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冉玉真悠悠然转醒,望着身上多出来的一些暧昧痕迹发了会呆,颤巍巍下了床,对镜穿上一件袍子。她不会梳什么发髻,从前在家中时她不用自己梳头,现在,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条条辫子教自己更像鲜真人。

    外间有些动静,竖起耳朵细细听了一阵,她愈发确定,索性推了门出去瞧个究竟。

    外头院子里站着的正是这府邸的管事达野,他从前在军中时便跟随赫连朔负责起居饮食等事宜,到了如今入京建府仍是他掌管诸事,说他是赫连朔的心腹再准确不过,他的安排就代表了赫连朔的意思。

    达野今日来也的确是奉了赫连朔的命令,但他打心底里不把这位汉女当半个主子,因此腰杆子挺得直直的,神色颇为淡漠,指了指身后的老妇人,许是知道她听不懂,也不说话,意思却到了。

    这老妇人是派来院子里照顾她的。

    达野很快走了。那老妇人倒是勤恳,围着院子侍候了一圈花草。

    直到晌午时分,那老妇人端上饭菜。

    冉玉真打开饭盒,捧起一碗久违的白米饭,泪珠“噗”地一下落进碗里。

    她没有抬眸,这样的情绪外泄,以她受过的教养,实在有些丢脸。

    老妇人又聋又哑,只是默默从饭盒里拿出菜。一盘白灼白菜,一盘卤牛肉,一盏蛋花豆腐汤,还有一盘枣仁点心。

    这么些天来冉玉真第一次感觉有了想好好吃饭的念头。等吃完饭,那老妇人端了杯沏得刚好的茶过来,冉玉真接过抿了一口,茶香袅袅里,竟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在冉家时一般,食之有味,饭后悠然一盏茶,与众人闲话家常。

    可终究是永远回不去了。

    ///

    晚间天黑透时,赫连朔方才回府。达野照旧在府门前迎他。

    今日军中宴饮,赫连朔多喝了几杯,此刻醉意稍浮,他自觉有些燥热,一言不发解开黑色裘袍,脚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径直往竹筠院走去。

    达野跟在后头,见自家主子步履飞快,显然今晚也是要宿在那汉女处,心里不由犯嘀咕,王爷可不要被这汉女迷住才好,这么大的王府还得是有个鲜真的女子来当家才妥当。

    到了竹筠院门外,赫连朔却猛地一刹,回过身问达野:“那老妇人你调进竹筠院了?”

    达野忙称是。今儿赫连朔一早临出门前给他下了吩咐让把人挪进这院子,负责照顾那汉女,他虽不大乐意,却不敢拖着,立时就照办了。

    赫连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往虚掩的门缝里瞄了一眼,似乎有些迟疑,却还是问了出口:

    “今日饭食用得如何?”

    达野自然不会蠢到以为是在问自己,他天天能吃能睡,主子爷也犯不上担心他吃不饱。心里哀叹一声,还是老老实实立刻答了:“瞧着比之前用得多。”

    赫连朔没再开口,脚下顿了又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他自信于对自己的掌控力,所有可能造成妨害的人事都会在被他察觉后立刻清除。不会留下一丝迷恋。

    但此刻站在竹筠院外,他突然有些警醒,这些日子寻了这汉女太多次,落到旁人眼里,恐怕以为这汉女是他府上哪个要紧的人物。

    不自觉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倒把达野看愣了,看不懂了。主子爷这是,又不打算进去了?

    本该高兴,达野却更迷惑了。

    赫连朔脚下生风,已经走远了,心里有个声音欲盖弥彰地冒出来——

    “不过是个暖床的奴隶......”

    ///

    隔天,裁衣娘子来府上送新制成的衣物,这次只她一人前来,仆兰落并未相陪。

    达野立在府门前瞧见来送衣服的裁衣娘子一副汉人装束,正犹豫要不要放她进府,还是裁衣娘子瞧出他的顾虑,面上带着讨好的神色,用鲜真语道:“仆兰落夫人有些不适,不便同来,这批新衣却是要得有些紧,奴这才不敢耽搁,只身来送衣。”

    达野闻言了然,新衣要得紧是有这缘故,自家王爷爱干净得很,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与难女子待一处,这女子的衣裳也得连着勤换。

    面上却沉沉的,达野自诩稳坐这王府管事的头把交椅,也该有些合乎主子爷身份的气度,盘问那裁衣娘子:“你怎么会说鲜真话?”

    裁衣娘子低眉顺眼地答道:“奴家的父亲是鲜真人,奴自小便通鲜真语。”

    哦?原来还是半个鲜真人。达野的心定了一半,随即挥了挥手,“随我一同去。”

    “是。”

    裁衣娘子捧着衣服,一路跟随达野到了竹筠院。

    达野素来不喜进这汉女的院子,可为了盯着些人还是勉强带头进了院子。

    瞧见那汉女坐在树下发呆,达野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冷哼了声。

    自家王爷也是嫌再抬人进府麻烦,不然真轮不到这汉女伺候,又寡又淡的性子,死气沉沉的,半点比不上他们鲜真草原女子的率性夺目。

    原本他还担心自家王爷真瞧上这女子,有偏宠的苗头冒出来。

    可这两日王爷显然将这女子忘得一干二净,日日待在军营,他乐见得很。

    冉玉真抬头去瞧来人,一眼便落在捧着衣服的裁衣娘子身上,她随即垂了眼眸,压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之色。

