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莹华趴在桌子上。

    一桌子点心,最中间的一盘是精致美观的荷花酥,周围许多小甜点,林林总总竟也环了一圈,整间屋子里都是温暖的香气。

    得了空闲,她便开始回想许多事情,近的,远的,在左在右,如碎雪飞沫惝恍迷离。

    温皇在山下怎样了呢?她看得出这人远不似表面文弱,但似乎十分爱伪造假象,对上赤羽信之介不晓得会是什么结果。凤蝶又下山去做什么了,会不会有危险?

    俏如来、剑无极和雪山银燕,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不知近况如何。前几次试探凤蝶,她和剑无极好像有点苗头了,真欣慰啊。

    小空的情况令人担忧,云十方也还没有醒,神蛊温皇说要等银燕从孤雪千峰拿了药才能救他,不知取药的过程顺不顺利;等解决这些事情,她也该去看看青施姐姐,荣伯不知逃到何方,但愿中原罹难少些;还有,还有……

    她举起手中那一枚木环,将它慢慢转了一圈。

    她又想起了那场雨。

    刻痕不太平滑,是哪个不熟练的少年人做的呢?手感温润,又曾被谁握在手掌中摩挲?苍青穗子已旧得脱落不少,又是哪年哪月诞生于世?“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拥有这份心意,或者说得到这份心意的人,怎么会轻轻巧巧地将它送给了陌生人。

    日光从拂动流苏间洒落,沈莹华也不觉刺眼。阳光照得她颊上微微发热,白色刘海几近透明,在额前落下淡淡的影,唯有火焰额饰更加鲜艳明亮。

    一点儿胀,混着一点儿的疑惑和茫然,极轻极快地从心里升起来。她按了按胸口,有些不知所措。

    失神错认,还是旧雨重逢。

    他……识得我吗。我明明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

    那位苍雪一般的青年长相十分令人深刻,至少沈莹华此时,还能清晰地想起他锋锐而秀气的金眸,额上莹莹生光的灵玉,轻抿的薄唇,以及那一场淋漓的大雨,冰凉的水汽。

    如果能再见一次就好了。沈莹华想。要将珍重的信物还给他,要问问他。

    空气里飘着燥热,沈莹华的心却是清清的,沉在一片迷蒙里。她正放空了思绪,却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于是木环被收起来,连带着略显多余的思虑,再一次藏进了香气浅浅的衣袖。

    神蛊温皇仍旧是胸有成竹、不骄不躁的模样,蓝衫高冠正式非常,身后的凤蝶细看上去心情却没那么平静。

    山下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沈莹华站了起来,小跑到凤蝶面前,拉住她的双手打量了半天,才松开蹙起的眉头:“还好没受伤,下回可不能这样了。什么都不说就走,叫人担心一场。”

    凤蝶:怎么觉得话里有话?

    啊呀,不是还留了字条。神蛊温皇见她精神尚足,安然坐下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日铸雪芽。果然她更加擅长沏绿茶。他拈了几块点心,沈莹华才微微偏头:“没事吧。”

    “唉,这一句真是敷衍,令吾失落非常。今次无碍,要谢军师手下留情。”

    沈莹华向凤蝶使眼色:真的斗不过落下风啦?

    凤蝶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你听他扯。

    “哦……”沈莹华手支着下巴,边看温皇吃点心边无意道:“以后有机会,需不需要我帮你揍他一顿?”

    神蛊温皇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过来看她,面色含笑,语气中却暗含几分幽怨。

    “沈姑娘若有心报复西剑流军师,何必扯上温皇作幌子。我一文人弱士,可经不起你二人斗法。”

    “乱讲,不领情就算了。”占了四成的其他原因被讲出来,沈莹华轻咳一声揭过尴尬,转身投喂凤蝶,讲话聊天去了。

    神蛊温皇叹道:“自然是领情的。”

    可沈莹华不理他:“山下是什么情况,小凤蝶你和我说说——嗳嗳等一下,先吃点东西填肚子,你还没尝过我做的点心吧,来……”

    神蛊温皇笑笑摇头,轻颔首应许凤蝶后,便看似不再注意那边了。

    凤蝶斟酌词句,将赤羽信之介前来兴师问罪、温皇因为她们答应赤羽三个条件的事,赤羽的赌约,雪山银燕和雨音霜的决斗,剑无极的闯入等都一一讲了。

    她有心不去讲剑无极,但越是刻意忽略插科打诨的他,脑海中那人玩世不恭的形象却越发明晰。

    ————————————

    带着燕驼龙所给的重要锦囊、直冲冲进入战场的剑无极眼见得自家师弟受伤,口吐鲜血,立时想上去帮雪山银燕一把,却被凤蝶一把拦住。

    他一扭头,看见眉目冷艳的少女,那双璨若繁星的眸子便亮了起来,其中不耐便尽数化为了惊讶和喜悦:“啊,你也在这里?”

