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郡王府中漆暗。

    陆羡安独步来到庭院西北角山石掩着的一处,已然废弃很久。他动手拨开层层土灰,才见那块写着“呈明窑”的砖牌。

    这曾是父亲最喜欢的地方。他那时还小,常在此处看着师傅们烧制瓷器。家里的杯盘碗盏,款式纹样皆由父亲亲自过目,才送到这儿来。

    这是先帝给父亲的恩宠,却也蕴含着不小的灾祸。“官窑私用,烧制逾制器物,擅用纹样”,也是父亲有悖逆犯上之心的罪证。

    陆羡安叹了口气,心下默默道,“父王,儿子尚不能为你雪耻。如今朝局稳健,儿子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今日,儿子想要重启“呈明窑”,虽然……”

    他顿了一顿,想到自己竟是因为沈婉苏的缘故而将要冒险,不禁无奈一笑,“就当儿子也想让那些好物失而复得吧。”

    远处传来一阵鹿鸣,倒显得周遭凄凉悠远。昔日繁华的府园已做了鹿苑草料场,他眺望远处的屏障,心头自是阵惆怅难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响在不远处,陆羡安听了一听,是润月。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要来这里,她为什么会跟来?

    “润月姐姐,我今日的差事还未做完,要扫这边的小路。”另一个女子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倒有些怯怯的感觉。他觉得有些熟悉,忽然反应过来,原是沈婉惠。自买她入府,也有一年多了,他虽然吩咐了管家照应,却不曾见过。

    “胡说,你必是偷懒了。再说府中何尝有过深夜打扫?这么晚了,你可看得清楚?难道……你是留意了王爷的行径,故意出现在这儿的?”

    “姐姐,我没有……实在是午后觉得体寒,就告假歇息了片刻,谁料太过昏沉,一睡就耽搁了时辰,只好现在来做完这些活计。姐姐放心,我会扫得干净的。”

    润月没好气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再说,这府里的奴才各有各的差事,哪能轻易告假?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打起精神来伺候着。你也不是什么闺秀小姐了,这都一年多,连这点规矩也没学会吗?那你今日便一直扫着,夜里也不许歇着。”

    “是。姐姐……”沈婉惠已然带了哭腔,仍然不敢多言,只低头应着声。

    陆羡安想起沈婉苏对他的叮嘱,不由地来到二人面前,略带训斥道:“这么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到这里来?还扰了本王的清净。”

    二人慌忙跪下行礼,口中道:“奴才见过郡王。”

    润月刚要上前解释,陆羡安抬了抬手,“刚才本王都听到了。府里也不缺奴才,既然身子不适,就歇一日,再做不迟。你又何必动气?”

    “郡王……”润月听了陆羡安有回护之意,心中不免有些醋劲儿,道:“可若人人都如此,府上可不乱了规矩?奴才不过是按照府规,想要训诫这新来的。”

    陆羡安虽不喜沈婉惠昔日作为,但今见沈婉惠胆怯又可怜的样子,不免生了几分怜悯,听着润月捻酸,心里越发不爽快起来。

    “你也是府里的奴才,本王可曾赏赐给你管家之权?若不曾,你如何能训诫她?难道是平素本王待你亲厚,你便全然忘了身份,失了规矩?”

    “郡王……”润月全然不知郡王会说得如此严厉,一时倒也只有请罪的份儿,“奴才不敢。是奴才的错,王爷才是府里的主子,奴才从来都不敢僭越。今日不过是看不下去,才多说了两句,求王爷恕罪。”

    沈婉惠见状,连忙向前跪了两步,叩头道:“郡王,不怪润月姐姐生气,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忘了时辰,是奴才该罚。平日都是姐姐教导奴才,姐姐若不严厉些,奴才怕是什么差事也做不好的。”

    陆羡安看着眼前的女子,她鹅蛋脸面,有一双玉珠似的眼睛,虽不及婉苏清丽,但原也是美的。可经那一劫,罚没为奴,如今的样态如此卑微,可想这一年多来,受了多少委屈。

    陆羡安当然知道府里的总管和嬷嬷们调教人的法子,无论是谁,不出一个月的功夫,不管心里认还是不认,做奴才的规矩便再也出不了半点差错。

    他忽然想到沈婉苏,如今不也在宫里忍受这般煎熬?她们姐妹,原本如白璧珍宝,却因那桩祸事沦落至此。而他,虽不是始作俑者,至少也是帮凶。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想要伸手扶起沈婉惠,可一个瞬间,理智又让他停下。

    陆羡安定了定精神,方才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懂得了这一层,日后做事就有章法。今日便算了,回去好好歇着,若下次再犯,管家自会责罚。”

