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弥氏很痛快地答应了方若愚伴读的请求,和珅出来找她的时候,方若愚正站在廊下,看着枋 梁上的彩绘出神。

    “姐姐觉得这彩绘好看吗?”

    方若愚听见对面传来和珅的声音,便把目光从枋梁上移下来,冲对方笑了笑,说道:“好看呀。” 方若愚难掩脸上的兴奋,看着梁上的彩画,不禁感叹道:“这辈子都没想到能有幸在两百年前亲眼见到实物,这彩绘的样式真是质朴清雅。”

    “这是苏式彩画,把这些花鸟鱼虫、山川树木、人物故事绘于廊上,偶尔抬眼看去,尽管远隔万里,也能见山川,尽管时移世异,也可重历旧事。”

    这话听着倒是有一番意气,方若愚深以为然。接着转而问他关于自己能否做他们伴读的事,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方若愚心里竟然对明天有了一丝丝的憧憬。

    晚上方若愚和其他仆人用过晚饭后,管家带她到东厢房,向她说明她要负责的事。方若愚检查了茶壶里是否有水,之后便蹲在门口等着和珅和琳同伍弥氏吃完饭回来。正值四月份,是千红万艳绽放的好时节。恰巧东厢房的走廊上垂下来几株紫藤花,晚风拂过,一股清香被送至鼻间,可能是因为打了哈欠的缘故,方若愚吸进了花香,喉头甜丝丝的。月亮在花间流转,时隐时现,有点儿像梦里的画面,找不出与之相似的东西,无法做比喻,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想起《西厢记》里的一句话,方若愚便信口念了出来——“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和珅将下半句对了出来。

    看见两个男孩朝自己走来,方若愚起身,掸了掸身后。

    “你们吃好啦。”

    “嗯,希斋今天非要跟我一起睡,只好辛苦姐姐再多照顾一个人了。”

    “客气啦。”

    方若愚帮和珅和琳把外面的褂子脱下来,再将他们换下来的长袍收好。

    “明天打算穿什么呢?”

    “我穿那件玫瑰紫缎绣彩团福寿对襟坎肩,然后是蜜合色的长袍。”

    方若愚深吸一口气,心里犯了愁。这蜜合色是什么颜色呀?

    “那我就穿深绛色缂金水仙纹袷对襟马褂,下面配灰色长袍。”

    “希斋,你看是这一身儿吗?”

    “对。”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和珅问道:“怎么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蜜合色是什么颜色啊。”

    和珅走过来,蹲下和方若愚一起找,在下面找到了一件浅黄色偏白的袍子。

    “这就是蜜合色。”

    方若愚看着与小时候吃过的那种结晶蜂蜜的颜色有些相似。

    “好,我知道了,下回肯定能找到,那个……”

    “怎么了?”

    “别告诉别人,行吗?”

    方若愚看见和珅穿着寝衣,像只心神不定的小白鸠一样,在房间里徘徊。

    “嗯,行是行,但是姐姐又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也得问姐姐一件事。”

    好呀,好呀,合着在这儿等着我呢。

    方若愚笑道:“可以。”

    说完,三人各自就寝。整间屋子分为三段,被木雕的格子架隔开。靠近门口的是书案,和珅和琳睡在最里屋,方若愚就睡在外面的隔间里。

    和琳躺到床上,和珅站在里间的烛台边,问方若愚:“姐姐会灭蜡烛吗?”

    方若愚愣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尴尬地回道:“不太会。”

    和珅笑了笑,拿起烛台旁边的烛花,说道:“像这样盖一下就行了。”

    眼前突然一黑,方若愚和和珅站了一会儿后才回到各自的床上。

    “姐姐那个时候是不用蜡烛了吧。”

    “对,我们有电灯了。”

    “是引雷电做灯吗?”

    “我记得是有一场关于雷电的实验,证明了金属杆可以引导闪电。但电灯的电是从国家的电网来的,有火力发电、水力发电、风力发电还有核能发电。”

    “什么是实验?”

    “实验就是……嗯……你为了验证一个物和物之间的常理而进行的操作,你能明白吗?”