    这么几日她时常想起这裁衣娘子,她确定,从前在冉府时,她一定在府中见过这位娘子的,兴许,冉府的衣裳也是由这位娘子承接制作。

    她如今在这待着,无异于囚徒一个,接触不到可以为她提供信息的人,陪伴在身边的只有一位又聋又哑的老人。能见到这位裁衣娘子的机会只有裁制新衣的时候,机会难得,她打定主意,见到这位裁衣娘子时一定要探问出些消息。

    比如,这座府邸的主人,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

    裁衣娘子低垂着眉眼,直到达野伸手指了指冉玉真,这才往前两步,将手里端着的衣物送到冉玉真面前,用汉话道:“小娘子,请试新衣。”

    冉玉真看了眼站在一旁拢着袖子站定的达野,此人面上流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她心思一转,本欲伸手接过新衣的手纹丝未动:

    “劳烦随我进内室,近几日胖了些,这衣服或许会不合身。”

    裁衣娘子转身,用鲜真话同达野说了冉玉真的意思。

    达野闻言瞥了冉玉真一眼,眼中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这汉女就是麻烦。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粗声粗气地道:“快些!”

    冉玉真带着裁衣娘子进了内室。

    内室静悄悄的,只她们二人。裁衣娘子展开新衣,帮冉玉真试穿,抚着袖口绣有的纹饰针线,即使不是自己熟悉的从前花样,冉玉真也能辨出些绣法的一致性。

    她愈发肯定,与这位裁衣娘子见过的判断绝不是她的错觉。

    裁衣娘子替她系紧腰间的衣带,两人此刻面对面站着,只要一抬眼便能对上彼此的眼神。

    冉玉真不再犹豫,她的声音虽低,落在此刻安静的内室也是清晰可闻。

    “这位娘子,我们从前见过吧。”

    问出口的瞬间,她的心提了起来。冉玉真担心的不是裁衣娘子矢口否认从前见过她,她担心的是裁衣娘子确定她的身份后会告知这府邸中人。冉府阖族被灭自然是鲜真皇族的决定,若这府邸主人果真在鲜真颇有权位,定然也是顺从皇族的做法,将冉府血脉斩杀殆尽。

    系在腰间的衣带猛然一收,裁衣娘子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冉玉真只看见裁衣娘子发红的眼眶。

    “原来,真是冉家小娘子,奴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裁衣娘子人称孙娘子,她的裁缝铺子开在城西安福坊。从小跟着母亲挨家挨户收衣缝补,练就了过硬的织补绣花裁衣本领,待好不容易攒够钱开了自己的铺子,却因生父是鲜真人,她容貌里带着些教人看出端倪的异族影子,有些门第的人家都不愿光顾她的生意。

    眼看铺子就要经营不下去关门大吉了,却接到个救命的大单。

    这一单正是来自冉府。

    当时冉廷亭官拜丞相,家中三叔母亦得封赏诰命,眼看就要入宫拜谢太后,赐下的命妇霞帔却出了问题。

    胸前的翟纹破碎了半幅,若是就这样进宫,只怕引得天家大怒,贻祸冉府全族。

    火烧眉毛之际,家中有位傅母举荐城西安福坊的孙娘子,说她手艺了得,或可一试。

    三叔母派人来请孙娘子,孙娘子临危受命,果然赶在进宫之日前将破碎的翟纹修补得栩栩如生,解了冉府的危机。

    自此,冉府的所有衣衫裁制都交由孙娘子负责。三叔母心细,知晓孙娘子自父母逝世后孤身在这京中操持铺子生意,逢年过节必是无人来往,因此每逢节前备礼,也会为孙娘子备上一份。

    乍一听闻冉府族灭的消息,孙娘子失声痛哭,直叹好人却命薄。

    冉玉真听着这一番前情,无声无息的泪淌湿面颊。当初三叔母诰命霞帔一事她亦有印象。只是当时谁会知晓,这件事会在数年之后牵扯出此刻的因果。

    门外传来院落里达野不耐烦的催促声。

    对着流泪的两人闻言俱是一怔,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

    冉玉真稳了稳心神,一早打定多少要知道些消息的意识飞快回笼,她轻轻抓住孙娘子的手。

    “娘子可知道这府邸主人的身份?”

    孙娘子闻言有些惊讶:“小娘子竟然是不知这府邸是何人的?那......”

    门外达野又高声催了一句。

    “我是被人贩子当作奴隶卖到这家主人手中的,只知他是鲜真人,瞧着在军中颇有些地位。”冉玉真瞧见孙娘子为难的神色,心中的不安愈发升腾。

    这府邸的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孙娘子看着她,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之色,终于道出:

    “此间府邸的主人是鲜真小王爷,也就是新朝皇帝的幼子——赫连朔。”

    五雷轰顶一般,心跳几乎骤停,冉玉真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

    耻辱与恨意翻滚而来,一瞬间几乎将她瘦弱的身躯压垮,颤抖的手扶住一旁的门框,才堪堪站住。

    原来,她不光是到了沦落为鲜真人的榻上奴隶这般悲惨的境地里。

    命运何其残忍,偏偏教她委身的还是灭族仇人之子。

    若可以选,她只愿当时死在那场阖族被灭的祸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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