    “谢郡王宽容,奴才谨记王爷教诲,再不敢犯……”沈婉惠叩头道。这言辞,如戏班的文句,话本子里的台词,绝无一句错漏,可陆羡安听起来,却充满刺痛心扉的感觉。

    他刚要转身离去,忽见润月还在那委屈着,便转过身来,将手轻轻搭在润月肩上,“刚才本王心里有事,被你们的声音扰了,不由地烦闷,话说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又对跪着的沈婉惠道:“润月是本王的心腹,在府中多年,无论大事小事,你必得尊重她。”

    “是,奴才知道。”沈婉惠低头道。润月听了这安慰的话心里受用,终觉自己在陆羡安心中的位置和跪在地上的沈婉惠不同,总算也心满意足。

    陆羡安和润月走后,沈婉惠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与沈氏几个女眷一同入罪发卖,当街走过的轿撵忽然停下,轿帘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向她的方向轻轻一指。而后便有管家上前要人。

    自入荀郡王府,虽然吃穿不曾苛待她,管家嬷嬷们也不过分为难,但毕竟整日劳作辛苦,又得遵循北族规矩,做十足的奴才。

    偶然一日,她曾远远地瞧见过荀郡王那般风姿卓越,不由地暗生心扉,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无奈府中下人众多,她不过一个买来的,如何能近前去?

    而润月,是最接近荀郡王的下人了。可就连她,也不是自己随意能见到的。今日洒扫,原本分给自己的也是离堂屋最远的地方,谁料却见荀郡王一个人来此。

    她的心在那一刻砰砰直跳,只想要寻个法子让荀郡王看到自己,于是她不由地跟随荀郡王向前走,快到呈明窑的时候才停下来。她躲在一丛灌木的后面贪婪地望着,感觉到自己的心早已跳脱出来,当她正要弄出些声响引起荀郡王注意的时候,背后却狠狠挨了一下,正是润月。

    她满心沮丧,又是羞愧,刚想求饶,却躲不过润月的斥声,再往后就是荀郡王刚才的一幕了。他虽然肃厉,并未有半分偏袒,可处事断言却这般沉着冷静。她一直紧张着,不是紧张或许会到来的责罚或灾祸,而是自己终于能离荀郡王如此之近。

    就算最后他很快离去,毫无半点跨越主仆之间,却仍然能够让她久久地怀想。那种温暖和满足,她已数日不曾拥有。

    何况,她还发现了润月的秘密。自己是有这旁人不愿来的偏远差事要做,才偶然遇见了荀郡王,那润月又为什么会来此呢?

    难道是一路悄悄跟着荀郡王到这儿?若细细论了起来,这才是不小的罪过。她若不是旁人的细作,那便只有一个理由,她心中早就埋下了那颗种子。想来也是。润月早就伺候在荀郡王身边了,那还能心思纯净?

    ——

    次日,陆羡安将内务府的记档细细查看了一遍,他已经明白沈婉苏的忧虑并非虚言,这瓷坯的确被人换过。他想来想去,能如此大胆的,想来也只有同为内务府大臣的陆羡凌了。

    待入了夜,他乘了一袭小轿去到兖亲王府,想要看看陆羡凌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可陆羡凌却好像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疑起陆羡安的来意。

    “我原以为,三哥心中有了好的计策来与我商议,没想到却是来兴师问罪的。”陆羡凌刚与府中清客饮酒,见陆羡安到来,便起身驱散了众人。

    “你先说说,内务府的瓷坯,是怎么回事?景德镇官窑的白瓷,你竟敢偷换,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陆羡安问道。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相信三哥会替我保守秘密。不然的话……”陆羡凌笑着,“若过些日子珐琅彩出了差子,耽误了皇上的赏赐,这可是死罪,造办处的奴才们一个都别想活。”

    “你……”陆羡安知道陆羡凌在用沈婉苏拿捏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着实拿他没有办法。“好了,你就混闹一番。白瓷贵价,你若喜欢,留几个我也只当没看见。可……可造办处现正在做的几种可不是开玩笑的。如今日夜赶工,还未烧成,早就心急如焚。你若好心,且让我把白瓷带了去吧。”

    陆羡凌笑着,“三哥真是个热心人。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沈婉苏留在造办处,不再回宫教苑受苦。但恐怕她要做的,不是这几个白瓷坯子就能解决的吧?”

    陆羡安叹了口气,“何必总跟一个女子过不去?我看你且为了大宁,省下些心思吧。”

    “她可不是普通的女子。”陆羡凌的笑声有些阴森,“若没有她,我克扣几个白瓷,不过是为了多挣些银子。可若有了她在,我必然得有个拿捏她的法子。往长了说,她可是个有用之人,往短了说,我才能和三哥你见个面。不然,我又如何能见到如今大获盛宠的荀郡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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