    “我大概能明白,但你说的风力发电、水力发电、火力发电和核能发电,我不是很懂。”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了。”

    “电灯比蜡烛亮吧。”

    “是,像这间屋子,安装上两三个电灯就能和白天一样亮。”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和珅才缓缓说道:“姐姐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方若愚辗转反侧了一宿,始终无法入睡,身体轻飘飘的,心口却总觉得在向下坠着,有些难受,索性睁着眼睛捱到了天明。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方若愚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掀被子的声音,便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直接向衣橱走去,把二人的衣服拿过来,放到他们床上。打理好之后,方若愚走出房门,打算去打盆热水回来洗脸,刚一出去,觉得有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在面门上,冰冰凉凉的。方若愚伸出手拂了一下额头,之后加快脚步,打了热水回到房间。

    “外面下雨了。”

    “那咱们快些吧,姐姐你先给希斋梳头,我去洗漱。”

    方若愚拿木梳理着和琳的头发,一股甜腻腻的桂花香散了出来。和琳的头发和抛光的乌木一样黑得发亮,摸起来滑滑的。方若愚把头发分成三缕,扎成辫子,最后系上头绳儿。

    “希斋,好了,去洗脸吧。”

    “姐姐等一下,这头又痒了,拿篦子帮我篦一下吧。”

    方若愚拿着篦子,问道:“是这儿吗?”

    “是,诶,再往前一点儿。”

    “好了吗?”

    方若愚捏着梳子的一端,和琳一时性急,伸手拿住头上梳子的另一端,把梳子移到发痒的地方。

    “好了。”

    给和琳篦完头,招呼和珅坐在梳妆台前,方若愚帮他梳好头,拿了三把油纸伞,两把交给和珅和琳,自己留下一把。方若愚拎起书箱,三人便准备去上学。方若愚跟着他们过了垂花门,这才意识到授课的地方不在府里。本着不多话的原则,人家不说的还是不问为好。春雨绵绵,带来的湿气浸得大门口的柱子都发了霉味。

    三人上了马车,不过多时就来到了地方,方若愚只见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伍伯第”,却不知究竟是哪位权贵的家。门前的仆人将三人引至一处别院,院落靠西的房子就是学堂。学堂朝北处开有一间小门,由北向南又依次开着三扇支摘窗子。倚着第二扇窗子的窗边栽有一颗杏花树,杏花树的枝丫蜿蜒曲折,隐入烟雨之中,另有三两枝春杏探进窗里,倒像是误入学堂的顽童。

    春杏啊,春杏,你是不是也找不到去路了呢。

    方若愚鼻子一酸,眼中雾气升腾,她不想自寻晦气,于是连忙望向别处。

    进了学堂,方若愚发现有一个男孩站在窗边赏花,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银壶。

    “虚舟,我们来了。”

    “哟,致斋、希斋你们来了,快过来,致斋你不是喜欢春雨吗,这雨中的春杏可是别有一番意趣。”

    和珅在身后轻轻推了一下方若愚,“虚舟,额娘应该跟你说了,这是方若愚,府里新来的仆人,以后和咱们一道读书。”

    “这位姑娘好,不知该怎么称呼呢。”

    方若愚不太了解古人之间的礼节,一时间六神无主,下意识地看向和珅,寻求帮助。

    “姑娘不用紧张,我和致斋、希斋时常往来,我们之间不必太过拘礼,随意一些就好,既是来了学堂,不如姑娘起个别号用做称呼,可好?”

    别号吗?方若愚在现代不曾给自己起过什么别号,仔细想了想,笑着回道:“那我叫‘子归’可以吗,‘子’就是‘凡夫俗子’的‘子’,‘归’就是‘归途’的‘归’。”

    “‘子归’这个别号听起来大有迷失之感,不过也是好的期许,那好,我以后就称呼姑娘‘子归’,姑娘称呼我‘虚舟’就好。”

    “嗯。”

    “来来来,咱们都坐,这边刚好可以赏花。” 景文招呼和珅、和琳和方若愚坐在靠后面的座位上,方若愚左前方坐着和珅,正前方是景文,左侧坐着和琳。方若愚起身替和珅、和琳拿出《大学》和《论语》,摆好笔墨纸砚。

    安置妥当后,方若愚悄声对身边的人说:“希斋,你凑过来一点儿,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嗯,说吧。”

    “咱们要不然换个座儿吧。”

    “姐姐,你讨厌景文舅舅呀。”

    “啊,他是你们舅舅呀。” 这古人隔辈儿之间的年龄简直是个谜。

    “对,他是不是身上的酒气熏着你了,我跟他说别让他喝了,天天拿个银壶,立时三刻都离不开酒。”