    这惊讶的神色,熟稔的语气,自然的动作。

    旁边端坐案前,闻香品茗的神蛊温皇眼睛一眯,很快重新挂上微笑,悠悠道:“哦~兄台与吾心爱的蝴蝶相识啊。”

    这人谁啊,眼睛那么小语气那么狂。

    剑无极小小翻了个白眼:“呿,不然你是谁,还心爱的蝴蝶咧。”

    “在下乃神蛊温皇。”

    “……啊?”

    【你可别到人家面前说这话。】

    剑无极精神一敛。纵然他没听到沈莹华那一段有关剥夺求偶权的内心碎碎念,此刻想起的唯一一句话也够他悄悄站直身子,让自己显得更加挺拔。

    对不起,沈阿姊,我头一次见面就被抓包了哈哈哈。

    见神蛊温皇只是笑言君子之争不容他人干涉,并无要仔细追究的意思,剑无极松了口气,双手一摊:“好啦好啦,既然如此,我看戏就是了。”

    凤蝶看他站得近,有心出言让他后退,又怕神蛊温皇有所注意,便只是挥了挥手,谁知引来剑无极一阵大惊小怪:“安怎,都这么熟了还不打个招呼吗?”

    啧。

    难怪沈莹华说他是分情况读空气,情商时高时低。

    凤蝶无语,剑无极更有心逗她,又撩拨了几句才道:“你肯定有见到沈阿姊吧?她怎么样——这休门队长也人模人样的,喂,银燕,你还不赶紧拿出你男子汉的气概来?”

    什么人!解封的雨音霜听他语气轻佻,心下一怒,冰霜之气顿伤雪山银燕。

    本就吃力的雪山银燕:……剑无极!

    凤蝶惦记着前头温皇说的“实情”,谨慎道:“她情况不佳。”

    “嗯?”

    剑无极目光一正。这么久的静养,以沈阿姊的本事怎么会还没好?难道是神蛊温皇没给她治?不会吧,毕竟他是个医者,应该有点医德……是西剑流那边,小空又被炼化了?

    涉及到自家兄长,银牛的脑子就是比平日转得快。黑发少年气势一变,显然是和剑无极一样,想到沈莹华既然不妙,小空必然是遭受了新的苦楚。他极怒极悲之下,溘乌斯更加强势,居然也让雨音霜步步后退。

    啧!

    雨音霜周身残雪纷纷,寒风漫漫。她和赤羽信之介都不知晓居然有人能瞒着强大的祭司,在炼化的灵体上做手脚,只以为是沈莹华和中原台面上的几个人关系不错。

    沈莹华:谢谢,上次受难是我没带脑子,要玩真的你想不想知道我和祭司哪个更大?

    剑无极记着西剑流众人在场,不好再开口问沈莹华的事情;但凤蝶神色自若,反倒令他猜测这是不是误敌的假话。

    他见温皇结束和赤羽的打太极,附到凤蝶耳边,热气和碎发弄得她脖子发痒。

    年轻人神色格外乖巧,凤蝶勉强忍住把人推开的冲动,听他道:“其实我有认真想过一件事。”

    “什么?”

    “我以为我讲话已经很超过了,当时沈阿姊还提醒过我,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机车。你讲是吗?”他又按了下凤蝶肩膀:“说真的,沈阿姊没说过那个谁啊?”

    打完机锋的那个谁闻言笑而不语。

    凤蝶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

    神蛊温皇正常的时候还是挺能唬人的,沈莹华又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这两个人每天不是各做各的一个养病一个弄蛊,就是凑在一起闲情逸致地打发时间——看书,练字,还有睡觉。

    神蛊温皇那是光明正大地贪睡,沈莹华一开始还会挣扎一下,后面就以自己有伤理直气壮地嗜睡了。边想离开床边被床锁住了身体的那种。

    到底是哪边的问题。

    “没。”等一下,那种对话算小口角吗?

