丁北斗也是如此装可怜?”

    俞唱晚立时否认,“制药我怎会出错?是这劳什子瑟太难了。”

    听人骂自己的宝贝锦瑟,五公子本该不高兴,谁知心中却觉得受用,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脱口而出。

    “及笄时可取了小字?”

    俞唱晚摇头,她这样的村女哪里会取小字?就连簪子都是爹爹从山里弄了一根好木条来磨出的一根簪子,再由娘亲说几句祝词替她簪上,吃一碗长寿面即可。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编排老爹,分明是送她的簪子,却硬是雕了朵她阿娘最喜欢的玉兰花。

    说完俞唱晚便感觉到不对,毕竟五公子的娘亲已经去世,他爹另娶。偷偷觑了他两眼,发现他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才略略放心。

    “我给你取一个吧?‘瑟瑟’,如何?”五公子浅笑。

    瑟瑟?俞唱晚下意识看着案上的锦瑟,是它?还是取自“枫叶荻花秋瑟瑟”或者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都不是,取自……瑟瑟发抖。”方才他在教授时,这姑娘一直抖个不停。

    五公子自认守礼,除了他看不见必须接触手指矫正她指法外,其他地方并无触碰。

    俞唱晚菱唇微张,她……是被五公子戏弄了么?

    五公子想象得出,小姑娘此时一定是睁圆了眼睛欲反驳又反驳不出来的娇俏模样,嘴边的笑意压不住,再次低低笑出声。

    立在外间的影三脸上也带着笑,主子曾在雪窦寺住过一段日子,瑟便是在那时学会的。今日不仅弹给俞姑娘听,还弹了那么首曲子。

    此曲名叫《幽兰》,是前朝的著名乐伎李尚年年老时为缅怀妻子月兰谱的曲。二人乐籍出身,相遇时已然不年轻,李尚年对月兰展开追求,后经历战乱二人终成眷属。

    曲子第一片取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是他追求妻子的时光;第二片是前朝颠覆,群雄四起,夫妇二人命运颠沛;第三片则是二人归隐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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