    方若愚惊慌道:“没没没,只是我有些认生,我怕他一会儿会回身找我说话,你和他熟悉,你们也能聊得尽兴些。”

    “这倒是不妨碍,他人很洒脱随和,别的不行,就是擅长‘顺口搭话儿’。”

    话音刚落,先生就走了进来。先生看这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身形清瘦,目光矍烁,鬓角长至肩部,留有髭和长须。

    “前面为何没人坐啊,都往前坐。”

    方若愚暗中观察了一下前后,发现没人挪窝儿后,立刻决定按兵不动。

    可能是看局面有些僵住了,先生便走向后面。

    不会要罚站吧?还是打手心?方若愚身子前倾,想看清楚先生的手里是不是拿着戒尺。

    先生走到窗前,看见方若愚身边伸进来的几枝杏花,马上就明白了个中缘由,说道:“既有‘春之水为泰’的寓意,还伴着窗外的春色,我不好打扰各位的兴致,但该学的还是要学,如果各位应答的好,课业完结后,咱们不妨对景吟诗,如何?”

    景文和和琳脸上的笑都敛不住了,“好呀,先生,您快授业吧,学生们一定对答如流。”

    “这位姑娘是刚来的吧。”

    方若愚刚要站起,“不用起来,坐着回答即可。”

    坐在位子上,方若愚答道:“是。”

    “《千家诗》读过吗?”

    “没有。”

    “那就先从《千家诗》开始读吧,景文你把《千家诗》的前三十首写下给她。”

    “是,先生。”

    讲过《大学》和《论语》的几个章节后,先生就安排三人各自背诵。

    景文开始动笔给方若愚写诗,大概一刻后,景文转身,和方若愚相视一笑,把诗文递给她,就自己背诵章节去了。方若愚看着景文的字迹,不由感字体的清秀飘逸,比自己那鸡爪子划拉出来的字可强多了。只是有一首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他在抄录时,将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的“处”字的第三笔不断延伸,一直延到纸边。这是清朝流行的写法吗?

    检查了景文、和珅和和琳的功课后,先生便开始让大家赏春杏作诗。

    “景文你先。”

    方若愚顿时乱了心神,心跳加速,双手冰凉冰凉的,害怕一会儿露怯,会惹得哄堂大笑。

    “世事尽苍茫,愁肠阻杜康。来生为杏树,化酒解彷徨。”

    和琳插话道:“你怎么就知道喝呀。”

    “和琳,你是下一个。”

    “暴雨莫得臣,摧折毁我身。皆悲花散落,却见淖生芬。”

    “和珅,你接着作诗。”

    “疾风难预料,践躏不甘屈。翌日檐霖坠,前功尽作虚。”

    “这位姑娘也一同作首诗吧。”

    方若愚急得脸颊泛红,一时间也不敢直接拒绝,只能低头默不作声。方若愚虽是处于煎熬之中,却无意中与她身边的杏花相映成趣,正是羊脂蕊中一点红,银丝花柱缀鹅黄,巧的是,方若愚此刻所穿的衣服就是杏黄色。

    “你是第一天学做诗,不用开始就追求平仄、韵脚、对仗,只是有感而发,随性而吟即可。”

    先生见方若愚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她也是伴读而来,就不再为难她,说道:“若是不喜欢杏花,就吟一首中意的前人之诗,也不枉今日一番机缘了。”

    方若愚点了点头,吟道:“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和珅回头望了方若愚一眼。

    “好,今天回去要多多温习。”

    与景文道别后,方若愚和和珅、和琳坐上马车准备回府。

    “咱们的先生性情倒好。”

    “你第一日来,还不太了解他,先生虽是饱读诗书却不曾参加过科举,靠家里的田产过活,不单如此,他还严禁自己的儿子入仕,他儿子偷偷参加秋闱,中了个举人,被先生好一顿教训。” 和琳向手里吹气,搓了搓手,接着说:“这倒春寒也是厉害,后来呀,他儿子不服,说入仕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保一方平安的,先生听了这话,打得更凶了,直说什么‘蠢材,读了那么多书,竟养成了一幅自以为是的脾性,不止毁了自己,还毁了那些圣贤书啊’。”

    “这倒是奇怪。” 方若愚说罢,只见和珅掀开帘子,望着外面的街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致斋。”

    和珅听见方若愚叫自己,就放下帘子,回过头来。轿子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方若愚兴致勃勃地说:“教我作诗吧。”

    和珅欲言又止,只回了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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