    “居然没吗?不可能吧。”剑无极不可置信,摸上脸颊自言自语:“是沈阿姊没机会,还是他真正会装……唔。”

    你可安静点吧,这是为你好。

    凤蝶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哈。 ”温皇继续品茗,悠然自得。看在剑无极眼里,就好像是完全不在意这些晚辈的冒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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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凤蝶?”

    口中突被塞进一块绵软点心,糯而不腻的甜味融化在舌尖。沈莹华撩起凤蝶耳边发丝:“怎么不说了。”

    凤蝶摇头:“没什么。”她定定心神,继续叙述。

    剑无极闯入不久,赤羽信之介就收到西剑流祭司的传令,而燕驼龙亦带着受伤的俏如来急急而至。

    雨音霜和雪山银燕的决斗,以雪山银燕获胜,却手下留情而告终。再然后,便是赤羽信之介离开前,不许神蛊温皇医治俏如来,温皇从雪山银燕那得到医治云十方的秘药,就回了闲云斋。

    一场出峰之行,凤蝶平铺直叙,其中惊险麻烦、波澜曲折,沈莹华却能隐隐感受一二。

    “俏如来受伤了?”她闻言一惊,赶紧去扯温皇:“严重吗?”

    温皇被她拉着衣袖,身姿不动:“他中的乃是赤羽的火属之招,我不方便出手。”

    意思是只要他能出手就不是问题吗?沈莹华见温皇眉目隐隐舒展,松了口气,心头却还是发堵,气闷道:“那就都怪他。”

    神蛊温皇不傻,自然不会提赤羽信之介对她的注意。谁料除了这茬,沈莹华思索一会儿又说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温皇,你拿到医治云十方的秘药,是不是接下来要专心医治他?”她一只手还攥着他流云般的衣袖,举起另一只手,像是在征求他意见似的晃晃:“那我先下山看看俏如来到底……呃?”

    神蛊温皇答应了赤羽信之介,她不可能让人家违反约定,那她去就好了。沈莹华算盘打得挺完美,不过神蛊温皇的笑容让她心里发虚。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看完就回来呀,肯定不会去帮他的你放心。

    ……这话说出来沈莹华自个儿都不相信。

    她神情低落地叹气:“好吧。”

    神蛊温皇可能很不赞同,对医者而言,她这种病人确实很麻烦。

    “俏如来能为尚不至于薄弱如此。”

    “……我知道了。”

    “但,你若如此想也无不妥,同言论之,云十方苏醒自然也该下山……”

    “啊~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温皇你今日怪怪的……”

    神蛊温皇不愧是神蛊温皇,只好好坐着,轻言一两句就能让沈莹华无可奈何地卸下阵来。这幅画面明明十分熟悉,就是凤蝶从前认为的【小口角】,但她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

    恍惚间,剑无极要求上峰探望时的不忿之语,如迅电疾光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没,我就是不放心。毕竟堂堂神蛊温皇,也会怕西剑流威胁,那和西剑流为敌的沈阿姊如何了,我还真有点儿想知道。】

    【喂!沈阿姊是去养伤的又不是嫁人了,凭什么还有不让家属上门探望的规矩啊!?】

    被自己的联想无语到的凤蝶:……剑无极,你有的时候真该管管你那张嘴。

    ————————————

    暗沉沉的天光里落着许多白星,皎洁月光为草木屋檐落了白白的一层霜。

    刚刚结束洗漱的沈莹华打了个呵欠,就打算往自己房里走,她人白,发也雪白,一袭浅红衣裙,月色下简直不似凡人。

    啊她本来也不是人。

    她正要推门进屋,突然发觉一丝陌生气息,立时咦了一声,等那张好看的脸抬起来,陌生气息已经消失了。

    是错觉吗?

    沈莹华摇摇头打算就寝,那边温皇的房中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烛光稀微,帘动风吹,一袭金甲的蒙面人不仅背对着神蛊温皇,高大身形更是藏在帘后,低沉道:“久违了。”

    神蛊温皇品茗动笔,淡定非常:“不是没有想过你会来找我,只是来得比我预测的时间,早上许多。”

    还挑在晚上,真会折腾人。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温皇以为他要说什么胜败不定人生趣味时,他突然道:“吾虽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这就分房睡了?”

    他本是极有男子气概的浑厚声线,此刻语气中有疑惑,有感慨,也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神蛊温皇笔尖一顿,饱满的墨汁不偏不倚掉在雪白宣纸中央,毁去一幅好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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